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湖边
小河边的大阳台上,瓜瓜正帮着奶奶收拾桌子。奶奶用一只洁白的瓷碗扣上芝麻酱,瓜瓜拧紧了盛香油腐乳的玻璃罐。从楼下厨房通上来的烟囱吐完最后一口炊烟。不见月亮,洁白的星星在天河里欢快地扭动。晚风吹过夏夜的稻田,吹动了小河里的层层鱼浪。瓜瓜闪着洁白的牙齿,听奶奶讲起了往事。
“那是民国时候的事情了。”奶奶看一看瓜瓜,又闭上了眼睛讲了起来。
“都说十里湖塘,廿里壶觞,其实这并不是说湖塘小镇真的有十里方圆,壶觞街市果然二十里长。我听我母亲讲这两句的意思是,湖塘距郡城有十里远,从壶觞街市到郡城正好二十里路。”
“壶觞街,紧挨镜子湖。这街头往日的热闹啊,卖各样家什的商铺都有,中央一个鱼码头,軻鱼佬每日一船一船把鲜鱼鲜虾运到码头上,大的有胖头鱼、鲢鱼、草鱼、青鱼、黑鱼、鲫鱼、鳗鱼,小一点的有鰟鲾、钓白条、黄颡、银鱼,还有河虾、河蟹、河蚌、螺蛳,甲鱼和乌龟也少不了。全都养在脚桶里,扑腾扑腾溅着水花,看得人眼花。从码头开始,鱼摊沿湖摆着,望不到头和尾。从太阳初起到落山,总有四乡八方的人划着舟子,推着车子、挑着担子来这壶觞鱼市采买湖鲜。秋高鱼肥莲藕熟透的时候,整条街上都是湿淋淋的石板地和拥来挤去的人。軻鱼佬赚足了钱,高高兴兴吆喝着在街上的饭铺吃酒,个个都要喝得满脸通红。”
“就在湖塘的乡下,有很多这样以打渔种田为生的村庄。有一户人家住在这其中的一个村庄——劳家浦。不过这一家与他家不同,当家的男人不打渔。一家之主名叫长寿,小时候当过木匠学徒,学得一手好手艺,长年累月在杭州、上海揽生意、打短工,留下他的女人和三个女儿看家。长寿的女人忠厚能干,不但维持了家计,还把长寿的田产从她刚嫁时的十亩水田挣到了三十亩,还有六亩菜地,栽着南瓜、芋艿、青菜、辣椒,雇了一个长工一年到头帮着田里的活。家大业大,力气欠大,这女人真不容易,从早忙到晚,半夜三更还时常坐在油灯下,补着鞋袜,心里盘算新的筹划。唯独三个女儿,在她含辛茹苦的日子里渐渐长大,而且个个都聪明伶俐,可算一件意料之外的高兴事。”
“民国三十三年仲春时节,外乡人风传的日本兵要败退的消息让镜子湖边的軻鱼佬与种田人烦恼不已。他们担心杭嘉湖一带的日本溃兵会乘机洗劫自己的家乡。壶觞街冷清下来了。贫的、富的都收拾行装,预备逃难。这一年长寿的大女儿霞香二十了,二女儿莲香十五岁,小女儿云香才十一岁。云香年幼,无忧无虑;莲香略略懂些事务;三个女儿中,要数大姐霞香更胜一筹。母亲忙于经理家业,一直以来,照顾两个妹妹的责任以及合家家务的重担都落在霞香肩头。几年下来,霞香把家里家外打点得井井有条,三个姊妹也亲热得紧。如今这大姐还能帮母亲谋划了,有时比母亲更加精明果断。能干了一辈子的母亲也感叹,我的霞儿,若是男儿身,真是不得了。可是霞香不但是个女孩,并且出落得非常俊俏,一双清亮如水的大眼睛,健硕苗条的身段。日久天长的劳作,反倒令她精神十足,爱说爱笑,乡下的女孩子们都喜欢与霞香作伴。”
“长寿的女人虽说平日忙于开拓家业,很少顾及子女,但是父母疼爱子女的心思其实一直不减。她望着一天天丰满起来的霞香和莲香,不免忧心。都说十八十八,关口难迈,女人表面上一如往常日理万机,心头却时时警惕着性情活泼的女儿,万幸女儿个个都是正经实在的人,于是她一颗悬了两年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这一天,长寿一家也在为日本败兵的事情担忧。长寿回不来,水田菜园载不走,房子也不舍得叫日本兵一把火烧了,可是思来想去人命更要紧。母女三人为此事茶不思饭不想。只有云香仍旧天天屋里屋外地跑,想着找几个小伙伴一起抓泥鳅、跳牛皮筋。然而世事难料,现在看来,长寿家的女人们如果只是担忧日本败兵倒还算庆幸,可是就在这一日她们所有的忧心忡忡与患得患失都会给另一桩不期而至的事冲得干干净净。这一日晌午,劳家浦的軻鱼佬劳八两手反抄旱烟管,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儿子走进了长寿家门。那天早上母亲刚与霞香商定只带上现钱和首饰账本明日就去投奔上海的长寿。中午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饭,你一勺汤,我一勺菜,吃得很开心。”
“锅巴饭好香,长寿阿嫂有福气。”劳八叼着烟管在堂屋中央站定,两个粗壮的儿子立在背后。看见劳八进来,霞香与母亲都有点吃惊。莲香把眉头一皱,给云香夹了一筷子青菜。不过母亲很快沉下气,昂首笑吟吟地迎上前去,“是八叔,吃饭了吗,有何贵干?”
“这軻鱼佬劳八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呢?关于他以及他的家族,一直有种种故事在镜子湖边的山乡市镇流传。劳八的祖上也是世代以撒网捕鱼、抡锄种田为业,家道未曾显达倒也殷实。但是总有一种不平之鸣笼罩在家族辈辈人身上。按劳八自己的说法,那就是我家注定要发达的。这种气象遗传到劳八祖父身上终于让他遭遇了一件神奇的事。传说,劳八祖父二十岁的时候,在一个夏天的傍晚,他独自一人在铺满晚霞的镜子湖面上望见两只宽大的鱼鹰来回上下翻飞。最后停在一丛荷花上,化作两个白胡子老翁。他亲耳听到两个老头子用古雅的话语互相问好。白衣的老翁又对着辽阔的湖水唱了一支动听而悠长的歌谣。褐衣的老头则端坐荷叶上,闭目摇首,非常享受。后来,两老头又变成两只鱼鹰击水而去,劳八的祖父突然发现此时已是第二日早晨,满湖水面映满朝霞。自那以后,劳八家的势头果然越来越旺,好兆头接连不断。到劳八父亲当家时,在劳家浦甚至整个湖塘乡下都算是数得着的人家了。劳八自己未尝不是一段奇闻。据说劳八的母亲一世辛勤劳苦。身怀六甲之时仍要跟着丈夫去湖里捕鱼。劳八出生的那一夜,大概是月半,天上的圆月特别明亮,男人在船舱熟睡,留下劳八的母亲独自坐在船头守着水里渔网的动静。突然之间,渔船摇晃起来,平静的湖面撕裂开来,窜出一尾三丈长,水缸般粗的黑鱼。它甩动发亮的尾鳍跃过渔船头顶,又落入另一侧湖水中消失不见了,溅起的水花,却仿佛下了一场大雨。劳八的母亲吓得半死,当晚就在船舱里产下了劳八。这个传说在湖塘的乡下广为流传,甚至传到了壶觞街头。”
“不过真正使家族兴旺的还是依靠劳八。劳八劳八,湖塘一霸。鉄锄敲破,鱼虾吓煞。他年少便好勇斗狠,两个儿子同他一样的脾气。不论买卖田地,还是鱼市交易,从来不怕拳头、不怕官司。民国二十九年,镜子湖第一次被日本鬼子占领,老百姓不是逃命就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只有劳八,依然横行乡里。后来才知道,劳八的一个外甥当上了汉奸和平军的队长,他曾在梅花山上,指挥属下的野猫部队把民工一个个塞进土坑。”
“如今,日本兵要回来了,劳八怎能不得意扬扬,精神振奋呢。现在正是敲竹杠的大好时机。那一日中午,在长寿家饭桌旁,劳八很坦白地通知霞香的母亲,劳八要买她的田,价钱是大洋十块。”
“这与明抢有什么区别。”
“霞香与母亲当时就气得红了脸。”
“长寿嫂子,我与长寿也是相好很久的兄弟,不会亏待他的妻小。这霞香年纪也不小了,我做个主,许配给我家的老大,田吗可以不用卖。”
“劳八话没说完,便把自己的大儿子一把拽到母亲面前。劳八要母亲想明白,一旦他的外甥回来,长寿家的水田房子还能剩下多少。不如早点让霞香嫁过门,也好有个照应。劳八最后恶狠狠地留下一句话,说道我明早再来。”
“望着劳八一门三条好汉扬长而去,霞香与母亲呆坐无言,云香与莲香开始呜咽乃至大哭起来,一家人凄凄惶惶,好生可怜。”
夜越发安静了,瓜瓜好像从一场梦中醒来。奶奶没有讲长寿一家母女四人怎么度过了那个难熬的夜晚。瓜瓜歪着脑袋望向夜空,她试图揣测六十年前,那个已经消逝的不眠之夜里的霞香与她的的母亲、姊妹。可是埋藏在岁月里的秘密,好像已成了星空里看不见的星辰。
“连接三天,劳八家天天有人上门。第一日是七嘴八舌的三姑六婆;第二日是满口霞香女儿,长寿嫂我的亲爱阿妹的劳八女人;第三日一早,劳八索性亲自带着两个儿子来了。到了堂屋中央,把一袋大米,一扇猪肉,一条胖头鱼往地上一丢,一坛花雕朝桌子上一放。”
“我不多讲了,霞香迟早是我的儿媳,今日先吃订婚酒,我和儿子们就在这里坐着,你们快去弄桌酒饭来,敢不弄,我们坐到晚上,晚上还没有酒吃,我们坐到天亮,瞧瞧我的厉害。”
“说完,劳八往凳子上一坐,自顾自抽旱烟。两个儿子故意在屋子里莽莽撞撞地游荡,把桌椅板凳碰得当啷响。霞香又气又急,实在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不顾一切推开众人奔出屋门。她一路跑得昏天黑地,一直跑到村外官道旁的土坡前面,再也跑不动了。这条官道,上接杭州宁波,下通温州福建,没有兵灾的时候是浙江省南北交通的主干道。劳家浦也算是镜子湖边的一处要冲。”
官道旁的土坡后面是一亩见方的小小池塘,这时节,几只燕子正在水面上徘徊游戏。池边一株老柳树,垂下它一年中最柔软娇嫩的枝条。再过十几天,村里的孩子又会来这大树下捉柳花,钓鱼摸虾。可是今天,一想起往日欢愉的场景,霞香心中的愁闷马上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在一阵眩晕里,她把脑袋搁在大树粗糙的树干上面,嗅到了树皮熟悉的清香。她心头堆积的怨愤不平便止不住从眼中喷薄而出。碧绿的千丝万缕安慰着嚎啕大哭的霞香,池上的燕子跃上云头,诧异地瞧着她。
“前世结缘,今生勿怨,命定的事情,令人想想也觉得费解、不可思议。”
霞香抱着老柳树痛哭的时候,她隐隐约约从泪光中看见了一匹高大的黑马,上面坐着一位腰杆笔直的军人。
“日本兵?!”莫非盛传的日本溃兵真的来了。
霞香暗自叫苦命,她明白自己二十岁的性命已经走到头了,心里一横,“就这么死吧,死了也不能被人欺负。”她一把擦干净泪水准备与日本兵拼个你死我活,不料一抬头却看见骑马的军人军帽上的青天白日徽章。官道上已经站了几十个身着灰军装、脚踩草鞋的大兵。他们当中有人用官话朝霞香喊了起来:“大姐,莫怕,咱们国军回来了。”众人欢乐地哄笑起来。霞香也不由自主地忘记了痛苦,望着这些士兵微笑。
“这时,一个主意提醒了霞香。她突然低头跪在士兵们面前,边哭边用官话喊道各位老总,要为我们苦命的百姓做主啊。”
“姑娘,有什么委屈。”
士兵们都觉得很奇怪,纷纷上前来问讯。军官跳下战马,扶起霞香。
“霞香向国军士兵讲述了劳八与他外甥的罪孽。活该劳八倒霉了。军官骑着黑马,带上十几个扛步枪的弟兄跟着霞香进了村。劳家浦的百姓看见中国兵出现便知道用不着逃难了。这时劳八与他的儿子还端坐在长寿家的堂屋里,作威作福。忽然听见出门寻找姐姐的莲香与云香大喊姐姐请中国兵来了,姐姐请中国兵来了。三条好汉有点坐立不安了,紧张兮兮地朝门口望去,只见劈首走进一个英武的中国军官,一身的灰军装染满征尘,锃亮的皮带挂着盒子炮,一脸严肃。后面又涌进来十来个端着长枪凶神恶煞的大兵。霞香三姊妹指着劳八,就是他就是他。”
“劳八连忙又哭又笑朝人们拱手,两个儿子傻在原地。”
“我问你,军官发话了,陈士俊是不是你外甥。劳八哪里肯承认。军官冷笑道,你别装糊涂,我们已经问过保长,对你一清二楚。那个汉奸已经被围在江西,如果有人还敢打着汉奸的招牌欺压无辜民众,真是脑袋不清楚,对付这种愚蠢的人,我们绝不轻饶。一番话让劳八头上直冒冷汗。”
“劳八,你是不是强买人家田地不成,又想逼婚?”
“哎呀,没有这样的事,我只是因为儿子年纪不小了,想替犬子找个媳妇,哪来的强逼。”
“说谎,说谎,我们全家可以与你对质。”
“我明白跟你讲,我们是国民革命军70军,陈孔达将军的队伍,奉命光复浙江。这一路,长官命令我们既要扫荡日本残兵败将,又会维护地方治安,保护民众安全。你要是敢横行霸道,欺凌弱小,我们有权力逮捕处分。劳八听了魂魄早飘到镜子湖上三百里,直管磕头求饶。”
“军官对霞香与母亲说你们看他今后想干坏事也没有胆量了,放心好了。军官让劳八带着儿子和东西赶快滚蛋,还警告他,如果再敢欺压百姓,就要捉他的两个儿子当壮丁,反正70军还要去杭州宁波打仗。”
“劳八三人落荒而逃,母女四个哭成一团。母亲又哽咽着向中国兵道谢。霞香想留各位老总休息吃饭,以尽谢意。但是军队有任务,不便耽搁。霞香又说家里烧了热水,硬要士兵们洗把脸喝口水。她热情地给士兵们洗毛巾。母亲对军官又是千恩万谢,终于知道这位救命恩人名叫方日新,是国民党70军特务营的副营长。”
“你们这就要离开吗?”霞香接过方营长擦得很黑的手巾。
“不,我们在这村里宿营,要等主力部队从福建赶过来再开拔。”
那一日,长寿一家都开开心心的,一致夸奖方营长,夸奖自己人的军队。
“第二日,劳家浦的村民发现,越来越多国民党军队开进村子。保长殷勤地把部队安顿在村边的祠堂和关帝庙。士兵们还搭了许多帐篷。机关枪与迫击炮摆在打谷场上。哨兵的步枪上了雪亮的刺刀,威风凛凛。这一日下午,霞香拎了一篮鸡蛋,牵着云香,去祠堂看望方营长。她俩回来时,都是喜滋滋的。云香一蹦一跳地在母亲与二姐面前炫耀地说什么军营里有很多很多枪炮,子弹成箱成箱的,又说那些大兵有福建人、湖南人、四川人,听不懂他们说话。方营长那个的屋里,有几台滴答作响的机器,营长告诉她这些是指挥部队的电台。方营长还有一把胡琴,许多书,许多糖果。二姐便教训她嘴馋,不害羞。云香跳着走开去。霞香只说,想不到一个当兵的人,却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三日后的下午,方营长带着他的传令兵上门致谢。他们还拎着一包礼品,一尾新鲜的鲤鱼。礼品包里是两听牛肉罐头,一斤水果糖。长寿家里也宰了一只鸡,炒了七八碗菜。那一顿晚餐非常丰富。六个人有说有笑像是过年一样快乐。方营长那天讲过很多话。原来他本是湖南人,代代耕读传家。中学毕业,恰逢抗战爆发,他便与老乡一起投军抗日。那一年才17岁。他所在的部队,上前线之后马上被调到第三战区作战。七年来在江西、福建、浙江与日本人打了上百仗,家里人早就没了消息,自己能活到胜利也算是命大。”
与营长一个桌子吃饭,在劳家浦除了保长,就要数长寿家了。在軻鱼佬眼里,木匠长寿一家越来越荣耀。劳八从此更像乌龟王八,远远躲开,不敢张扬。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方营长与长寿一家常常来往。但是霞香的行为逐渐让母亲忧心起来。原来大女儿霞香往日白天忙着家里的活计,吃过晚饭,也总是待在家里与妹妹们说说话做点针线算点帐。她偶尔出门会会同伴,也会带上莲香和云香。自从方营长的军队开进村后,母亲发现她晚上隔三差五要出门,常常连云香也不愿带去。起初还以为是中国军队来了,年轻人都想去看看新奇的事情。何止年轻人呢,母亲自己在饭桌上也喜欢向方营长与传令兵问长问短。可是新鲜劲总会过去的,霞香依旧热情不减,每次不到半夜不回家。可怜女儿往日的乖巧,母亲忍耐了很久才说过她一回,霞香并没有辩解什么,的确听了母亲的劝告不再出门,可是没过几日她又说要去伙伴家里看新衣裳就出了门。女儿走了一会儿,母亲特地也出门去霞香的伙伴家里串门。原来自己的女儿已经一个月没去参加她们的聚会了。还听说常见到霞香与那个副营长傍晚一起出现在湖边。霞香母亲心里更加着急了。半夜母亲眯着眼睛看着霞香开门进屋,轻手轻脚来到云香床前,在油灯下替妹妹缝补裤脚,一边干活,一边傻笑,不知想些什么。于是母亲的怀疑更加确实,恐惧与懊丧也更深了。”
后来听母亲对莲香讲,当时的霞香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是为什么偏偏遇到个方营长。那个军官为人并非不好,还是自己的大恩人。可是把女儿嫁给一个在枪林弹雨里闯荡的外乡人,实在不可靠。何况能干的女儿一走,长寿家里三十几亩田地又将托付给谁呢。母亲渐渐老了,心里只希望把几个女儿都许给诚实稳妥的人家,过上幸福安稳的日子。
“一想到几个女儿的未来,母亲更加觉得有必要尽快阻止霞香与方营长的交往,再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从此,每天夜饭后,母亲都会弄些不紧不慢的活计让霞香忙碌。一开始,霞香倒也乐意地接受了。但连续几天都是如此,霞香便要找借口溜出门去。心里清清楚楚的母亲气急败坏,一场争吵终于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母亲问道霞香与方营长之间究竟怎样了,她死不承认,但是禁不住母亲的责骂逼问,大姐霞香忽然仰头望着母亲,她说,‘我喜欢方日新,妈,我要跟他走’,不要脸皮的畜生啊,母亲一个巴掌下去,把女儿打翻在地。扶起来时,满口流血。母亲心痛不已,两个妹妹急忙烧水,为姐姐洗脸,又铺床让她休息。母亲嘴里还是不停地骂着,霞香任他们摆布只是闭上眼睛默默地流眼泪。”
“第二天,母亲只准霞香待在家里,不准出门。中午,方营长的传令兵前来探望,也被母亲客气地挡了回去。下午,母亲要去地里干活,于是她带走了淘气又嘴馋的云香,留下懂事的莲香看家,嘱咐她看住大姐,有人来问也只说霞香去壶觞走亲戚。那日午后,霞香与莲香,两姐妹安静地坐在照进屋子来的日光里。莲香望着默不作声的大姐,忍不住哭起来。霞香于是笑着把莲香抱在怀里,问她为什么哭,莲香只是摇摇头。霞香搓好热毛巾给莲香洗脸。”
“阿姐,莲香的泪水还是不住地流下来,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吧,她说,跟母亲好,跟我和云香好,一家人开开心心的,阿姐你不要离开我们。霞香看着莲香,也落下了眼泪,她说妹妹我的妹妹我怎么舍得离开你离开妹妹和母亲呢,但是姐姐今天一定要去见一个人,办一件事情,我答应你从此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莲香摇摇头不答应。霞香说妹妹从小是姐姐我照看你,喂你吃饭,带你钓鱼逛庙会,缝新衣裳给你穿,这些你还记得吗?莲香点点头。”
“姐姐从没要你这个妹妹帮忙,今天难道不能答应我一回吗?”
“姐姐你不要离开我。”
“姐姐不走,莲香只要让姐姐出门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姐姐,不要……不要去见方营长了。”
“莲香你待在家里,不要告诉母亲,求你了。”
莲香晓得姐姐迫不及待想去见的人是谁,可是她实在不忍见姐姐哀愁可怜的样子,终于答应了霞香。
“霞香果真没有逃走,只去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看见大姐没有一去不复返,莲香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她心想,管他什么方营长圆营圆,姐姐不会丢下我们一家人。可是,莲香高兴得太早。傍晚,母亲拉着云香回到家,看见两个女儿有说有笑地在一起,一如往常煮好了晚饭。她问一问莲香,知道下午两个人都待在家里;看一看霞香,似乎又如往日一样活泼。母亲心里也想到底是我的最聪明最豁达的女儿。她盼望方营长到来所引起的风波早点在一家人的生活中淡去。”
“那一天晚上,全家人没有扯多少闲话,早早熄灯休息。大家的睡眠都很酣畅。大约是后半夜的时候,莲香在梦里迷迷糊糊听见断断续续的二胡琴声,那声音凄艳悲哀,让魂灵发抖,可是这琴音偏偏沿着村中央的道路来到自家屋前,又顺着缝隙爬进了窗户,来到枕边。琴声呜咽了,不一会儿听到人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模糊,声音好像说莲香……家里要你操心……照顾母亲……云香……姐姐走了……此后便回复平静。不知过了多久,莲香突然警醒了,阿姐阿姐,阿姐走掉了。她这一喊,把全家人都从睡乡惊醒,顾不上点灯,母亲连忙去摸霞香的被窝,哪里还有人影,连余温都快散尽了。连忙点灯,把屋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哪里藏着人。一看屋外的天色已经蒙蒙亮。母女三人披着薄衣追出门去。来到村边的祠堂和关帝庙,已经人去楼空,没有部队的影子。”
“一家人在村子里边跑边喊着霞香的名字,两个妹妹边喊边哭。忽然发现远处的官道上灯火闪闪,赶紧朝那边跑去,原来是一支闹哄哄的军队正从南往北行军,密密麻麻的中国兵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举着火把,排着望不见头尾的行军队伍。道路中央是三四匹马拉着一辆炮车的队列。许多军官骑在马上吆喝着队伍前进。莲香三人被警戒哨兵拦在土坡前。”
“母亲急着哭着问他们,我找人,各位老总。找我的女儿。士兵们告诉她,军队里没有女兵。母亲只好说找特务营的方营长。问她是那个部队的特务营,她说70军的。我们就是70军的,一个骑马的长官凑过来,不过,特务营已经作为先头部队往宁波方向侦察去了。说完,他拍马走了。”
再没有人理会这三个簌簌发抖面容哀伤的乡下女人。莲香与云香站在土堆上,朝着队伍前进的方向,在一片车辚辚马萧萧的晨曦里大声呼喊姐姐、姐姐回来。可是没有人听得到。太阳升起,队伍走尽,女儿们扶着晕过去的母亲回到了家里。从此,霞香没有回过劳家浦,莲香、云香与母亲一辈子也没有见到那个大姐,那个大女儿——霞香。
夏夜的凉风又吹进了瓜瓜出神的双眼。“瓜瓜,今晚早点睡。”
“奶奶,想问你,你们难道没有去寻找大外婆的下落吗?”
“怎么没找,我们找人给上海的爹爹写了信,他请他的兄弟朋友跑到宁波上海舟山去打听。后来知道那个70军被派去接受台湾,后来好像又被调到山东跟共产党解放军打仗。老百姓没门没路打听不到什么消息。至于你的大外婆,几十年了,估计早已不在了。”
深夜,席子边的电扇来回晃着脑袋。瓜瓜躺在席子上望着天空里模糊不定的斗转星移,指甲慢慢转动随身听的滑轮。耳朵里也就缓缓划过一段一段特别的声音,在一遍遍凌乱的杂声里,总能有需要倾听的心声。于是瓜瓜想起了自己的生活,回忆里满满的都是生命中的相遇。细数着自己所知的点点滴滴的时光。
大姐离开之后,家庭的变故,奶奶没有再讲下去。这以后的故事瓜瓜其实早就知道。父亲长寿自从找寻女儿未果,回到家中,心头懊丧,天天跟母亲吵架。能干的母亲从此也一蹶不振,日夜思念女儿。父亲后来在家里待不住,再次出走上海,却没有回来。因为心力憔悴,忙碌了几个月突然一病不起,客死他乡。一个家庭没有男人的依靠,毕竟不行。于是母亲认了长寿的一个侄儿阿英当儿子。阿英家境贫困,弟兄很多,能够来长寿家当儿子自然高兴。起初,这阿英非常用心地帮着母亲打理田产,吃苦耐劳。但两年后为他娶进媳妇,他便要与长寿家分开了。母亲不答应,他就说,从此以后他只在家里吃饭,不干活。莲香看不下去,让母亲索性答应了他。分出五亩水田让他自己过活。也就在那一年,母亲托人说媒,把莲香许给了位于郡城近郊村子里的一户农家。瓜瓜的爷爷便是这一家七兄弟里边的老三。关于爷爷,瓜瓜听奶奶说她嫁过来之前连一次面也没见过。只听说是个老实的青年,还有人夸赞他少年时曾英勇地跳进河水里救起溺水的放牛同伴。民国29年,国军与日本兵在郡城大战,爷爷正坐在水塘旁边洗脚边观战,非常幸运地躲避了一发不知哪一个阵营打来的炮弹。后来奶奶也来到了郡城边这个在一片萧条冷清的旷野里日渐兴旺起来的村庄。关于奶奶,关于她和这里的人们,关于瓜瓜一家的历史,就是另一段故事了。
奶奶的母亲,这位聪明勤劳的女人死于公元1950年。长寿家的田地大多已经在土改中分给劳家浦的乡亲。小女儿云香在母亲过世后不愿待在乡下,便与同乡结伴去杭州上海作保姆佣人。她的历史瓜瓜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她也像当年的父亲长寿那样浪迹大都市,是那儿的芸芸众生里小小的一个。云香以后终于在杭州定居。这些年,每到冬去春来的时节,她都会乘火车回故乡看望自己的二姐。
许多年没有回劳家浦了。瓜瓜记得十年前是她最后一次回镜子湖边的这个小村庄探亲。旧时的官道已经被锄作农田与水渠。那时高高的土坡还存在,50多年前那个仲春时节,泪眼朦胧的霞香外婆就是在旁边的老柳树下遇见了骑着黑马的方营长。也是在那株老柳树旁,奶奶在深夜声嘶力竭地朝远去的军队呼唤大姐霞香。老柳树已经湮没,时至今日唯有镜子湖的流水,还是年复一年的安静。而湖边正在发生更加剧烈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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