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看马戏都会让你觉得忧伤呢?

总有些阳光被阻隔在云层的尽头,总有些风景被雾霭遮蔽在目光无法抵达的彼岸,总有些飞鸟在漫漫长途里停止了歌唱,安息在土壤。

总有一些人,长着一颗淡蓝色作底,纹路森森,花瓣枯叶层层叠叠,盘根错节的灵魂,因为隔着一座嬉笑怒骂,涂脂抹粉的肉身皮囊,所以别人看不真切。

他们比寻常人更能够领略,一颗盛放的果实倒映的日光里隐藏的枯萎腐朽的宿命,一座精雕细琢,鬼斧神工的青花瓷器内里的空虚,以及它的不堪一击,一个花枝招展,笑容明朗的人脸上,嘴角那一分不容易为人觉察的苦涩和倔强。

无论你相信,抑或不相信,总有一些人,他们离清澈见底的幸福,一览无余的温暖,永远隔着一指甲盖的距离。

再好的良辰美景,再多的赏心乐事,他们在欣赏之余,总难以回避一种幽愁暗恨。

因为他们的灵魂,天生有一层忧伤的底色,我常常想,这是血液里流淌的宿命,还是后天形成的瑕疵呢?

说它是瑕疵,但是往往这样的人,又偏偏比一般的当局者迷多了一分旁观者清,因为他们知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所以不会给予太多期望,真正山穷水尽的结局来时,也能更快地心如止水,而不像一心一意乐观的人,沉醉其中,忽然看到曲终人散的,结果,不免茫然若失。

当「忧伤」这个词语陡然浮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歌德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想到的是王尔德的童话,童话里那一只用血泪浸润歌声的夜莺,想到的是威廉巴特勒叶芝的诗歌。

我想到了人间无法欢聚,坟墓里再续前缘双双化蝶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想到了《十日谈》里那个用泪水浇灌埋有爱人头颅的罗勒花盆的年轻姑娘的眼睛,还想到了,墨西哥女作家安赫莱斯马斯特尔塔笔下,那个烂漫风情,智慧明敏,但是如一只夜孔雀般高华冷艳的女郎米拉格罗斯。

当所有人对着马戏欢呼鼓掌的时候,只有她,只有她内心里翻涌着忧伤的情绪。

因为每个人,包括她天真纯美的外甥女爱弥儿,只看到眼前活生生的,光怪陆离的旋转跳跃的动作,小丑们的滑稽丑态,但是只有她一个人,想到了这一场演出的收入,本来能够用来做更加有意义的事,比如从监狱里赎回几个囚犯。

不是所有的美人都性感,不是所有性感的女人都聪明,不是所有聪明的女人,都有令人沦陷的忧郁的风情。

这种风情,在我眼里,如果拿捏得当,是最高级的性感——比如《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的莫妮卡贝鲁奇,她不苟言笑微微低着头走过小镇,没有袒胸露肩,没有烟视媚行,却仿佛一股火热的太平洋气流,幽幽流荡在在场的每个男人的胸怀之中,以及最值得挂在嘴角,视为个中翘楚的葛丽泰嘉宝和英格丽褒曼。

妖冶的模样一窥见底,起点是波涛起伏的肉欲,终点也只是乏善可陈的肉欲,但是忧郁的风情,却是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起点是如梦如幻月的冷清,终点却是若即若离花的惊艳。

所以岁月更迭,红颜来了一波又一波,但是《胭脂扣》里梅艳芳扮演的如花,却是最让人念念不忘的红楼头牌——那么多人演妓女,也只有她那么的孤冷凄清,也只有她的孤冷凄清里,又别有一丝月光荡漾的沉醉芳华。

那样的美,却仿佛时隔经年,毕竟这个时代大肆宣扬的,是勇往直前的强人哲学,是如不锈钢一般的乐观主义,是八面玲珑的圆转如意。

所以林黛玉的美早已不合时宜,「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在许多人的耳中,简直像是在嘲讽鄙夷,而令贾府上上下下心悦诚服的薛宝钗,那才是矜贵难得,识得大体,或者是王熙凤,心直口快,心狠手辣,但好在一个精明干练,酣畅淋漓。

所以越来越多人以「弃潇湘妃子皈依蘅芜君或者凤辣子」来为自己添上一件自顾自成熟,自顾自美丽,自顾自见过世面,自顾自感觉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衣裳。

但细细想来,多年前喜欢林黛玉,单单为着那出场时候已经卓尔不群的美,美得不拘一格,美得如诗如画,美得像一则宋词,后来也曾喜欢过别的人,只是对她的理解,也仿佛深了几分,过了年年岁岁,发现中意的,还是大观园里的这一个大多数时候泪眼盈盈,娇喘微微,偶然也会露出小女儿情态,耍耍嘴皮子,使使小性子的林妹妹,因为薛宝钗王熙凤再聪明,终究活脱脱是生活里那些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的缩影,看得多了,也便觉得好没意思,聪明的人走到哪里都是,看到如此聪明的人,照样含恨而终,便觉得愈发的衰飒讽刺,反倒是这个焚稿断痴情的林黛玉,虽然不讨得众人的欢心,但是说到底,活着的那些岁月,她想甩脸色就甩脸色给人看了,想拿谁寻开心或者发怨气也便当时当地地发泄了,想立竿见影地挥洒自己的才情也便当仁不让地付诸实践了,除了一个多情却似总无情的怡红公子,没能与之共白头,或者共赴黄泉,其它的遗憾,或者说心结,也是该散的时候差不多都散了,如此想来,她这一生倒还是清清爽爽,彻彻底底的,没有那么多辗转反侧,不肯示人,心底却难免哽咽着的新仇旧恨,一日日地磨着。

千言万语,不过是一句,她这样一个「心似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人,倒让人感到真真实实活着的难能可贵。

她愿意像画里的人那般忧郁,索性就一直这么忧郁下去,生也忧郁,死也忧郁,爱也忧郁,恨也忧郁,曹雪芹赐予了她这一点「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剔透美好,任性地只把她一个人刻成了永恒的洛神,别的人风尘烟火气太足了,就她,她是月下的一枝梅,还是树梢最顶端的那一朵。

所以兜兜转转回来,才发现,去年天气旧亭台,水光潋滟之后,山色空蒙之后,峰回路转之后,原来微雨燕双飞下,那个悄然独立的伊人,居然还是她。

所以在红尘里摸爬滚打了许久,在一个烟雨朦胧的冬日午后,在靠着车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某一刻,在看到窗外忽然出现的一座点缀着几艘渔船的湖泊的时候,那股忧郁的情思又袅袅地飞上了我的眉梢眼角,我的脑海心头。

我像是漂泊的浪子,怀着悠远的乡愁,从从容容地归返它的怀抱,像是一朵花,被风吹落,恰巧落进潮湿温热的泥土中,安得其所,终于能够一声叹息,终于能够,仿佛刹那间死而无憾。

在这个浮躁功利的社会,忧郁的灵魂仿佛是一泓清泉,因为它带着穿透力沁人心脾,让人缓缓沦陷,不知其始,不知所终。

但它也是人们大多数时候不敢轻易示人的软肋,是带着裂痕的铠甲,是裹着荆棘的玫瑰,却的的是弥漫在许多人心头却不能被承认的精神底色。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每个人都曾想过「明朝散发弄扁舟」,只是大多数人没有这样的好归宿,只好继续一边情不自禁地感受流露,一边小心翼翼地装扮掩饰。

面对人生的阴晴圆缺,盈虚有数,我选择时不时地做一个忧郁的人,如此我才能远离人群,躲起来静静地观赏和打探自己的灵魂,将自己当作一个密不透风的容器,随时迎接着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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