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太忙,是你在假装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1

白玉壶里盛着美酒,我掀起壶盖,把里面的酒倒光,随后挑拣几片稍嫩的茶叶放进壶里,合着残留的酒味沏了一壶茶。猛然几口下肚,茶的浓郁并没有掩盖酒味,我有些反胃,昨日的酒劲上来,便慌忙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清早甜腻的糕点香味扑面而来,我抓起梳妆台上一枝香得叫人发慌的梅花,扔了下去,合上窗户。

“秋月姐姐,苏公子来了。”宁云清脆的声音传了进来。我重新打开窗户,冲散屋里的脂粉味,“告诉苏公子,我昨日头晕得紧,一夜睡不安慰,方才起床,须点时间收拾一下。”

我听见宁云黄鹂鸟般低低的嗓音传达了我的意思,坐在镜子前梳妆。一身酒秽衣物褪去,我看见自己的身子越发消瘦,不容细想,我换上水色褙子,拣了件月白色下裙,随意绾了个簪。

匆匆洗过脸描了眉后,便认真清洗瓶壶,看着温润的玉壶发出好看的光泽。我丢了几片茶叶进去,又熏了干净清雅的香,便抱起琵琶随意唱着:

“不仁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你又在唱柳七的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一身青白色长袍,我细细看他的脸,棱角愈发明显。他走到我面前,把一袋糕点放在桌上,“知道你不爱那些甜糯食物,便给你揉了些青团。”

我放下琵琶,造型古怪的糕点瞪眼望着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苏公子还会揉青团啊。”

“小时候跟着母亲学的。”他坐到我旁边,“昨日可是受凉了?今儿个立冬,好好保护身子,别染了风寒。”

我嗯了一声,拿起一个青团,清淡之味让我清醒不少。

“你可愿与我去湖州?”他迟疑的问了一句。

“湖州和苏州还不是一样。”我放下青团,懒懒的回应他,“既然对我而言都是客居,我可不愿受迁徙之累。”

苏舜钦站起来,走到我的梳妆台边,看到质地粗糙的陶杯杵在那里,问道,“梅花呢?”

“香味太腻了,扔掉了。”我平淡的回了他一句。

他有些诧异的望着我,“你最喜欢梅花,过几天我给你带一枝来。”

我拿起茶杯,给他倒了杯茶,“我虽是歌女,却是也有莼鲈之思的。你去湖州,是奔了仕途,说不定哪天就可以重沐圣恩回汴京。我跟着你有什么意义呢?汴京城虽富贵繁华,却始终是春秋一梦。我既回不了桐城,不如留在这江南,也没什么烦忧。”

他边喝茶,边试探着说道,“若我真能承圣恩,汴京城内,怕是有你想见的人。”

我苦笑道:“苏舜钦,我可是一向敬你儒雅之士。”

他不动声色,“秋月,我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他晃了晃茶壶,叹道,“我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打断他的话,“别说了,苏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子?”说罢没等他回答,自顾自的唱了起来: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还没唱完,苏舜钦起身要走,他在门口回头对我说“别唱柳七的曲子了,你既然喜欢浅斟低唱,不如唱唱同叔的新令。柳七的词太俗、太苦,不适合你。”

他走后,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那年我十三岁,家住桐城。那年梅尧臣来桐城做县令,我躲在一棵树下看他种下了一片竹林,从那以后,他便像这竹林一般在我的心里生了根。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宁云轻轻唤我的声音,“秋月姐姐,你的衣服我让采春拿去洗了。”我睁开眼,看见宁云坐在我旁边,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眼里满是关切。

我立起腰,“每次都是你照顾我,还讨了个便宜让你叫我姐姐。”

“别这么说,”宁云笑了笑,随后收起笑容,“刚刚苏公子和我说,你还是不愿意去湖州。”

宁云叹口气,“其实我看得出,苏公子明面上是受梅公子之托照顾你,可实际上是喜欢你的。而且依我看哪,他倒比那梅尧臣更花心思。”

“你又不曾见过圣俞,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对我花过心思呢?”我有意逗她。

“是,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为他肝肠俱碎。”

我拿起桌上的青团,递了宁云一个,“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宁云你知道的,我既是人家的人,便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了。”

宁云咬了一口青团,瞥了眼我的妆台,随口说道,“梅花都扔了,偏扔不掉一个梅字?”叹了口气又说,“这几年来梅公子对你不闻不问,我看哪,负心郎罢了。”

宁云几句话让我想起了这几年的漂泊经历,我不禁流下泪来,对宁云说道:“昨日那封信,我父亲去了,以后我连桐城也回不了了。”

宁云吃了一惊,慌忙拿出手帕给我拭泪,一阵幽幽兰花的香味扑面而来。

宁云抱着我安慰道:“我道你昨日为何喝了那么多酒,这苏州城内,我和你作伴。”说完也掩面流起泪来。

我想起宁云也是飘零久,拍了拍她,轻轻笑道,“好了,别哭了,今天立冬,我们去外面吃点馄饨吧。”

宁云擦了擦脸,突然很认真的问道:“秋月姐姐,难道你对苏公子没有一点喜欢的吗?

我看着她清秀的脸庞,同样认真的回到:“喜欢的。”

宁云看着我不说话,眼里尽是怜惜之意。这时采春在门外轻轻唤道:“任姑娘,有一封信,汴京来的。”

我的心咯的一下,连忙站起来打开门,采春一身碧绿,耳上明月珰轻晃。她把信递给我,手腕上的银镯子明晃晃的。我拿着信进屋,那熟悉的字体一晃多年。

我对宁云说:“梅尧臣的信。”

宁云顿了一会:“亏得他还想起来写信给你。”

自从他在桐城被人弹劾,到如今已经四年了。在回汴京领罪之前,他带我到苏州,把我托付给他家开医馆的舅舅。可惜的是随着他舅舅的病逝,医馆两年后便倒闭了。

我不好继续留在他家,便几经流转做了歌女。梅尧臣被贬没多久便重沐圣恩,打听到我的下落后便要接我去汴京。

当时的我顾忌他在汴京城内妻儿侍妾,拗着性子不去,他也没再勉强,只是经常托人送些钱财于我,后来苏舜钦被贬苏州,他便托他时时照看一下我,却始终不再提接我去汴京的事情。

我想着或许他有苦衷,或许我于他只不过一个一段风流事,便不再抱有幻想。然而今天突然收到他的信,想着这封信可能关系到我的余生,我便迟迟不敢打开。

宁云看我盯着信发呆,站起身说道:“秋月姐姐,你一个人读信吧。我去换身衣服,待会一起出去吃馄饨。”

我点了点头,等宁云出去后,便打开信,细细读了起来。

他的信虽短,却干净清晰,像极了他的人,我读完信,昏昏沉沉的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2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我合衣躺在床上,心想着必是宁云扶我的。想起昨日书信,内心更是难过。躺了一会儿,听见采春轻轻唤道:“任姑娘,宁姑娘吩咐的黄山乌龙茶已经泡好了。”

我说道:“端进来吧。”便起身梳妆。

几天过去了,我一直处于焦急状态,心里好不安稳。直到某个清晨,早起时感觉比平时安静许多,推开窗,原来苏州城内早已覆盖一层薄薄轻雪。

我看着枯枝被积雪轻掩,青石板上有浅浅的行人走过的痕迹。没有飞鸟停在树枝上叫喊,整个苏州像被包裹在一块透明的琥珀里。

“吱呀——”我的门被推开,清淡而熟悉的气味。

“苏公子,踏雪而来,可极雅趣?”

苏舜钦不言,坐了下来。我转身走到他身边,坐下给他沏了壶茶。

他一口一口细细呷着,许久,抬起眼睛盯着我,朗声说道:“任秋月,你可愿同我去湖州?”

我看着他深邃的漆黑眼眸,脱口而出:“好。”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闭上眼睛喝了几口茶后,他终于浅浅笑道:“好。我真是又期盼又害怕你做出这样的回答。”

看着他的样子,我禁不住有些难过。梅尧臣是清风朗月之人,托他照看我时想必只是说我是他的远方亲戚之类,没告诉他和我的真正关系,他虽试探着问过我,我亦含糊着没有说。

起先他想带我去湖州,是对我情深。而这次开口问之前,应是收到梅尧臣的书信,知道了我和梅尧臣的关系,内心定是痛苦。又觉得我答应和他去湖州,便全是梅尧臣的缘故了。想到这里,我柔声说道:“苏公子,秋月去湖州,与任何人无关。”

他望着我,目光满是难过。我继续说道:“家父去了,我算是彻底断了根,湖洲和苏州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舜钦一震,慌忙说道:“秋月对不起,我不知道此事。”他低下眼,满是懊悔。

我犹豫着他手轻放在他的肩上,说道:“没关系的。”本想再添一句话,想了想忍住了。

苏舜钦犹豫了一会,问道:“过几天就是小雪了,我带你去朗怡亭看雪可好?”

我点点头。他站起身子,拱手道:“任姑娘,我最近有些公事需要处理,先行走了。过几日来接你。”

我没起身,坐着点点头,估摸着他踏上了青石板,从窗外远远的看着他的背影。他一身青色直裰,在雪中渐渐模糊起来。

小雪日天气甚寒,他来一溪楼接我的时候穿了厚厚的月白色斗篷,在雪中甚显清雅。我则挑了一件藕粉色兔毛斗篷,细细化了个淡妆。他见我便笑道:“第一次看你穿这样柔和明亮的颜色,甚是好看。”

我低头笑道:“江南女子多是皓腕凝霜雪。”

他见我些微羞怯,些微自夸,不禁笑了起来。不同于以往的浅笑,而是朗声大笑,宛若碎玉之声。

我和他划船去湖中心的朗怡亭,天寒地冻,湖面无人。我抱着暖炉不住呵气,他则拿着小桨轻划,时不时停下来歇息一会,看看雪景。好一会才到朗怡亭,我手脚有些冷,他拿出几壶酒来,边煨酒边念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笑道:“这样好景,我可不是焚琴煮鹤之人。今日须趁醉而归。”

苏舜钦笑道:“这朗怡亭四季风景皆佳。春日杨柳轻垂,恰似江南女子腰肢轻软,夏日十里荷花,便只想采了几片荷叶蒸极香的米饭,秋日呢,则草木摇落,别有一番萧条清冷的孤寂感。而冬日万籁俱静,便如痴人一般天地皆与我同在了。”

他喝口酒,轻轻体会着浊酒的滋味。

我打趣道:“四时最美的想必是春日。姑娘们踏青而出,与大好春光可是相得益彰。”

他紧紧的盯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连忙喝了几杯酒。他说道:“最好的是冬日,有你在我身边,宁可辜负所有春光。”

我酒劲有些上来,羞红了脸,他突然握住我的手,问道:“冷不冷?”

我想要挣脱,却任由他握着,摇了摇头。

几只飞鸟倏尔而过,他放开我的手,站起身来。他闲走几步,倚在亭柱上,大口大口的喝酒,我看着他的背影,竟有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与他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大不一样。

他对着湖面,喃喃道:“秋月,你为何要同我去湖州呢?”

我不言,猛灌几口酒,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支短笛,横在唇边。

他的笛声九曲回婉,突然一个高音上扬,惊起枯枝上的残雪,又突然接连着低下声去,仿佛要把伤心事全部埋葬在这茫茫天地。

他的笛声搅得我心乱,我朝自己灌酒,不多久便趴倒在桌子上。

晕晕沉沉中,我仿佛又感觉到他温热的手握住了我,我又好似听到他在问:“秋月,你为何要同我去湖州呢?”

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我听见他断断续续的说道:“你是喜欢梅尧臣的吧?圣俞为人正派,看似临风玉树,才思过人,我比不上他。”

我难过极了,只想向他倾诉衷肠,然而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他接着说道:“前几日我接到梅尧臣的书信,他说圣上朝我去湖州,便是临回朝廷不远了。他还说到他早已纳你为妾,只是这些年你一直扭着性子不肯去汴京,他也不便勉强。如今一人在外客居他乡,实在辛苦。

怕直接叫你去汴京你心有不悦,便叫我试着说服你先跟我去湖州,再去湖州接你。”

我听着苏舜钦一番伤心话,便知前几日自己所猜测的完全正确,想到苏舜钦对我用情极深,酒入愁肠全部化作眼泪。

苏舜钦连忙帮我拭泪,笑道:“酒喝多了全流出来了。”

我嗓子燥热,又急又痛,便咳嗽起来。我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握紧了苏舜钦的手,说道:“我是喜欢你的。”

苏舜钦不言,把我拥入怀中,我依偎在他怀里,酒劲上来便晕了过去。

在昏睡中,我仿佛听到噼里啪啦的雨声,勉强睁开眼一看,苏舜钦身穿单薄衣裳正在划船。低头看自己,他的月白色斗篷盖在我的身上。此时下起了大雨,扰得本来平静的湖面晕染开一个又一个小圈。

连绵不绝的雨线一丝一丝的挣扎,仿佛天地间在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争夺。我看着苏舜钦身子湿透,心里难过,想起身把斗篷披在他身上,但身子酸软,动弹不得。我挣扎几下,便又昏昏沉沉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宁云焦急的问道:“苏公子,秋月姐姐还好吗?”

苏舜钦答道:“她喝醉了,你给她准备一下醒酒茶,刚刚淋了雨,再熬点姜茶,别着了凉。”

说完又接道:“先去给她换身干净衣服吧。”

宁云应了一声:“苏公子你全身湿透,也快回去换身衣服吧。”

苏舜钦道:“那我先行告辞,待会再过来看秋月。”

过了一会,宁云端着姜汤轻轻走进我的房间,便给我喂茶边说道:“这么冷的天,可别冻坏了身子才好,知道你不爱这种些微辛辣的味道,给你冲淡了些,可得喝完了才好。”

郝俊从办公桌下面拿出自己的快餐盒,看着上面的标签,“蜜汁叉烧饭”,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周围的同事都离开座位准备出去吃饭了,晓丽笑嘻嘻地勾着云子的肩膀,两个要好的女生商量着去楼下咖啡馆吃个沙拉减肥餐;隔壁的刘成扬着附近湘菜馆的优惠券,问别人要不要跟他一起吃5人套餐,马上有三个同事附和,那还差一人。

刘成环顾四周,眼光扫过郝俊,只停留了半秒便望向部门新来的应届生小岩,“小岩,一起不?”

“谢成哥,我中午有事回家一趟,不在这吃。”

刘成有些泄气。郝俊知道他的目光又移回自己身上了,但是他把身体坐得笔挺,眼睛直直地盯着屏幕,仿佛一块石板,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

刘成还是决定开口问一问,“郝俊,去不?快餐有啥好吃。”

郝俊缓缓转过头,似笑非笑地挤了挤嘴角。

“不了,不吃辣。”

等人们都走了,他才慢慢地打开饭盒,小心地分成两份,自己吃掉一半。

剩下那一半,带回去给小粉吃,它喜欢叉烧。

小粉从哪里来,郝俊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某一天,小粉就从浴室窗台爬进来了,手臂大小,懒懒地趴在洗手池里,黑豆子般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郝俊不惊慌,反而静静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生物,它通体肉粉色,看起来柔软又有弹性,像极小时候养过的那一箱蚕,胖乎乎的身体分成一截一截。只是眼前这条太大,而且表皮并不光滑,布满深深浅浅的沟壑褶皱。郝俊想起猪脑子,一坨干掉的猪脑子。

发黄的浴室地板,沾满污渍的灰蓝格子墙砖,和白瓷的洗手池,使这条虫子显得很鲜艳。而虫子头顶的镜子里,映出了一个肥胖的男人,发黄的皮肤上布满痘印,几抹胡茬挂在扁塌的鼻子下方,脑袋和身体之间似乎失去了脖子的过渡。

那双单眼皮小眼睛平常总是呆滞无神,此时此刻却放出了光芒,像濒死的动物眼睛里最后的亮光。

他决心养下这条虫子,就养在洗手间的浴缸里。

郝俊看过新闻,外国有人养2米长的蚯蚓,那养下这条不明品种的虫子也没什么不可以的。父母留给自己的这套老旧的房子,坐落在城市最阴暗的老城区。他见过拳头大的蜘蛛,成群结队的蟑螂,半只鸡大的老鼠,以前他还会去杀掉它们,后来已经懒得去理,自己和它们也没什么不同。

小粉竟然不挑食,什么都吃,器官模糊的头部有一张嘴,里面布满倒钩状的牙齿,黑豆般的眼睛总是看着自己的主人。甚至到后来,它已经知道自己叫小粉,呼唤名字时在浴缸里翻腾,弄出声响,表示高兴。

半年后,小粉已经长到一人长,水桶粗。郝俊既欣喜又担心,高兴自己把它养大了,但又怕被人发现。幸好小粉并没有发声器官。

下班后,郝俊通常打包好食物,回家便窝在沙发上,每当这个时候,小粉便从它的“卧室”,浴缸里爬出来,爬到沙发上依偎着郝俊,一起分享晚餐。

郝俊抚摸着小粉粗糙不平却冰凉结实的身体,感到心满意足。

今天郝俊有些闷闷不乐,尽管他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死气沉沉的表情,但是今日确实比平日更让人不快些。因为今晚的部门聚会他不能推脱,这些年尽力不主动和任何人交流。

让大家都深知他的脾性,不会无端打扰,大家背地里说他是怪胎,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云子!郝俊!你们过来一下。”部门老板站在自己的小隔间门口喊。

云子和郝俊赶紧起身,大家心里都觉得没好事。

“季度工作汇报谁做的?”

云子咬了咬下唇,没说话,郝俊也是半天不开口。

“是不是自己做的不知道吗?”经理的脸色明显很难看,仿佛一块隔夜猪肝。

其实报告是郝俊做的,准确说是云子托郝俊做的,上周五晚她为了赶去看演唱会,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请郝俊帮忙,没想到他答应了。可是听说经理上午拿着这份汇报给大领导做季度总结,有几个关键数据居然出了错,让经理十分丢脸。

这数据错了赖不得郝俊,因为数据是云子提供的,他照着把汇报做出来而已。

“我做的。”郝俊声音闷闷的。

经理挑起眉毛看着他,“数据你自己找的?”

“是。”郝俊没有犹豫。

经理转头看了看云子,眼神有点复杂。随即点点头,“云子,以后做事负责任一点,安排你的事别推给别人,你先出去。”

云子转身还没踏出门口,就听见经理开始劈头盖脸地骂人,看这架势,郝俊今年的年终奖估计要打折。

晚上,众人酒足饭饱之际,经理举起酒杯开始讲话,循着旧例,他首先感谢大伙半年来的辛勤劳动,大家都知道,接下来就是放糖衣炮弹的时间了,把每个同事的问题趁着这场饭局说一说,喝得微醺的也赶紧醒一醒神,端正坐好。

评价郝俊,这几年都是那一句,无功无过,奉劝他做男人还是要有点事业企图心什么的。今年鉴于他刚犯错,经理改口说他工作上的进步没有看出来,退步倒是有苗头。换作别人这时应该站起来表个态,表示以后勤勤恳恳,争取进步。

可郝俊不是平常人,他好像没听见一样,一点反应没有,弄得经理有些尴尬。

幸好这时饭后甜点上了,造型特别精致,引得大家兴趣都放在面前的甜食上。经理也觉得差不多了,趁势转移话题。

郝俊这个家伙的性格,他也是知道的,懒得去计较。

小粉很爱吃甜,郝俊看着甜点,心里想着待会儿路上买个蛋糕回去。他挖起一勺甜点正准备放进嘴里,一杯斟满的酒却突然出现在面前,余光可以看到黑红色的液体,轻轻颤动。

“俊哥,我敬你,是我不好,今天委屈你了。”云子大眼睛里闪着光,脸有些发红,嘴角上扬保持着微笑,这笑容从自然到略微僵硬只用了3秒。

郝俊就是这样,别人突然和他说话时,他总是反应很慢,或者根本不想有反应。弄得对方后悔跟他说话。

其实这次郝俊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好举起酒杯碰了碰云子手里的杯,仰头一饮而尽,酸涩的葡萄酒入喉,他的脑子好像灵活些了。

“没什么。”半天他只说出这三个字。

云子在郝俊旁边坐了下来。

郝俊有些惊讶,如果位置有多,他身边通常是空着的。

吃完饭,经理要带大家去唱k,一年难得几次的团康,不嗨起来好像不够意思。让这些年轻人最快嗨起来的方式,当然是昏暗的k房,管够的酒精。

郝俊准备走了,他不想去,但是云子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触电一样的感觉传遍全身,那条胳膊好像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但从胳膊上传来的触感告诉他,云子的手冰凉又小巧,像抓住一朵云一样,抓住了他满是脂肪的手臂。

记不清上一次被人主动触碰是什么时候了。

“去吧,俊哥,不然经理不高兴,今天的事记得更牢了。”

鬼使神差,郝俊答应了,跟着大伙一起转场。

可是唱歌这种事,他肯定是不会的,也不想和大家一起玩。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角落喝了几杯酒,想着什么时候能走。

郝俊的目光和云子相遇,云子笑了笑,她刚唱歌唱得真好听。

云子觉得郝俊太孤单了,毕竟不是听她劝,他也不会一个人坐在这儿无聊,似乎自己应该过去陪他说说话。

郝俊眼里云子的唇釉在黑暗中发光,是一种饱满而甜腻的颜色,耳朵里云子的声音清脆动听,云雀般温柔婉转。

他的心好像很久没有那样跳动,上一次还是在被当众取笑时,但和习以为常的难堪不同,这一次,心是热的,越跳越热,不是冰凉。

原来云子也喜欢看老电影。进公司三年,这是第一次和别人称得上聊天的对话。

“你收藏了好多经典海报啊,有机会我要去你家看看。”云子兴奋地说,眼睛笑成弯月。

郝俊咽了咽口水,云子要到家里?她是随意客气地说说,还是真的?小粉怎么办。可是,他心里暗暗地希望她真的来。

郝俊依旧木纳的脸下心潮起伏,他尽力地劝慰自己,现在的人,说要做什么,并不是真的要做,只不过是一种客套话,事实上他们永远都不会践行。

当晚,郝俊赤裸着上身,蹲在浴缸旁边,跟小粉唠叨着自己的感受。

“真是个令人放松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像星星那样亮,她的声音,像音乐一样好听,怎么之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她真有品味,好想和她一起看电影。可是,不可能的,能够和她说话已经很好了……”

郝俊抹了抹额头的油汗,夏末的城市还是那么闷热。小粉的嘴巴吞着一盒家庭装雪糕,吃得整个头都是,肥硕的身躯几乎充满整个浴缸,正惬意地轻轻扭动。

郝俊拿走空掉的雪糕盒,打开花洒,开始冲洗小粉身上的雪糕。小粉的两排伪足不安分地攀上浴缸边缘,想要出去,郝俊费九牛二虎之力将它按回去,这家伙力气真是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犟。

小时候还是一条乖巧的懒虫,如今像个不听劝的年轻人,这段时间小粉的体型没再怎么长,估计已经成年了吧。

转眼这个城市一夜入秋,天气凉了许多,秋季正是公司的旺季,郝俊他们已经连续加班两个星期了。周五,刘成在工位上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哎哟,累死了,今天,坚决不加班!”

对面的晓丽取笑他,“还不是今天经理不在你才敢说这话。”

“你不怼我不开心啊,难不成对我有意思?嘿嘿,我可是很受欢迎的,这段时间天天加班,是多少姑娘的损失。”

“你还是多加班少出去祸害人吧。”晓丽翻了翻白眼。

大家都笑了,紧绷一天的神经似乎松了下来。刘成是部门的活宝,不管姑娘还是小伙都爱跟他聊天,郝俊今天突然有些羡慕他,因为云子被逗得乐呵呵的。

今天经理不在公司,大家果然都跟着刘成不加班了,到点纷纷走人,只剩下最年轻的小岩,郝俊和云子。又过了一个小时,连小岩也走了,郝俊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看了看云子,云子正在位置上专心致志地敲打键盘,每一下都仿佛敲进了他心里。

倒不是他们俩有多勤奋,只是负责的项目确实赶进度,只好继续加班。

“俊哥,要不咱点个外卖?看样子还得不少时间。”

郝俊正准备回答,周围突然一片黑暗,云子轻轻惊叫了一声。

办公室黑灯瞎火,只有窗外的的灯光透进来,隐隐映出些许轮廓。郝俊又看见云子双闪亮的大眼睛,他没来由地开始紧张。

“唉,停电了,你有保存好文件吗?”云子缓过神来。

“嗯,你呢?”

“我没问题,刚存到U盘里了。看来明天还得回来继续干。”云子听起来挺沮丧的,“明天还答应了朋友去逛街呢。”

郝俊沉默了一会儿,仿佛鼓足勇气般,“其实没差多少了,把我们做的合起来整理一下就完事。我,我家离公司很近,要不,去我那把它做完?那明天就不用回来了。”

如果此时灯亮起来,可以看见郝俊暗黄的脸有了一些红晕,手指甲狠狠抠进掌心,他当然紧张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这种话。

对面似乎在犹豫。郝俊赶紧说,“还是算了,明天再做吧。”

“其实也行,上次不是说过去你家参观嘛,这不刚好。”云子觉得毕竟跟郝俊共事两三年了,虽然最近才比较多交流,可他怎么看都是一个老实人,自己想多了倒不好。

回去的路上,他们简单地吃了个饭,郝俊脑子转个不停,竭力克制自己的紧张和兴奋。他反复确认今天早上出门时已经把浴室门锁好了,还特地跟云子说自己家厕所这两天坏了不能用,提醒她在餐厅上洗手间。

进到郝俊家里,云子马上被墙壁上贴的电影海报和满架子的光盘吸引了,睁大眼睛欣赏起来。

“哇,你这真的算个小小怀旧影院了,现在谁还存光盘啊,都是网上找资源下载。”

郝俊搓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很多旧电影网上不好找,大家觉得看旧电影没意思,黑白片和默片更没人看了,就得淘这些光盘,我连卡带都有。”

云子显然兴趣很大,她几乎要忘掉自己是过来工作的,开始谈论黑白片时代好莱坞那几位家喻户晓的女神,一脸的倾慕与向往。

那一刻,郝俊仿佛邂逅了世界上最温暖的春风,直吹进心底那片花园,花园中央有两个小人,欢快地飘在空中旋转起舞,其中一个就是云子的模样,另一个是自己。

如果孤单已久的灵魂遇到知己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离别多年故人重逢那样的感动,郝俊现在就处于这样的情感中。

他无法抑制自己,渐渐走近云子,他想拥抱她。兴奋的云子还没有察觉身边这个男人的异样,等她发现,转头时郝俊的脸已经靠得过分近,灯光下那张暗黄的脸庞,布满粗大的毛孔,云子吓了一跳,慌忙躲开……

气氛一瞬间尴尬到极点。

正当他们互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不知所措时,卫生间突然传来重物撞击门的声音,一下,两下,停顿,再一下,两下,砰砰声震得人心颤。

“那有什么?”云子睁大眼睛询问郝俊,一丝恐惧漫上双眸。

“没什么,外面进来的野猫吧。”郝俊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他清楚地看到了刚才云子躲开前嫌弃的眼神。

“野猫这么大声响?还撞门?”云子突然想尽快离开,“我看也不早了,工作还是明天再做吧。”

云子说着准备去拿沙发上的包,郝俊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也没有说话。卫生间的撞击声越来越大,显然里面的活物体型巨大,而且势要冲破这扇门。

云子害怕得浑身颤抖,她回头看了看,那单薄的门抖动得厉害,似乎快要阻挡不了背后的东西。

接下来这一幕,让她瘫软在地,连喊都忘记了。随着卫生间门砰一声被撞开,下半部碎裂成几块,一条巨大的肉粉色蠕虫从门的残骸中冲了出来,两排伪足快速地迈动,肥硕的身体径直向她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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