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归去来

1

两个时辰前,杏花酒庄的郑老板托一个孩子捎信给我,说是庄里早前预定的一批西域新酒已经到货,问我什么时候得空过去尝尝。我早惦记着这酒,哪还管得了有空没空,当即换下我的女儿装,束好男发,一溜烟跑到相府后门。

谁知刚下台阶,我就被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小石子绊倒在地。

我瞪了屋顶上的阿故一眼,他没什么反应,一双深黑的眸子望向远方,他总是这个样子,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望什么。

“装腔作势!”

我掸掸裙上的灰,继续大摇大摆地朝外走去。

雪后的金都格外明媚,是个适合上街玩耍的好时节。我在前头走着,阿故在后头跟着。

街头的拐角处,蹲着个哭得可怜兮兮的布衣小徒。我见过这孩子,方才来送信时,我还赏了他两块水晶糕吃。

“可是我的糕不好吃?”我蹲下来瞧着他。

他见是我,慌忙拭了眼泪,拜道:“回小娘娘的话,方才我来相府给小娘娘送信,叫妹妹在门外等着,谁知一出来,她便不见了。我寻人打听,方才就只有一个烟雨楼的姑娘经过此处——”

烟雨楼?京兆尹这帮废人,究竟要混吃混喝到什么时候。我一把扯过阿故,摆在那孩子面前:“你知道他是谁吗?”

孩子摇摇头。

我神气扬扬地道:“你可晓得我哥哥孙奕?当年殿前比武,陛下封我哥哥为京城第一高手,当下便让承王拜了哥哥为师。阿故呢,能接我哥哥三十招,哥哥说,他是京城第二高手。我叫阿故去给你讨回公道,好不好?”

衣角被人扯了扯,我抬头一看,阿故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他总是这个样子,帮着哥哥处处管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你若不去,明日我就把你送回我哥哥那里去。”这招一向管用,我得意洋洋地牵过孩子的手往外走,在心里默念三、二、一。

只听背后“哐啷”一声。阿故没有跟上来,弃剑转身的动作干净利落。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的手心汗涔涔的,哑了半天才道:“没事的,他去找我哥哥帮忙了,我们去烟雨楼等他们。”

若是哥哥来,少不了回家又要挨爹爹一顿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阿故到底是我的影卫还是哥哥的影卫。

金都的百姓今日可算大开眼界,有个自称相府孙奕的公子,站在烟雨楼前破口大骂,足足骂了有一盏茶功夫,骂到楼中姑娘都不敢出来揽客,那管事的鸨母才姗姗来迟。

我翻了个白眼:“今日你要么把人妹妹交出来,要么就自己去京兆尹府上领板子。”那鸨母眼睛一眯,笑了:“原是个女的。”

楼里登时冲出五六个大汉,将我团团围住。我握住剑柄,使出全身力气想把剑拔出来——剑纹丝不动地待在剑鞘里。

我傻眼了,我彻底傻眼了。阿故的剑死沉死沉的,我原先没试过,竟不知用起来如此费劲。眼看那些人离我越来越近,我急了:“阿故救我!”

一道黑影从屋顶上闪过,轻飘飘地落在我们中间。

那些三脚猫功夫的打手自然不是阿故的对手,被我们打得满地爪牙,最后跪在地上给本姑娘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才算了事。阿故冲进去,很快带回一个小丫头。我在外头连连拍手,给阿故撑场子:“阿故是大英雄!”

“阿故是大英雄!”

人群中有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姑娘此番行径,若被孙奕见着,怕又得气得折寿三年。”

哥哥的人?

我忙拉着阿故准备开溜,这一下,声音直接转到了前方:“姑娘打了人,就想这样溜之大吉了?”

我打量了一眼眼前拦路的男子,一脸你让不让开你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打的架势。他却不慌不忙地朝我一拱手:“公子在承王府谈事,听闻小姐又在街上多管闲事,遂派在下前来调停。”

我朝阿故使了个眼色,阿故眼睛垂得低低的,竟没有理会我。我气得甩开他的手:“是不是你跟我哥哥告的状!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一道耀眼的剑光闪过,是阿故拔了剑。他似是蓄了全身力气,剑锋直直劈向那男子。未料几招过后,却被那人撂倒在地。

“好身手。”我在一旁鼓掌,朝那男子一摊手:“你把我家阿故打成这样,你得赔钱。”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我手心:“喏,赔你的”。

我正要收,却被阿故打了下手,我只好收回来,由着他拉我回府。

2

今日真是背,我跟阿故刚跨进相府的门槛,就撞见了爹爹。

爹爹老人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实是恐怖。我连忙叫阿故快走,自己跪在地上认错。每回都是阿故替我挨的棍子,爹总怪他没看好我。

我埋头正准备一五一十交代事情经过,却听见爹爹不耐烦的呵斥声,似是早已知道了一切。

爹叫人打了阿故八十大棍,带到厅堂审问。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从前我这样胡闹,爹顶多让阿故去领个十几板子,怎的今日会如此不讲道理。阿故被人从厅堂里抬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的衣物都浸满了血,我哭着跑过去叫他的名字,他只是一脸苍白地瞧着我。

杏花酒庄又遣人给我送了回酒,我携着酒去找阿故。他见我来,唰地从屋顶站起,却是脚下一滑,跌了下来。

我丢开酒坛慌忙去接他,他一整个人都砸在了我身上。阿故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慌乱地从我身上下来,缩成一团跪在地上。

我道:“我知道你受了伤,我不怪你。”

他把头贴在地上,声音颤抖:“没有保护好小姐,是属下的失职。”

真是块木头。我笑盈盈地朝他伸出手:“不是的,阿故最好了。”

他抬头怔怔地望着我,犹豫了半晌,还是自顾自飞回了屋顶。衣袖带起一树梨花,落满我的肩头。

隔天清早,婢女来报,说是承王萧谨的聘书已送至府上。我没在意,爬到屋顶上找阿故说话。

没过多久,婢女又来报,说是承王的聘礼也到了门口。

午后的前院隐约有人声攒动,婢女匆匆从前院赶来,未等她开口,阿故已道:“小姐,承王殿下来了。”

这一下,我真的坐不住了。

这实在荒谬!整个金都有谁人不知承王自小被陛下当做储君来培养,可陛下又不止承王一个孩子,忠王虎视眈眈,他太子的位子稳不稳还未可知。我若嫁过去,将来我们整个相府,岂非也要和他一起卷入储君之争?

我指着那婢女道:“把你的衣服换给我。”然后端着点心和茶去了前院。

爹娘和哥哥各居一侧,那传说中的承王殿下坐在厅堂中央,正低着头说话。

我压低脑袋,上前打断道:“殿下请用点心。”见他没有看我,我又补道:“我家小姐有话转达,她说她样貌实在丑陋,殿下又是人中龙凤,嫁过去必会委屈了殿下。还请殿下收回旨意。”

厅中有片刻沉寂,随后听见殿下闷笑了一声:“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他抬起眼来,与我四目相对。

我脑子一空,吓得放下点心拔腿就跑。承王是给我玉佩的人,给我玉佩的人是承王。阿故,大事不好啊大事不好。

“阿故!”

阿故很快便乘风而下,我抓着他的胳膊神色凝重地嘱咐他。本小姐跑路本事那可是全京城一流,何况身边还有个轻功极好的帮手。这相府暂时是待不得了,爹娘别怪女儿心狠,女儿也实是走投无路。

我和阿故假扮成一对老夫妻,顺利地混出金都。等越过北边的峰山,便是天地浩大,管它金玉良缘天作之合,皆是过往云烟。

一路上,阿故还是和以前一样话少。我骑着小马儿,在他身旁跟前跟后,嘴里喋喋不休:“这比来比去,我还是更喜欢阿故些。”

人长得好看,身手又好,最主要的是,阿故才不会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这头话音刚落,四周火光冲天。

眨眼间,阿故已挡在我的身前。耀眼火光下,重重叠叠的人影前,立着一位年轻的公子。我吃惊道:“哥哥?”

“孙世嘉,你这回也太不懂事了些。”

哥哥作势想来抓我,我拽着阿故退后一步,重重地摇头。哥哥又道:“你这样惹殿下不高兴,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争他的太子之位!凭什么要拉我们家下水!你说我不懂事,你才不懂事呢!那日阿故来找你,你叫他来看什么热闹!”

阿故的眼里有莹光闪动,亮晶晶的,衬得他的黑眼珠子格外好看。我撇撇嘴:“那人还不如阿故呢。”

“他不过是个影卫。”

我顿觉气急攻心,打断道:“不!他是阿故,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阿故!”

背后传来一丝冷意,我回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和阿故已被逼到了一片断崖边。阿故看着哥哥的眼神冰凉,身体也僵硬得像块石板。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想要上前再劝解几句,却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滚了下去。

“阿故!”

下坠的身体在顷刻间停滞。睁眼处,阿故正牢牢抓着我的手,他的面色苍白,额头有汗珠滚落。我想起来他的伤还未好。

我正想说话,他却用力将我往上一甩。身体升起的那一刻,我看见阿故的嘴动了动,像是在喊我的名字。崖外云烟浩荡,他的身影在风中急速坠落。

很快,我就看不见他了。

我失魂落魄地跪在崖边,半晌,终于哭出了声。

我不能没有阿故,不能没有他。

不知是否是我在做梦,生死刹那间,我听见阿故在叫我,他好像喊的是,嘉儿。

3

回到相府已是后半夜。听开门的小厮说,萧谨仍在厅中等我。我红着眼快步冲进厅堂,甩手打掉萧谨手中杯盏,笑道:“吉日选定了么,承王殿下。”

他盯着一地碎瓷,半晌才回答我:“本想等你回来,我们一起——”

“不必了。”我很快地打断他,“殿下喜欢就好。”转身跑出屋子,屋顶上有鸟雀双飞而过,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婚期定于十三日后,我推开窗子,望着一树梨花,心里空落落的。近日来,我憔悴了许多,夜里也不敢闭眼。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怕梦见阿故,我怕醒来见不到他。

然而,日子还是这么过去了。

那一天,喜娘为我点上桃花妆面,我披着大红嫁衣在丫头们的簇拥下走出相府,拜别爹娘。

依稀听见街头巷尾有稚童在歌唱,唱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萧谨挽着我的手走向家祠,向列祖郑重起誓,此生与我永不分离。我冲他笑了一下:“恭喜殿下,又得了一柄好剑。”

他的脸上的笑渐渐凝固。我也笑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知道阿故死了,我很难受。

婚后我生了一场大病,身体整日整日烧得滚烫,萧谨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只有两个陪嫁的小丫头忙里忙外地照顾我。

夜里睡着时我梦见了阿故。他穿着旧时的装束,坐在屋顶上吹笛子。我好奇地看着他:“咦,我怎么从来不晓得你会吹这个?”

他停下来垂头望着我,眼睛又黑又亮,像会说话一般。

泪水又一次决堤,我只觉浑身发冷。半醒间,似是有人抱住了我,他把手贴在我的额头上,替我融化这锥心的寒意。

“阿故。”我安心地靠过去。

耳边传来低低的叹息声:“你为何总是在想他。”

隔日丫鬟带回来一个小侍卫,说是萧谨赏的。那小侍卫的身形极像阿故,抬起头来,却是一张陌生清淡的脸。我给了他些赏钱,打发他到外头去。他走出屋子,旋即飞上房顶。身姿轻盈得令我有一瞬间的恍然。

“此人如何。”萧谨不知是何时来的,正靠在门口瞧着我。

我干笑一声:“总归没有从前的人好。”

他皱眉:“他死了,我才是你的夫君。”

我气得直抖:“在神坛上起了誓,觉得自己不同了?我病重时你在哪里,尽了一个夫君的责任吗?”

门外传来木头裂开的声音,原是萧谨用拳头砸裂了门框。他的眼睛红红的,声音也变了样:“你也回头好好想想,怎么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我们之后,还有场仗要打。”

待萧谨一走,我便对屋顶招了下手。小侍卫很快地飞下来,落在我面前。许是方才被气得头晕,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种揪心的疼。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4

自那以后,我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萧谨。好在承王府里应有尽有,就算不出门,我也有乐趣得很。

早起和小侍卫练剑,午后和丫头们待在一起说故事,入夜再练个琴,专挑哀婉的曲子弹。我奏琴奏得实在难听,从前在外头野惯了,不曾当回事。但每回听丫头们说起萧谨被吵得整夜睡不着,我就觉得弹琴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我还听说皇帝老儿终于有意立太子了,萧谨对东宫之位一向志在必得,我立马修书一封,想同爹探讨一下此事利弊。

爹回信的速度比以往快了三倍,信中只有两句话,一是叫我自己务必小心,二是——

爹说,忠王今日给陛下递了密信,里头桩桩件件都是萧谨谋反的罪证,他担心连累我,便把密信暂时截下了。

王府的灯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今夜真是清奇。”我不禁自语道。门口传来急促的推门声,是萧谨冲了进来,他神色凝重地站在我面前:“你爹出事了。”

我脑子嗡得一声,险些跌倒。萧谨的语气很平静,从禁军冲进相府说起,说到我娘亲被吓到重病,说到哥哥失踪。

我忍了半晌,终于低头道:“对不起。”

“嗯?”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之前都是我的错,你放过我爹好不好。”

他的眼里写满惊诧,甩开我的手:“这事跟我没有关系!”

忠王怎可能告爹爹参与谋反,分明是眼前这个人要谋反,才害了他受牵连。萧谨他一定恨透了我,所以才这般手下不留情。我一时气急,反手拔出剑架上的剑,横在自己面前。

屋顶上传来有人经过的声音,习剑多日,我的耳朵已相当灵敏。我道:“小师傅曾教导过嘉儿,习武是为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嘉儿今日此举,却是有违初心。”我将剑尖指向萧谨:“请殿下赐教。”

萧谨丝毫未挪动位置,我知道这是以卵击石,但还是拼尽全力向他刺去。他侧身避开剑锋,只用两根手指便把剑弹落在地。

“世嘉。”他平静道,“你可知道,那日我跪在金殿里,听见父皇答应我们的婚事,我有多高兴。”

“你总是觉得,我是看在你爹的身份才想娶你,可我想娶你,只是因为你哥哥常和我说,你是个很有趣的小姑娘。所以那日你家影卫来我府上找你哥哥,我便说,让我去见一见你,见得好,我便娶你。”

我一定是眼花,一向特立独行说一不二的承王殿下居然在我面前掉了泪。

“你虽为女子,却也有一颗保护子民的心,能娶到你,我觉得自己好幸运。但是我的身份……我还是连累了你。”

我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气。那时你想娶我,害死阿故,如今为一个太子之位,你又来害我爹娘。萧谨啊萧谨,你叫我该如何信你。

额前汗如雨下,我勉强抬起头,只看见一个虚幻的影像。

这之后,我一连昏睡五日,醒时身边不见一张熟悉的脸。天空白得可怕,我跌跌撞撞跑到院子里,一遍遍叫着小侍卫的名字。

没有人答应我,就连屋顶也是空空如也。暮春的晚风里,送来点点哀歌。我越上屋顶,踮起脚望着家的方向。大把雪白的纸钱在天空中飞舞,散落。

泪水充斥双眼,恨意在心中疯狂滋长。我该回去和爹爹道个别。

街上一片萧索,金都十万人家,家家门前都挂起白绢。陛下你看见了吗,连百姓都知道我爹是冤死的。金都的相府,从不曾亏待任何一个人。

我遇见先前那个来送酒的孩子,他哭得满眼泪花,我停下来,伸手想摸他的发。

“小娘娘一家是好人,对吗?”

我温柔地看着他:“可惜好人不长命。”

他想了想:“小娘娘,承王殿下也是好人,若没有他替丞相大人平反,皇帝陛下定会抄了相府。小娘娘,你便不要与他置气了。”

我无力地望向白茫茫的天地,是他吗?可若不是他执意娶我,我爹爹怎会被……

5

空中忽而飘起小雨,四处一片湿滑。有个人影突然从相府冲出,我来不及闪躲,重重撞在他身上。那人遮面的斗笠被风掀起一角,我透过缝隙瞥见他的模样。

刹那间,风雨似是停止,耳边再无声响。

他将斗笠重新盖好,不动声色地从我身边经过。我却早已抓住他的手腕,泪水沿面而下,连声音也是颤抖:“阿故?”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我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阿故不要走,我只有阿故了。”

许久,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属下永远都在小姐身边。”

我还是不依不饶:“我要你发誓。”

“我发誓。”他的手拂过我的发,温暖一如往昔。

我和阿故说好,今夜思荷桥畔再见。待我了结前尘事,便与他离开此地,重头开始。

雨毫不留情地越下越大,灰暗的灵堂里,立着一位白衣公子。我进去朝他欠一欠身:“多谢殿下为我爹娘昭雪。今日晚间,嘉儿想请殿下一同用膳。”

萧谨的目光忽地沉寂,但他还是答应来赴我的宴。

我独自回府准备膳食,一切就绪后,萧谨正归来。他盯着满桌的菜出神:“他在哪儿等你。”

我一愣:“谁?”

他抬起头,眼中似有泪痕,隔了会儿,垂头猛吃起菜来。唇角有血涌出,他的手一松,筷子应声落地。

我冲上去抓住他的衣襟,使劲摇晃:“你还我,你还给我!”

还我爹娘,还我哥哥,还我一个家。我浑身乏力地跪倒在地,一遍遍说着从前的事。

外头雨声极大,屋内一片死寂。萧谨吃力地将一个东西放在我手心:“这是出城的令牌。”复而又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是父皇给我的兵符。”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哭道。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声音几近哀求:“嘉儿,你拿着,会有用的。”

“嘉儿,你拿着。”

那一刻,我有一瞬间的被触动。我把东西收入怀中,甩开他的手,冲进雨里。

思荷桥两岸灯火飘摇,阿故擎着一把油纸伞,站在桥上对我笑。我飞奔上去抱紧他,身子不住地颤抖。

身后是金都城中最绮丽的风景,小的时候,我常来这里玩,那时我是主他是仆,半分逾越不得。阿故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屋檐上,看着我和小伙伴们在河边嬉闹。

我将目光投向小河尽头,未来的路也许就像这样,狂风暴雨,黑暗无边。但只要我们还在彼此身边,彼此照亮前行的路,我们就是幸福快乐的。

我会紧紧握住你的手,这一次,永远都不要放开。

6

连夜出城,一路南下。天微亮时,我们已越过北边峰山。阿故带我在新县稍作停顿,买了两个桃花泥人送给我。那两个小泥人模样奇怪得很,一个长得像我,另一个,则像阿故。

窗外的天空是灰白色的,远处传来隆隆雷声,一只白鸽从远方飞来,停在窗前。我注意到它爪子上的红线,取下一看,上面竟是哥哥的笔迹。

我以为哥哥早已随着那场事故离去,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

忠王谋反,金都沦陷,嘉儿速离。

抬头撞上阿故的目光,我的喉咙似被哽住一样:“阿故,哥哥在金都。”原来是高谨将他送去忠王府做了卧底,哥哥才能很快掌握忠王谋逆的证据,为爹爹洗脱罪责。

“我陪你去。”他道。

我想起萧谨给我的兵符,原来,他早已谋划好一切。只待我赶去北郊军营,调兵围城。我和阿故要了两匹快马,一刻不停地往回赶。

雷声霹雳,阴风阵阵。天似要塌下来般让人喘不过气。又一声惊雷响过,一时间大雨如注。

我们的马蹄打滑,不得已减慢了速度。山中忽闻长笛鸣音,丛林掩映下,寒光毕露。阿故抽出腰间佩剑,挡在我身侧。

箭矢如雨,直冲下来,我趴在马背上,听见长箭纷纷被挡落的声音。阿故忽地拉过缰绳,纵身跃上我的马,他将我牢牢护在怀中,驾马飞奔向前。

我闭上眼睛,哽咽道:“阿故,我好害怕。”

他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嘉儿要勇敢。”

不知道为什么,阿故这一路一直在与我说话。

“他没有死,我把解药给她了。”

“我新学了曲子,原想吹给嘉儿听。”

“……”

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虚弱,终于,我们到了山道的出口。我睁开眼,发现阿故的手已经松开缰绳,他猛抽了一下马,随后,我们的马儿忽然一轻,跃出山谷。

身后的温度在刹那间消失,我转过身,看见阿故躺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故!”

我死死拉住缰绳,想要回去找他。奈何马儿不知怎么,只一个劲儿往前冲。很快,北郊军营的轮廓已在眼前。

驻军营帐内,我双手捧着兵符,放在将军手里。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下来,我终究做不到他所说的勇敢坚强。我跪下来,请求将军能派给我一支队伍,让我能带回阿故。

“敢问那是王妃什么人?”

我噙着眼泪,高高扬起头:“那是皇家的功臣,将军应当无意见。”

大雨冲走山道上的斑驳血迹,在周围的泥地里,留下刺目的鲜红。我们在山里头转了很多圈,也没有找到阿故。

他伤得那样重,我竟丝毫未察觉,还傻傻地贪恋着他臂弯的温暖。我沿着山路往回走,想起哥哥说的话,他不过是个影卫,为我而死,是他的宿命。

这一次,是真的要永别了吧。

可我不甘心,我们的故事还未真正开始。怎能如此结束。

金都之围很快被解,我也被哥哥接了回去。他瘦了许多,但精神很好,拉着我问这问那。不过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儿,我们不再提起爹娘,也不再提起阿故。

窗外梨树枝繁叶茂,树下埋葬着我的过往,见证我和他十几载的年华。曾经有人身姿轻盈地掠上屋顶,宽大的袖子带起一院芬芳。

忠王之祸已解,叛军等一众党羽,凡有所牵连的,皆被处斩。哥哥因平叛有功,被皇帝老儿封为丞相府的新主人。坊间留传的故事里,有不少是关于他的,什么少年丞相秘密卧底忠王府,里应外合灭奸邪。

我还听说了另一则传闻。太子妃独挡千里追杀,冒雨驾临北郊大营,手持兵符救金都。

都不知他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几日后,我去了一趟东宫。

阿故临死前告诉我,萧谨没有死。那么,我该去和他做最后的了结。萧谨正在书房处理公务,他抬手指一指桌子一角:“你要的东西。”

那是一个纸封,上面写着休书二字。我把东西收入怀中,转身要走,忽听见他说话:“我真羡慕他。”

“后会有期,孙姑娘。”

从头至尾,我都咬着唇,不敢应一句话。我怕我一回头,心口的千头万绪会顿时翻腾汹涌。

窗外碧空如洗,斜阳千丈,衬得东宫肃穆非常。是我愚笨,配不上他。

我在新县为阿故做了个衣冠冢。待到来年春天,便可以在周围种上三两桃花。客栈老板送来一封信,说是我们临走前,阿故托他转交的。我捧着小泥人坐在窗台上,就着月光缓缓展开书信,一时间泪如雨下。

寒月如钩,清辉遍地,不知不觉间困人心神。我好像又看见了阿故,他坐在屋顶上吹笛子,曲声悠扬,我听出来那曲子的名字——凤求凰。

曲终人散,一梦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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