夜宿野寺

天色向晚,突然间,大雨倾盆而至,把赶路的书生淋个通透。

书生踩着黄泥小路歪歪斜斜觅得一间破庙。

匾额早被烧了火,只剩孤零零一座大殿。大殿之内生着篝火,数人围坐,气氛安静,像是一群文人雅客在静坐听雨。

书生在殿前撤下藤箱,先看了一眼藤箱里油布下的圣贤书安然无恙,这才抖擞衣裳,接着向殿里作了一揖,朗声道:”天公为难,还请诸位体谅,让小生凑个伙。”

此刻天边一道霹雳闪过,一时间把大殿照了个通透。借着光亮,书生这才看到殿里是两伙人,东边是两个短打敞怀的汉子,西边是挑货郎和一个穿丧服的女子。两边人各踞大殿一角。

东边的一伙站出一个大汉,道:“五吊钱。”胳膊上纹着花鸟,颌下蓄着短须,眯着一双吊梢眼直直看向那女子。

书生以为是说给他听的,心中一惊:怎么借个地避雨烤火还要钱。于是又一拱手,说:“小子张清,是进京赶考的士子,之前贪脚程错过了村镇,偏又遇着大雨如注,这才…”

这时货郎打断书生的话:“读书郎来这边坐吧,我这货筐里里还有一包点心,你可以先拿去垫垫肚子。”货郎翻出一包油纸包裹,包裹里是制作精巧的小点心。

张清还没来得及客气推诿一番,又见那货郎向刚才的汉子走近几步,回头指着丧服女子,道:“这女子此前卖身葬父,在十字口跪了两天,我心软,见她可怜,折了做买卖的本钱给她父亲下葬,忙活了一天才得空在此休息。不瞒二位,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使唤不了婢女,等发葬之事一了,我便带她回老家。从此她就是我婆娘了。书生你说句公道话,我能把自家婆娘给卖咯?再者说了,这买卖也讲个先来后到吧。”货郎下巴上有一颗黑痣,痣上一撮黑毛,说话间一动一动地,甚是滑稽。

张清此时肚饿难耐,完全被那包点心给勾了魂去,听货郎让自己评说,连连赞成:“是极,是极,哪有买卖自家婆娘的。”张清看向那女子坐在货郎身旁,手抓着袖口,一动不动。书生心想:货郎倒是心地善良,是这可怜女子的好归宿。

此时,大汉叹道:“先前我也见了这女子,只是当时身上没带多少钱,等我回了家取了钱来,却再找不到她了。要说先来后到,我可是比你这外地人来得早。”另一个汉子也站起来给他助威,只是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狠话。

张清意识到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外间的雨哗哗下个不停。

“我在十里八乡走街串巷的也有几年了,知道你那同胞兄弟又哑又傻,无处讨亲,你是想着把她买了回去,给他作婆娘吧。”

货郎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算盘,粗短的指头噼啪拨打了两下,又说:“更可能是一女侍二夫呐。”

话音落,在一旁不动于衷的丧服女子身体抖了一下,两手紧紧握在一起。柴火噼啪作响。

那汉子立即缩了回去,像被戳中心事一般,懊恼着挥了挥手,说:“你可别污我兄弟名声,不卖就不卖嘛!”哑巴看向自家哥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嗯啊声,显得颇为着急。那汉子拍了拍弟弟的肩,没再说话。

张清暗叹一声:这货郎真是不落下风。

“谁说不卖的,得加钱!”货郎把算盘打了两圈,头猛然抬起,两只眼睛布满血丝,又说:“八吊钱,少一个子都不行。”

那汉子显然没料到货郎如此言语,先是一愣,又哈哈大笑,说:“成交,成交!八吊钱,八吊钱!一个子都不少你的。”

场面急转直下,书生也目瞪口呆,自己读了半辈子圣贤书,可当真没见过如此行事的人,忍不住道:“你们,你们怎么不顾那女子想法…”

“公子救命啊!”一声凄厉的呼救声随之响起,那丧服女子哭喊着扑到书生脚边,张清只闻到香风扑面,心头立即酥了一半。

那女子丧袍里面是件浅绿色褂衣套罩裙,麻绳束袍,只把上围凸显得异常丰满,又听那女子声声哭诉道:“请公子救救奴家吧,那货郎强占奴家身子,把我爹爹曝尸荒野不说,还要将我卖给这两个破落户,奴实在命苦啊…”女人仰着俏丽的小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未等女子说完,货郎和破落户便来抢她,一人一只手捉了去,两人互相叫骂。张清怅然若失。

“好啊你,还想骗小爷银子,明明你这腌脏货也是强抢民女。”

“哼,什么强抢民女,是我帮了她,我行的是善事。”

两人来回拉扯,只苦了那娇滴滴的小女子,不一会,衣裳就被扯破,肩头露出大片雪腻肌肤。女子反而止了哭声,只是眼泪却顺着面颊流个不停。

殿外风助雨势,雷声阵阵,犹如天公发威。

张清早已怒火中烧,又听这可怜女子哀怨哭泣,更不能忍住,不顾自己身体孱弱,也冲上前要和他们理论一番。

这会子里,货郎和破落户竟放开了女子,撕打到一起。破落户这边两人齐齐上手,果然是积年的泼皮,几下阴手打得狠辣,货郎瞬间哭爹喊娘起来。

书生见货郎血污满面,怕破落户伤了人命,又赶紧去拉扯那两个大汉,刚劝出个间隙,却未料到那货郎回头从货筐里掏出一柄剪刀来,只听噗兹一声,打骂正酣的汉子一手捂着喉咙踉踉跄跄往后退,鲜血从指缝里迸出。另一手想抓向货郎,却只是挣扎了两下,又缓缓垂下手,终于跌倒在地上。

血溅了哑巴一脸,哑巴干嚎一声,扑向货郎,夺下剪刀朝着货郎的脸狠狠刺下。

书生闻着血腥味,舌尖有一股甘甜滋味,下身同时两股战战,想要逃离此地,没走几步却想起另有一个可怜人儿,一向良善的张清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抛下一个弱女子在此凶杀案场。

外面雷声滚滚,犹如恶龙来袭。

货郎的脸早就稀烂,哑巴还在用剪刀猛戳。他好像失去知觉般仅奉本能行事,手指甲都磨碎了,却仍在抓刨货郎的尸体。

终于,傻子停了下来,身上挂满货郎的残碎的脏器,但他似乎仍不过瘾,于是又举起剪子朝自己的的脸刺去。一边刺一边笑,发出乌鸦一般的叫声。他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一只眼珠被穿在剪子上,从额头到脖子一道巨大的豁口汩汩冒着鲜血,他动作越来越慢,直至气绝倒地。空气里的血腥甜味越来越重。

剪刀掉落在一旁,上面淋着几点血珠。书生不由自主捧起剪刀,想着刚才哑巴的自戕行径,又想起自己屡试不中,喃喃自语道:“我年近而立却一事无成,愧对乡老,不如死了算了。”说着就把剪刀送到喉旁。

突然,一声惊雷轰然炸响——吒!

书生这才豁然转醒,见自己竟像着了魔一般想要自杀,赶紧把剪刀丢到一旁。心想:若不是刚才的雷声,慢着,那不是雷声…

书生慢慢转过身,此时正看到一人一马进了大殿。

那人脱下蓑衣斗笠,露出道髻,抖擞一身红袍,身上的雨水犹如尘土一般被全部抖落在地。

正是此人喝吒声救了自己!书生赶紧向前道谢行礼。

那人却摆摆手,一双豹眼看向书生背后。

书生恍然,自己都快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可怜滴滴的治丧女。于是又回头去扶那女子。

那女子倒在先前的大汉身上,像吓怕了一般,瘦弱的肩头在颤抖不已。

书生还想着怎么安慰一番,刚扶起女子,却发现那女子正捧着一颗活心在狼吞虎咽,吃得血迹遍身。

张清大叫一声,心中骇然,腿软倒地,害怕之余用手扒地,想要远离吃心女子。

而红袍道人却嘿然一笑,盘腿坐在火堆旁,也不看那女子,拿起一根柴火捣了捣堪堪要熄灭的篝火。

大殿里安静极了,书生屏着呼吸,只听见女子的吃嚼声以及咔达声。

咔达咔达,原来是那匹黑马慢悠悠踱到大殿门口,低头衔了藤箱的肩带,又回转,把它递到道人手里。

道人在藤箱里挑挑拣拣,找出几本之乎者也的圣贤书,嗤嗤撕了,扔到火里。

呼!火焰一下变得旺盛,道人伸出手,翻手覆掌地烤火。马也卧在一旁,打了个响鼻。空气中的血腥味被一扫而空。

“吃饱了吗,吃饱了好送你上路。”道人终于开口。

那女子吞下最后一口,抹抹嘴,轻笑道:“奴家怎么听不懂大爷在说什么。”说着像是害羞一般,竟别过头,斜着眼睛偷看道士。

嘭!

只见道人袍袖向那女子一挥,火焰骤然升腾,如有灵性一般,扑向女子。

瞬间,女子躲闪不及,被火焰包裹,一道黑影从女子肚皮里钻出,闪电般冲向殿外。

道人毫不意外,右手捏了个法诀,接着剑指并出直指殿外那道黑影逃走的方向,接着,一道贯彻天地的惊雷轰然炸响。伴随着惊雷的是某种野兽撕心裂肺的哀嚎声。殿外亮如白昼雨水也歇了一停,很快,黑暗和雨水又重新降临。

书生咽下一口唾沫,意识到刚才那道雷硬生生把一片雨云蒸发。

“呵”从挥袍到雷响,道人只是看着篝火,直到雷声暂歇才自语道:“那么多废话,看来是吃饱了。”

书生心中升起无限向往,壮着胆站起身,凑到火旁,想问问道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袍道人却说:“喝酒吗?”

书生诧异,还没来得及开口答话,却见那匹黑马打了个响鼻,然后摇了摇头。

书生跌坐回去,心中又是一片惊涛骇浪。

此时,外间的雨终于停了。

这个世界也终于显露出它本来的狰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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