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山夜话:空山灵雨

1

日暮西垂,不周山此起彼伏的九峰十八岭,山色朦胧如水中之月,无边丝雨细如愁。

秦川手持竹杖,将眼前的荆棘撇到一旁,寻觅荆棘之下潜藏的花木。这些花木色彩形状不一,俱都是唯有不周山生长之物。

“不是这个。”

“也不是这个。”

“都不是……啊啊啊全都不是!”

“可能也许大概应该我是天底下最衰的倒霉蛋!!!”

秦川颓丧地扔掉竹杖,两旁的荆棘复又弹回,将秦川的锦袍勾出一道道丝线。

秦川将和荆棘勾连的丝线扯断,饥渴交加的他掏出水囊,却发现自己早已饮尽囊中水了。偏此时雨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秦川暗道一声“晦气”。

秦川在山林中疾行,走了好远的路,月亮高高挂在穹顶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一处水源。

这是一处山谷里的寒潭,在月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凄清。青绿色的不知名的草木围着寒潭密密长了一圈,受水脉的润泽,比别处更为葱茏。

幽静的夜里,八方山泉顺着石缝流入寒潭的水声也清晰可闻。

秦川大喜,一手打开水囊,一手抓住一根树枝,慢慢将身子探低下去,为水囊蓄水。

眼见水囊快要蓄满,意外发生了。

秦川抓着树枝的手指感到一股凉意,初时他还未注意,以为是风。直到凉意从手指传到手背,再到手腕……秦川回望了一眼,一条小银蛇正在他的手上盘桓着!

小银蛇双目一瞬不瞬盯着秦川,那是看待猎物的眼神。

秦川下意识地松开抓住树枝的手,奋力将小银蛇甩脱。那蛇缠绕得不算紧,倒真被秦川扔了出去,在水面激起一阵不甘的涟漪。

然而来不及庆幸,没了树枝凭依,秦川身子失了平衡,瞬间落入寒潭。

当初学洑水的时候为什么要装病呢?为什么要来不周山送死呢?祖父要是知道他寄予厚望的孙子如此窝囊,怕是一口气上不来,死在秦川前头……

秦川昏迷之前转过无数道念头。

2

小银蛇比秦川更先落水,它划开水面立即往水底游去。

水草簇拥的深处,水底有一只巨大的蚌壳,紧紧闭合着。小银蛇来到蚌壳处,细声细气地说:“阿莺!阿莺!别睡啦,快起来!”

如此呼唤了两声,蚌壳打开了一道小口子,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回应:“天凉好梦你偏来扰,是不是又想我帮你手动蜕皮?”

小银蛇委委屈屈道:“人家好心来提醒你,现下有一个倒霉鬼落水了,你却不领情!活该你在这里数十年如一日地坐监牢!”

蚌壳立刻大开,一个十几岁形貌的女孩儿钻了出来。阿莺穿着一身鹅黄色裙衫,一根长辫子上缀满了珍珠,徐徐垂到腰际,她的脸庞清丽而苍白,如霜亦如雪。

阿莺在水中如履平地,电转之间便一手捏住小银蛇,她的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宛如两颗黑珍珠。

阿莺怒视小银蛇,“你竟敢咒你阿莺姑奶奶?”

小银蛇挣扎了一下,发现无法挣脱,便放弃了。它告诉阿莺:“方才有个人在潭边,被我一吓落了水,我瞧着他一丝水性也无,这会儿估计正在往底下沉呢。”

阿莺惊喜道:“当真?!”阿莺放开小银蛇,“带我去找他。”

阿莺和小银蛇寻到秦川时,他正如意料之中那般在水中沉坠。

阿莺使了灵力,吐了口气,进入水中便是一颗带着五色幻彩的水泡。这水泡在水中迅猛涨大,朝着秦川驰去,转眼间便将秦川整个人兜住,定在原地。

阿莺瞧着秦川,这是个清俊的少年,他呛了太多水在体内,因而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肿,却无损他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好模样。他的衣衫鞋履皆是上品,一看即知是富贵人家出身,也不知来这不周山作甚。

秦川的右手还捏着那水囊不曾松手,这使得他看来更加倒霉跟无助了。

小银蛇得意道:“阿莺,我为你奔走,你该好好谢我。旁的也就罢了,你那蚌屋我最是喜欢,待你离去之后,便赠我吧!”

那蚌屋原属于一位得道飞升的蚌精,蚌精因嫌蚌壳太重,阻碍其飞跃九重天,便狠心扔了它。这就便宜了阿莺,她在带有仙气的蚌屋内修行,事半功倍,力量远超同类。

阿莺道:“好,我答应你。”

小银蛇欣喜道:“那还等什么?动手吧!”

阿莺道:“我等了好几十年,你也莫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阿莺手指飞舞,水泡瞬间碎裂,水流从八方袭来,再度填满秦川的胸腔。

濒死的瞬息,秦川徒劳地挥动四肢,做最后的挣扎,慌乱中,他扯开了衣领。

一枚玉佩露了出来,红色绳线尽头,环形玉佩中央镂着一个“秦”字。

阿莺无意间一瞥,惊愕不已。

真巧,这玉佩她原是认得的。

3

秦川是被冻醒的。

轻薄的雨水打在脸上,秦川的耳边传来泠泠的水声,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寒潭旁的一块石头上。山风吹拂过他那凉津津的衣衫与头发,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嚏——!”

秦川非常没形象地打了个喷嚏。

“你冷啊?”一道女声幽幽传来,吓得秦川魂不附体。

秦川循声望去,只见阿莺双腿盘起,在水面之上打坐,水面却平整如镜,一丝涟漪也无。

秦川大惊:“你是谁?”

阿莺道:“先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话呢,你是不是冷?”

秦川呆呆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打了个喷嚏。

阿莺道:“是了,我做鬼太久,都忘了人的身子是多么脆弱。”

阿莺一挥手,秦川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腾转起来,迫近阿莺。在秦川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阿莺一声轻喝:“来!”秦川衣衫和头发上的水,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一滴一滴被逼了出来,凝聚成一颗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水球。

阿莺再道:“去。”褪尽了积水的秦川回落到寒潭边的石头上。

阿莺把玩着水球,将它变换成各色形状,刀枪剑戟不一而足,水在她手里既是玩具,也是武器。

秦川的身子舒坦了,内心却更加不安,指着阿莺问道:“你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阿莺咧开嘴笑了,满嘴的尖牙在月光下熠熠生辉,“我不是人,我是鬼,专门寻找替身的水鬼。”

秦川咽了咽口水,分析眼下的形势,“所以……我,成了你的替死鬼?”

阿莺点点头,又摇摇头。秦川更加迷惑了。

阿莺晃了晃手中的玉佩,秦川瞧见了,惊呼:“我的玉佩!”

阿莺道:“你的?”

秦川道:“杀我可以,玉佩还我!”

阿莺道:“玉佩的主人,不是你。老实交代,你从哪儿偷的?”

秦川愤慨,“休得胡言,我秦川什么好东西没有,还需要偷?这玉佩是我祖父传给我的!”

阿莺问道:“你祖父?他叫什么?”

秦川道:“长辈名讳,岂可告知你一介妖女!”

阿莺也不说话,只是眼中寒光一闪,寒潭中立刻蹿出十数道锐利的冰凌,逼近秦川的双眼、脖颈与心头,大有夺他性命的架势。

保命要紧,秦川不得不认怂,“秦……秦子游。”

冰凌瞬间收回水底。

秦川再看阿莺,这妖女竟变换了一副模样。阿莺将玉佩递还给秦川,言笑晏晏地对他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原来你竟是……子游师兄的孙儿!”

4

雨已经停了,水汽在墨色的山峦上方微微蒸腾,复归天穹再度凝聚成云。

一扫方才的紧张事态,阿莺和秦川并排坐在寒潭边的石头上,她惯性地用一双赤足拨弄着潭水,秦川无意中见着这如莲的一双足,忙脸红着移开视线。

阿莺论起故旧来,“子游师兄有没有跟你提过……他年轻时候,曾在夏家学艺?”

秦川点点头,“祖父跟我说过,他少年家贫,幸得莳花世家夏家的家主看重,有幸被收为弟子,习得一身莳花技艺。祖父出师后,来这不周山中寻访到世外珍奇玉颜花,进京献给皇上与太后,贵人们心中大悦,这便是我秦家发家之本。”

所谓玉颜花,是不周山中生长的一种“永生花”,花色如朝阳初升,香气延绵十里。从萌芽至开花,需得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花开之后数十年不败,比许多人的寿命还长。自然,它对气候和环境的要求比寻常草木高得多。

阿莺问道:“那夏家呢……你还知道些什么?”

秦川踟蹰了一会儿,终是如实以告:“夏家家主没有儿子,只得一个女儿,偏还一病死了。祖父得到贵人的封赏后曾返回夏家,不想夏家家主已经亡故,树倒猢狲散,族人们将产业零碎瓜分了,人心散了,技艺也不到火候,夏家从此没落……”

阿莺听罢,她的眼泪顺着脸颊肆意流淌,落入水中化为一条条小鱼儿。

秦川手足无措道:“你别哭啊……你为什么哭啊?”

阿莺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哭。

秦川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他问阿莺:“你叫我祖父师兄,你这么关心夏家的事……莫非你……”

阿莺道:“我便是夏家家主的女儿,秦子游的师妹,夏云莺。”

秦川道:“不对啊,你明明是得病死的,怎么会成了……水鬼?”

阿莺苦笑道:“病死?那不过是对外的托词罢了。一个大活人无端失踪了,总要给她的消失安上一个妥帖的名头。此中之事,不提也罢!”说到最后,阿莺的语气咬牙切齿,显得是恨极了。

秦川惊讶地长大了嘴巴,心中有千万个新生的疑问,却不敢问。

秦川本来就不是一张聪明脸孔,这么一别扭,看起来更笨了。

阿莺忍不住伸手捏了捏秦川的脸蛋,少年的脸像是刚出炉的包子,又滑又嫩。

秦川气呼呼地道:“你,按道理我该称呼你一声师叔祖,可你……为老不尊!”

阿莺见他较劲的样子,也就丢开手,“什么师叔祖,听起来像个头晕眼花的老学究。你……叫我姑奶奶。”

秦川吃痛地揉揉自己的脸,“噢。”

阿莺道:“换我问你了。你们秦家不是成了皇宫御用的莳花令么,你放着徽京城的贵公子不做,跑来这不周山做什么?”

这下轮到秦川苦笑了。

三十余年的时光一晃而逝,凭着那一株出自不周山、带着强烈祥瑞意味的玉颜花,秦家成了徽京城的新贵。秦川出生的时候,秦家正是烈火烹油的顶点,享尽了人间富贵。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侵袭徽京城,不仅明媚如玉的玉颜花从此枝叶凋零,还带走了无数人的性命。这其中就包括秦川的父母。

供奉在御花园中心的玉颜花是秦家立根之本,玉颜花即将陨落,秦子游被急召入宫,三年来,秦子游试了无数种方法,终是无法救回此花。面对皇上与太后期待的目光,秦子游伏跪在地,泣涕道:“微臣无能!”

秦家无可避免地要走向没落了。为了延续秦家的昌盛,秦子游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帮秦川娶一位身份贵重的妻子,缔结一桩利益婚姻。

可这一切,并不是秦川想要的。秦川问祖父,为什么不回不周山寻一株新的玉颜花呢?没想到一贯和颜悦色的祖父却勃然大怒。

“为什么呢?”阿莺问道。

秦川道:“祖父说,不周山是他一生的伤心地,那一株玉颜花成就了秦家,却也埋下今日的祸根,一饮一啄,早已注定。秦川父母的死便是最好的证明。因此,此生他都不会再踏足了。”

阿莺道:“那你来这里……”

秦川道:“玉颜花,我要找到玉颜花。完成祖父力保秦家不衰的心愿,然后……我要按照自己的心意,不掺杂任何利益与算计,寻一位可心的女子,与她携手此生。”秦川眼神雪亮,语气不自主地激动起来,“阿莺姑奶奶,我找了好久却一无所获。你能告诉我,哪里能找到玉颜花吗?”

阿莺道:“就算你翻遍不周山,也找不到一株玉颜花的草根。”

秦川道:“为什么?”

阿莺道:“数年前不周山遭逢一场地陷,生长有玉颜花的那座山岭,整个沉没入地底,寸土不留。”

秦川登时面如死灰。

5

次日,秦川上路了,他要在最短时间内返回徽京城。

他紧紧怀抱着一只水囊,按照水囊中人的指点,在不周山一条又一条捷径中穿行。

这水囊中人,便是阿莺了。阿莺毕竟是个鬼身,虽然法力高强,却不能在日光下活动,需要一个藏身之所。

玉颜花是不再有了,阿莺替秦川想了个办法,带她去皇宫,也许她可以救活那一株快死的玉颜花。

秦川本是将信未信的,只是阿莺道:“我本就是夏家嫡女,家族莳花秘术了然于心,你祖父毕竟只是外姓人,难不成我父亲不对他留一手?”

可阿莺为什么要帮助秦川,明明不久之前她还要杀了秦川做自己的替死鬼呢?!

阿莺道:“我自然是有条件的,首先你决不可对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还有,你知道么,替死鬼也是有讲究的,替死鬼的身份越高,我的前程越好。说到底你也只是个花匠的后人,不若你带我去皇宫,我便寄居在那太液池内,你知道的,皇宫里的人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地死,指不定哪日我撞了大运,遇着个皇子贵妃什么的溺毙,借着他的身份,下辈子我也能混个公主王妃当当……”

这个理由很充分,秦川决定成交。

有了阿莺相助,秦川的回程快多了。这一日的黄昏,秦川与阿莺终于迈过了徽京城的庄严巍峨的城门。

秦川赶在宵禁前回到秦府,门房见着少爷回来了,一叠声的惊呼,从门口穿入内宅。不一会儿,秦子游知道了,在管家的搀扶下,亲自出门接秦川。

秦川见秦子游不良于行,忙问管家出了何事。原来,秦川离家出走后,秦子游又急又怒,骑马出城去寻,不慎摔断了腿,养到如今还未好。

秦川愧疚不已,当即对着秦子游磕头请罪,三个响头磕下去,额头也青紫了。

秦子游见秦川懂事了,也觉得安慰。秦子游问秦川,这些日子去哪儿了,秦川道:“祖父,我朝着南方走,恰逢一位世外高人,那高人竟知晓玉颜花的习性与特征,原来他也曾去过不周山,也见过玉颜花。”

秦子游听了大喜,忙问那高人现在何处。秦川道:“那高人已经远走海外寻仙药了。”

秦子游复又流露颓丧的神态。

秦川又道:“祖父莫急,我磨着那高人多日,临别之际终于从他口中探知了挽救玉颜花的法子!”

秦子游哪里知道,这高人原来是自己亡故多年的小师妹,如今与他仅有一水囊之隔。

秦川让秦子游上奏宫中,言道明日便可入宫救治玉颜花。秦子游老怀安慰,直道秦川长成了,秦家如今才算是后继有人。

入夜,秦府众人陷入沉眠之中,阿莺出了水囊,松散筋骨。这些时日,她屈居如此,着实闷得慌。

阿莺不曾来过徽京城,生前却是很向往的。眼见秦川睡得正香,一脚一脚地将身上的被子踢到床的边缘,阿莺离了秦川的屋子,在秦府中闲逛。

除非阿莺愿意显形,否则凡人是见不着阿莺的。但那些秦府豢养的宠物,诸如猫狗鸟雀之类,却是见得着她的。阿莺走到秦府正院,这是秦子游的居所,她刚刚靠近,只见房顶院墙处栖居着的十数只高大矫健的狸猫纷纷龇牙咧嘴,朝着阿莺示威。

阿莺张开嘴,露出比狸猫们更尖更长的利齿,加之她身上的湿哒哒的怨气,狸猫们不敌,纷纷溃散离去。

阿莺哼着生前最爱的一支小曲儿,飘入了昔日师兄的屋内。

悠长而缠绵的小曲儿在房屋内不住地萦回,原本安睡的秦子游发生了变化。

虽然依旧睡着,却是不安稳的一种睡法,身子颤动着,口中低语着,满脸都是汗。

阿莺目光复杂地凝视着秦子游,时光将她记忆里鹤立鸡群的少年变作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人。她还记得他们在夏家学艺时发生的一切,可那些伴随着草木香气的旖旎岁月,宛如潮声般退去,唯有她,一直不甘地驻留原地,把自己活成了汪洋之上的一座孤岛。

阿莺轻声叹息,“师兄,我们终于又见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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