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

我再次见到小美已经是我初为人母,回娘家的时候。

三个月的儿子已经长得白白胖胖,没有了刚刚出生时的那个丑丑的样子。我是怎么看怎么都看不够,这小小的家伙在我眼里、心里都是那么可爱和美好。柔软的身子、粉嫩嫩的小脸蛋简直是天下最美。大概做了母亲才会体会到这种幸福吧。

看着睡着的儿子,我靠着门边吃着花生,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

我因着一直在外求学,所以对村里的那些人那些事便知道的少了些。甚至村里的很多人已经都叫不上来了,遇见那些年轻的妇女到底是该称呼五婶子还是三嫂子?这绕来绕去的七缠八绕的关系已经让我避之不及。

我也不爱听母亲带着醋意和得意讲谁谁家的媳妇不正干就爱逛街买衣裳,谁谁家的孩子打架斗殴不学好进了局子,诸如此类的话题。

母亲为了能和我有点话题便捡着我知道的人事简单地提两句,然后再看我有兴致了才接着往下讲。

“你知道吧,原来和你一起上高中的小美从A市回来啦。”

我一听说小美去了A市,很是羡慕。虽然我现在在家乡有一个稳定的工作,但毕竟还是个小县城。

同龄人之间最容易被比较,互相较劲,比谁成绩好,比谁有出息。

其时,我因着有点小聪明,学习上一直顺风顺水,没遇到过挫折,根本没有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所以也不屑于和谁比较。小美又是一个比较闷,只知道学习的善良姑娘,所以,高二一分文理科,我们便不怎么交流和联系了。

她就像我生命中那些本来很要好,最后却走着走着就断了联系的朋友一样,从我生命的道路上离开了。我一直以为,像她这样的肯用功,长得又不差的姑娘一定会有一个比我更好的未来。

“小美在A市做什么工作呀?”我忍不住问母亲。

我心里想着:我和小美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大学四年加上工作三年多,差不多快八年了吧。

我还没来的及感叹岁月的易逝,就被母亲打断了。

“能做什么工作?她是看病去的。你好久没见她了吧?啧,你没见她现在都胖成什么样了。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母亲停止了剥花生,就那么看着前面的空地,为小美感到惋惜。

“她怎么了?”我心里咯噔一下,就怕母亲说是什么绝症。同龄人之间或许更有一种相惜的感情,心底也暗暗为她感到可惜。“不是得了什么绝症吧?”

“不是,是脑子的毛病,说是上大学的时候谈恋爱,脑子受了刺激,上了没有一年就回来了。回来家里就带着满处看,也没看好,吃的药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我吃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得了精神病了呢?

还记得刚上高中的时候,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小美偷偷地和我说,喜欢班里的那个干净明朗的男生。那种不好意思说出口,又想和人分享自己美好的感情的模样单纯的让人不忍伤害。不知道,她又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才会变成这样呢?

我想问母亲详情,母亲也说不清楚。毕竟这种事情,小美的家人不会到处宣扬,而是能瞒则瞒,让别人知道家里的大学生变成了神经病毕竟是件丢脸的事情。

我丢了花生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了房间看儿子睡醒了没有。母亲便也停止剥花生,上院子里推了电车,说要去村头小卖部买点菜。

儿子还没醒,我把儿子的衣服拿起来看了又看,那么小的衣服,真的好可爱。生活静好大抵就是这样吧。听了小美的遭遇,我更是觉得自己已经比不幸的人幸福了太多了。

门外有人进来,我以为是母亲买菜回来了,没想到进来的是小美。

小美脸上带着笑,像上学时那样的纯净的笑,只是笑中多了一丝的怯意。她就站在门口的地方,也不再往屋里走。

她大概是这几年看到过太多的白眼和嫌弃,生恐我也会厌恶她,所以才不敢进门。

大概是做了母亲,心里变得更加柔软,见不得人受委屈、受罪。再加上一同上学时我们之间的情谊,心里更不愿把她当成异类看待。

我上前一步,拉过她来。“小美,你来啦。咱俩可好几年没见了。”

这时母亲也买了菜回来,还在院子里就高声喊我,“小美来了吗?”

我忙应了,“来了,刚到你就到了,在屋门口呢。”

说话间,母亲也到了门口,小美忙喊“三奶奶好”。在村里按辈分,小美要称呼我为姑娘,在我们这里姑娘就是姑姑的意思,称呼我母亲三奶奶。从见到小美起,我一直没有看出来她和正常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甚至觉得是不是母亲搞错了?

小美,你和你姑娘好几年没见了,你们在一块好好聊聊。”母亲看小美的眼神也是充满了心疼和怜悯。她又转向我:“我去择菜,一会好做饭。你俩多亲近亲近。”说着,又亲昵地拍拍小美的胳膊,转头出去了。

一时间,母亲出去了,我才仔细看了看小美。

一身半旧不新的衣服,干干净净,就是带着些土气,是我早就不穿了的样式。

脸上干干净净的,依稀可以看出原来白皙的皮肤底子,可腰身已经胖得就和四五十岁发了福的普通的农村妇女一样。

我不忍问她近况,不忍问她当初遭遇了什么才变成这样?

一时的沉默显得有点尴尬,我向她伸出手想靠她近些。她却拉住了我的手仔细地看着,“你的手真好看,又白(皮肤)又细。”

我的视线落到了她的手上,原来白白嫩嫩的手已经变得又黑又粗,还有一些裂口,裂口上还有一些黑黑的污渍。

她握着我的手,久久也不肯放开。“还是上学好。”她眼里有着遗憾和羡慕地说。

“那你……”我不是一个精于聊天和安慰人的人。不知道该怎么问她才能不伤害她的自尊,不会揭开她的伤疤,“你现在每天都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呀,就在家待着。人家都不用我,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她笑起来,一副自嘲和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这样反而让我没有了那么多的担心和顾虑,便聊得更随意一些,“你不是去上大学了吗?好歹是个大学生,怎么会找不到工作?”

小美没有觉得我冒犯她,反而好像有了一个出口,开始把她的情况零零碎碎地说给我听。不过说的都是很表面的一些事情。

她复读了一年,复读的时候出了事,生了病,勉强考到A市的一个大学。后来病又犯了,就到处看病,吃了很多激素类的药物,变得现在这么胖。学校也不能去了,更不要说拿毕业证了。

她没有说出了什么事,也没有说她得的什么病。我也没有问她,我想:她若想说不需要我问,她不想说,我若问了,徒留尴尬。

她看着我,抿嘴一笑,开始在我耳边一本正经的说开了胡话。

“你知道吗?高考全是假的,我的试卷都是老师给我做的,我就等着拿成绩,上大学。”

小美这样说起来,才让我意思到她的脑筋确实不正常了。我也只得顺着她的话题说,“高考这么重要的考试,在每个考试点都装满了摄像头,怎么可能做得了假?我当时高考的时候可是非常严格的呀!”

“不是你想的那样,都是假的。他们都可厉害了,有钱有权的就能拿高分,上好大学,没钱又没势的就上差的学校。他们就是这样子搞得,你看我生病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们为了把我送走,就替我考,我才能被A大录取。”

我知道她的脑筋又开始不清楚了,便岔开了话题。

“在大学里有没有喜欢的人呀?大学可是谈恋爱的好地方。哈哈”我显出一副故意逗她的样子,这样她想不想说都没有关系。

“有。”她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就结束了这个两个女生可以聊上一天的话题。

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转换下一个话题,为免尴尬就去给儿子掖了掖被子。

她看见我儿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真可爱,他多大呀?”

“刚满一百天呢,你不知道,刚生下来的时候可丑啦!”我暗暗感谢儿子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话题。小美应该是感情上受到了刺激,如果不钻牛角尖,找一个爱人,说不定就好了。再说如果不是母亲提前告诉我,我根本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呀。

“你呀,这么喜欢小孩子,就赶紧找个人嫁了吧,再生个孩子就没时间想东想西的了。”我笑着打趣她,“要不要我帮你介绍对象呀!”

小美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用你介绍,我有对象,他可是人民医院的大夫呢!”我没想到的同时也替小美开心,有了对象,结了婚,她的生活正常了,人就不会再生乱七八糟的病了。

“真好!”我由衷地祝福小美,“你们怎么认识的?他知道你的病吗?”

“他当然知道,我就是看病的时候认识的他。后来他和我说喜欢我,而且,”小美羞涩地低下头,“他也已经要了我了。”我再次震惊了,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你们……”

小美看我这般反应,又急忙说:“我本来不同意的,他就在给我做手术的时候把我麻醉了,强要了我。”我已经分不清她说的是真是假,心有疑惑,“在手术室怎么可能?手术室又不可能只有一个大夫。”

“周围有大夫呀,他们知道他喜欢我,就帮他,后来他又要了我好几次,我还怀孕了呢!”

未婚先孕?我已经对小美抛出的一个一个猛料震得目瞪口呆。

我印象里的小美是那样保守的一个女孩子,在上学的时候甚至都不敢看男生一眼。短短的八年不到的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她又经历了什么?

小美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我肚子里怀了好几个孩子,可是他不让我生下来。他说只想爱我,不想我生孩子遭罪。”

好几个孩子?我以为我听错了,或者小美表述的问题?“是多胞胎吗?不生下来太可惜了,你去医院检查了吗?确定是几个?”

“检查了,还是他给我检查的呢,怀了有五六个。他说不健康,不能要。”小美一本正经地和我说。“我的孩子要是生下来可比你儿子要大。”

我现在大概可以确定小美怀孕的事是她在胡扯了,生多胞胎的人有,可又哪有那么容易就怀五六个的呢?

“既然你们都有了关系了,就抓紧看个日子,结婚吧。结了婚就好了。”我开始不耐烦听她说这些天书了,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嗯,我们下半年就结婚。他说了,结了婚就给我安排工作,和你一样的正式工。”小美骄傲地说,“他还说到时候也不用我真去上班,就挂个名,光领工资不用干活。”

“嗯,你到时候就擎等着咯!”我还没说完,儿子就开始哭了起来,小腿不安分地蹬起了被子。我慌地掀开被子一看,果然,这个小祖宗又把床尿了。我抱起孩子,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歉意地朝小美笑了笑,不用我再想办法下逐客令了。

小美抿嘴,欲言又止。“下次你来,我还能找你聊天吗?”

“当然能,你想来就来,我过两天还上我妈这来,咱还能一块拉呱。”

“你真好。”小美脚步轻松地出了门,“三奶奶,你忙着,我回去啦。”

“哎,不再坐会啦,小美,路上慢点啊。”我妈答应着小美就进屋来,把宝宝的尿介子换了下来。

我被小美这五六个孩子雷得外焦里嫩,忍不住抱怨母亲,“小美是你叫来的吧?拉一会呱,差点累死我。”

母亲嘿嘿地笑了,“动动嘴皮子就累死了?你也忒能虚哄了。小美可怜,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妹妹结婚,就把她锁在奶奶家里,他奶奶又耳背,小美就整天自己和自己说话。好不容易家里人看着好些了,把她放出来了,周围的人又都各忙各的,还是没人和她说说话。”母亲怕我还怪她,就把小美的情况和我说了。

“这毛病要是有人开导开导,说不定就好了,你呀,反正在家也没事,有个人陪你聊聊天多好。”

冲着母亲这份善心,我也不好再埋怨她,暗暗告饶,“这病我可治不好!你可别再邀她来了,我招架不了呀!”

我把小美下半年要结婚的事情和母亲一说,母亲叹口气,“哪有那么个人哟,这都是她胡想的,谁和她结婚呀!”

可怜的小美,愿你早日康复,恢复往昔快乐!

我再次见到小美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年多了。

她整个人瘦了,精神了,好像皮肤也好多了。她穿着超市里的工作服,干净利落。

超市里的游乐场,小孩子快乐地叫喊,爬上爬下,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发现是我,她直接抓住了我的手,全然没有上次的怯意,“是你呀,好久没见啦!”

“是呀,是呀,上了班,回娘家的时间少了。再说带着孩子也不方便出门,可不是见得就少了。”

我看她有了工作,状态也不错,暗暗谢天谢地,心里替她高兴,只是还是不知道该和她聊些什么。

她也不再说话,就是久久握着我的手,看着我抿着嘴笑。她的手温暖而干燥,笑容干净而甜美,时间也许才是最好的疗伤药。

我问她结婚了吗?

她笑着说,“快啦,快啦,下半年就结!”

我不知道她是否已康复,这个下半年结婚的坑,我是信呢还是信呢?相信某一年的下半年,她一定可以挽着新郎的手,走向幸福。

过完了下半年,就到了年根了,老同学的聚会一拨接着一拨。

我自结了婚,生了娃,很少参加这类聚会。今年儿子大了,我也瘦了下来,又恢复了年轻时的自信,决定开始重拾自己的朋友圈和同学圈。我化了个淡妆,挽了发髻,就去赴宴。

桌上把酒言欢,喝到兴起,纷纷说起上学时的趣事秘闻和八卦。

谁暗恋着谁、谁又和谁校外同居、谁未婚先孕……这些在现在看来似乎司空见惯的事儿在当时可是爆炸性的新闻,一般隐蔽性极强,很少人才知道。

直到有人说起,学校后门院墙施工的时候,有几个工人强暴了女学生致其怀孕的事情,我的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

事情已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伤害已然铸成,惟愿受伤的女学生早日走出阴霾!惟愿校园成为学生安全的港湾!惟愿校园里的学生有更多的自我保护意识不再受伤害!

7

白荣军在火车上认识一个女孩。女孩叫薛海霞,揣着一千块钱到北京打工。

白荣军说:“你一千块钱够干啥的,找不到工作就已经饿死了。”

“我尽量找个包吃包住的地方干。”

“你想干什么呀?”

“我丰台有朋友,去了再看。”

“你朋友干什么的?”

薛海霞支支吾吾不愿意说。

白荣军说:“你不愿意说算了,我猜不是卖假发票的就是卖逼的。”

薛海霞很恼火,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阴暗,我朋友干的可是正经工作。”

白荣军逼问:“那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啊?”

薛海霞仍然支支吾吾。

白荣军说:“我也是来打工的,也想找工作,你朋友干的那个工作,不知道我能不能干?”

“你肯定不行。”

“为什么?”

“我还没去,我自己行不行都没底。”

“那到底是什么工作啊?”

“化妆。”

“我还以为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工作呢,原来是化妆啊。”

薛海霞一脸的严肃,说:“是给死人化妆。”

白荣军咽了口唾沫,重新问了一遍:“给谁化妆?”

“给死人化妆。我朋友他们殡仪馆包了个太平间,专门做这种事。”

“那你愿意干吗?”

“死人我倒不怕,给死人化妆吧,倒有点别扭。”薛海霞说得很是轻松。

白荣军看着薛海霞的脸,居然看到了死灰之色。

薛海霞又说:“那儿好像挺缺男化妆师的,你要是愿意去,我倒可以跟我朋友说说。”

白荣军“咕咚咕咚”又咽了两口唾沫,说:“你朋友真的是干那个的?”

薛海霞仍然一脸严肃,说:“是啊,我朋友是艺校专门学化妆的,给活人化妆的活儿难找,只能另辟蹊径,去给死人化妆。这是往生服务,也算是朝阳职业了。”

白荣军说:“我陪你去看一趟。”

薛海霞很爽快地答应了。

白荣军跟着薛海霞去丰台一个殡仪服务中心,先坐地铁,后倒公交,然后步行,距离越近,腿肚子越转筋,好像薛海霞带他去的是地狱。

薛海霞对白荣军很是鄙夷,说:“你一个大男人,胆子怎么那么小?”

白荣军说:“我怎么越走越觉得这儿不是北京?”

“不是北京是哪儿,是火星?”

白荣军自认为很刻薄,没想到薛海霞比他更刻薄。

远远地看见两辆挂着黑色绸花的灵柩车,白荣军立刻眼明心亮,“到了吧。”

薛海霞说:“应该是到了。”

薛海霞和白荣军走到殡仪服务中心的门口,探头朝里看了看。有个干枯的老头坐在大厅里,眼睛深邃,呆呆地望着某个角落。

薛海霞说:“大爷,我找郭晓燕。”

大爷说:“我不认识。”

“你不是在这儿工作的吗?”

“不是。”

薛海霞给郭晓燕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到门口,让她出来接一趟。

白荣军陪着薛海霞在大厅里坐了一会。不知何时,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悄没声地出现在大厅。薛海霞介绍说:“这就是郭晓燕。”

白荣军愣了几秒,说:“你好,我叫白荣军。”

薛海霞说:“这就是火车上认识的那个帅哥。”

白荣军很纳闷,一个水一样的女孩如何会去干这样一份工作。

郭晓燕伸手和白荣军握了握,她的手柔软冰凉,不知道摸过多少死人的脸。

郭晓燕说:“咱们先去吃饭,你们刚下火车,肯定很饿。”

郭晓燕领了白荣军和薛海霞去了殡仪中心旁边的饭店去吃饭。吃饭的时候,薛海霞问郭晓燕:“大厅里那老头不是你们公司的啊?”

“哪个老头?”

“就是坐在角落里的那个老头啊。”

“我怎么没看见?”

“白头发,深眼窝,就坐在角上那把椅子上,我还和他说话了呢。”

“哦,明白了,那老头刚送走。”

“送哪儿了?”

“火葬场,你们估计碰上鬼了。”

薛海霞半信半疑,白荣军则听得心惊胆战,嘴巴微张,好半天合不拢。

郭晓燕哈哈大笑:“骗你们呢,看把你们吓的,就这胆子还想干这行?”

白荣军说:“你一开始干这行,怎么过心理上这关?”

“跟你们一样啊,也是胡思乱想,干多了就不怕了。”

“你化妆的时候,是不是不把躺着的当人看?”

“肯定得当人啊。”

“我以为就像刷墙一样呢。这行赚钱吗?”

“看跟哪行比,也算比较多啦。”

“那你觉得我适合干这行吗?”

“你啊,我看挺适合的。”

“是吗?”

“是啊。”

“为什么?”

“你很害怕死人啊,害怕死人才会尊重死人,尊重死人才能干好这行啊。”

“是这样吗?”

“是。”

“我很想试试。”

“可以啊,你可以先当我的助理。”

白荣军和郭晓燕聊得挺投机,倒把薛海霞给抛到了一边。薛海霞的任务其实已算完成,她也没打算干殡仪行业,只是顺带着给郭晓燕介绍一男朋友。

郭晓燕本身挺孤僻的,几乎没什么朋友,再加上干了这行,越发疏于人际交往。只有薛海霞对她了解得比较透,知道她找男朋友不易,总帮着留意身边的男人。谁知瞎猫撞上死耗子,居然碰上白荣军这种有强烈好奇心的。

白荣军当了郭晓燕的助理。郭晓燕首先带他去了趟太平间,要他先熟悉熟悉环境,感受一下死人的身体。

郭晓燕说:“你今晚上和管理员待一起,晚上要拖地,你跟着拖地;要巡查,你跟着巡查;有入库的尸体,你跟着入一下库。”

白荣军满口答应说:“可以”。

管理员就是那个曾坐在殡仪服务中心大厅里的老头,他不清楚郭晓燕的名字,只知道她的工作号。白荣军也有个临时工作号:68。

老头说:“六十八,你是新来的吧。”

“是。”

“三十九的徒弟?”

“助理。”

“三十九有过好几个助理,干不下去,一个个都走了。”

老头是个老光棍,原来靠吃房租过日子,后来因拆迁没了去处,就给医院看起了太平间,一住就是十多年。

老头说:“我夏天就睡在太平间里,没蚊子,没苍蝇,凉快,安适。我七十八了,算半截子死人,平日跟活人没话,跟他们倒有说不完的话。只要有尸体入库,我都会跟他们说会儿话,说完了他们晚上就不会闹我了。”

“闹你?”

“就是做恶梦。”

半夜,电梯里运下来一具尸体,老头说:“六十八,我带你去跟他说说话。”

白荣军说:“行,我也学习学习。”

白荣军陪着老头去跟死人说话。掀开白布单的一刹那,白荣军吓了一跳,躺着的人竟似曾相识。随后,他在尸体的脚趾上发现了死者的名字:白荣军。

白荣军心想,我怎么会突然死了?这绝对不可能,这是个梦,绝对是个梦。

白荣军拼命从尸体旁挣扎离开,可是老头却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往尸体手上摁。白荣军的手竟然神奇地和尸体的手融合在一起。

白荣军大叫:“我没死!我不想死!这绝对不是真的!”

白荣军突然跌落在桌子下,老头拍拍他的肩膀说:“做恶梦了吧。”

白荣军满头大汗,说:“我梦见自己死了。”

“不用怕,那是在给自己增加阳寿呢。”

白荣军突然想离开太平间,他对老头说:“你告诉三十九,就说我不想干这个了。”

把自己真实经历过的写下来让人阅读,就像是脱光了衣服行走在晚高峰的车流中。

当数学老师把自己叫起来回答问题,王欣支吾着说不会的时候,第一次深切地体会什么叫做挫败感。周围都是认真学习的学霸,只有自己是笨蛋的感觉,很恶心。

同桌是个瘦瘦的女生,家境很好,下课后说道:“没事,你多看看就会了,其实很简单的。”

王欣笑得很苦涩。

期中考的时候,毫无意外,成绩垫底。王欣在成绩单前听到评论声:“你们看这个高沐阳,考试的第二天回家了,还比最后一名高出三十多分呢,好厉害!”

作为最后一名,王欣默默地走过,一个字都没说。自己真的是一败涂地。

考完试就换桌,这是惯例。班主任喜欢的是把一班学生像推磨盘一样,轮流转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原来在靠墙最后小角落里的王欣,这一次换到了最前排,有了后桌。

其实王欣不喜欢有后桌的,因为她有白头发。

又是一点真实的卑微。在众神环绕的奥林匹斯山,人类女孩的无力与低下,就像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命运,挖了双眼还深深存在记忆里,注定要背负一生。

吴骥喜欢上了拔王欣的白头发。王欣没有拒绝,大概觉得“有碍观瞻”也是自己的错误,乖乖地坐在凳子上,等着后面的人温柔地拔掉自己的白头发。

心里的不甘和委屈都化在了每星期的周记上。王欣写下自己的压抑,迷茫。写下热气蒸腾的教室里,五十多个前程远大的小人儿和一个孤独的灵魂,并没有期盼着另一个孤独灵魂的出现和解救。就算是溺死,也是自己的事情。

只是对于文字的热爱在一日一日困倦苦恼中越发激昂,提起笔来就放不下,还顺便学会了韩寒式的嘲讽与郭敬明式的矫情。王欣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文章憎命达”,即使这样的“不达”在后来的自己看来可笑得紧。但那时,学习成绩俨然就是生命里的全部。

吴骥把王欣的白头发一根一根地拔掉,有时会不由自主地问出来:“为什么不染一下呢?女孩子应该在意一点自己的外表的。”

我这是对真实的向往,王欣在心里默念道。说出来的话却带着遮掩不安的肿胀感:“真正的美,真正的爱情,除了外表的光鲜之外,还应该有些别的什么。一个有趣的灵魂好过一头乌黑的头发。”

吴骥的声音飘飘渺渺地进了她的耳朵:“真正的爱情,多么虚幻的东西。我更希望的是一个稳定的婚姻和一个善解人意的另一半。”

其实,我哪里懂什么爱情,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王欣在心里想着,不过,你肯定是懂的。你的语气和表情,都在诉说着什么。

吴骥喜欢摇滚音乐,喜欢吃辣,老家在青海。王欣渐渐喜欢上与吴骥的交谈。他总是有自己看世界的角度和远超同龄人的眼界。王欣知道,他的世界里绝对没有韩寒和郭敬明。

吴骥说他喜欢卡夫卡,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王欣一点不认识这几个人,找了书来看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作家和文章。那是与韩寒和郭敬明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就像王欣知道自己与这个班里很多人都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一样。

分文理的时候,她选了文。毫无意外的,被踢出了实验班。离开了那些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和那个喜欢卡夫卡的男孩。

新学期开始,远离了物化生的王欣觉得自己如鱼得水,只是新的班里没有一个人认识博尔赫斯,没有人喜欢加缪和米兰·昆德拉。王欣的孤独感还是一如既往的强烈,就像离开了一座城堡,又来到了一个寺庙。可她渴望的,不过是一片麦田。

王欣开始盼望着每周两节的体育课,因为会和原先的班级一起上。可以偷偷地看一眼那个温柔的男孩子,或许还会说句话也不一定。

王欣开始盼望每天的课间操,也许会见到那个他的身影也说不定。盼望每天的三餐,能看到他匆匆走过的背影也说不定。

慢慢地,王欣摸清了他生活的规律。他应该是星期三做值日,因为这一天会见不到他跑操。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大概是因为腿长,从四楼下来的时间和王欣从二楼下来的时间一样。他吃饭的速度很快,王欣买个饭的时间,他就已经吃完出来了。他晚上不去餐厅吃饭,估计吃面包。

摸清楚他的作息规律以后,王欣喜欢上了追随吴骥的脚步。四合院形制的教学楼,吴骥的教室在南面四楼最东面,王欣的教室在北面二楼最东面。为了更好地看他,王欣不走东面的路,而是绕道教学楼西面的路。

王欣走在西面的路上,吴骥走在东面的路上,虽然有教学楼挡着,王欣还是觉得两个人的步调是一致的,肩并肩的,温馨迷人的。

就这么跟了半年,直到一个下雪天,老师大发慈悲没有占体育课,同学们都去操场上打雪仗。当然最开心的还是王欣,可以享受一下自己隐秘的幸福。

只是,今天的吴骥好像有些不一样,站在操场上好像在找什么的样子。看到王欣之后,迈开腿向她走来。

一瞬间,王欣觉得心跳加速,双眼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蹲下玩雪。

一双长腿来到自己身前,蹲下,温柔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玩什么呢?”

王欣没说话,根本就说不出来。

“也不知道你最近在看什么书,不过我想送你一本书。跟我去拿吧,走。”说这就站了起来。

王欣的心里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大半年来两人没有说过几句话,只是遇到了礼貌性地打招呼而已,自己的心里的火山,被压在沉重的学业之海下面,不见天日。

乖乖地跟在吴骥后面,小心翼翼踩着他的脚印。大脚印里面套一个小脚印,就像是两人的命运,特定的环境,特定的天气才有微茫的交集。

远远站在走廊里,离精英聚集的班级远一点。

吴骥将夏季校服包着的厚厚书本递给她,她展开一看,《活着》。

“本来想到时候再告诉你的,现在告诉你就当个送书的由头吧。高三我就要离开了,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自卑。你很有潜力的。”

“真的吗,谢谢。”王欣小声地问道。余下的话黏在嗓子里,落到胃里,没有说出来。

我只是拿你当做目标在一点点地追赶,即使知道没有未来,我也愿意。

吴骥是四月二十三的生日,几乎是一年里最好的时光。后来的大学老师告诉王欣,五一前后正是世间清气上升,浊气最弱的时候。听了这话的王欣觉得,吴骥的身上满满的都是清气。

买了一个巨大的玻璃罐子和一堆星星纸,王欣把每张纸都加工一遍,叠好,放了满满的一罐子。

生日当天,王欣走在教学楼东面的路上,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她装作偶遇的样子,把玻璃罐子交到了吴骥的手上。

“不贵,胜在心意。”她有些不好意思,隐藏在星星里的小心思,没有人知道。

她打算就这么隐瞒着。自己的心思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就好。

他低声说谢谢,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王欣注意到他手腕上的运动手表换成了精致的机械表。

王欣小心翼翼,“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走吗?”

他笑笑:“不用了,有缘自会相逢。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我会好好珍藏的。”

王欣知道消息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她始终记得那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六下午。

高三压力大增,她正在努力刷题,旁白的同学拍拍她的肩膀:“外面有人找你。”

抬起头,经常和吴骥一起出没的男生。王欣有不好的预感。

“这是他给你的。他中午就走了,很快,事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王欣展开皱巴巴的纸条:

我走了。当然不会告诉你的。说实在的,我蛮喜欢这个地方的,只是这毕竟不是故乡。我在这里的朋友不多,你算一个。你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境地,生怕失败似的。其实你很强大的。有缘还会再见的。

字好丑。

这是王欣对吴骥的最后一个印象。

以后的岁月里,王欣再也没有遇到过吴骥一样的男孩。

他就像一道光,照耀她生活里盘曲蛛网。即使蛛网还是撕不破扯不烂,但那温暖,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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