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把我妈带走
1
吴雄强的第一次微笑害死两个人,发生在充满暖意的婴儿房里,地板上摆满各式各样的、销量特火爆的喜气玩具,它们似乎在等着婴儿床中的小孩子快点长大陪它们一起愉快地玩耍,让温馨的婴儿房里充满天真烂漫的孩童笑声。
嘿嘿嘿…….
吴雄强躺在软绵绵、暖乎乎的婴儿床上发出人生第一次微笑。
孩童的微笑本来都纯净美丽,毫无瑕疵;笑声也堪比任何世界级钢琴曲,余音绕梁。
他的微笑却并非如此!
婴儿床旁边两位笑嘻嘻的大人在瞧见孩子的笑容那一瞬间,他们的笑容戛然而止,悄然倒地,一命呜呼。喜欢穿雪纺连衣裙的、颜值爆高的妈妈没有鼻息地躺在婴儿床的右边,喜欢妈妈的爸爸没有呼吸地晕倒在婴儿床的左边。
从婴儿床中依然传出无邪欢欣的笑声,吴雄强还小,不知道发生什么坏事情。他的笑声从婴儿房飘到院子里。
那是一个乡间民宅,四面环树,一条水泥路从门前弯曲地穿过。房子的另一侧有棵高拔的棕树,树下有一口水井。
井口没有加盖,井墩外圈布满绿色苔藓,水井内生长着不少绿色植被。这口井很深,足够淹死任何小孩,也包括大人。
2
葬礼在一周后举行。
在吴雄强的眼里突然冒出很多陌生的人,一周里,他都没有再露出笑容,要么不哭不笑,要么哇哇直哭。
爷爷和外婆怎样哄,都无法让他再次开怀大笑,也没有多少心思哄。爷爷的儿子死了,外婆的女儿死了,他们俩都已经送过一次白发,这回却白发送了黑发。
爷爷站在墓前抱着吴雄强,默默流泪。外婆趴在墓碑上嚎啕大哭!
哭声悲戚,传到一群亲朋好友的耳中,纷纷阴沉着脸,禁不住忧伤。有一个人却在悲痛的哭声中大笑了起来,笑声甚至比哭声更洪亮,响彻整个墓地。
爷爷低头望了一眼怀中大笑的吴雄强,当场双腿疲软,瘫倒在地,丧失鼻息,死了!还在襁褓中的吴雄强掉落在地上,哭了起来。
有人朝老爷子跑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刚才那幕太过惊悚,突然一声笑,突然一个人倒地。
难道闹鬼了?
众人震惊,畏惧地缩在一旁,没有人敢上前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婆被别人的惊讶声止住哭声,爬起,冲向地上的吴雄强,抱起他也没有顾上旁边那位老爷子怎样,是否还有救。
外婆哄着怀中的外孙。吴雄强看到熟悉的脸蛋再次笑出声。外婆应声倒地,吴雄强又哇哇直哭。
又是突然一声笑,突然一个人倒地。
在场的多数人都被吓跑,仅仅留下几个至亲。
没有人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叔却懂了:那孩子的笑容诡异,致命!
3
三叔家里,客厅沙发上坐着他的老婆。
她默默流泪,听见开门声,用白净的手擦泪,却看不见自己的手。
三叔将吴雄强抱回家里,交给盲女。
“以后,我们养这孩子。”
盲女立马流露出灿烂的微笑,这对她而言绝对称得上超大惊喜。
三叔结婚十年了,比自己的哥哥结婚还早,却一直没能有个孩子。
他们俩到医院检查过,是盲女得了不孕不育症。
三叔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告诉盲女,是他得了不孕不育。
即使得知不是自身的原因,盲女依旧时常悲伤,默默哭泣。
她因为眼盲,成为一个超级宅女,任何事情,即使是至亲丧葬,她都不愿参与。
她的心里有一块巨大的阴影,吴雄强的到来使那块阴影中亮起暖意十足的光芒。
吴雄强在盲女的呵护下渐渐长大。三叔却对吴雄强极为严厉,很少直视孩子的脸。
“不准笑!”
这是三叔对吴雄强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吴雄强一旦笑,即使是在盲女的身前笑出声,被三叔听见,他就捂着眼刻意避开吴雄强的脸,把孩子教训一顿。
吴雄强爱笑,却总是因为笑被三叔责罚,没少被打。
吴雄强不理解。盲女也不理解,因为这事情经常和三叔小吵小闹。她太疼爱来之不易的“儿子”了。三叔何尝不爱盲女,何尝不爱吴雄强。
可是,三叔深知这孩子只有学会不笑才不会惹祸!
上学之前,吴雄强几乎是被关禁闭,三叔不让他出门,不让他和其他小孩子玩耍,只让他在家里陪玩具玩,顶多在院子里和狗玩,绝对不能出院门。三叔为此还将铁制院门反锁,从里面打不开铁门,从外面也看不到院内的景象。
盲女也成为他唯一的玩伴,在她面前,只要三叔不在,他依旧偷偷地、轻声地微笑。盲女看不见吴雄强的笑脸,很安全,家中其他活物却没有那么走运。
吴雄强像其他孩子一样喜欢小动物,家里的小鸡小鸭都被他笑死了,家里养的金鱼也都被他笑死了。那条狗也没能幸免,被他笑死了。
他很不解,为什么他一笑,自己眼前的活物只要瞧见他的笑脸就没气死翘翘。渐渐地,吴雄强也变得不爱笑,极少笑,即使面对盲女也不再笑了。他惧怕笑死盲女,唯一的陪伴。
他也成为盲女唯一的陪伴。三叔也像吴雄强的亲生爸妈一样突然离奇死亡,查不出死因,也找不到凶手。之前就听闻过亲生爸妈和爷爷外婆的离奇死亡事件,他明白了。吴雄强知道谁是凶手!他们的死有一个共同的凶手:他自己,更具体地说,是他的笑容。
从此,吴雄强再也不敢笑了。
4
十五年后!
再也不敢笑的吴雄强却遇见一个比他小时候更爱笑的女人,小名叫无泪!
和其他女人不同,她爱穿黑色或者蓝色的衣服鞋,身上没有一丝的红颜色东西,除了她遇见吴雄强时脸上泛起的红晕。
无泪以前总是微笑,总是微笑却也总是不开心,直到遇见吴雄强,她才再次体验到什么叫开心的微笑。
以往,她总是忧伤地微笑!
因为悲伤往事,吴雄强自己不爱笑,也厌恶微笑,厌恶总是冲他嘻嘻笑的无泪。
吴雄强厌斥无泪,叫她滚远点。
无泪不依不饶,死缠烂打,多次主动倾诉心声。
“我爱你,我想嫁给你!”
吴雄强多次没有回应,面目冷酷,跑远。
无泪立马追赶。
每次无泪表白,一个人逃避地跑,一个人欢笑地追!
最后一次表白,无泪追赶他,她却被一只狗追上咬中一口,白嫩小腿流出血。听到一声尖叫,吴雄强回头望她,她依旧痛苦地微笑。
吴雄强将她送往医院,问她,痛吗。
她说,痛。
他说,那就哭吧!
她说,“我不准哭”。
吴雄强突然觉得这几个字眼好熟悉,没有多过问。
半个月后,他们俩结婚了,婚礼在吴雄强自己的宅子里举办。
盲女没有来,也来不了,早死了。
婚礼当天,吴雄强听见、看到许多令他厌恶的笑声,他一直维持冷酷表情,刻意避开人群,坐在那口布满绿色苔藓的井上,独自饮酒。无泪一个人欢喜地微笑,招待客人。
四年后,无泪和吴雄强的儿子学会走路,特喜欢小动物和玩水。
他时常追小鸡小鸭,抓到鸡鸭都会笑嘻嘻地把它捧进装满水的盆中,时常把自己弄得一身湿透,没少因此感冒发烧。无泪不准他玩水,他就哇哇直哭。无泪看见他哭,自己没事,欢欣地笑。吴雄强看见儿子笑,自己没事,欢欣地板着脸。
5
天很晴朗,棕树下却挺清凉,水井在阴凉的树荫中。
井水上飘着一只鸭,游来游去,荡起微微涟漪。
无泪趴在井口大声哭泣,沉浸在悲怆中,忘记一切。
吴雄强匆忙跑过来,还没等问她为什么突然爆哭,见到她哭脸的瞬间,吴雄强失了鼻息。
晴朗的天空,高拔的棕树,哭声越发响亮,如同白天的鬼泣,穿破大气层直冲银河之外。
类似的哭声再次戛然而止!
咚!
在那注定不凡的1977,文革结束复高考,全国掀起读书热,百万知青重拾笔,立志跨过独木桥,投身祖国新建设。这一年,我刚上初中,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不懂四化建设跟我有啥关系,穿壁引光为的就是加入非农队伍,住进知青口中的大城市,吃吃那商品粮,讨个细皮嫩肉的俏媳妇。
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爹,每回见到我在煤油灯下看书,总会数落我一番,“你高考,考啥考,初中毕业就了不得啦!一个种地的就老实本分种地,识点字就成,别整天尽想那歪门邪道。咱们老王家祖坟上啊,都没那颗念书的蒿子!”
见我无动于衷,爹那驴脾气一下就上来,背手跺脚,围着我转圈嚷:“你念罢,念罢,考上也没钱供你!”
1982年,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被首次提出,不论工农业还是国防科技业,都一派欣欣向荣。高考源源不断为现代化建设输送人才,除了我。
爹拿着铁锹,把我从放榜的地方赶回家,他追我跑,那吃草的黄牛见了直哞哞笑,“臭小子,考也没考上,浪费我那么些灯油!”
落榜后的我整天被爹催着去种地,实在拗不过,我兜里揣本书出门,播完种插完秧后,坐地头看会书谋划来年重考的事。
年节时,嫁到城里的姑姑回村看望我爹,见年轻力壮的我竟然在家里和爹种地,盘腿坐炕头上就唠叨开了。姑姑奋力拉开爹娘那封建思想的大门,我暗暗叫好,心想那城里人就是思想活,这下考试的事终于有了着落。
可谁知姑姑说半天,竟是想拉我去鞋匠那里学手艺。我那直肠子爹架不住说,被姑姑洗了脑,愣是把这事答应下来。
姑姑回城那天,爹把我五花大绑扔上老牛拉的车,一路上我一语不发。姑姑看着我拧巴的脸笑,“傻小子,你懂啥,姑看着你长大,还能坑你不成!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现在做鞋师傅吃香着呢,你就等着出息人吧!”
一路颠簸进了城,拐进条叫纬十一的路。顺着这条路路东的西门往里走,到东头小广场一个叫西门街的地方下了车。
这是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边全是店铺,各类商品应有尽有。张家点心铺、白家百货店、王家乐器铺、葛家包子店……姑姑带我在路南中间停下,进了家字号为“梁派鞋艺”的铺子。
一进门就看到约摸七八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忙碌着,八方来客正在看鞋试鞋,姑姑让其中一个去里屋请了梁师傅出来。
姑姑弓腰堆笑,忙迎上前说:“梁师傅,我把我乡下的侄儿给您带来了,看在我们老街坊住着的份上,让他跟您学学手艺,好挣口饭钱。”
这梁师傅已是花甲之年,身形消瘦,眉毛稀松而粗黑,呈倒八字型。说话时好瞪圆眼睛,薄嘴片子里吐出的话字正腔圆,带着股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人很是尊敬他。梁师傅的师父曾给大清朝慈禧太后做过鞋,还被封了官。
后来日本人的炮火烧了中华大地,叽叽哇哇的太君看上梁师傅的手艺,叫他做鞋,梁师傅不肯,太君要剁掉他谋生的手指头,他还是不肯。闪着寒光的大刀欲要落地时,正巧八路军赶来,这才得救。梁师傅便随着八路军的队伍迁来这座小城,在这安了家。
梁师傅上下打量我一番,扔下一句:“半个月学不会——给我滚蛋!”说完便拂袖而去,回了里屋。
我自是不想在这学手艺,可不愿姑姑白赔了笑又被人家看轻,便在心里暗暗较起了劲儿,发誓让这怪脾气老头高看一眼。
梁师傅的铺子卖各种年岁人的鞋:学步孩童的虎头鞋,青壮年的白底黑面鞋,还有裹脚老人的三寸金莲鞋,主营的却是柳眉朱唇新嫁娘的婚鞋。五色的丝线穿来引去,展翅的凤凰,盛开的牡丹,呼之欲出,叫人称绝。
这老头虽不讨喜,但制鞋的功夫确实了得,难怪这带的人穿鞋只认梁师傅。按他们的话说:只有这梁师傅的鞋才舒服、喜庆,让人穿了觉着幸福。
而我学的就是制那白底黑面鞋。看似小小的一双鞋,做起来并不简单,要经历数道工序才可制成。最主要的便是剪样纳底、裁缝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八道。那鞋底最是讲究,有32层厚,制袼切底、包边粘合、圈底纳底,最后还要槌底定型。
除了学做鞋,还要照顾梁师傅的起居。这带建筑的格局都是前边店铺、后边住家。梁师傅的房子是传统的四合院式构造,他住正北的主屋,我和其他学徒住西厢房,东厢房常年上锁,梁师傅偶尔打开门,在里边神神叨叨说些话,我们向来敬而远之,不敢打搅。
说来奇怪,仅一周时间,我就把制鞋的工序学个大概,梁师傅虽未表态夸赞,却已经让我上手跟他做些简单的活。渐渐的,我便对这一底一面,一针一线产生兴趣,空闲时研究怎么提升技艺,尤其是鞋帮的纳法。
绳子拉紧,才会结实;撑鞋时,要用锤子一点点地敲,力道切记要适中,太大撑破布面,太小形状走样。梁师傅看我认真,偶尔指点一二,别的学徒看了眼红,阴阳怪气说师父偏心我。但我们师徒除了做鞋的事,没有过半个字交流,他大抵不想,我也不愿。万一哪句话没说好,被他一通骂,着实不值。
白驹过隙,三年弹指一挥间。普通的布鞋我已然能独立完成,只是那绣花婚鞋师父不授,说我还未到火候。
1985年,国家决定在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和厦漳泉三角地区开辟沿海经济开放区。国营企业在全国各地投资设厂,一家手工布鞋厂就设在我们这座小城里。靠着梁师傅教的手艺,在旁人羡慕的眼光中,我成功进厂,成了国企员工。
临行前,我给梁师傅磕了个响头,算是答谢他的授业之恩。梁师傅依然像以前一样严肃寡言,只是那嘴角微微抽动,似有不舍,似是无奈,良久长叹一声,拂手而去。
厂里的工作我很快上手,因为手艺好,主要负责纳鞋帮,工资颇丰,生活有了很大好转。高考的事虽未如愿,可当初的目标已然实现大半,就差讨个俏媳妇了。
我在的车间,年轻汉子为主,水灵的姑娘们大都被派去做绣花鞋,只有零星几个分布在我们车间,其中一个负责绱鞋,唤作桂花。她刚好在我制鞋工序的下一步,每天都要从我手中接过几十双鞋的半成品。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络起来,桂花细看竟有些面熟,询问才知她陪出嫁的姐姐去梁师傅店里做过婚鞋。
我对她们姐妹颇有些印象,素净脸略施粉黛,水葱手肤如凝脂,无北方女子之豪爽,倒有江南女子之秀气。当时我便对桂花心生爱慕,只是这露水情缘,不便表达情意。没想到几经辗转,故人再见,实在是缘分使然。
桂花得知我是梁师傅的徒弟,不禁敬佩万分。她的手艺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同样了得。只是梁师傅声名远播,已然成了布鞋届的权威,难怪她亲姐姐的婚鞋都要找梁师傅来做。
我同桂花郎情妾意,亲事很快便定下。我们在这城里的亲友不多,除了双方爹娘,桂花只叫了她姐姐,我也只叫了姑姑和梁师傅。我同梁师傅虽不亲近,可毕竟师徒一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我在这城里的亲人了。
梁师傅见我请他喝喜酒,表现出平素里少有的喜悦。
成亲的前几日,梁师傅差人送来份礼物。拆开一看,是双婚鞋。绒缎的面,千层的底,金丝线的双囍,五彩的凤。技法精妙,远超我平生所见,不明师父为何送此厚礼,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倒是桂花见了欢喜得很,她颊上的绯红告诉我,穿上它的那一刻,她会是世上最幸福的新娘。
成亲当日的酒席间,梁师傅同我姑姑爹娘说起不少陈年往事。酒愈酣,话愈多,众人皆醉,都摇摇晃晃回房休息,只有梁师傅一人还在不停絮絮叨叨,一晚上说了近乎一辈子的话。我搀他回去,却不小心见他眼角落下一滴眼泪。瞬间心脏猛烈抽搐一下,一时间竟不知要讲些什么。
梁师傅用力按着我的肩膀陪他坐下,在碗里倒满酒自顾自地说:“你小子太像我年轻的时候了,气盛不服输,爱捣鼓,有股聪明劲,老是让我想起十七八岁的自己。那时候我还在给师父当学徒,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民国二十二年,我看上来店里做鞋的官家小姐书瑶。书瑶有自己的脾性,家里给说的亲事统统推掉,愣是要公开招亲,不比武不比文,只要送上样信物即可。她爹宠她,由着她的性子来。
“我自知出身卑微,没有机会,可得知这样的消息,还是欣喜万分。不眠不休纳了双鞋送到她府上,想着就算娶不到她,好歹也能送她个物件。”
师父喝了碗酒继续说道:“书瑶是个真性情的女子,不爱财也不喜字画。她说钱财是身外物,字画都惺惺作态,只有我的绣花鞋有温度和感情。我与书瑶情定,她爹嫌弃我的出身,禁止我们见面。
“一天夜里,书瑶偷跑出来和我私奔,我们一直走了好远好远,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小城里,我们在那里拜堂成亲。没能给书瑶做一双像样的婚鞋,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她老是安慰我说,以后补上就好了,我在比什么都重要。”
师父看着酒里映着的月光,抹了抹眼角的泪接着说:“没过多久,书瑶爹就找到了我们,强行把她拉走,回去后才发现书瑶已经有了身孕。他爹气急败坏,但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成全了我们。可谁知好景不长,我的儿子才一岁就来了日本人。书瑶和我那襁褓中的婴孩,全都死于战火。”
想不到一向铁面的梁师傅,竟也有如此心酸的往事。难怪他要送桂花一双绝美的婚鞋,也许只是想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他原先在东厢房里的絮絮叨叨,该是在悼念那亡去的妻儿吧。早前我对师父的敬畏和一丝丝的厌恶,此刻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这个六旬老人的心疼。
那夜的月光如水,我和师父对饮,直到天明。
1992年南方谈话,提出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和市场经济结合起来,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思想进一步解放,中国的经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极大提高,皮鞋成了时髦青年男女的穿着,就连布鞋也被机器批量生产出来。
巨大的竞争冲击,加上国家逐步对国有企业进行改革的影响,我们城里的布鞋厂最终倒闭了。
我和桂花双双下岗,失去全部的经济来源。怀里的孩子嗷嗷待哺,万般无奈下,我想到或许还可以去求助梁师傅。
谁知梁师傅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机器做出来的布鞋结实耐穿又便宜,导致梁师傅的顾客已然失去大半。曾经面对国恨家仇也未曾低头的硬汉,此刻却被冰冷的机器打败,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没有新客再来买鞋,街坊们也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多张嘴就得多碗饭,我和桂花旋即决定离开,可梁师傅坚决挽留,我们最后还是决定留下,师徒齐心共渡难关。
新鞋卖不出去,我们就选择做些缝缝补补的活,不仅补鞋,也补衣服,又把大量的鞋降价处理,虽然还是比机器产的贵出一些,但是好在赚的钱还能勉强糊口。
有一天,店里关门后,师父十分神秘地叫我过去,竟是要将绣花鞋的技法传授给我,他说时候到了。一丝一线,一针一孔,小小的鞋面像一个舞台,没有观众和掌声,没有乐音和配角,师父一个人音起音落,唱了这个年代最后一曲戏。
自此之后,师父的身体越来越差,到了只能卧床休息的地步。我每日给他喂饭擦洗身体时,都要强忍泪水。这个做了一辈子鞋的工匠,惦念了一辈子妻儿的丈夫,授我技艺又看我成家立业的父亲,就快要走到他生命的尽头。师父也只是说:“没事的,人总要走到那一天。”
那一天很快就来了。师父握着我给他喂饭的手,迟迟不肯松手,缓缓才说:“我做了一辈子鞋,这一针一线的功夫,太多人都可学得,但乡亲们却只认我。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人误以为区分一个手艺人水平的高低,是看他掌握了多少专业的技巧,其实不是。
“感情,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当做出的鞋有了感情,才能打动人,这才是评判的最高标准。所以乡亲们只认我,因为只有我肯在每双鞋里投入感情。现在的人们呐,太急于求成,只看价格不问诚意,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都被冰冷的机器取代,被人们毫不留情地丢了……”
师父浑浊的老眼流下一滴热泪,我的眼泪也如断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师父扭头看向我说:“你是最像我的徒弟,也是我手艺最好的徒弟,你可愿意把这份诚意一直传承下去?”
我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头。师父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在一批又一批人投身下海的热潮中时,我和桂花选择坚守。日子过得很惨淡,我们经常食不果腹,却自得其乐。
但这不是长远之计,为了让师父的遗志更好地完成,我和桂花决定在原先的工艺上进行改造,把目标顾客定位成孩子和老人,为他们专门设计促进生长和足底保健的布鞋,销量出奇的好。
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们的小店有了些名气。一日,一个戏子拿着一双手工绣花鞋来找我做,我突然萌生做戏曲绣花鞋的想法。
传承手艺人的这份诚意,是师父的愿望。但若能借着国家大力发展京剧这股东风,把手工布鞋这传承了三千多年的民族技艺发扬光大,该是一个手艺人毕生之幸事。
如我所料,重新定义目标市场之后,收到的订单与日俱增,我和桂花也教起徒弟。与此同时,国家逐步加大对民间艺术的保护,这份来自手艺人的诚意和流传上千年的古老艺术,终于得以传承。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
清明时节,杏花微雨,我带着二两薄酒去看望师父,把一双新工艺制作的布鞋放在他老人家的坟前。
师父,我明白,当一个鞋匠做的鞋有了灵魂,他便不再只是一个鞋匠。
可我也只是一个鞋匠,传承文化和诚意的这条路,还有太久太久要走。
童言无忌
妈妈不在家,四岁的儿子和老爸百无聊赖的观看电视里的点歌节目。看着随机播放的一组组新人婚纱照,儿子忽然郑重其事地说:“长大了我可不娶媳妇。”老爸不解:“为啥?”儿子瞟了一眼电视画面,“你看,还得抱着她,多累的慌!对了,你和我妈结婚时,你抱她了吗?”老爸忍俊不禁,逗他,“你妈妈太胖,我抱不动啊!”“我是说,你和我妈妈刚结婚,还没生我,还不胖时,你抱的动吗?”儿子认真追问,老爸大笑不止。
儿子六岁,有一天忽然发问:“妈妈,你们结婚时我爸给你买戒指没有?”我摇了摇头。儿子思忖半晌,缓缓说道:“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内心一阵狂喜,静待下文。“我得给我媳妇买个戒指!”我晕,我倒!
和七八岁的小男子汉在一起,我经常故做小女儿态,拉着他的衣袖,“儿子,那是什么呀,我害怕!”小家伙把胸脯一挺,虚揽着我安抚:“没事,妈妈,我保护你。唉!你们女人啊,总是那么弱小!”
十岁的小帅哥,总爱标榜自己已经长大。老公出差了,儿子对我煞有介事地说:“在咱们家,按胆量排序。我爸是大哥,我是二哥,你是我们的三妹。大哥不在家,你得听二哥的。三妹,门窗我都检查好了,没有问题,咱们安心睡觉吧。”
小白字先生
“妈妈,你说有些人啊,在人家风光时,围着人家,追着人家。等人家不行了,就不再理睬,有的还落井下石。你说这些人卑耻吧?”“啊?卑耻是个啥意思啊?老妈不懂啊?”“卑耻都不懂!”儿子得意,“我发明的,卑鄙无耻的合称!”
“妈妈,老师让我们互相交换着读书。我拿我的《金银岛》和同学换了一本《鲁宾孙(四声)漂流记》。”“什么,鲁宾什么?”儿子稍有迟疑,“不是鲁宾孙(四声)吗?”“我记得好像是叫鲁宾逊吧!逊色的逊!难道他改名了?”儿子赫然。
“爸爸妈妈,看到那个奶茶店了吗,它推出优惠活动了。你只要大声孔(吼)叫一声‘钓鱼岛是中国的!’就打九五折。你们说便宜吧!”我和老公面面相觑,‘孔叫’?是‘吼叫’吧。领悟过来之后,我俩笑做一团。
老妈的爱称
儿子自小乖巧懂事,没怎么让爸妈操心,唯独这不紧不慢的拖沓性格,随着年龄的增长日益凸显。上了小学之后更甚,穿衣慢,洗漱慢,吃饭慢,如厕慢—看到他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的动作,真是气不得,急不得,说不管用,打又舍不得。每天早晨都在妈妈一声高过一声的连环夺命催中度过。许多饱含爱意和无奈的绰号应运而生。
从一开始的“小肉肉”,到“劳模”、“区长”,再到后来的“肉夹馍”,又演化成现在的“玫瑰少年”。(注:玫瑰花的英文读音为‘肉死’。嘻嘻)要么就对着他吟诗“蛆哥,蛆哥,肉的没法说,昨个当区长,今个做劳模!”要么就对着他唱歌“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儿!”他若无其事,我头顶冒烟,老公则在一旁煽风点火:“还不快点,没看到你妈都咬牙切齿了吗,小心她咬你!”
记不清小小少年从何时起开始注重个人形象。牛仔装的衣领要竖起来才叫酷,小平头要留点头帘才叫帅。孤芳自赏之余,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妈妈,我这样酷吧!”“酷!太酷了!和裤头一样酷!”“妈妈,你看我帅吧!”“帅!真帅!比蟋蟀还帅!”
夫妻斗法
恋爱时悬殊的身高差异成为他最打动我的甜言蜜语,“这两口子的最佳身高差距你知道是多少吗?二十公分!咱俩最合适!”结婚后,当我嗔怪他懒,“你咋成了支支动动,拨拨转转”时,就变成了“大高个,门前站。不干活,也好看!”到了现如今,每当儿子和我站在一起比身高时,他就会坏笑着说:“还和你妈比,她那五短的身材都不叫个!”嘴上沾光之后,其悲摧的下场往往是以被我各处戴表而终结。
烫成卷发之后,画了淡妆,满心欢喜的等待给他一个惊艳,坏家伙痞笑着的一句“迪克牛仔”差点没把我的下巴气歪。等到电视中出现时,还专门指认给我,“你看,这就是迪克牛仔。我没骗你吧。多像啊!”
新近上映的电视剧《我爱男闺蜜》引起他的浓厚兴趣。再陪我遛弯时,频频看表,边加快步伐边唠叨:“哎呀,都八点多了,少看了多半集。”我顿住脚步,嘴一撅,歪头问道:“在少看半集电视和我的健康之间,哪个重要!”
“当然是你的健康重要!”他从善如流的回答。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自己手机又没电了,肯定是他玩‘消灭星星’玩得。没等我发飙,人家抑扬顿挫的说道:“在我的快乐和你的手机没电之间,哪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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