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红袖

楔子

宝函钿雀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温庭筠《菩萨蛮》

国破山河在,谬言。

烙了火漆的前线战报自百里外激战的望溪原加急而来。她不必听军报,便已能料到此时的梁越已深陷水火。国将不国,她的姐姐浦阳公主李花枝昨夜纵身跃下城墙,她眼见原本丰神奕奕的父皇一夕间白发丛生,此刻亦只能瘫坐于金銮宝座上,神色恹恹。

她第一次觉得她打小便依赖的母国,如同即将枯萎的花木。而她,璟阳公主李红袖,是拯救这个国家唯一的一场甘霖雨露。

1

梁越和南夏的望溪原一役已经过去十数日,梁越国上到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无一不晓,这场战役的结束,皆是因为浦阳公主那舍身一跃。

百姓口口相传,梁越本该气数已尽,国破之际,浦阳公主李花枝站在城墙上,慷慨悲歌,筝鸣绝响。那纤弱的身影如同一只白色的大鸟,毫无预兆地踏入虚空。落地时,红的衣裳,红的血,以至于身下的血迹都增添了媚色。

南夏靖王温遇目睹了这一切,悲戚万分,遂宣布停战,自此梁越百姓得以免受战火涂炭。

公主殉国,万民同殇。

唱丧的唢呐围在浦阳宫外整整唱了三天,城墙外梁越的百姓亦跪了整整三天。而与这肃穆的宫墙仅有一墙之隔的璟阳宫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李红袖坐在偌大的殿宇内,看着镜中形容枯槁的自己和身上大红的喜衣,兀自发笑。同样贵为公主,一个以身殉国,一个自请出嫁,哪个名垂千古,哪个遗臭万年?

正想着,贴身的丫头春霞已经拿了红盖头过来,看着她叹气,“公主,您真要嫁那南夏的老头子皇帝?”

“父皇病重,李花枝又殉了国,梁越已经名存实亡。我若坚持开战,兵力耗尽结局也不会有不同,只有我嫁了,即便变成所属国,南夏兵不血刃地胜了这一战,百姓才能安然无虞。”

“可您知道这天下人怎么议论您吗?他们都在骂您怯懦无能,那李花枝死都死了,却死成了个英雄……春霞……春霞是为您不值!”

“天下人?”李红袖冷笑道,“雁过无声,人能留名已是万幸,谁还管得了身后事?”

“说得好……”春霞见温遇已经踏进来,立刻弓身退到一边,温遇瞥了她一眼,径自夺过她手上的盖头,“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奇女子,当初费尽心机想要嫁与我,而今又逼死自己的姐姐,李红袖,你的心肠究竟有多狠毒?!”

那未梳妆发的女子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她只是仰起脸问他一句:“我说我没有,你信吗?”

温遇微怔,待反应过来几乎是恶狠狠的回道:“信?你我间有何信任可言?”

“对呀……哪有什么信任呢?”李红袖轻笑道,她不施粉黛的脸上竟多了一丝神采,“话说回来,我即将为你父皇的嫔妾,你该称我一声夫人呢!不过这事多亏了靖王殿下,本宫也就不多追究了。”

温遇见她神色娇柔,心中厌恶更甚,这般怨毒的女人,山河残破亲人离世皆不屑一顾,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半生荣华,嫁给父皇已是莫大恩宠,嫁给自己?痴心妄想。

父皇征战四方,杀伐决断,望溪原一战再所难免。只是没想到,他仓促从北境赶来时,那曾救过他性命的“鸾镜姑娘”李花枝已变成一具尸体。

还要再战之时,眼前这女子在三军阵前快马传书给他,说愿自请结姻避免一战。

他记得李红袖这个人,三年前他随父皇出使梁越,站在李花枝跟前毫不起眼的那个公主。

当时他与李花枝已缔结婚约,据说她缠着她父皇整整闹了三天,整个梁越被她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最终两个公主谁也没能嫁过来。

她挡了他的姻缘,不然他早已娶到了李花枝,又何苦看她横尸城墙之下。

从那一刻起,他就恨上了她。

于是他说,停战可以,结姻也可以,她将被献给他的父皇,南夏君主——温长生。他本是羞辱她,她却一口应承下来。

为国,皆可。

多么的良善大义,他倒要看看她能装到几时,想到这里,他鄙夷地丢下大红的盖头,讥讽道:“似你这般心机深沉的女人,嫁给我父皇又怎样?怕只能独守空阁,寂寂终生。”

李红袖没有答话,却见他转身的那一刻发出清朗的笑声,可红霞分明看到公主的脸上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在浦阳公主大丧的这一日,一架小轿悄悄地出了宫门,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另一位公主才是战争的休止符,一个敛去锋芒的公主,实在不值一提。

2

事情并没有像温遇预料的那般发展。相反,李红袖自进了宫,便深受宠爱。父皇一连数日都只进她的毓秀楼,就连奏折都是在那儿看的。还未出一月,受封的旨意便已传遍了各宫,美人李红袖,钟灵毓秀,温雅贤德,被封琳夫人。

民间渐有流言四起,美色误国,祸乱宫闱。这李红袖,是来报覆国之仇的。

温遇也是这样觉得的,于是他早朝之后便到勤政殿等候,试图说服他深陷美色的父皇。可还没进殿内,便已听见一阵悠扬的吴山小调在空气间肆意流淌:“……郎有乘兴归,妾为弄妆思,沉香阁上欲滴翠,杨柳又如丝。春雨外画楼……情丝绵绵绝……”

温长生正听着美人袅袅清音,却忽然见殿内儿子温遇的身影如剑般闪进来,他冷着脸沉下声音质问李红袖:“你怎么会唱吴山小调?”

李红袖拂袖,顾不上心口钝痛,顷刻间已拉着他跪下,“妾身歌艺不佳,又恐冲撞了殿下……请陛下恕罪。”

温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压下心里无数的震惊和疑问,俯身向皇座上的人拜下去,“儿臣鲁莽,只是怀念起与浦阳公主相处的时光,一时情急……唐突了琳夫人……请父皇降罪。”

温长生眼见儿子对自己的宠妾似乎欲言又止,心里已经知晓他的企图,一时间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这二人碎尸万段。

身边机敏的太监已看出了帝王的不悦,他挥手示意两人出去。

还未踏出殿门,温遇就已拽住她的衣袖,“为什么你会唱吴山小调?这是当年救我的鸾镜姑娘常哼的歌,为什么你会唱?”

红袖迎向他眼中的熊熊怒火,笑得异常开怀,“这有什么奇怪……我听姐姐哼过……此刻为讨人欢心,便拿来用了。”

温遇似松了口气,他放开她被扯出褶皱的外衣,堪堪笑道:“我就说,一心想着上位争宠的琳夫人,怎会是当初救我的那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红袖看着他英俊的眉眼轻声笑了出来,那笑中似含了无数哀伤,她看着温遇走远的背影潸然泪下。她想,她的爱情早就死了。

3

梁越四十二年秋,李红袖第一次见到温遇。

那时候世人哪个不知道梁越有位颇受宠爱的璟阳公主李红袖,她性情飞扬,娇蛮跋扈,却因是皇帝最喜欢的颜夫人所出,梁越皇帝对她几乎是予取予求,盛眷不衰。

在后宫中立足,最需要的就是恩宠,李红袖最不缺的也是这个,她活成了最高贵明媚的样子,就连皇后嫡出的李花枝也不能及她的光芒之万一。

可也没有人知道吴山上商贾权臣流连忘返的舞坊沉香阁里,那位艳名远播,一舞名动天下的花魁鸾镜姑娘,就是李红袖本人。

一位公主,不在深宫中安稳地享受荣华富贵,却要混迹于市井做一风尘女子?起初春霞也不知道自己这位主子是怎么想的,直到她看到了隐藏在沉香阁背后的练兵场。

这些年,梁越与南夏摩擦不断,每一次议和背后都是风云涌动,十八岁的李红袖看着父皇一日日愁眉不展的样子,只暗暗在心里发誓:要撑起一个公主的重担。皇室公主,要为万民造福,不能像男儿一样带兵打仗,她就借着无边恩宠在吴山上开了间舞坊,白天在地底的练兵场操练兵马,晚上则营造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至于自己的花名,她当时随手一指旁边那面碧玉雕花的镶边鸾镜道:“就叫鸾镜好了。”

她是最潇洒飞扬的公主,直到遇见他,她再也不能潇洒。

那是雨后初晴的一天,因连日大雨歇业三天后的沉香阁空前地热闹起来,姑娘们忙着招呼前殿的恩客,麾下的将士都被她差去帮附近的乡里修大雨冲断的驿桥。她独自坐在房里,想着前日在父皇书房里看到的军报:南夏与东羌在白虎丘已激战了数日,本已占了先机,这两日却节节败退。南夏领兵的是三皇子温遇,说是增援的路上遭了埋伏,至今下落不明。

骤雨初歇,她想起自己明日登台的衣裙还未晾晒,披衣去取了出门去,一开门就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一个披着战甲的男子仰卧在她门前,锋利的箭矢正插在腹部,铠甲里露出的一截里衣上已是血迹斑斑,想来伤势不轻。

来不及细想,红袖已招来自己的贴身丫头春霞,搭手过去扶人。

扶到屋里躺下,擦去满脸血污,她才来得及细细看清这男子的容貌,刀眉细眼,实在是极不相称的一张脸。

本已昏死过去的人,却在她伸手想要为他解开盔甲时蓦地睁眼,目光之狠辣,仿佛死地的修罗。她一惊,正想着说句什么话才能掩饰自己的身份,那男子便又痛得晕了过去。

她嗤笑,也好,省得她还得在这当口想些什么话来唬他。她伸手去解他的衣服,随身却掉出一枚烫金的铭牌,上面赫然一个镂空大字:遇。

温遇,原来他,就是温遇。

4

再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温遇身在一床绣着金色鸾鸟的幔帐中,眼见一个风姿绰约的蒙面女子款款坐在他身旁,他心知这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轻笑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女子也不答话,只默默放下药盏,略显局促地蘸了茶在桌上写了几个字:不谢,偶感咳疾,不便说话。

温遇见她轻点朱唇却未启口,心下了然,只是不死心地盯着她问道:“小生温遇,姑娘不便开口,但可否告知芳名?救命之恩不敢忘,来日必报。”

她戴了面纱,看不清脸上是喜是怒,只微微抬了抬手,在桌上留下了两个娟秀的小字:鸾镜。

温遇在沉香阁住了十日有余,鸾镜果然一句话也未曾说,只是偶尔写几个字与他闲聊几句,说来可笑,他连她的真容都未曾见过。

那日他勉强下床走动,腹部的伤口仍隐隐作痛,掀开帘子就瞥见她纤纤作舞的身影,长发如瀑,腰肢婉转,嫣红的衣裙下露出一截莹莹玉臂,美人如玉,香艳缠绵。许是舞到兴致浓时,她还悠悠地唱了起来:“……郎有乘兴归,妾为弄妆思,沉香阁上欲滴翠,杨柳又如丝。春雨外画楼……情丝绵绵绝……”

那是温遇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虽只是轻声哼唱,却如余音绕梁,悠扬婉转。

他正欲进去,就看见她身边的贴身丫头春霞急急地走过来,对她轻声地行礼道:“公主……”

温遇眼中骤现冷色,随即又有些释怀,怪不得她一直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就连说话也是以笔代替,原是一国公主,想来既是为了掩人耳目,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他并未再听下去,敛了神色悄悄走回里间,他并未察觉,自己的眉眼间已带了浅浅笑意。

信鸽是夜色漆黑时来的,信上说:父皇已经派其他人马增援,东羌连续失利,已退至涂山关外,请靖王尽快回归军中主持大局。

温遇眉峰微蹙,看着眼前的盆中的火舌瞬间舔舐了密信,自他遇险失踪已耽搁了数日,若再不回去,只怕军心难定。只是……他瞥了一眼外间她紧闭的房门,他的小姑娘,此刻军中情况尚不清楚,还不宜让她冒险。不过既知道了她是公主,班师回朝后他便会立马向父皇请命求娶,无论是鸾镜还是公主,只能是他温遇的妻子。

思及此处,他伸手将颈间贴身的玉佩留下,留下几个字:鸾镜姑娘,恩情必报,以此玉为证,望自珍重。

另一处,春霞为站在窗前的主子披上外衣,“公主既有意让他知晓,何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名讳?此刻明明不舍,何不现身挽留?”

李红袖微微摇头,淡淡道:“让他知晓,不是为了要求得一个结局,只是给彼此一点羁绊。他是南夏皇子,我是梁越公主,若无可能,何须徒增烦恼。”

她说着,叹息着望向他大步流星的背影,然而只余一地的破碎月光。

5

温遇半月后再见到李红袖,是在父皇的寿典上。她一身妖娆的红衣恍惚间正对上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他心头一惊,抬手正对上她嫣然的笑意。

自那次听到了她哼唱吴山小调,他对她的恨仿佛渐渐消散了,取之而代的是他不愿深想的妒恨。他在妒恨什么……妒恨父皇能够拥有她?不……他甩甩头,是对鸾镜的思念,他记忆中那个少言带笑的女子……她是李花枝,她早已经不在了。

他按捺住心中不知缘何而起的躁动,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她,她好像心情不佳……手里的酒饮了一杯又一杯,一张绝色的脸上早飘了数朵红霞,不胜酒力地倚在父皇怀里。

他再看不下去,正欲告退,却见她起身向父皇告退,摇摇晃晃地向殿外走去。他心念一动,随即跟了上去。

行至她的毓秀楼,却见她屏退左右,看向他藏身的主子,喃喃道:“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出来?”

眼见她马上要摔倒,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他只得赶忙上前将他扶住,“夫人小心……”

“夫人……”她望向他的眼中似有盈盈泪光,“温遇……我不是夫人”

温遇神色微动,她唤他“温遇”,而不是“殿下”,那声音轻而缠绵,让人不忍拒绝。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她将多半个身子倚在他身上,他缓缓开口道:“夫人累了……我吩咐人送您回去。”

“别……别……我可以给你唱吴山小调,我……会唱……呜呜呜……我真的会唱的。”

她的泪落得像珠串一样,侍奉在她身边的人此刻竟连个人影都没有,温遇心中暗骂,只得抱着她向毓秀楼走去。今儿是父皇过寿,按照祖制应在皇后处过夜,他倒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毓秀楼外,圆月挂于枝头,在地上映出重重的花影,温遇把人放在床上转身欲走,却被一双纤手扯住衣角。红袖微微偏头看他,淡淡的眉眼间晕出痛苦的神色,“温遇……今日是我母妃的忌日。”

温遇愣神,看着她悲悯的神情没来由地一阵心痛。他在她床边坐下,神色也温柔了许多,“……我在。”

红袖给了他一个满足的微笑,那笑中绽放出流光溢彩的光芒,他听得她嘴唇微动,说的是“我爱你”。

尚来不及反应,门已经被人大力地撞开,走出来的是本该在皇后处歇息的怒气冲冲的帝王,他满目的怒色在见到他二人后更加汹涌,他张开的手不住地颤抖,而后突然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毓秀楼顷刻间乱作一团,温遇在一片尖叫吵嚷声中望向榻上女子的脸,他只看见,她明艳的脸上扬起阴谋得逞后快意的笑容。

窗外月色戚戚然。

6

南夏永兴五十八年冬,帝温长生薨逝,其子靖王温遇即位称帝,先帝之琳夫人被以通敌叛国罪论处,囚于天字八号狱。

阴冷的囚室中,女子拼命挣扎向后躲,一身玄服的帝王冷着脸捏住她的下巴,眼中寒意凛然,“李红袖……为什么?”

女子被逼着对上他双眼,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有些颤抖,“你……你怎样才能容得下我?”

温遇冷笑,看她的眼神里只有狠厉,“容你?你几次三番地挑拨朕和先帝的关系,气死先帝,把朕玩弄于股掌之间……朕如何能容你?!”

红袖止住哭声,唇边绽出一个极艳的笑,“温遇,气死你父皇的不是我,是你这个与宫妃暗通款曲的儿子啊!”

“你……”温遇眼中滔天的怒火似要喷薄而出,他伸手掐住她细白的脖颈,手上用了几分蛮力,红袖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心想就这样死在他手里也甘愿。他却忽地放开了她,眼中的怒火化作唇边残忍的笑意,“这样死太便宜你了……”

红袖重重喘气,望见他即将走出囚室的背影,心知他永远不会再来,悲凉更甚,脱口问出了那句深藏在心里的话:“温遇……你还记得鸾镜吗?”

她终于问出这一句,声音都颤抖,鼻头都发红,在温遇听来,只觉得异常凄厉。

他回过身来,居高临下地问她一句:“我的鸾镜姑娘,不早就被你逼死了吗?”

红袖的指甲深深嵌入自己的大腿,喑哑的嗓音荡在半空,“你可还记得,初见的时候我用茶水写了不谢不便说话,后来你走时曾许诺我恩情必报,你走那天我身着红衣跳了一曲玉奴歌,你待了十日有余我戴着面纱不曾说过一句话……沉香阁上救你陪你的人,不是李花枝,是我。”

温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嗓音从喉咙里飘出来:“是你……怎么会是你……救了我……可那块玉佩……”

“三年前我母亲被诬用巫蛊之术,赐死于正阳门前,这是皇家丑闻,无人得知。我父亲因此对我厌恶非常,我一下子从天之骄女跌落云端,平日里只能待在自己的处所。李花枝母女便对我明捧实贬,我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被收走,包括那枚玉佩。”红袖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话未完,已泪如雨下。

“所以我三年前随父皇求亲,要寻一拿着玉佩的公主,你对我说你才是鸾镜……不是骗我,都是实情。”

红袖默然,三年前于宴席上一眼认出她时,她正在人生最昏暗的时刻,母妃含冤而死,父皇视她为不祥的祸端,一夕之间权势地位身份恩宠全数消失,他是她唯一看得见的救赎和希望。

她欢喜地奔过去想要告诉他:“温遇,红袖心里早就认定了你,请你好好地对她。”可惜,却见他牵起姐姐的手,拜倒在父皇跟前,一字一句地说:“温遇愿求娶浦阳公主。”

温遇已紧紧地抱住她,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边,他紧贴住她苍白的脸颊,像对情人的低语,他说的是“对不起”。

红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他来时她服了断肠草,此刻生命正一点点地流逝,她淡淡地笑了,“温遇……我活够了。”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温遇……我活够了”。

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朝为红颜,暮为枯骨。她曾于驿桥这边目送他远去,只是那时不知,这一去,再无归期。

史载:南夏永庆元年,帝温遇罔顾礼法,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先帝之琳夫人李红袖为后,于长生殿设灵堂,罢朝数日,悲恸不已。

南夏永庆八年,天下归元,四海清明,帝温遇禅位于兄温禹,带着亡后归隐吴山,终年四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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