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站在原地等你
我有个习惯,如果穿雨鞋的话,看到路边的水塘,总会忍不住一脚踩进去。
然后我妈就会说:“这人啊,从小就有毛病。”
因为是清明,我们一家人回乡下扫墓,田埂边的水塘真的很多。
雨点细碎,在高楼夹缝中,这种雨会把人憋得缺氧,但走到乡间,风从开阔的田地上吹来,它仿佛就变成一种呼吸了。
我妈拨了拨自己斗笠下雾湿的头发,转向背后的亲戚们,又开始说个不停。
“七八岁大的时候,跟他有致姐,下雨天也闹着要去游泳。家里还有他们俩的照片,穿游泳裤,配个雨靴,你们说他是不是从小就有毛病!”
亲戚们哈哈地笑。
“有致,说起来是要结婚了啊!”
“可不是,老公听说是法国人哦?”
“福气好!”
该来的,还是来了吗?
虽然我早就知道……
“有致那么漂亮,人聪明又懂事,你怎么不说那男的福气好!”
“哈哈,我们以前还老开玩笑说,有致想嫁的人是你们家阿冠哩!”
我呆站在水塘里,任由泥水漫进我的靴筒。
“瞎说啥!”我妈拍了那亲戚一下,“知不知道羞了!都老邻居,一家挨着一家的。”
亲戚们于是都不说话了。
我回头,笑着问我妈:“妈,那今年清明,有致姐会来吗?”
“不知道哦!”小时候邻居家的大伯,我父亲的远方表哥,有致姐的爸爸,终于开口,“有致,两年多没给家里打电话了,也没见过人。就偶尔在网上留一两句话。连结婚这么大件事,都是在网上跟我们说的。”
他摇头叹气,“我也不知道哦。”
是啊,有致姐,谁能知道你啊。你快乐吗?你需要应付孤独吗?
你还会不会坐在窗边,对着雾一般的雨点猛地吹气,然后咯咯笑个不停?
有致姐,你在哪?
——
清明雨季,曾经是我和有致姐最喜欢的天气。但若是独自看雨,我不喜欢,有致姐也不喜欢。
“有致姐,雨都被你吹晕过去了!”
每次我这样说,她都会咯咯笑个不停,然后一脚踩进水里。虽然明知道没那么好笑,但是看到她笑,我就很开心。
印象中,有致姐从来没离开过我的童年。
童年的定义是什么呢?有的人从没有过童年,有的人直到老死还活在童年里。
我多希望能永远活在童年里。当然,现在只是偶尔想想。随着年纪的增长,这样的想法越来越少了,也许这只是一种心理断奶的过程而已。
自从我们13岁那一年,有致姐搬到省城去念书,童年就结束了吧。
那年夏天,我们从河里玩水回来。阳光暴晒着院子里的树叶,新鲜的味道穿过百叶窗,飘进屋里。
有致脱了雨鞋,突然对我说:“阿冠,我要搬家了。”
“搬到哪里?离我家远吗?”
她转身看着我,“不远。”她说。
“那是多远?”
“很难见到你了。”
沉默许久,她像下定了决心一般,终于凑过来轻轻地在我脸上亲吻了一下。
“你不要和别人去游泳,好吗?”她说。
“好,我也不和别人一起看下雨。”我说。
树上的蝉安静得出奇,树叶间也没有风。有致姐的吻很轻,就像我们一起看过的雨点。人总有这样一些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就那么发生了,如同雨落在窗上一般自然。
我想,那时候我们的心情,大概也像被风吹过的、清明的雨点一样吧。
“你们在干吗?”突然,我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致哭着跑开了。
那个夏天,她再没来见过我。
——
邻居家的伯伯仍然会每年回来扫墓。要不,至少出于怀旧也会过来看看。每次见面,有致姐总是不一样了。我想我可能也是。
“又长高了哦!”
“你头发怎么这么长啦!”
这大约就是见面时她会对我说的话,甚至不再叫我的名字。没人提起过那个吻,偶尔站在窗边看雨,她也不再对着水滴吹气。
现在想起来,我们应该都走进了多愁善感的年纪吧!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对孩子们来说,距离间的沉默,已经足够让两个人渐渐疏远了。
一年一年过去,有致的长发慢慢没过肩膀,花瓣在她的裙子上绽开又凋谢,她的话更少了。
离开院子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难得齐聚一堂时,谈论的总是新鲜的生活,而窗外,杂草向着院门蔓延,安静地将旧时光吞没。
17岁,我也终于得离开这所老房子。
这似乎是注定的事,时间像是不断收紧的绳索,将你牵向远方,没人可以站在原地喘息。父母在一座很远的城市找到了新的营生,即便坐火车也得十几个小时,他们说是为了让我念到更好的高中。
搬家那天,许多亲戚都来道别。眼看一箱箱东西被搬上卡车,我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正盯着百叶窗发呆,有致姐端过来一个小纸箱,放到桌上。
“你看我翻到了什么?”她故作神秘。
我揭开纸箱,都是些我小时候的东西。里面有一双红雨鞋,正是她和我拍照时穿的那双。
“你居然还留着哦?”
“那……”我挠挠头,“你有一年落在我家里的,我想,扔了也不大好……万一你还想要怎么办?”
她拿起雨鞋把玩了一会,侧过头说:“应该穿不下了呢。”
“有致姐,”不知为什么,我说,“我没有和别人一起游泳。”
她托着下巴笑了。这么多年,有致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我。
“阿冠,我很开心。”她说。
那瞬间,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我想告诉她,院子里的树变得越来越矮,春天时溪里的水会漫到柏油路上。
我想告诉她,我早就学会骑自行车了,我可以在雨天里载着她,呼呼地压过路面的积水。如果她高兴的话,可以跳下车去,一脚踩进水里,然后咯咯地笑。我会陪她一起看雨点滴在叶子上,消失在流水里。
“哎,阿冠,我……”
有致正要说话,我妈又走了进来。
“喂,偷什么懒呢!帮忙搬桌子呀!”她指着我说。我慌忙避开有致的眼神,起身干活。
“有致姐大老远跑过来,也不给倒个茶,真是的,越大越不懂事……”
身后还是她不休的唠叨,而有致的身影,在余光中再次离我远去。
——
搬家后便很难再回到这个院子来了。
有一两次,我冲动地想在网上搜寻有致的消息,但每每在开始时就泄了气。就算找到她,又如何呢?我们本来就天各一方。到念大学的时候,只会离得更远吧……我到底想证明什么?寻找有致,还是寻找自己丢失的孩子气?
在她心里,我可能也不过是那个邻家小弟弟。我会穿着雨鞋和她一起跳到水里,偶尔能逗得她咯咯笑,仅此而已。
院子里的故事,就让它留在院子里吧。
我用功念书,成绩也算不上特别好,总之正儿八经地升级、高考,然后进了一家正儿八经的大学。勤勤恳恳念完四年书,又用毕业证换了个正儿八经的工作。工作的城市不常下雨,但在冬天,雪景也很美。
我交了个正儿八经的女朋友,学着在情人节买玫瑰送给她,而她会在我生日那天下厨,做的菜也不难吃。我们一起上班,一起度过早餐时光,还在旅行的时候一起看过日落。
别人都说这样已经很幸福了,铁板钉钉,毋庸置疑。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也是。
这就是大人的生活吧!有时候我会这么想。
但我仍然会梦到童年。在那里,杂草疯狂生长,淹没树叶与河流,遮蔽阳光和雨季。我找不到回去那座院子的路了。
他们说,时光最狡诈之处在于,它会慢慢让你相信命运根本不存在,于是你就渐渐忘记自己的模样。直到有一天,它猛地束紧绳索,你霍然惊醒。
而惊醒的那天,根本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我记得那天是下大雪的。一大早,我撑着伞,送女友到她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早餐。她总是会挑挑拣拣很久,也说不上不耐烦,我只是总觉得站在狭小的便利店里会挡着别人,所以习惯出门等她。
抖掉身上的雪,我听到隔壁咖啡店的员工咯吱咯吱擦拭窗玻璃的声音。我很喜欢的一家咖啡店,店员既热情,又卖力。
店长大约是和一位常来的顾客打了声招呼,他们聊了几句,最后,那位顾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好熟悉。
熟悉到我不敢抬头。
我深深呼吸,雾气在我眼镜上凝结,我紧盯着地板,眼前一片模糊。我不知道是雾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人生像是一台静置的提琴。在那一秒钟,琴弦断了。
是有致。
她拨开头发,双手捂住热咖啡的纸杯子,然后她转身。那一瞬间,我知道,她认出了我。
咖啡落到了地上。
“阿冠!”
有致几乎是冲了上来,握住我的手。
“你很冷吧?”我摘下羊皮手套,捏了捏她冻得通红的双手。她身材更高了,头发长长地披过领口的围巾。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一样怕冷,即便裹着呢绒大衣还在瑟瑟发抖。
“阿冠!是你!”她蹦得像个孩子,“你戴眼镜了!”
“我在这里上班……”
“你还是那么呆的一个男孩子!”
她笑起来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也笑了。而这时,玻璃门被推开,暖气涌到我脸上,在一起已经两年多的女朋友走了出来。
“你们这是……”她看了看有致,又看了看我。
“噢!”我松开握着的手,“这位是有致姐,以前邻居家的姐姐。”
“咦,你们应该很多年都没见过了吧?阿冠经常和我说起你!”女朋友开心地挽住了我们的手臂。
有好一会儿,有致才突然反应过来。“哇!阿冠,你交女朋友了。”她说。
接下来她们大约聊了些读研、出国之类的事,我只觉得漫天飞雪扑面而来,既看不见,也听不清。
“看你们这样子,真为你高兴。”
最后道别时,有致姐握着我的胳膊这么说。
那天以后,女朋友说我变得不一样了。至于为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有时一整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在积雪开始消融的季节,她决定和我分开,我再次孤身一人。
难说,也许在有致离开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吧。
父母告诉我,那年冬天,她去了法国。
——
再次走进这所老院子,仿佛什么都没变样,路还是一样的路,墙还是一样的墙。只是人都老了,他们感叹道。
我们从田间走回这里,费了不少时间。经过这么些年,院子已经远离人烟。说不定,我们已经是最后一批记得它的人了。
一台老爷车正正停在院门口。在雨里,漆黑的车身静静等待着,像一只认错了季节的蝉。
谁会把这样的车停在这里呢?
不会有谁了吧。
我的心跳突然慌乱起来,不知是期待,还是害怕。
“是有致啊!”邻居伯伯兴高采烈,撑起了伞。
有致,和有致的未婚夫。
“法国人就是懂得浪漫哦!”我妈摸了摸那台车,显得有点怯生。亲戚们围上去,家长里短地问个不停。
有致剪短了长发,穿着素色的裙子。看起来,这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有致了。未婚夫中文学得并不好,但很努力,每每逗得亲戚们开怀大笑。
“来来,我们带你去看看有致长大的地方。”伯伯拉起他的手,众人簇拥着这对准新人往旧屋子走去。然后,世界沉下来。
我悄悄走回小时长大的房子,百叶窗还在那儿挂着,只是杂草已经从窗缝溢进屋里了。
“阿冠。”有致从身后叫住我。
“不用陪他吗?”我问。
她慢慢走近,我看到裙摆上仍然有细碎的花瓣。
“我要走了。”
大约都是被碾碎的花瓣吧,我想。
“很远吧,这次。”
“不知道,”有致摇头,“阿冠,我不知道。”
我们默默看着窗外。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下,这样,我就可以和她一直望着这片雨季,永远无需道别,永远不必离开。
“阿冠,你知道吗?后来我想清楚了,这个世界,有些事情其实是很明白的……比如,如果有一件东西你很想要,就算你向他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也应该让他向你走过来。不然的话,你会发现,最后那一步,其实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有致侧过身,在我脸颊上亲吻了一下。我心情如同雨点飘在风里,无法着地。
她轻轻地靠在我的肩上。
“世界那么大,我们不能待在原地不动啊。”
待我反应过来时,有致已经转身离开了。只剩杂草蔓延。
那天剩下的时间过得很快。亲戚们扫墓结束,欢快地将有致和未婚夫送到大院门口。我妈又施展她大声喧哗的才能了。
“你看看,我们这些人,都是从这个院子里出来,然后走到世界各地去的!我们都找到了新的生活啊!有方向,就是我们最好的祝福啦!”
亲戚们纷纷点头称是。
我,大约就是那个困在原地的人吧。
有致在沉默中微笑着。我看见她登上那台老爷车,渐行渐远。清明的雨点被车轮卷碎,扬雾漫过了沥青小路,而有致的侧脸却在车窗里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仿佛闻到夏天树叶被暴晒过的味道,那年的有致笑着说:“阿冠,我要搬家了呀。”
她托着下巴说:“阿冠,我真的很开心。”
“阿冠,是你啊。”
车子最终消失在雨里。我猛然拔腿向前奔去,路旁的树木纷纷往后,倒退回童年。
人生中第一次,我朝一个明确的方向追去。我拼尽全力,即便奔跑到死掉也在所不惜,因为我相信,只要跑得够快,就一定能追上车轮,追上被它卷走的每一幕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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