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奕的海
她的笑容明亮而干净,像七月海面吹过的太阳风。
一
“你准备好了吗?”洛奕推开门,看向屋内的女子。
女子一头金色的大波浪长发,随意地垂落在腰间,她穿着中世纪的小洋裙,裸露的手臂白皙细腻。她转过身来,小巧的脸庞上五官深邃,她的眼睛是美丽的海蓝色,只看一眼,就让人想到平静海面偶尔荡漾的水波纹,有让人心静的魔力。
“当然。”女子唇齿轻启,嗓音悦耳动听,像夏日海风吹过风铃,奏出空灵清澈的乐曲。
“那就出发吧。”洛奕深吸一口气,转身出门。
女子自称蕾拉,是某日洛奕出海打渔时遇到的。当时的蕾拉看起来很脆弱,不声不响地靠在礁石旁,洛奕以为自己遇到了遭受海难的人,赶紧上前看去。一眼惊艳,真的太好看了,尽管发丝凌乱脸色苍白,可是那精致的五官,实在是让人难以移开视线。洛奕一瞬间以为自己遇到了海之女神。
“你……还好吗。”洛奕轻声唤道,没有回应,可是起伏的胸膛告诉洛奕,她还活着。“这可怎么办啊……送到医院去吧。”洛奕自言自语,纠结了好一会儿,然后,仿佛心有所感,往女子那里看了一眼,对上了一双海蓝色的眼睛。“你好啊,小男孩。”女子轻笑,“我叫蕾拉。”
蕾拉自称是来自遥远的国度,她一遍遍地告诉洛奕,她要去一个名叫梦境之海的地方,但是她现在力量太过微弱,需要洛奕陪她一起去。可是,梦境之海是个什么地方,洛奕很困惑,他翻了很多书和地图,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啊呀,我知道呀。”蕾拉笑着弹了一下洛奕的脑门,“你跟着我走呀。”
于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洛奕终于收拾好东西,准备和蕾拉一起前往。
“不知道去那里要多久,希望我准备的淡水和食物能撑到那个时候,还有,海上有时候不是很安稳,蕾拉你要记得保护好自己,当然我也会保护好你的……”洛奕碎碎念着,他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不自觉地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蕾拉看着洛奕说个不停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到海边要穿过村子,一路上洛奕听见很多人在议论着,“这是被迷了心智……”“是啊,是好看,可是也太奇怪了吧,哪里来的,根本不像我们这的人啊。”……
洛奕自动屏蔽了这些闲言碎语,拖着行李慢慢走着,蕾拉漫不经心地走在他身旁,听到四周的议论,随意地看了周围人一眼,周围的人瞬间不敢出声了。待他俩走远了,才心有余悸地说道:“好可怕…”“果然是妖女。”“洛奕这小子,太傻了。”……
“上船吧。”洛奕走到船边说道。
“哎哟,又见面啦小伙计。”蕾拉嬉笑着摸了摸船身,灵活地一跃而上,看到洛奕还在发呆,轻轻捏了下他的脸,“傻啦?”
洛奕猛地抬头,被蕾拉灿烂的笑容打了眼。阳光太偏心,均匀地涂抹在她精致的脸庞上,分外好看。洛奕一瞬间觉得自己脸上滚烫滚烫,眼前一花,天地间仿佛什么都不见了,就剩蕾拉粲然笑脸和海浪温柔翻卷的声音。
噢,还有。还有洛奕抑制不住在疯狂跳动的心脏。
二
“还有多久到?”洛奕问道。他们在海上已经有好几天了,周围蓝色一片,看不到尽头。
“快了。”蕾拉看向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悄悄地隐去了踪影,整片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洛奕看着天说道:“暴风雨要来了吗?”蕾拉的表情变得凝重,她站起了身,让洛奕保持安静。接着,她静静地看着变成深蓝的海面说:“到了。”
蕾拉闭上眼睛,口中念出洛奕听不懂的语言。洛奕呆呆地看着她,不知该作何反应。随着蕾拉念着,海面颜色愈发暗沉,接着,洛奕面前的海面出现了小小的漩涡。漩涡越来越大,海风也愈发猛烈,洛奕紧紧抓着船边,忍不住喊道:“蕾拉——”
蕾拉转身和洛奕对视了一眼,海蓝色的眼睛变得很幽深,洛奕一惊,却仿佛被蛊惑了一样,根本移不开目光。“睡一会儿吧。”他听见蕾拉这么说道。这是什么,你要做什么。洛奕想说很多话,却无法开口。他像是要被蕾拉的眼睛吸进去了……身子越来越沉,洛奕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失去意识前一秒他在想,蕾拉,会不会有事呢。
三
洛奕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他是一名公爵的儿子,但是根本不好好听教书先生上课,喜欢溜出去玩。七月的某天午后,他趁着教书先生打瞌睡,跑到庄园旁的海边去。这天的海格外平静,海面亮晶晶的,特别好看。
洛奕拾了几颗贝壳,仔细地清理着上面的沙子。“你好啊,小男孩。”洛奕循声望去,看到了一个金发的美丽女子。女子说:“我叫蕾拉。”
蕾拉总是待在水里,洛奕很多次想让她上岸和自己一起玩,蕾拉只是笑着说:“不行哦,我不可以上岸的。”
但是蕾拉太好看了,而且见多识广,跟洛奕讲很多很多海里的故事。洛奕很喜欢这个朋友,于是逃课愈发勤快了。教书先生知道公爵夫妻二人很宠这个独子,并不和他们反映洛奕逃课的情况,只是在洛奕逃出去后,悄悄地跟上去了。
“小洛奕,”蕾拉修长的手指绕着金色发丝,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不是很想让我上岸吗?你知道吗,你父亲的书房里呀,有个珍珠,就那种特好看的,亮闪闪的珍珠。”
蕾拉凑到洛奕耳边:“你去把那个拿给我好不好呀?”“有了那个你就可以上岸了吗?”洛奕问道。“那当然。”蕾拉笑了,“不要和你父亲说哦。”她逆着光,洛奕看她突然就恍惚了,蕾拉的笑容也看不真切了。
教书先生躲在树后震惊地看着蕾拉,蕾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视线轻轻地扫过来,教书先生只觉得通体冰凉,仿佛坠入了万里海底,不得翻身。他忙不迭地往回跑去,慌张不能自已。
洛奕开始苦恼,要怎么样才可以把珍珠拿出来呢?可能老天都在帮他吧,洛奕的父母要出去参加皇宫的宴会,洛奕说什么也不肯跟着去,“行了,孩子不想去,就让他在家玩玩吧。”洛奕的母亲温柔地劝说道。父亲只是叹了口气,便也随他去了。
太好了!洛奕趴在阳台上看着父母的马车远去,兴奋地转了个圈。这样就可以把珍珠拿给蕾拉了。洛奕走进父亲的书房,一眼就看到珍珠放在桌上的玻璃罩里。“应该不是很贵重吧……就直接放桌上了。”洛奕嘟囔着伸出手。轻轻松松的,玻璃罩就打开了。洛奕一愣,这也太顺利了吧。没有多想,因为蕾拉还在等他,洛奕将珍珠攥在手里,向海边奔去。
夜晚的海多了些许森冷的气息,洛奕突然多了几分胆怯,犹豫着要不要向前。“你来啦。”熟悉的声音响起,洛奕抬头,看见蕾拉倚在礁石旁冲他笑。月光静静地洒在她的身上,给蕾拉细腻的肌肤镀上了银边。洛奕被她的笑容蛊惑了,走上前去,“蕾拉。”他说道,“珍珠,我给你带来了。”
蕾拉的笑容愈发明艳:“是吗……你这么乖呀。”洛奕莫名的有点害怕,他不由退后几步,说道:“蕾拉,你有了珍珠真的可以上岸吗?”“是呀,快给我吧,这样,我就可以陪你玩啦。”
“我……”洛奕伸出手想把珍珠给她。“少爷,不可以!”教书先生突然出现在洛奕身后,“少爷,你不可以相信她,这是个海妖!”
洛奕一惊,转头看去:“这……”蕾拉眯了眯眼,轻巧一跃,把洛奕手中的珍珠拿走了。“谢谢你啦,小男孩。”洛奕急忙看去,却只看到蕾拉在海中远去的身影。“她真的是海妖。”洛奕喃喃道。
“这可怎么办啊……完了完了。”教书先生连声哀叹。“那个珍珠,很重要吗?”“那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海妖的眼泪啊。”教书先生解释道,“少爷,您家祖上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在战胜了一群海妖之后,被授予了爵位。那个珍珠……是用来镇压海妖冤魂的。”洛奕怔忪地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好像闯祸了。
从那天开始,洛奕家里总是霉运不断,温柔的母亲天天躲在房里抹眼泪,父亲成日出去奔波寻找解决办法。直到一天,父亲遇海难的噩耗传来。整个家面临全面崩溃。
洛奕来到海边。此时的他,确实是彻彻底底的孤身一人了。他双目无神地看向这片海。海面还是那么平静,在阳光下闪着光。可是洛奕实在没有心情欣赏美景了。“蕾拉。”他喃喃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苦衷,可是,我一直那么喜欢你。”
除了海风卷起浪花的声音,洛奕得不到任何回音,他也不再奢望可以得到回应了。家里开始遭遇不幸时,他来了很多次,哭着喊着让蕾拉把珍珠还给他,可是了无音讯。“那就这样吧,”洛奕深深地望了一眼这片海,“再见啦。我不会再回来了。”家中遭遇如此重创,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一夜长大,从此以后,他一个人要生存下去。
四
“醒来吧,洛奕。”一声悠长的叹息萦绕在耳边,洛奕慢慢睁开了眼睛。
“蕾拉。”“嗯。”
洛奕斟酌许久,开口道:“那是我的……前世?”“是。”蕾拉长叹一口气。“何必呢。”洛奕淡淡地说,“何必再让我知道这些事呢。”
“洛奕。”蕾拉声音微微颤抖着,她顿了顿,说道,“我很抱歉……我知道,一句抱歉根本不足以弥补我对你上一世的伤害,你一直很信任我,我和你相处的日子,也特别特别的开心,可是我欺骗了你。”
“好了……”洛奕叹了口气,“别再说了,没有任何意义。蕾拉,我早就不恨你了。”
上一世的后来,洛奕一个人体验了人间冷暖,懂得了很多事情,他终于不再是温室里的娇花,脆弱的不堪一击,他也成长为一个能养活自己,并且通过自己的努力活得很满足的人了。
“我非常喜欢你,蕾拉。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从遇到你开始,我就被你吸引。”洛奕眼神坚定,他轻轻拍了拍蕾拉颤抖的肩膀,“上一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一世的我,还想快乐地生活下去。”
“我……”蕾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地垂下眼帘,一言不发。
“送我回去吧,蕾拉。”洛奕轻叹。
“好。”
洛奕又过上了打渔的生活,他每日一个人出海,一个人驾船归来。日子还是那样平平淡淡,只是洛奕变得越来越喜欢自言自语,说完后总会发呆一段时间。
七月的某天午后,洛奕懒懒地躺在船上,看着天发呆。天很蓝,比不上记忆深处那双眼睛的清澈,白云很软,比不上那笑容的可爱。
“唉……”洛奕忍不住一声长叹。
其实蕾拉可以不走的。尽管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说没有脸面再留在他身边,执意离开了……可是洛奕,还是很想她,每每做事情的时候,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所谓快乐的生活下去,洛奕在蕾拉离开后才发现,自己过去的生活孤独而无趣,而蕾拉,才是他的快乐。
这一切,都像一个绚烂至极的梦,可又确确实实存在过,让洛奕反反复复地去回味怀念。
“蕾拉啊……”“我在。”熟悉的声音传来,悦耳动听。
洛奕一下子坐起身,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还是那样。金色的长发温柔地垂落在腰间,裸露的肩膀在阳光下更显细腻,泛着浅浅的光泽。就像前世今生,洛奕第一次见她一样,她海蓝色的双眸弯成月牙状,嘴角勾起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耀眼。
“我回来了,就,不再走了。”蕾拉笑着说。
“好。”
洛奕看向她的眼睛里去,这一看,洛奕仿佛听见七月海风卷起海水温柔呼吸,痴极美极。
【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惠子没有想过。
或者说当她想起这个问题时,已经一跃而下,融入了这城市的晚霞。
耳旁的风呼呼的吹着,急速坠落的感觉并不好,她之前以为,死亡就是从楼上跳下、坠落,头破血流,然后死掉。
现在的感觉不太一样,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放慢。
她甚至能看到十楼的老太太正在看暑期黄金档倾情节目——《还珠格格》。
八楼的妈妈在教训小孩,神情凶煞。
六楼的年轻男子抱着女朋友正在亲热。
“应该是新交的”惠子嘀咕,“我前几天看见的不是这个。”
她翻了个身,看见地面上越来越多的人在围观她。
有人拿手机录像,有人在笑,有人在捂眼睛,有人直勾勾的盯着。几个警察在最里面维持秩序,地面上是没来得及铺的气垫。大家像是在看一个正在直播的节目,看一个人从鲜活到死亡。
“如果有来生,我要做什么呢?”惠子想。
“做人好累不想再做人了,要不我做个精灵吧或者……”
突然,她发现,人群中有一个穿白校服的男孩,一直紧紧皱着眉看着她。
“?”
“他认识我?”
“为什么那个表情?”
惠子赶紧又低头看了一眼,却发现白校服的男孩不见了。
她还想回忆些什么,“砰”的一声,头部和身体受到剧烈撞击,全身钻心的疼,有什么东西,热热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惠子的视线有些模糊,隐隐看到几个警察和医生围了过来。
他们用凉凉的东西触碰着惠子的身体。
过一会儿,惠子听到医生和警察似乎交谈了什么,周围沉默了一会,几个警察迅速把她抬走了。
惠子伸了伸胳膊和腿,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
“从十七楼跳下去什么事也没有吗?”
惠子转了转头,身子竟然直接飘了起来。
她悬在半空中,刚刚撞击的疼痛感一点也没有了。
低头,看到满脸是血的自己被警察抬走。
她伸手,看到自己似乎有些透明。
“我这…是鬼魂吗?”惠子转了转身,”大家都看不到我吗?”
周围人都在对地面上的血迹指指点点,显然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中飘着的她。
天,突然轰隆隆的响,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刚刚那些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都急忙去找躲雨的地方。
惠子也赶紧飞下来,偷偷钻在了一个穿西装男子的伞下。那男子嘟嘟囔囔的说“怎么这么倒霉,碰到个短命鬼跳楼就算了还赶上了大雨,晦气晦气。”他一边说一边往地上恶狠狠地吐了两口痰。惠子皱了眉头,狠狠地拍了一下男子的脑袋,男子“哎呦”一声,她赶紧飘到了刚刚跳楼的楼下。
楼下有一个麦当劳,房檐突出的装饰刚好能躲避一下大雨。
大雨来的急躁,地上的血迹被雨水晕染开来,打了个旋儿,冲进了下水道,路面瞬间干净净。
惠子垂了垂眼,一股不知名的感情蔓延开来。
“铛铛铛”一阵敲玻璃的声音打断的她的情绪。
惠子转身,透过一个大大的玻璃窗,看见了刚刚那个穿白色校服的男孩。
“诶?”
男孩比划着手势,似乎喊她进去。
惠子赶紧跑到门口顺着人流溜了进去。
男孩坐在麦当劳的大里面,周围几乎没有什么人。
惠子跑过去,“你在喊我吗?”
男孩点点头,惠子这时才可以仔细打量他。
男孩长得白白净净,像…像小时候奶奶蒸的白面馒头。
惠子吞了吞口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冒出这样奇怪的想法。
男孩从书包里翻出一个黑色的厚厚的本子,抬头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惠子顿了顿:“章合惠子”
男孩翻开黑色本子里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他开始一页页的找“章合惠子”这个名字。
惠子坐到男孩的对面望着那本厚厚的书,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的故事。
人死后,鬼差要来勾他的魂。问那人叫什么,拿出笔在生死簿上一勾,那人就彻底死去了。
所以那本书,是生死薄吗。
桌子上还有刚刚点过的薯条,惠子揉了揉肚子问道:
“我可以吃吗?”
男孩“嗯”了声没有抬头。
惠子撕开番茄酱,挤在了纸上,拎出一根薯条蘸好酱,送进嘴里。薯条刚刚炸好,十分香脆。
“唔,好吃!”
男孩没什么反应,仍在翻书找名字。她注意到男孩翻书的手指,很白,很长。
真好看啊。
奶奶说了这样的手指适合弹钢琴。
“你会弹钢琴吗?”惠子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男孩有些惊讶的抬头望她,点了点头。
惠子探出身子想顺便看看书里是什么内容,便故意靠过去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显然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身子。皱着眉头的吐出两个字:
“白舟”
“白粥?”惠子抓了抓头发,心想这个名字也太随意了吧。
男孩显然知道她会错了意,纠正道:
“万里送行舟的舟。”
“噢”惠子有些尴尬,看见男孩合上了那本黑色的书赶紧问道:“你找到我的名字了?”
“没有”
“那我是没死吗?”
白舟皱着眉头摇了摇头,“你已经死了。”
“那你是鬼差吗?”
白舟显然没听懂。惠子手舞足蹈的解释说:
“就是专门接死人魂魄的差使,要不然你怎么能看到我呢。”
惠子指了指身旁的人。
她飘过去在一个中年男子的眼前摆了摆手,男子继续吃汉堡,没有任何反应。
“你看他就看不到我。”
惠子又飘回来,在白舟眼前摆了摆手,男孩立刻眨了眨眼。
“你看你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
白舟抬手把她的手拍走。
“走了”
惠子一愣,和她的手不同,那是一双温热的手。
“有温度的…”
“欸?你去哪?等等我。”
1
风雪如刀,浇了他一头一脸,令他从整夜厮杀的混沌中略微清醒,但很快,他通红的双眼又透出森然血色。
他不知已走出南疆多远,也辩不出身在何处,只在那数名佩刀之人迎面走来时,绷紧了身子。
他一身血污,骨节突起的手中紧握着裹缠黑布的兵刃,紧紧盯着那些人,一双眼亮如剑光。
那眼神带着极强杀意,骇得那迎面走来的人脚步放缓,不自觉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他突然纵身冲向最近的一人,十指如索,直接拧断了那人的脖颈——再没有人能看清他接下来的动作,最后拔出刀的人还未及找准目标,喉口便被什么冰冷的东西割断了。不远处唯一没上前的人面色煞白,突然转身就跑。
渐渐大起来的雪砸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他喘着粗气,身体像根纤细的竹,被重重压弯,但又撑着不倒。踢开脚边挡着路的尸体,他继续一步步向前走去。
耳朵忽然捕捉到有人的呼吸声,他再度身体一绷,这才看到蜷缩在原地被绑住双手的人,身量细小,是个十来岁少年模样,正屏住呼吸紧盯着他,没发出一丝声响。
血珠顺着手背滴落在地,耳畔似乎听到少年的呼吸又紧了几分,他冷淡地转回头,拖着步子继续前进。微微佝偻的肩背好似一斜险峻的山石,被风雪敲打着,几步后终于轰然倒地。
这是时雪第一次见到戚九时的情形。
他面似修罗,杀人如抬手般平常,像一柄从不开口的刀,以后的日子便好似映证了这一印象——戚九真的极少开口。
他那天伤得很重,时雪就着地上的残刀割开绑着手的绳子,费了极大力气才将他挪入一处破庙,好在他身量虽高却极瘦,拖烂了他的外裳便也将将避在了檐下。
戚九没晕太久,黄昏时分便醒了过来,时雪正捧着烧饼啃了一半,惊愣地看着他,两个人面面相觑呆了半晌,时雪才顶着他目光,小心翼翼从怀里又摸出两个烧饼,递到他跟前。
时雪是动了点小心思的,这人虽然出场凶煞,这会儿战斗力却已构不成威胁,自己一个人是横竖活不到走出去的,先给口粮示个好,再说其他,至于为什么给两个,因为他看起来很饿……
事实证明,他确实很饿,时雪麻木地掏出第五个烧饼,绝望地想道。这个近乎套的牺牲实在太大,他们不知要几天才能离开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有个受了重伤的,照这凶神饭桶般的食量,即便是他靠谱,希望也渺茫。
见人吃得差不多了,时雪迟疑着开口道:“你叫什么?”
那凶神耷拉着眼皮,没搭理。时雪斟酌了片刻,又道:“你有仇家,我也有,今天那些人原本要将我送去一处绝地,之后应当还会有人来,能不能……”
“能不能让我跟着你逃几天?”
时雪原以为,这人肯定又不会回答,却不曾想听见他轻嗯了一声,又说了句:“戚九。”
他站起身来,极瘦的身体晃荡在那薄薄的几层衣物下,外裳还是烂的,步子却走得极稳,仿佛根本没有受过伤一般。
时雪从惊愣中回过神,看了眼窗外仍旧细细洒洒的雪末,快步跟上他,道:“哦,我叫时雪。”
戚九头也不回,脚下生风般走了出去,背着那满缠着黑布的兵刃,像把直挺的弓。
时雪看着他,突然想起叔叔养过的一条猎狗,能在林中追逐猎物几天几夜不休,哪怕撕咬受伤筋疲力尽,给它一大块鲜肉便又能威风凛凛地站起来,好似永远不会倒下一般。
这天是腊月初九,腊八刚过,冬雪纷扬,天际一线若隐若现的光,像是微薄的生机。
2
之后的几天没再怎么下雪了,这才容得他们能找到一户人家。
桌上的烛火很昏黄,烧着散出些古怪的味道,时雪看着那妇人额上浅浅的皱纹,微微出了神。
“小姑娘,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时雪被这声叹拉回思绪,垂眼看向打地铺卧在墙角的戚九,轻声道:“不及哥哥一路来寻我苦。”
她声音低柔,内心却腹诽,外人一眼便看出她是女儿身,偏这大兄弟竟这么多天都以为她是个少年郎,她除了没穿罗裙之外还有哪里不像女子吗?
妇人放下手中被褥,笑道:“到底是亲人,纵使自小分散也还是记挂。”又感慨道:“你兄长是个有心的,又是习武人,日后你们兄妹啊,必可平平安安。”
这话朴实温贴,安抚排解之意溢于言表,“呈大娘吉言。”
时雪看着戚九隐在阴影中的侧脸,心道,确是个有心的,至少比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良心。她路上问戚九为何同意带着她,戚九认真想了想,道,你有口粮。
时雪听了有些想笑,又安心几分,他竟从未想过杀她夺物,独自上路。
这夜是他们多日来唯一安稳的夜,不用担心她的仇人,也不用担心他的追兵,不必趟着泥泞之地隐藏踪迹,也不必顶着刺骨寒意逆流而上……等等,这一点还是有待商榷的——戚九一路行动熟练无比,她生怕拖后腿一字也不多问,直到那沾满了泥沼的下裳彻底拖慢了他们逃命的速度,戚九便在未结冰的河边生了火堆,说,洗洗。
时雪宛如看智障一般看着他,硬邦邦道,男女有别,不太方便吧。
然后戚九怎么来着?哦,他眉一蹙,反问道:你是女子?
……时雪并不是很想说话,然后戚九在原地想了半天,背起一步也走不了的她,走了二里地,找到这户人家,时雪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此地荒僻得几天见不到人烟,而是这大兄弟根本没往有人烟的地方走。
她俯在他的背上,看见他肩头衣物被利器划破一道长口,苍白的皮肤就敞在冰冷的空气里,她鬼使神差打开紧握的右手,将尚有余温的手心轻轻覆盖在那道裸露的骨肉上。
戚九的身体立马一僵,时雪突然悔得不行,习武之人都有内力护体,哪怕她这稀松平常的也还勉强能御寒,这杀神的武艺深不见底,纵然那天好似去了半条命,这几日却也没事人般,哪需要她操什么心,她还不如想想之后独自一人要如何活下去。
她与戚九说的是跟着他逃几天,或许是戚九那清奇的路线足够有迷惑性,那天之后已再无人追来。所以她想着,大约明日一早便只剩她自己还留在这户农家。
戚九睡眠时间短得出奇,时雪在野外睡不安稳,总会在日出前醒来,戚九都醒着,在地上划着什么,见她醒来便说出发。待深夜歇息之时,又只见他背过身躺下,呼吸声几听不见。
于是时雪总是不敢深睡,生怕他哪天等她不醒便自己走了。
戚九浑身都是谜团,时雪自诩闲聊技巧一流,又不怕讨人嫌,却不知为何始终没多问过任何有关于他。戚九整个人,就像股平原上雨后初霁的水雾,隐隐绰绰,遮天蔽日地来,又转瞬消散在不知名的地方。
没什么好问的,她想,终归是要散的。所以她阖着双眼,撤去那股强撑的意念,任由睡意铺天盖地地来,不去想他会不会走,她要如何圆明天的谎,也不去想自己的心绪是不是会不平息……
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屋中果然只剩她一人,她懵着推开门走出去,日头正足,院中雪早被铲尽,戚九背对着她,正将雪一点点堆在磨盘的后面。
时雪就愣在这和煦的日光中,戚九穿着身夹棉短打,仍旧有些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发丝高束,回过头来时如云流动,一双眼平淡又深邃。
时雪这才看清,那清俊削瘦的面容上,眼珠颜色淡得近如透明琥珀,好似消弭了尘寰。
3
跟着戚九又走出二里地,时雪才恍惚回过神来,她看着前方逆光的金色人影,忽然开口叫道:“戚九——”
他没回头,轻嗯了声。
“你今年多大?”时雪低头踩着他踩过的脚印,却突然差点踩到他的靴跟,抬头看去,只见他又在原地顿了顿,才回道:“十七吧。”
语气不很肯定,但话音落又走了起来,时雪不知为何便笑了起来,拖长音应道:“哦……我十四,听你这般语气,问你哪天生辰也答不上罢,不若就腊月初九,好日子,富贵命——”这是在揶揄他随口胡诌姓名,戚九便又一言不发了。
时雪笑眯眯地继续追着他的脚印走:“我么,下雪时生辰,也尚可吧……”脾气不错,她想,可以随意尬聊了。
然一夜安稳过后,不过尽是流离。
人人自危的世道下,她与戚九也不过狂风骤雨中的一叶孤舟,这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就像她说不清为何他们竟又一起走过十天、一个月、一年……
戚九与这世间是格格不入的,准确来说,是他似乎对世间所有敌意的容忍度极低。江湖中有两类人最快出名,杀人极多和来历不明,时雪已记不清如何一次次拦下他狠绝出手,她只想悄无声息赶往北边,所以不能任由戚九按他的方式开路。
直到他们与流民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扣住,动荡人间会催生人心中的恶鬼,在青天白日之下张牙舞爪,屠杀所有奄奄一息的生灵。
那天戚九将他的兵刃露出了一半,乌黑的剑柄,往下是蜿蜒的白寒剑身,剩下的一半连带剑尖还藏在黑布里。
剑无剑尖,无法劈刺,便失了剑的大半威力,但戚九握着这半柄剑,像一只畸兽,将那些恶鬼一一抹了脖子。
时雪看不出他剑法出处,身法门路,只记得他通红肃杀的眼,如修罗临世,就仿佛与她百日颠沛的是另一个人,于是她瑟然。
但当他终于收起剑锋,转身时额上汗珠滴落,向她伸出手来,半透明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她,胸膛因为气息不平而剧烈起伏的时候,又是活生生的。
甚至是炙热滚烫的,时雪任他握着手,突然觉得心头不知什么地方裂了条缝,丝丝缕缕地冒着雾气。
她竟第一次有种在风雨飘摇中与谁相依为命的感觉,不是借力逃生,也不是权益忍让,便好像他们生就相互信任,各自跌宕前十余年,共谋来付这场末路之约。
近十年,江湖虽萧条,岭南时家倾门覆灭的消息却也激起千层浪,魏萧诚这个名字便由此在江湖中声名大噪,各路人士既愤慨,又忌惮。时家上下六十七口均当场死于他麾下,无一生还,只除了她。
她的仇家这般厉害,所以他们不能在江湖中露出一丝痕迹,于是只能藏在一个生死平常的地方。
戚九牵着掩去真实姓名的她,一步步踏进腥风血雨里,用他最擅长的厮杀,沉默地为她圈出一隅暂安的土地,也竟让她恍惚有了片刻安心的错觉。
4
转眼已过了第四个年头。
时雪坐在屋中,看午后细雪如雾,数着时辰。戚九出了门去,带着他的剑。他通常不会太晚回来,也不会受极严重的伤。她许多次看着他血流如注的伤口泪如雨下,戚九只是握住她颤抖地手,低声道“无碍。”
无碍,就是无碍。时雪为他料理伤势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卧床超过三日,就好似他生就一副不死驱壳,宛如一尊战神伫立在这刀光剑影的血海中。
时雪问过他要做什么,终于肯对她吐露内心想法的戚九捏紧手中的剑,沉声道:“我在等一个人,有件东西要交给他。”
在这朝不保夕的永宁城,每个人都在觊觎他人安逸,宛如恶狼猛虎盘踞同一山头,却无时不刻想着咬断别人的喉咙,戚九却在此如蛟龙得水,甚至有人找他买别人的命。
戚九恢复的速度快得惊人,时雪说不清是为何,每次等待都如坐针毡,万一他此番遇到的便是无法战胜的敌人呢?万一他终于伤得再也回不来呢……
等到日头略微西斜时分,时雪再也坐不住,奔出门去。她不知要去何方寻他,但总归一刻也不敢再多等了。
而事实上,时雪没有寻太久,戚九就站在城外的湖畔,毫发无伤。
鸦色大氅在料峭风中颤动,是她亲去眉城订做的冬服,内里是同色的箭袖,衬得他身影在刻下这苍茫天色前徒显萧索。
不过萧索。时雪静静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陌生。
这么多年她依然不知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只要他加以掩盖,她就什么也不会知道。就像他平安无恙,却宁在湖畔受冻半日,也不愿早些归去,任她千番忧虑万般心灼——或许,他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在等他。
他孑然天地,来去自如,像股无源无尽的风,也无须去关心旁人。时雪就这么看着他,直到天辉敛去,琐碎寒意爬上她的手背,也掸去她心头热切。
或许这也是该然,她想。
她一直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又如何该对戚九盘根问底?这数年光景,他们之间窥见的些许温情暖意就像轻飘飘一片幻梦,难以久存。说白了他们到底是无法互相倾吐的陌生人,既无法可说坦诚,便永远不会真正相知相感,更毋论是……心悦。
戚九推门的时候暮色已合,屋中昏暗一片,然后响起细碎的打火声。
“你去了何处?”时雪的语气很平静,烛光亮起,映着她低垂的脖颈细白。
戚九微微恍神,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件东西。“去了眉城集市,”他才说一句,外面便忽然传来若隐若现的烟花声,但离得太远,没什么光亮。
“今日是上元。”他道,“这个送给你。”
时雪借着烛光看去,是根暗红的束绳,编了细窄的结,坠着枚银色符拔纹的珠子,很是精致。她抬起头:“你就为了买这个才这么晚回来?”
“不是。”戚九微微偏头,轻声道:“之后去湖边待了两个时辰。”
“身上的血腥味太重,怕你不喜。”
时雪轻轻拢着那串秀致的发绳,看他认真言语的表情,嘴角便不自觉翘起来。不管了,她想。还要怎样呢?
戚九这才看清她通红的眼眶,微蹙起眉,问道:“你怎么了?”
“担心你呀。”时雪小声嘟囔着。
带着雪花气息的冷风自门缝涌入,戚九鬓边的发丝轻柔地颤了颤,他认真道,“无碍。”
“戚九,我们走吧。”时雪看着他宛如幽泉的双眼,“我不想再这样每天提心吊胆了,我想每天都看到你是平安的。我们偷偷地走,找一个特别特别小的地方待着。”
“就说我们是逃乱的,你是我的哥哥。”她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像个孩童,“好不好?”
烛火跳了跳,戚九微微低下身子,将她腮边乱发勾到耳后,直视她通红水润的双眼,像看穿她眼底所有的不安与惶惶。
“好。”他轻抚她发顶,轻声应着。
好,虽然他是那般与这世间格格不入,能适应的只有杀戮,但是好,我们一起离开。
5
后来他们到了江边的一个小镇,这里民风淳朴,不过三月余便与当地人混了个脸熟。时雪在家客栈算账,戚九便常去码头帮忙,他一身武艺再没施展过。
这日,时雪倚着柜台,指尖拨着算珠劈啪作响,本是没客的时间,却也热闹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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