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在昙花林一家书店的温柔光影当中，我蹲下身子任目光逡巡在乏人问津的旧书群里。
一边感慨着这里由西方名著冠名的咖啡饮品和黯淡昏黄灯光营造出的王家卫落寞忧郁情调等酝酿出来的令人沉着笃定的诗意气氛，一边在心底回想着张之前说的一句话。
他说，越来越感到，人应该对自己好一些。我回他一句，如果是像我这样的孤家寡人，倒还说得过去，但是像你这样有女朋友的人，如果还一心一意地只关心自己，是不是有失稳妥。
然而他顺水推舟，十分自然地回答我——「对她好就是对我自己好啊。」
一句话说出来，轻描淡写，滴水不漏，难得在那一点不假思索，不矫揉造作。
我想如果当事人在场，会不会欣慰得泪眼盈盈，或者至少在心里，感到脉脉温柔。
其实这样的话，耳熟能详到「油腻」，就像王小波那句令人感慨万千的「爱你就像爱生命」，或许有数不胜数的人把它当做爱情箴言，可是我总感到一种摇摇欲坠，口说无凭的狡黠。
一个人会爱别人像爱自己一样吗？一个人会舍得对另一个人百般呵护，像周全得自己风调雨顺，天衣无缝一样吗？
我自以为是不能够的，因为它太「不人性」了，也许会有例外，但至少我并不曾遇到，只是那一刻，那一分那一秒，我恍惚觉得自己从前是否偏执，近乎抱残守缺得可笑。
或许是因为独身太久，习惯成自然，一切以自己为出发点，一切兜兜转转再度回到自身，渐渐忘记，其实每个人的心里，是可以安放另外一个，甚至一些人的。
而喜欢这种感情，有时候约等于或者等于愿意将一个人放在心上。
《诗经》里写，喜欢的感觉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也就是说，心里藏着那个人却见不到，只能是睁着眼睛闭着眼睛想，想念就是将一个人的音容笑貌揉成星光，洒在自己千丝万缕的念想的宇宙的感觉。
古人虽然为求浪漫不惜时而癫狂夸张，但是想念这种滋味，确实令人神魂颠倒，不可自拔。
喜欢一个人虽然需要付出许多真心，会让人患得患失，甚至时而筋疲力尽，浑身乏力，但是更多时候，它也仿佛将本来平平无奇的光阴镀上了一层金，庸庸碌碌的片段也会不知不觉得闪闪发光，就算这种小心翼翼的欢喜只是冷暖自知，无人惺惺相惜的事情。
喜欢一个人是一件热闹的事情，因为你忽然发现，自己成了一出戏的主角，有人与你配合演出，共同亮相，即便不是莎翁剧本里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古代戏曲里的才子佳人，也自有一番曲折蜿蜒，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酸美好。
喜欢一个人，有时候也是独自一人的事情，因为不一定非得追求一个实实在在的天长地久，王家卫的电影，似乎在在都是为这种情绪涂脂抹粉，曾经拥有过，或许就是不容置疑的难得意义，甚至不一定要对方晓得，因为这种微妙的情绪就像走在玻璃栈道上，虽然令人难免晕眩，但是脚踩在上面终究是安全的，而说出口了，等于是桥面上裂了一条缝，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智利诗人巴勃鲁聂鲁达有一首诗的名字叫做「我喜欢你是寂静的」，这一句话曾经打动过我的心，像深秋的阳光，温暖我的眼睛。
后来我遇到过俄国的艾维塔耶娃，那令人烫伤眼花，不敢直视的才情，让多少人折腰，后来我遇到魏尔伦与兰波，遇到威廉巴特勒叶芝，遇到海涅纪伯伦以及艾伦坡，他们的诗歌各有千秋，美不胜收，但是聂鲁达的这一句，简简单单八个字，永恒得像一道咒语，独占许多芳华。
有过恍如烟花的心动，有过漫长胶着的相恋，越来越懂得，真正纯净曼妙的恋爱滋味，其实都是一个人的起心动念，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为了顾及对方的一言一行，仿佛少了许多心思去咀嚼感悟。
喜欢是沉淀的情怀，而陪伴是温暖。
所有有关喜欢你这件事情，我都是在静谧寂寞的地方独自领会得来。
或许是在朝你奔赴的旅途中，或许是在和你分别的每一次转身，或许是在读一本小说的时间里，或许是在瑟瑟的一丝枯叶坠落地面激发出回音的辰光。
我喜欢你，总在这些不为人知，默默无闻的时分。
就像我喜欢站在地铁车厢的衔接地带，那富有弹性的皮层，随着列车的急速行驶，会产生令人恍惚身在船舱上的微妙震荡感觉，于是我微微笑起来。
那种绝妙销魂的私人感动，就像阅读杜拉斯和雷蒙德卡佛小说的时候，从文字的海洋里漂泊与我相逢的情感电波。
就像我喜欢闻到过年时候烟花爆竹的香，仿佛人生真的拥有许多可以寄托的指望，就像我喜欢走过深秋的街道，忽然有一片树叶仿佛感应到我的存在，然后幽幽地飘然坠落。
我喜欢在浮浮沉沉，妆容精致，却眼神倦怠的人海里闭上眼睛，恍惚间闻到一丝，回忆里你曾经散发出来的气息。
达芙妮杜穆里埃在她的名作《蝴蝶梦》里借女主角之口说，如果回忆能够像香水一样，放在瓶中，不会平淡腐坏，更不会消失无踪，每当蓦然回首，缱绻想念的时候，就打开瓶盖，意乱情迷地嗅闻，那该多好。
人生不是迷情浪漫的英国小说，回忆也不能当作气味放在容器里冷藏，但是偶然间总还是会因为某种熟悉的气味，打通回忆的奇经八脉，瞬间深藏在年华深处的枝枝叶叶，像宫崎骏动漫《龙猫》里的种子，向无穷天际抽枝发芽，放肆生长。
我也喜欢在人头攒动，喧嚣凌乱的红尘里，忽然看到你的眼睛，也在苦苦将我寻觅，虽然我只是静静欢喜，而不擅长表情达意，但其实那一刻，我喜欢着你，只是它是寂静的，寂静得不需要惊扰任何一片埃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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