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箔秋棠扇》
(一)
初春,柳絮飘飞,昼暖白云轻。
陈湛清走在耀眼的太阳下,日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他的脚步有几分踉跄。他本是不习惯春日的人,他觉得春天的太阳太亮太暖太刺眼,让人眼睛睁不开,头脑确乎也有些发昏了。周围连棵树都没有,整个人暴露在这白光下,无处可匿!他有些怀念秋的滋味了。那蓝墨水一样浸染着的秋空,落叶伴随着衰腐的气息坠落。路旁的花开了,小小的青青的花,一阵风吹来,花瓣洒了一地。“明知会被春风吹落,她还依然开着不是么?”
想起他自家的身世,他不禁微微叹息。无父,无母,像孤帆一样,漂泊在这黑暗中苍茫的大海上。“世间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他这样想着。陈湛清有时感到自己正如草木,无情无爱,无憎无恨,不悲不喜。他不与任何人来往,似乎与生俱来就活在与世人不相容的境地里。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虽看起来孤苦得近乎可怜,但他想“他人即地狱”,这句话果然不错。
“陈先生……”
纷乱的思绪正像那飘扬着的花瓣,被这一声呼喊霎时坠落在地上。陈湛清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只是这声音不甚明朗,遥遥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时间,他踌躇了。与这一声朦朦胧胧的呼喊对比,有的声音他听得真切了。
“这新来的陈教员看起来颓唐的很哪!”
“是啊,大好的青年走起路来无精打采,弯腰驼背的,正常人哪个像他那样。”
“他看起来似乎要比常人迟钝。”
……
这些闲言碎语越来越喧嚣,也越来越渺远了。一切都沉寂了,只剩下一片聒噪!此时他正像一个人静静伫立在湖畔,聒噪声像水面弥漫的薄薄雾气一样。“人何必为难人呢!”他想。
“陈先生!”
这次,他听得明晰了。回头看到校长正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赶过来,胖脸看起来油光满面。
“陈先生可还适应这里生活?南方风情到底与北方不同。”
“适应适应,这里挺好的。”
“学生可还听话?你没来之前班里倒是有几个爱捣乱的孩子,不过被我开除了。”
“听话,学生都很好。”
他只知道自己似乎在说好,很好,不错类似的回答,接着和校长之间陷入静寂。
(二)
每天,清晨七点时分,他都会从我楼下经过。每天,我都会早早地站在窗前看着他从我楼下经过。今天落雨了,他打了把黄油纸伞。我喜欢他抬头看天,低头叹息的那一抹惆怅。
“莹儿……”
是太太在叫我,我匆匆把窗帘拉上。
“莹儿,小姐去学堂竟把课本落在家里。这孩子真是粗心,你一会儿给她送去。”
“是,太太。”
现在这个社会真有意思,女子也能像男子一样进学堂了。就像小姐一样,每天她回来都会把学校遇到的新鲜的事,学到的东西细细地同我说。我觉得上学真好玩。
春雨迷蒙,路上的浮尘早已被雨水洗净,天地间似乎是一尘不染。路上的坑坑洼洼中也积了些春雨,下雨天路总是不好走,为什么呢?我想,只有慢慢走才能更加清楚地感知到雨中的景物和你在雨中的心情。就比如现在,远处一带柳树好像起雾了一样,形成一段绿色的薄纱。树枝是看不到了,只有若有似无的浅绿在流动。这段路上少行人,除了雨珠打在伞上滴落的声音,便只有我轻轻的脚步。我索性把雨伞拿开,任凭雨水打湿我的发梢,闭上眼睛,大口呼吸这清新的空气。
到了学堂,还没下课呢!透过教室的窗子我小心地向里探望。是他!我看到了他澄澈的眼神,如水的目光透过眼镜片摇曳着光辉。看到他朝我这边看,我急忙弯下了腰,用手捂着砰砰跳的心。索性就坐在这里等小姐下课罢!我也不觉地脏,就随意地坐在了窗下的空地上。靠着墙,我抬头看被雨洗过的天空,还有天上飞着的大雁。雨已经停了,天好高好蓝,云悬浮在这澄静的天空上。
“夜晚时分,春雨像珠帘一样。低头看我破旧的衣衫,不禁微微叹息,我打着灯笼,便独自回去。”是他清亮的声音。啊!他讲的这个场景和我刚才所看到的是多么相似!只不过他是在夜晚打着灯笼,而我是在白天打着雨伞。他是独自回去,而我是独自赶来。“这便是‘珠箔飘零独自归’的意思。同学们,明白了么?”珠箔飘零独自归?这句话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唔,原来爹留给我的一把扇子上提的诗就有这么一句,上面还画有爹最喜欢的海棠花。小时候,我问他扇子上面写的是什么,他和我说过。可惜现在爹已经不在了。
下课了,我还没从回忆中醒过来,小姐已经过来了。“你来做什么?我上课时就看见你在窗外伸头露影的。”“啊……”我慌乱了,急忙从地上站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灰尘,“是太太让我把你落在家里的课本给你带过来。”说着我从包里抽出那本书来。“这哪是我的课本?是我留在家里没用的书,你们尽是整天给我添乱,赶紧回家去。”我想,小姐或许是觉得我今天这身打扮给她丢了脸。无意之中,我看到他的眼光似乎朝我这边匆匆一瞥,顿时我涨红了脸。
就这样,每天,每天,他依旧从我楼下走过。每天,每天,我依旧这样看着他从我楼下走过。他肯定不会想到,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每天看到他就是我庸庸碌碌一天的慰藉。偶尔地,我在上下楼梯时会遇见他,不过也是相视无语。我想,虽然他不知道我名字,想必对我也有几分印象。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他看起来总是如此惆怅。
有一天,七点时分,我竟没有看到他从我楼下经过,好生奇怪!中午时候,小姐回来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了。“怎么了?小姐。”“莹儿,你是不知道。”小姐哭丧着脸,很懊恼的样子说:“陈先生要走了。”“陈先生是谁?”我问。“你见过的。就是住在我们家楼下,那天你给我送书时,正在讲课的那个先生。听说他要走了,我班很多女生都哭了。你是不知道,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原来他姓陈,原来喜欢他的人不只我一个。不然,何以那么多女生会哭呢?可是他要走了,想到这,我心里一凉。
“那为什么要走呢?”我问。
“听说,是其他老师排挤他,而我们先生是不谙世事的人。这次又来了几个新老师,同学说他们来头还不小,于是校长就把陈先生给辞了,可是这太不公平了……”
那么,他要走了么?我怔怔地看着窗外,不可名状的失落感漫在心上。忽的,我想起父亲的扇,很想送给他。可是,就这样去不显得突兀么?毕竟他并不认识我!对啊,我可以假托小姐之名。先生要走了,学生给先生东西留作纪念不是很正常么?
这样想着,我来到他的门前,轻轻扣门,心里几分忐忑。
门开了,我看见他东西已收拾妥当。屋里空空落落,显得有些凄清,只有几个小箱子孤零零地放在那里。他的东西就只有这么多么?他打开门,看见是我,几分诧异。我这么近距离看着他,如梦一般,只是他看起来依旧如此哀伤!
我缓过神,把我提前想好的一段话说了出来:“我家小姐是您学生,她听说您要走了,就把这把扇子赠予先生留作纪念。”
“啊…… 谢谢!”他笑了,我见过最好看的笑。
不知什么原因,我还是无法挪动自己的脚步。“从此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我也再见不到你了。”我的眼睛看着他,几乎是要哭了,这句话不自主地讲了出来。
“嗯……”他沉默了。
我转身欲走,听见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琇莹。”我回过头说。
(三)
时光在风沙辗转中,不知不觉流逝了。逝去的岁月就像黄昏里的蝴蝶,翩翩飞过,往事总让人疑心是幻象了。
一日黄昏,陈湛清漫无目的地散步。这种感觉正像他漫无目的的渺茫一生一样。他听到晚钟声,在这清和的氛围中,苍凉而又让人心里很踏实。他在发觉自己走到了一个寺院门前。
“炉香乍爇,法界蒙熏……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
传来僧人唱赞声,陈湛清不觉听的呆了,只觉这世间仿佛无尽的愁苦一般。正转身要走,可在转身的刹那,泪如雨下。
久违了……
踏入寺院,他竟会有种熟悉的感觉。
“你终究还是回来了。何时缘法,今为同修人。”一僧人站在不远处对他说。
“是啊,藉此殊胜的因缘……”陈湛清喃喃道。
经常来寺院的人们便知道,寺院客堂多了一名知客僧,人们都叫他二知客。与大知客不同,他沉默寡言,写得一手好字的。
某日,客堂来了一名年轻男子。
“阿弥陀佛,师父好。”
“阿弥陀佛”大知客起身回道。
“近日家母亡故,欲来寺院为她做一场超度法会。”
“那来这边登记一下……”大知客招呼着那年轻人到了湛清那里。
奇怪,这年轻人眉眼怎么看起来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湛清恍惚了。他拿起笔墨,“请问先妣名讳生辰。”当他听到熟悉的三个字,刚研好的墨水洒了一地,星星点点的黑墨溅湿了僧袍……
“南无薩怛他,蘇伽多耶,阿拉訶帝,三藐三菩陀寫……”法会上,伴着诵经声,他看到莲花灯烛影摇红,佛祖的微笑,冉冉升起的缕缕檀香……渐渐地,他只觉眼前一切都模糊成一片,而且愈望愈渺远了。不自觉地,他想起李义山的那首诗: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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