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凉孝子

北宋嘉祐年间,涪州境内有一户人家,家长姓吴名志,生来温弱。二十岁时娶妻陈氏,家境虽贫寒,夫妻二人却还算和睦,少有争吵纠纷。陈氏也是贫苦之家出生,自小饿冻苦累皆受过,嫁与吴志也未指望锦衣玉食,贫寒日子也当平常度过。

吴志生得瘦弱,劳力甚微,幸而陈氏贤淑能干,二人齐心协力,才把家境扶持起来。他夫妻有一文积一文,有一分存一分,不几年也积得一份不薄的家业。

吴志活到三十五岁,膝下已有三子一女,老大显达,老二显德,老三显贵,小女素玉,四姊妹生得端端正正,整整齐齐。如此福气,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每想及此,心中甚是欢喜。却不料他不是那该享福的人。至四十岁时,吴志忽得一怪病,一病不起,求医无用,问神不灵,不几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陈氏母子痛哭欲绝,请了僧道为他超度送葬不提。

且说他四个子女,小女素玉自小养在闺中,陈氏教她做些女红,素玉心性灵巧,自不用多言。只是他三个儿子却令人烦恼。显达、显德、显贵三子皆人才出众,资质过人,吴志立心要他兄弟几个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哪知他几人并无壮志,凭着家中几分余财,尽日在外与些纨绔子弟卖弄风流,争夸豪侠。拳脚棍棒尽会,吃喝嫖赌全沾。浪名在外,人人皆知,只将二位父母瞒在家中。却为何瞒不了众人,单瞒过了他父母?只因这三子狡猾至极,在家中只装那贤人模样,温文尔雅,风流倜傥,哪知他外面另有一副面貌。

吴志在世时,发现孩儿有败坏德行之处,还时时管教,三子畏于严父淫威,还有许多收敛。吴志亡后,陈氏一人要打理偌大一个家业,哪里管得过来,稍有放纵,便使他三人放大了胆。他三人生来不知贫穷苦,哪知富贵来之不易,在外挥金如扬土,毫无节制。

初时陈氏不觉,见儿子早出晚归,只道是在学里,哪去管他。忽有一日,有人找上门来,说是显达、显德、显贵在外赌博,输了钱,欠了赌债,是来要账的。陈氏听了哪里相信,道:“我儿乃是读书贤人,日日在学里念书,立志要做那圣贤人,怎会与那些纨绔子弟,风流浪子同流合污,更莫谈赌博等事。”

那人道:“吴家娘子,你莫不信,常言道‘知子莫若母’,你自家养的儿子你当知道是何等货色,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再狡辩也无用。”

陈氏见他说得诚恳,便有三分信了,问那人道:“不知欠你多少财银?”

那人道:“不甚多,才二百两银子。”

陈氏听了,差点晕死过去。二百两银子对富贵人家来讲不算得什么,但对陈氏来说却不是个小数目。并非她家中拿不出这二百两银子来,只是他家资乃是由少积多而来,二百两银子要受多少辛苦才积得,却被三个不肖子孙不费吹灰之力便挥霍去了,陈氏怎会不悲伤。便对那人道:“我家中近日资费短缺,你宽我三日期限,三日后一并与你罢。”陈氏并非愚笨之人,那要债之人虽说得诚恳,终是他一面之词,这三日期限乃是要待三子归来后,询问清楚,方肯全信。

打发了那要债之人,陈氏回到屋中暗自啼哭。素儿见了便来劝说不提。

且说至晚间显达等人归来,陈氏便命他几人去祖宗祠堂跪了,气得将手指粗一根木棍在地上戳得“咚咚”响。叱问道:“尔等不肖子孙,我辛苦将你几人养育成人,积得些许家资皆是为了你们,却不料你等尽是风流浪子,迟早要将家业挥霍光了。”

小儿显贵无知,回道:“区区几百两银子何足挂齿,明日再赢转来便是。”

陈氏气得举棍便打,道:“我苦口婆心,劝说了半日,你竟不知悔改,还生此邪念。明日起,你三人不得再出家门半步。”

三人平日学得乖巧,忙认了错,素玉不忍兄长受苦,也来劝说母亲,陈氏心软,便饶了他几人。

三日后讨债之人果来,陈氏取银还了,对显达等人道:“前日所欠债务,我尽替你等还了,从此后再莫为此等不齿之事。”显达等人当下应了。几日来倒也乖巧,陈氏只道他真正改邪归正了,心下欢喜,照看便松了。哪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日一久,他几人又偷摸出去,做些下流事来。

陈氏管教不住,只得心生一计。老大显达已有十九岁,小儿显贵也有十五岁,三人皆到了婚配的年纪。陈氏遂请王媒婆说成了三门亲事,三兄弟一日成亲,好不热闹,乡亲邻里皆来庆贺,无不称奇。

本以为娶了妻室,三子收敛行为,日子便稳当了。却不料娶回来的媳妇个个不是那省油的灯,人人皆是那泼辣的主。日子没过上两三月,便吵闹着要分家。三个同胞的骨肉,至亲的手足,为分家产反目成仇,大打出手。

老大显达势强,先占了正房,老二显德占了东厢,老幺显贵占了西厢。提及赡养老母之事没有各自推脱,

老大显达对兄弟道:“我出生在前,幼时受过不少苦楚,赡养老母之事当由你二人承担。”

老二老三道:“你占了正房,又是吴家长子,老母当随于你,我等厢房狭窄,哪容得下许多人。”三人互相争论不休。

最终将陈氏和素玉娘俩赶至后院,一家分作四家,互不往来。家中财产尽被他三人分了,陈氏母女未得一分。完完整整的一个家被打得七零八落,被拆得支离破碎,陈氏日日伤心流泪。

素玉见母亲日日悲伤,怕坏了她身子,便时时劝慰道:“母亲不必悲伤,兄长嫂嫂只是一时糊涂,才做出这等事来,待日久了,定有好转。你是有福之人,定得安享遐龄。再不济有孩儿相伴,我定尽德尽孝,养你终老。”

陈氏道:“待你长成了,当嫁一贤夫,安然度日,怎可伴我一生,误了你大好前程。”

素玉道:“娘亲不必忧心,儿自有区处。”

素玉又说些好言语来哄劝陈氏,陈氏果然收了眼泪,二人自种些菜蔬食物,相依度日不提。

且说那三家自分了家,各自度日,哪晓得勤俭持家,不上两年,分得些家产皆耗去了十之八九。眼看日子青黄不接,各自心中盘算计谋。说来也巧,想来想去,三家竟想到了一处去。

素玉长到一十五岁,出落得花容月貌般姿色,三位兄长皆自盘算,要把素玉嫁了捞些彩礼,补贴家用。哪知三兄弟想到了一处去,同一日到了王婆家中,请他做媒。互相见了,皆知各自心意。

老大显达道:“长兄若父,我乃吴家长子,嫁妹之事当由我做主。”

老二显德道:“你是玉儿兄长,我就不是么,此事我也做得主。”老三显贵也跟着老二附和。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三兄弟几句言语不和,便又互相扭打起来,只打的头破血流。

因是在王婆家,王婆怕他几个打出了事自己吃官司,便劝道:“几位官人且暂住手,听老媳妇一言。”

听王婆发话,他三人便各自分开。王婆道:“几位官人且莫动粗,老媳妇有一计,不知行得行不得?”

显贵道:“你且说来,行得便行,行不得再做计较。”

王婆道:“你三人皆是素玉兄长,人人都做得主。只是像这等争斗,等玉儿人老珠黄也不是个头。若你兄弟齐心,为素玉寻个富贵人家,所得彩礼,皆平均分了,各得其所,岂不是好事。”

他三人听了虽有不服,但别无他法,只得应了,自归家中等王婆消息。

过了三日,王婆回信,果然寻得个极富贵的人家。乃是县城贾员外之子,贾员外开了几家金银铺、绸缎庄,生意红火,几十年挣了万万贯家产,富甲一方。只是有一点不如意,他独得一子,却生得憨傻,长到二十八岁,还未娶得一门妻室,贾员外自然着急。王婆得知了,便去访贾员外,说了吴家嫁妹之事,贾员外甚是欣喜,赏了王婆,许下厚礼,择日便来吴家下聘。

吴家三兄弟听说也自高兴,他只管有银子入囊,哪管妹子嫁与何种人等。素玉与母在后院之中,并无知晓。

不几日贾家果然来下聘,聘礼之中金银细软无数,看得三人双眼发直。送走客人,他三兄弟分了礼物不提。

却说成亲之日将近,显达便去后院找陈氏说:“母亲,小妹已不小了,我为她寻了个富贵人家,已择了吉日,不日成亲。”

陈氏见说为素玉寻了个富贵人家,自然高兴,道:“这倒是好事,素玉得此福分,我死也瞑目了。”

素玉却道:“我决心终身不嫁,兄长不必为我费心罢。”

显达知她是难舍母亲,恐留她一人受苦。他怕素玉不愿出嫁,便道:“这些时日我日夜反思,想到往日许多过错,甚是懊悔。妹子只管放心出嫁,今日我便接母亲与你回正房居住,待你嫁后,我定当对母亲悉心照料,好生服侍。”

素玉道:“兄长有心改过,奉养老母,自然是好的。只恐嫂嫂不许!”

显达道:“我已与浑家商量好了,并无异议。”

陈氏与素玉便随显达出了后院,来至正房,那大媳妇见了,欲要发作,显达忙使眼神,二人会了意,才未发作。

吉日到了,三家合伙,妆了素玉,贾家一乘花轿抬转去,便入狼入虎口,永未再回。此是后话。

却说陈氏不知何处听说女儿加了个憨包,伤心欲绝,大哭几场,落得个病体残身。大郎哪还有心养他,扔与老二老三,皆无人收留,便复送她到后院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陈氏自嫁女后,病体愈重,日日痛哭呻吟无人过问,又无钱求医,只得一天天挨着日子。有一日病重了,无力生火,腹中饥饿,便去向大郎讨饭食,却被大娘子一顿臭骂,说她是泼贱的淫妇,不死的老狗,拳脚相加,逐出门来。便又去二郎家,又被驱逐,到三郎家,仍是如此。只得转回后院,勉强做些食物吃了,独自悲伤。

有一日她在园中种菜,忽然挖得一物,甚是激动,回屋取了干净红布包了,慌慌张张地捧回家去,生怕被人瞧见。

然而事不凑巧,他后院与王家一墙之隔,这场面恰被王婆看在眼里,王婆本是多嘴好事的人,便悄悄到显达家去,道:“大郎,你要富贵了。”

显达不解,问道:“王妈妈此话怎讲,富贵何来?”

王婆道:“前日我见大嫂在后院挖土,挖出个宝贝来,还用红布包了,捧回家去。她如此珍惜,定是个无价的宝贝。老身特地为你道喜来。”

显达道:“只怕王妈妈看错了,我家后院哪有宝贝。”

王婆道:“千真万确,许是他日前埋藏于此也未可知。”

显达喜不自胜,既如此,倒要厚谢王妈妈了。遂让浑家取些银两,打发王婆出去。

显达得了消息,自高兴,却不料那王婆又道老二老三家说了,各得了不少赏钱回去。次日兄弟各有主意,皆到后院接养老母。

三人见了,各怀心思。老大道:“我往日做了许多不肖之事,懊悔不已,如今母亲年迈体弱,我身为吴家长子,又住了正房,不可不管。我愿奉养老母,及至百年。”

老二显德道:“大哥此言差矣,难道次子就不是子么?虽住厢房,我家却是最富足的,只有我家赡养老母,才能让她想尽清福。”

老三显贵道:“二位兄长不必争论,自来娘亲最宠爱于我,我最知母亲喜好脾性,由我奉养母亲,才能让她安享遐龄。”

三子又是一番争斗,陈氏看不过,便道:“尔等且休争论,我谁也不跟,只在这后院中等死。”

显达道:“母亲这是哪里话,你如今年老体衰,若孤苦而终,岂不让人笑话于我,让我失了体面?我一番至诚之心,还望母亲不要推脱则个。”

二郎三郎也附和。陈氏道:“若你兄弟几人真有心养我送终,须依我三件事,若有一件不依,我便不需尔等赡养,自老死在此处。”

三人皆道:“三千件也依得,母亲只管说便是。”

陈氏道:“第一件,我要你兄弟和睦,莫要勾心斗角,互相争斗。可依得么?”

皆答:“依得!”

陈氏又道:“第二件,你兄弟莫要再为那放荡挥霍之事,各寻个正经生意,相互扶持,兴盛家业。可依得么?”

皆答:“依得!”

陈氏道:“第三件,我住惯了这清净之所,不想搬去前院,你等若有心,时时来探望于我便是。”

显达道:“既然母亲深居简出惯了,不愿出去受到叨扰,我便派个丫鬟与你作伴罢。”

陈氏道:“皆不必了。”

三子无奈,只得全应了。又请了大夫,治好陈氏病体。日日殷勤看顾,嘘寒问暖。有时用言语探她宝物之事,她只决口不说。他三兄弟虽表面和睦,背地却各有心思。唯有一点,便是不再为放荡挥霍之事,也各寻了生意,各有一番变化。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转眼三年过去,陈氏一病不起,奄奄一息。唤来三对子女,跪在床前,呜呜啼哭。也亏他兄弟几人丧尽天良,天谴他未得子嗣。

陈氏指指床边一个木箱,交出一把钥匙,便一命呜呼。

见老母断了气,六人停了哭声,立即上前,抢夺钥匙、木箱,殴打在一片。打斗之时,不知是谁失了手,将木箱摔在地上,摔得粉碎,露出里面红布来。

老大手脚灵活,一手抢过来,老二老三又来争夺,撕碎了红布,露出那宝物来,惊得皆住了手。你道那宝物是何物件?原来只是一块寻常不过的石头。

三个媳妇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口中老淫贼老贱妇的骂个不停。三个儿子却惭愧不已,一通跪倒在地,痛哭欲绝。三个泼妇并无半点泪星儿,倒说他几人猫哭耗子假慈悲。

且说显达兄弟几人不顾浑家言语,哭了一阵,购了一副上好棺材敛了母亲,做了场大大的道场厚葬了。三人便齐休了那泼贱的浑家,各自将家业捐与寺庙,守孝三年,便一齐到聚云山法雨寺剃度为僧,吃斋念佛,修心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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