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妖录·山鬼

一、

我们一路西行,其中路途愈发险恶。

站在三岔路口前,我翻了翻地图,最后颇为无奈地看了白灵一眼,“没别的路了。”赶在白灵开口前,我又诚恳地道,“也真没吃的了。”

没办法,一迷路白灵心情就不好,白灵心情一不好就爱吃东西。但其实这根本就是个矛盾:既然迷路了,那食物不节省一点,又怎么够吃?

白灵被我堵住了话,张张嘴又不知说什么好。她嘟着嘴想了一会儿,开了窍般耍赖道,“不管,我就要吃就要吃。”随即从我包裹里取出几块糕点,大口吃了起来,还哼了一声,以得胜般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啧,女人。我扶额。

我觉得照这么下去,没两天干粮又要见底,只得收起地图,对白灵说,“其实有近路的。”

“近路?”白灵嘴塞得满满的,鼓起来,像一个球,含糊不清地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我指了指前方那座横亘在官路正中间的连绵山脉道,“近路要翻山。”

“好耶!”白灵顿时跳了起来,“我最喜欢爬山了!”

我有些无语。

白灵所谓的喜欢爬山,只是喜欢在我爬山的时候坐在我肩膀上,一边吃零食一边哼歌罢了。

“爬山有什么好的。”我向着连绵群山走去,祈祷山路不要太过艰险。

“有啊有啊,”白灵说到兴起,连东西也不吃了,眉飞色舞地道,“阿姜爬山时候的样子可傻了呢!”

气氛诡异地凝固了片刻,白灵连忙道,“嗯……山上,山上风景很美啊!”

我看了看群山中的蒙蒙白雾,假装没听到白灵的话,

山中浓雾弥漫,所行甚为艰难,有那么几次我险些掉了下去,吓的白灵连连尖叫,并劝我换条路走,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会少吃一点,留够干粮。

我安抚性的将她放入怀里,说别怕,不会有事的。

前方是一条狭窄的铁索长桥,在山谷强风的吹动下摇摇摆摆,只需要稍一低头,就能见着深不见底的寒渊,空谷无音,我踢了块石子下去,它朝下急速飞驰,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数百米的高度令人有种强烈的窒息感,踏错一步,就再也没法回头。

我深吸口气,准备踏上铁桥,前方蓦地出现一个长发少女,坐在摇摇晃晃地铁索上,没好气地瞪着我,说此路不通,敬请绕路。

“你是?”我故作意外地问,“神仙?”

“少来。装什么装,早知道刚刚你故意走不稳,我就不帮你了。”少女气鼓鼓地说,“你们人类,一个比一个坏。”

我心中一动,听出这话里有话,便追问道,“此话何解?你还遇到过什么人?”

少女摇了摇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于叹了口气,眉间挂上愁容,道,“我的故事啊,长着呢。”没等我再次发问,忽然一阵强风吹来,我不得不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已在对岸,而那活泼灵巧的少女,早已消失不见了。

空荡荡的深山之中,只有少女那秋雨般忧愁的声音回荡,“我在等一个人,等了很久。”

有妖焉,曰山鬼。独立于西山之上,云雨不避,思君不忘。

——《奇妖录》

二、

好不容易把山鬼引出来,却没能记下她的故事,我终究还是有些失望的。但知道了这附近有妖怪后,我便留意起了这件事,只可惜这附近竟没什么人烟,走了好久,才见到一座破败小庙。

小庙虽残破不堪,像是随时都可能倒塌,却隐有一股摄人正气,令人不敢小觑。一走进门,我就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那绵长平静的木鱼声,那声音似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使我略有起伏的心情归于平静。

穿过堆满了落叶的庭院,眼前的佛殿正门大开,一个黄袍僧人的背影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走到那僧人身侧,还未等开口,那老僧已睁开眼,朝着我点了点头。

“请问……您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妖怪?”

“妖怪?”老僧为我们斟好了茶——为了款待白灵,他还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茶杯。

“没错。我们来自远方,游历天下,就是为了将妖怪们的故事记录下来。”

茶水冒着蒸蒸热气,老僧轻轻吹了吹,一团飘散着的氤氲热气中,他轻轻开口,声音缥缈的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山鬼,也叫山妖,是精怪的一种,或为草木走兽成精,或为凡俗男女死后执念不灭所化,这种妖怪成形所需条件不高,故此倒是十分常见。

按说这种没有太大能耐的小精小怪,大多都是调皮捣蛋,做不得什么大恶,但也绝非良善之辈,遇到过路的人类,少不了藏匿一侧,恐吓一番,以来取乐。

“只是……”老僧浅浅饮了口茶,捋了捋白花花的胡须,笑着道,“这只山鬼倒是很不一样。”

那山占据要道,虽然险峻异常,终年浓雾笼罩,但是由于地处交通要道,每年倒是也有不少人贪图省时,选择走那危险的山路。也是因此,几乎每年都会有那么几十个倒霉鬼在爬山途中,不慎摔落下去。

后来也不知是从哪一年开始,翻山坠亡的人大大减少,到了第二年,更是完全杜绝。路过的人都说是那山里住着一位神仙,每个翻山遇到危险的人都会被那神仙救下,但是关于那神仙的具体信息,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却从来没人说得清楚,传得久了,倒也成了附近一桩奇闻。

这件事大概一直持续了近百年,直到后来朝廷斥资开通了一条官路,比走山道仅仅远了一点,但却胜在更加安全,通行更加方便快捷,过往的商人旅客便纷纷舍弃了这条山路,关于山中神仙的事,也渐渐被搁置下来,再无人提及。

遇到将军的那一天,山鬼正坐在高高的山尖,回忆着昨晚的梦境发呆。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漫长又无趣的生活,让她养成了发呆与思考的习惯。

天气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云团压的极低,有猛烈又带着浓浓寒意的山风吹来,她的黑发与白衣在风中翻飞不定,绘成了一副极为美好的画卷。山鬼记得清楚,就是在这将雨未雨的时候,她见到了那个人。

浑身是血,脚步踉跄,一步三回头。

山鬼抬眼望了望,在那人身后很远的地方追赶着一队兵马。说是追赶,也实在有些勉强,因为距离已经有些过于远了,而且,那群人似乎也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在原地茫然地打着转。

山鬼于是收回望向远处的目光,又看回了将军。

此时的将军已经趴在了地上,而他的身子距离山鬼所在的山脉,还有着一段不近的距离。这让山鬼小小的松了口气——因为这些年来,凡是活着走进她地界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活着出去的。这个记录,她目前还不想打破。

如果没有什么变故的话,将军会就这么死在这里,在随后的日子里化作一团腐肉,引来山里的秃鹰或附近的鬃犬或野狼来吞食,最后只留下一副剩不了多少血肉的森白骨架。

就在山鬼打了个呵欠,准备回去的时候,她的目光扫过将军的方向,随后愣在了那里。

天空轰的一声响起雷鸣,紧随其后的是倾泻而下的一场暴雨。

三、

自出生起这么多年,山鬼也算是阅人无数,贩夫走卒、行商行伍也没少见,但伤成这幅样子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她将晕了的将军背回自己的小屋,然后坐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流血不止的伤口。

接下来该做什么?百余年来,她的确是有着丰富的救人经验,但只针对爬山时遇到的种种困难,像这种战场上带下来的严重的刀剑伤势,她却从未见过。

如此发了会儿呆,山鬼茫茫然地走下了山。她虽然算来已有百岁,但平日里甚少有人与她交流,对于凡俗间一切常理大都知之不详,是以连受伤后先要止血都不知道,只是放任着将军的伤口继续流血在她发呆的那段时间里,甚至还觉得将军的血有些艳丽。

山鬼下山转了一圈,大概问了下该如何救治伤员,甚至还买了几副药材,从药铺出来时,她还想着,让自己花了这么大力气,等那人醒来后,可不能轻易放走了。随后她就想到,之前那个老大夫好像说过什么,什么失血过多可以致死,所以一定要第一时间对伤者进行止血。

山鬼眨眨眼,偏头想了一下,忆起了将军身上溢出的那色泽艳丽的鲜血,不由有些慌神。自她出生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死在那群山之中,山鬼只是本能地想要把这个记录保持下去。也是奇怪,她明明没有那么喜欢人类,但就是不想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等山鬼赶回去的时候,将军的血已经流了一地。她没忘记,先是按照山下大夫教的方法止了血,才开始细细观察起将军。

脸色苍白,皮肤冰凉,按大夫的话说,性命已经丢了八成。

但山鬼不信邪,既然是失血过多,那自己给他补回来不就好了。可是山鬼记得分明,那老大夫说过,输血不是简简单单的喂到嘴里就好,要用到很复杂的设备与技术。随后就是叽里咕噜一连串话,山鬼没听懂,她唯一能明白的,就是这事儿没那么简答。

犹豫了一下,山鬼蓦地想到了让她决定救下将军的那副画面。她咬了咬牙,献出了自己一半的精血,给将军服了下去。

有些虚弱的山鬼缩在墙角,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已经是她最后的手段了,妖怪的精血中凝聚着她的妖力以及生命力,只要将军不是太过倒霉,总是能活过来的。

等活过来,就要他好看。

这样想着,山鬼做了一个梦。一个,自从出生后,就常常会做的梦。

大多数山鬼,都是没有过往的,他们只有出生后的记忆,也可以说,他们是生灵死亡后诞生的另一种生命。

但事事皆有例外。

出生后的这些年来,她常常做梦,也常常梦到这幅情景。

应该是一个秋天吧,成群的灰白大雁朝着南方飞去。飞在最边缘的是一只羽毛更加洁白的小雁,那小雁夹在一群枯燥无趣的老雁中间,有些耐不住寂寞,在雁阵外来回晃悠。后来,它又嫌弃老雁们飞行速度过慢,干脆脱离了雁阵独自飞了出去。

梦里的天气变化很快,刚刚还是秋高气爽,眨眼间就成了阴风怒号,天空中阴云密布,似随时都能降下一场暴雨。这阵仗让小雁不由有些慌神,它慌忙拍打着翅膀,想要找到通行的老雁,空中不时响起的炸雷声让它更加心乱,一对翅膀忍不住发起抖来。

就在这时,一直利箭带着风声直刺而来,穿透了小雁的右翼,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哀的啼叫,就直挺挺地朝着地面掉落下去。

黑糊糊的大地好似一片深渊,什么也没有。汹涌肆虐的风雨中,好像有一张巨大的兽嘴,等待着将它吞没。

四、

山鬼从梦中惊醒。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梦到这里,她都会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被风声,被暴雨,被那可怖的兽嘴。那种从空中急速掉落的感觉,即使是在梦里,也会让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最后冒出一身冷汗。

山鬼明白,自己执意去救那些因攀山而跌落的人,大概不是没有原因的。但她却十分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为她不愿意承认,梦中那个可怜无依的小雁是自己。

“你醒了。”

就在她回味梦境时,耳边传来这样一个声音。山鬼起身左右看了看,自己正好好地躺在床上,而昨晚救下的那个人端来一碗似乎是药汤一样的东西,递给自己,“喝一点吧。”

有那么一瞬间,山鬼错愕着没回过神。真是奇怪,明明是自己救了他,明明是在自己家,怎么反倒成了自己被他冒着大雨救了回来一样?

“你没事了吗?”山鬼推开面前的碗,“这药是给你买的,不过看来用不上了。”

耳边清晰地听到那人笑了一声,“给我买了药,结果你自己卧床了三天?”

这人真不识好歹!山鬼顿时来了脾气,准备赶他走了。

“诶对了,”那人好像是喝了口汤药,满不在乎地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要你管啊!”山鬼几乎下意识地顶嘴了回去,话音方落,她又觉得这样似乎显得有点太小家子气了,忙理了理情绪,道,“老娘是这片的山神,管你是人是猪,在我面前,就不能死。”说完,山鬼有些心虚的快速瞄了一眼那人,害怕他记起自己晕倒时并不在群山附近。

还好,那人应该是晕倒前记忆有些模糊,并不记得这许多事实,只是一口喝干了碗里的药,说了声谢谢。

“我还没问你呢!”山鬼跳下了床,气势汹汹地道,“那一天,你快要死掉的时候,为什么还要拼命爬过去,救下那只大雁?”

将军抬着脑袋,像是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然后说道,“因为,我总会做一个梦。”

听到这话,山鬼的心蓦地一紧,好像是惊雷划过的夜空般脱口而出,“什么梦?大雁的梦?”

“是的。我时常会梦到,一只翅膀中了箭的大雁在我眼前摔落。那接下来——”将军顿了顿,微微俯身,看向山鬼,加重了自己的声音,笑着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明明不在山前,为什么你还要救我?”

山鬼没有说话。她愣了一下,随后畅快地笑了出来。

原来大雁没有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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