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梨花深闭门

1

陈延寿是个太监。然而,他也曾是大昭最年轻的状元。

此去经年,闸刀雪亮泛着光。陈延寿会想起第一次在宫内见到昭阳公主的那个下午。他身披红袍,乌黑的帽上簪了一朵紫色的贡菊。香味随时间慢慢飘散。而高楼上的公主,却如一支五瓣血梅,刺在心尖。

2

黑夜里的离宫暗得过分。芳华宫的宦官扶桑行色匆匆。身侧的小黄门跟得太急,一个趔趄,险些打翻烛火,抖着身子屈膝要跪。扶桑伸手拦住,“罢了,此刻没功夫让你受罚”。

屋内烛火摇曳,扯开一片昏暗,博山炉的迦南香和着梨蕊香,有些刺鼻。扶桑敛首低眉,说着昭阳公主的病情,一边斟酌用词,一边缩在衣袖里捏紧拳头。汗水浸透内衣,额上的汗珠滴落在地,积成一滩。

声音回荡在厅内。扶桑稍稍加快了语速。

脚步声从远处响起,一步一响踏在心窝。精致的乌皮六合靴停在眼前。须臾,他只觉肩上一沉,一脚被踹倒在地,手臂被狠狠碾在地上。

“我为何将你派遣至芳华宫?”

“皆因公主。”

陈延寿静默不语,旋即解下腰封上的鱼符,俯下身子盯着扶桑。半明半暗间,陈延寿的眼珠里燃着一把火。

昔日飞扬的眉眼间堆积着丝丝细纹,多年富贵权势的浸淫让他的眉梢压着一层暴戾。口气虽淡,却淬着一层冰,“再不听话,这多年的主仆情分,我可顾不得了。”

陈延寿移开脚。扶桑随即爬起跪好,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奴婢不敢。”“去罢。”

扶桑双手捧着鱼符弓着腰慢慢退出了偏厅。及至走出离宫大门,他才飞奔宫外,骑上快马请御医入宫为公主医治。

公主服下药,陷入沉睡。扶桑在廊下守夜,掩门时,才惊觉自己的左手臂提不起来。

3

宫中夜长,扶桑意识有些模糊。梦里的扶桑不在宫内,十四岁的他还是服侍郎君的书童。

大昭都城泉州境内。郎君在新租赁的院子,读书颇感倦怠,便领他去不远处的云顶山。山上有一著名的道观,名为玄机。

行至道观旁后面的院外,却听见观里有些年轻女郎的笑声,夹杂着一些慌乱的脚步声。而道观的正门紧闭。方才他们敲门,有一道姑开门应答,今日有贵客驾到,恕不迎接外客。

大昭气候湿润,山下四月芳菲已尽。一树梨花自院墙内外伸出,纷纷如雪,花下正有一小娘子。隔几步有座小亭,似有一侍女。那小娘子听见有人走近,并未在意,伸手一点那枝簇拥在高处的梨花,“就那一枝”。

郎君轻轻颔首,示意扶桑相助。扶桑会意,脚尖一点,折下最高的一枝。回首,入眼只见一稚嫩的小娘子。她脸上漾开一层笑,恍如东风拂过,摇曳于碧波中的秋晓芙蓉。满心的欢喜源源不断地溢出,扶桑脱口道“我姓陈,单名钊,行六,无字。”

她笑意盈盈,“多谢。人说难得莲花似六郎,依我之见,不若梨花似陈郎。我是柳三娘。”

砰”的一声响,扶桑自梦中惊醒。他抹去汗水,捂住胸口,竟又梦见第一次见柳三娘之时。

轻开房门,白瓷灯座上,红烛滴泪,结成烛花。天色还未分明,碧色纱橱,沉水香气袅袅。公主着一层浅白色单衣,抱着双膝坐于榻上,尖尖的下巴搭在膝盖。她低声道“是陛下请来的太医么?”

“奴婢去请求的离宫新上任的陈尚衣。”陈钊垂目,双手捧起衣裘,为她披上。

“陈尚衣?据说是此人举荐麻姑入宫,才加封尚衣。”公主眼眸如漆。

“据奴婢猜测,陈尚衣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并无加害公主之意。”扶桑温声道。

“若有那么一天,我也想逃走……他真的和如意娘去了大越?”公主的挂怀如此直白,刺痛了扶桑。这么久了,她依然刻骨铭心。

扶桑垂首,“人都是身不由己。这是他的抉择”。他已数不清不知道公主已经问过几次。可每次都只能这般回答。

公主颔首,又凝视着扶桑,若有所思,起身往榻边的柜内翻找,抽出一个锦盒,和声道,“伸手”。扶桑讶异,伸出右手。光滑沁凉的盒子滑入手中。

“我幼时贪玩,常磕碰受点小伤。这是我阿娘留下的药膏。别忘了用。”

她虚点了点扶桑的额头,还有衣袖。扶桑举袖而视,墨绿衣袖隐隐透出血渍,褐点斑斑。刹那之间,扶桑只觉得所有的忍耐和疼痛都不值一提。

4

离宫是新建成的,细雨蒙蒙,朱门碧瓦,簇新刚硬,并无草木,透着华丽的萧索。

门前的小黄门告知扶桑,陈侍郎还在朝堂上,午时方回。扶桑被请进了偏厅。窗外雨的纷纷扰扰。药膏冰凉和着轻微的梨蕊香沁入肺腑。扶桑心中一动,第二次见她,也是这样的雨天。

那日天色阴翳,郎君拜谒丞相后心情郁郁,便去了一家酒肆。两排乌木大桌子,里面仅坐着一小郎君,体格瘦小,着天青色的圆领袍子,戴一顶乌黑软幞头,露出一段白嫩的后颈。

扶桑捧着盛酒的梅瓶从柜台出来,见郎君已施施然坐于那人面前。正暗自忖度。他抬眼一瞧,那人双手抱拳,颇有几分豪情“好久不见,陈六郎。”分明是在道观旁遇见的柳三娘。

前朝民风开放,女子多以着男装出门为风尚。后藩镇割据,天下大乱。自太祖创业起距今,大昭的历史不过五十载,自是沿袭了前朝的服装。

即使春雨潺潺,扶桑只觉舒畅爽朗。郎君问她为何这雨天出行。柳三娘端起白瓷杯,啜一口清酒,以目视杯,朗然而笑,“自然是来寻它”。郎君展颜道“不错!”

二人相谈甚欢,从朝堂政治到诗词歌赋,自国之重器到这杯中之物。

大昭偏居南方,但气候适宜,物产丰富,再加上前几代皇帝尚能励精图治,国力尚可,人口众多。战乱之时,北方的世家大族多举家搬迁来至大昭。况且先帝招贤纳士,从谏如流,自是一时盛况。

酒兴正酣,柳三娘道,“文礼兄才高如此,何不入朝为官?此时正乃朝廷用人之际。”

“我今日去丞相家投诗拜访,却吃了闭门羹。”郎君摇摇头,又叹口气。

正说着门外有一衣衫褴褛的乞儿,不辨男女,蓬头垢面就要凑到二人跟前。郎君蹙了眉,斜眼示意扶桑,将其赶出。扶桑踌躇,略有些不忍。

谁知柳三娘竟颇为惊异,将其请到座位上。她掂了掂荷包,分文未有,张口向郎君借了二两银子赠予那乞儿。

郎君嘴角衔着玩味的笑意,痛快地应承。天色渐渐暗淡,其婢女寻来,柳三娘方起身告辞。郎君送至门外,问柳三娘府邸何处,改日好去拜访。她狡黠一笑,他日文礼兄金榜题名之时,我父亲自会拜会于你。

郎君呆呆地看着柳三娘的天青色的身影消逝雨中。扶桑驾着郎君回住处时,听着郎君在低声叫着一柳三娘。扶桑将其安顿在床上时。却听见了一句低声“如意娘”。

扶桑神思有些恍惚。陈延寿着绯色的官服,略有些佝偻的身姿。扶桑曲膝行礼,陈延寿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入得书房内,他将一卷图纸摊开在案牍上,头也不抬,只问道“公主如何了?”拈起笔来勾勾画画。

“回陈尚衣,已然痊愈。”恰巧门外的小太监奉上了一盏乳酪。扶桑顺手接过,端到案侧,躬身答道,目光掠过图纸,竟是一艘大船。

刚出离宫,门外竟是芳华宫一等侍女小晏,她神色慌乱,说公主被请到了麻姑刘仙的宫殿。扶桑疾行几步,又侧首剜她一眼,厉色道,你跟我前去。

5

赤霞宫,朱门金漆,细雨打湿下显得晦暗不明。扶桑捏了捏左手手臂,毅然跨进了大门。

偌大的院落空无一人。两棵合欢花树,疏雨过后,暗粉色的小扇子逶迤在地,零落成泥。砰的一声大门被锁上。从大厅传来些靡靡之音。嬉笑声。雨下得密了,如千万根钢针扎透在身上。

他设想过,万般不曾料到如此。冒出的侍卫将他押入大厅,几对赤裸的男女抱在一起,发出啊啊啊的声音。似半空中打了个霹雳,震得扶桑瞬间浑身脱力,心里只剩难受和羞耻。

小晏早瘫在一旁,颤抖如筛子,缩着头低声求饶。然而,害人须灭口,后来扶桑才知道小宴被投在水井淹死了,主谋正是麻姑刘仙。

粉金的纱帘下中飞出一只鎏金色酒杯,在地上转了几圈。猩红色的线毯轻飘飘地不着一丝力,闷声不响。

“是不是公主又要来劝谏陛下了,让她省省事儿。你这没根的东西还不安分,竟跑这儿来撒野。”麻姑刘仙分开纱帘,衣衫不整,袒露大片乳白的胸脯,眼风一扫,旋即侍卫将扶桑劈头打了几个耳光。

这麻姑不瞒昭阳公主已久,明里不敢收拾,暗地里下套。扶桑被绑在室内的炮烙上。衣袍被扒开,赤红的烙铁烫在胸膛上。

麻姑刘仙自进宫以来自称是玉皇大帝下凡,点化世人。陛下深信不疑,自称是萧闲大夫。公主有几次劝谏,竟被刘仙得知,反污蔑公主是妖媚附体。男男女女的声音此起彼伏。火红的炮烙刻在身上。门外的雨下得越发大了。

扶桑唯一庆幸的是,公主不在这儿。五脏六腑挤成一团。在扶桑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有人在叫他。血,泪,还是雨,浸透了扶桑的心。

不,扶桑记得清楚,他应当叫陈钊。入宫之前,他唯一关注的是跟在郎君身边做个书童,侍奉郎君,最好娶一个有几分像柳三娘的小娘子,生几个孩子,一家人过点平静的日子。

六月的蚕室闷热如蒸笼,接受腐刑被切掉那根命根子,半死不活地陷在闷热里,他早已将其抛诸脑后。他的身体缺了一块,耽误不了还是得活下去。乱世之中,命如草芥,他没法想太多,唯一的目标是活着。

至于柳三娘,一个一吹就散的梦罢了。

6

进宫前的三天,正是六月闷热,当时陛下刘敞一道圣旨“以群臣自有家室,顾子孙不能尽忠,惟宦者亲近可任,至群臣欲进用者俱自阉,然后用。”

郎君反锁在屋里憋了三天三夜,再出来时踉跄着身子,左手抠着那小匣子。嘴角扯得极大,肌肉抖动,泪落如珠,面若死灰。

郎君又面无表情扯住扶桑的耳朵,私语“务必要攀附上昭阳公主”,如此扶桑就被拖进了蚕室。

扶桑半梦半醒之际。躺在了床上。薄薄的两层褥子盖在身上。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湿润了记忆,碧色的轻语钻入耳内。

梦里的扶桑又回到了潭州。那年的扶桑才十二岁。

郎君十七岁,在酒肆结交一名舞姬如意娘,她犹善歌舞。飘逸的石榴裙烧红了郎君的脸颊,竟不惜为她一掷千金。之后战乱频仍,酒肆关门,如意娘也不知所踪。他跟着郎君举家逃难,从地处北方的潭州来到大昭。

当他们决定启程的前夜,一身麻衣的如意娘悄然来访。彼时郎君屈膝坐在席上,见到她忙不迭地起身。扶桑守在门外,听着门内的啜泣声和温语安慰声。

黑云遮蔽月色。茜纱窗上涂满了一团臃肿的剪影。而后,嘎吱一声,如意娘拉开门,迈门槛时绊了一脚。扶桑堪堪扶助她的手臂,碧绿的镯子在手腕上悬着。

如意娘愣愣地看了陈钊一眼,侧首道一声谢,眼珠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虚空中的一点。

扶桑目送她融于夜色,回首却见郎君伏在席上,双肩耸动,呜咽不止。第二日,扶桑驾着马车出城时,城墙根下堆积着层层的尸体。以草席覆盖,探出一双枯瘦苍白的手,挂着碧绿的玉镯。官差一把将镯子撸下,用木棍拨到一边。

扶桑掀开粗布青帘,郎君侧身直直地看着马车外,腮边挂着两行泪。

纵然郎君曾为如意娘一掷千金,乱世之中,逃难之际,谁又顾得上谁呢?扶桑所仰慕的郎君,所不懂的离别,曾艳羡的琴瑟和鸣,一点点随着时间腐朽。

扶桑骤然胃里一阵恶心上涌。血带着点甜味,一口一口呕了出来。睁开眼时,已是五月份的日光。

7

芳华宫内,日光焦灼,芭蕉冉冉,海棠花也无精打采。

伤好后的扶桑立在院门前,公主的声音门内遥遥地传来。扶桑躬身行礼。自他在赤霞宫被施炮烙之刑之后,醒来已是躺在屋内。公主命人传话,让他好好将息。再见一面后,已过大半个月。

公主并未让他起身,淡淡掠一眼,吩咐他清点好宫内的珠宝。明日出席招待大越使臣的国宴。

当今圣上子嗣稀薄,没有儿子,昭阳公主是皇长女,按例出席。

这是扶桑第一次见到公主,如此严肃,如此疏远,又那么像一位真正的公主。

日光越暖,扶桑心内越凉。他仍记得第一次在宫内见到昭阳公主时,他浑身颤抖,纳首便拜。而她毫不迟疑地握住他的手,扶他起身,梨花带雨。

自此世上已无陈六郎,只有芳华宫的宦官,扶桑。自那日算起,距今已是七年。

扶桑忍不住想要寻问那日的事情。公主眸光一闪,似压抑着怒意“扶桑,一个麻姑就值得你以身涉险么?在我心里,你是除了陛下,阿娘外我最亲近的人,就像兄弟。这样的事,不要有下次。”

扶桑觉得自己翻了个儿,整个芳华宫都被颠倒过来。又欢喜又难过。能有这份亲近,自己应该知足。面上痒痒的,扶桑伸手一抹,日光下,闪闪的水渍湿了一手。

8

陈尚衣并未参加宴席。扶桑稍稍安心。他私下打探,原本依陈延寿如今的身份地位理应出席。但陛下朝令夕改,命他加速建造那艘大船,以便乘船海上求仙。

他立在公主身侧,看她凤冠霞帔,庄严肃穆地出席宴席。然陛下虽努力正襟危坐,连半个时辰未到,直打呵欠。便以身体欠佳为由退出了宴席。

自本朝陛下刘敞亲政以来,国力每况愈下。昭阳公主的母亲柳皇后在世,尚能劝谏,自此以后,偌大朝廷陛下的一言堂。大越使臣咄咄逼人。明里暗里指名要公主和亲。

依公主的脾气,她定然不会应允。

然而大昭境内,当权者大多为阉人,士兵几无阳刚之气。扶桑也担心又有几成胜算?

公主爱看史书国策一类,自恨不能身为男儿挽大厦于将倾之际。扶桑投其所好,便自述其在北方士族大家的境况。郎君所在的陈家便是有名的士家。故而郎君走上科举之路,也是唯一之路。

你家郎君呢?

郎君常言,天下大乱,小国林立,男儿应当做出一番事业。其有凌云之志,又有翩翩风度。称得上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陈家嫡系之子,光耀世家门楣。

郎君在家行六,洒脱放肆,风流倜傥,即使是逃难也掩盖他的风采。历经吴越之地,溪边的浣纱女纷纷采摘芙蓉示意,酒肆的胡姬争先劝酒。相较掷果盈车的潘安,看杀卫玠也不遑多让。

每当公主难过之时,扶桑讲述郎君的陈年旧事。

公主的眼睛乌溜溜直直盯着他,粲然而笑。一次她竟脱口而出,扶桑你呢,你长得这么好看,也懂诗书,有没有喜欢的娘子。

他默然垂首,不发一言。公主实在是天真得很,竟会因他自责饮泣。可竟是为他哭泣的第一人。

公主如此喜欢郎君,扶桑又能如何?他尽力塑造一个仍然洒脱不羁,高格傲岸的郎君。

当公主终于问道,你家郎君到底在哪。

扶桑低声回道,他高中状元,接到这那道圣旨,振衣涿足,挂印而去。公主在酒肆曾救助的那名乞儿,便是郎君在北方青梅竹马的恋人,如意娘。二人一同前往北方的大越。

公主若有所思,双睫凝泪,似是为了郎君伤心感怀。又问扶桑如何进的宫。

扶桑跪拜在地,郎君有远大前程。扶桑不敢拖累,又无以为生,只得自宫,做一槛内人,仰仗陛下苟活。

宴席自午时延至天黑。满座朝堂大臣,对着大越曲意逢迎,摇尾乞怜。此刻,却无一人对于和亲提出异议。公主面无惧色。扶桑骤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轻轻道,“我以大昭公主的身份应允。”她眉目依稀可见,不染铅华。在座之人面容缓和,这意味着他们的性命暂时无忧了。

正当公主示意扶桑要结束宴席。

大厅之外,一句“昭阳公主,不得和亲”响彻内外。

9

又是一年春,公主央扶桑带她出宫。扶桑二十二岁。这是七年来,公主第一次踏出皇城。

扶桑驾驭马车,两侧的朱瓦青墙暗褪成黑色的土泥小院。他们去了玄机观。满山翠色和烟老,一院梨花委地无人收。门内有道姑要出来参拜。公主亲自扶起,“不必行礼,叫我柳三娘,他是陈六郎。”扶桑一怔,心不受控制地猛跳。

昔日的酒肆早已破败不堪,几个乞儿气息奄奄,倚在破瓦碎土,伸着手乞讨。一路行来,饿殍遍地。

公主环顾四周,轻轻叹道,若是和亲有用,我这个公主也算替阿爹赎罪。大昭境内,每一个因陛下而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人都可以恨他怨他。公主反手指着自己,“唯有我不配”。

那日殿外,竟是陛下刘敞去而复返,墨绿色的人群簇拥着他,远远看去竟颇有几分气势。大昭早已被强大的几个国家视为为掌中之物,任人揉捏。谁料,泥人还有三分土性。

然而,当扶桑扶着公主步出殿门外,眼角余光却见一抹绯色身影。扶桑一惊,竟是陈尚衣劝服的陛下。而公主,她面容恬静,目不斜视,望着北方,掠过皇宫,似穿越到了遥远的大越。

日光将要收起最后一丝温柔。二人来到了郊外的护城河。

数年前的元宵节,扶桑曾远远地跟在郎君身后,见他于湖边走来走去,念念有词。焦灼地等待,满心欢喜地期盼,不安地寻仇觅恨。黄昏之后,千万火树银花衬托着那位姗姗来迟的柳三娘。郎君的脸上才绽放了烟花的绚烂。

二人乘舟范湖,猜谜作诗,放灯许愿。扶桑摸出南箫,一曲悠悠的往事于空中飘散。

而今,扶桑跟在公主身后,她一人立于落花满地之处,面对波光粼粼,微风满袖。

华灯初上,扶桑驾着马车进入皇城,正要拐去芳华宫。车内却传来公主的声音,直走去离宫罢。扶桑心乱如麻,浑身颤抖,欲加阻拦。

公主抢先一步道,扶桑,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她施施然从马车内走下,朝离宫走去。

行几步,又回头望望扶桑,命他在原地等候。这一等就是一夜。

10

郎君高中状元那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天蒙蒙亮,扶桑出门替郎君买些吃食。归程之时,却发现路上尘土飞扬。

殿试那天,他在宫外从天色未明等到墨染天际。郎君面色虽疲惫,眼睛却亮的惊人,闪耀着对于未来的期许和满腔的自信。

宫中的太监已然宣读完毕。郎君一举成名天下知。成为大昭新科状元。

据说也是最年轻的一位状元。他身披红袍,头戴乌纱帽的,一侧簪了朵紫色的贡菊的郎君。意气风发。

春风得意马蹄疾。郎君骑着高头大马,扶桑跟在身后。巡街之时,经过那家酒肆,扶桑想起了柳三娘。

郎君曾命扶桑也四处打听,看是否有姓柳的人家。但泉州城之广,找一个娘子谈何容易。据说有一家柳府,和皇家的姻亲关系。出过两代皇后。

丞相也说这柳家在这朝堂之上也是颇有权势。关键的是因为他们家没有男丁,颇得圣上的信赖。

扶桑将这些事告知郎君时,瞧得见他眼里有夺目的欢喜。

郎君入宫谢恩。据说在那高高的阁楼之上。竟是当除了当今圣上,旁边坐着的公主昭阳。

一旁的探花的小书童道,据说圣上有意会为如今的新科状元指婚。

另一榜眼的小童嘴碎,皇帝是不会将女儿嫁给新科状元的。做了陛下的女婿,意味着在仕途生涯走到尽头。扶桑心中暗叹,即便指婚,郎君是绝不会应允。一则为了仕途,二则,已有柳三娘。

11

赴宴完毕后的郎君,一直紧咬着牙关,紧绷着脸。扶桑呐呐,郎君究竟为何如此。便不经意地提起了柳三娘,希望郎君能心情好些。

谁知平素待人和善的郎君竟扬手给了他一耳光。将和柳三娘有关的东西通通烧毁殆尽。

盛酒的梅瓶,独素绢上的梨花,还有河灯……

扶桑自此再没见过柳三娘。

三个月后的一日下午,郎君突然脸色惨白从朝堂中踉跄着跌回家中。状元加身的郎君并没有平步青云,却等来了一道圣旨。

扶桑曾连夜跟随郎君去拜访丞相。却听闻妻小尚在,高堂仍在的丞相已然挥刀自宫,入宫去觐见圣上了。不仅是丞相,文武百官要加官进爵,取得陛下信任的,这是一道必过的门槛。过得去,就是槛内人;过不去,就是槛外人。

那夜的归程何其漫长,扶桑跟在郎君身后,终其一生都要在其中兜兜转转。

扶桑被郎君送入宫中,借此攀附大昭皇帝最宠爱的昭阳公主。只不过在七年的朝夕相处中,那个叫扶桑的棋子有了自己的心。

陈文礼成为一个淹没在历史尘埃的灰尘。宦官陈延寿却步步为营,爬上权力的巅峰,在大昭的历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

12

和亲不成,只能兵戈相见。那日大越使臣摔杯,震袖而去。战事一触即发,很快蔓延到了整个大昭。这年春天,都城泉州已是强弩之末。危在旦夕。

大昭的皇帝刘敞本非帅才,带兵打仗更是节节败退。自他颁布了那道圣旨之后,官宦无不竟相自宫,以求飞黄腾达,全然丧失了应有的朝气。带兵打仗几无可用之人。

在他当政的十几年中,荒淫无道,民不聊生。国家已呈现颓然之势。而北方的大越趁机强大,虎视眈眈。此次谋求和亲只是借口。这场战争迟早要发生。而大昭危在旦夕之间。

春日的光慢慢地温暖着扶桑。公主边走边笑,泪洒一路。

宫中来往的路,扶桑七年里,来来去去,这一次,他又跟在公主的身后。慢慢往回走。他给公主织了一个无比绚丽的梦,一梦醒来,发现自己仍陷在梦里。世上总有光未至的地方。比如说一个人的爱。

扶桑并不知道那夜公主和陈尚衣谈的什么。但他明白,自己的余生都要追随公主度过。而公主也和曾经的郎君告一段落。

后来在大昭将要灭亡之际,扶桑又一次被请到了离宫。陈尚衣将所有参与建造船只的工匠灭口,秘密地将二人送到了船只上。

刘敞被封为安稳候,寿终而寝。而宫中的官员三分之二都是太监,皆被撸去官服,五花大绑,斩首示众。

昭阳公主和身边的宦官不知所踪。刘敞命人精心建造的大船也不知去向。大越的皇帝很好奇,曾亲自过问,刘敞却一脸茫然,宫中也无一人记得此事。

午时三刻,日光正好。

闸刀雪亮,吻着鲜血,陈延寿闻到了梨蕊的清香。

春天死在了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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