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风水师

老胡的父亲是一位风水师。

小时候老胡跟着风水师的父亲走街串巷,占卜看卦,但父亲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是给城乡结合部的老人,看一块风水俱佳的墓地。

老胡父亲经常说自己寻葬地的本事,绝不低于第一代风水师老祖。

第一代风水师老祖流传下来的古书上,记录着十四个分门别类的福报葬地,八个地势诡异的阴损的葬地。可走过大半个中国的父亲,又找到了四个古书上没有记载的福报葬地和三个阴损葬地。

最为让父亲得意的是,他找到了一个极端的福祸不可知的神秘葬地。

父亲说若是葬在那块神秘葬地,若是得的是福报,那可是蝼蚁生翅直上青天,福泽十二代;可若是摊上祸报,那可真是飞鸟陷于泥潭沼泽群蚁分食,无处翻身。

可是父亲并没有因为自己高超的找墓地的手段,来获得一个好的生活。

时代在进步,科学在发展,有些旧时代的遗物,在新时代就变成了糟粕。像风水术这种封建迷信,在后来开化的城市人的眼中无异于一种骗术,因此后来老胡在城市中跟着父亲求生活时,受了不少城市居民的白眼和嘲讽。

老胡认为自己的父亲的一生是悲哀的。

父亲毕生都在寻求人们那一丝对自己可悲的尊敬,像旧时代的人对待自己那样的尊敬。可是城市早已不是那一代人了,新一代的人信奉的是自己,他们更加的理性,相信科学。神这种虚幻的东西,在他们心中是不存在的,他们明白神不过是内心渴求而神化出来的东西,是假象,是虚幻,是不切实际的。

作为新旧时代交替之间的风水师父亲,注定结局是卑微而低贱的。

那一年,在城市的夹缝中求生活的老胡父亲,得一种怪病死了,仿佛像是一种诅咒一样,父亲的死相很难看,鼻翼坍塌,全身乌青。老胡父亲在最后的临走之际,将祖传的风水书交给了老胡。

那是一本牛皮纸材质的干黄色古书,上面墨字清晰工整,页面干净,开篇有八个大字:“风水命理,因果报应。”

同时老胡父亲拿出一张标注清楚的图纸,图纸上的地点大约是在西部偏僻山区中的某一处。

“我死后,将我的骨灰葬到我在图纸上标注的地方。”

老胡将父亲火化之后,坐上向南的火车,按着父亲图纸的标注,向南部偏僻的山区进发。

火车上,老胡看着窗外的冬天拇指高的青绿小麦,像是绿色毯子铺成的一般,格外的养眼。晨雾中,冬麦田埂上一丛丛干枯的草根,灰黄凄凉。冬麦田中心处,黑土高高垒砌成坟,坟上生长着一棵枝丫枯黑的槐树,一块青灰色的墓碑在坟前静静的立着,是一个老坟了。

老胡长久的看着窗外,满眼只剩下那黑色枯坟的轮廓,远远地在窗外冬麦田中。

这趟火车上人不多,老胡旁边座位和对面座位上都没有人。

老胡无神的看着窗外,像一个怨妇一样幽幽的说着:“你这辈子活的多窝囊啊!”

“你知不知道我跟着你在城市中讨生活,遭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人的眼色,我连一个年龄相仿的朋友都没有,我的童年有多么的孤独,你知道吗?”

“你整天带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我就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我这前半生跟着你生活遭了多少罪,你知道吗?”

“但这些都不是我怪你的主要原因,我怪你是因为我妈!”

“妈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少嫁给了你,二十岁就生下我。因为家里没钱坐月子,妈在生下我一个月后就去打工了,因此身体落下病根,加之几年如一日的高强度体力劳动,妈是一天比一天瘦,也就几年的时间,她就走了。”

“原来一个年轻微胖爱笑的女孩,在嫁给你的短短十年时间内,就变成了一幅黑瘦干瘪的尸体。”

“妈是多好的一个女人啊,不嫌弃你的贫穷,当年结婚时,就要了你一只银手镯。妈到死都不知道,那个她每天都要擦拭一遍的银手镯,其实连一点银的成分都没有,是个假的银镯子。”

“可你为妈做了什么?你最后还把我妈葬在了清流边的一棵桃花树下。风水术中说,桃花和流水都是无情物,你竟有脸说妈无情。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无能的人。”

半天的火车,老胡小声的数落了半天的父亲。下了火车,老胡拿着父亲的地图找了个路人问路,坐上了通向山区的汽车,来到山区边缘的镇子上,在镇子上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步行向深山中走去。

按着父亲图纸上的指示,老胡在密林深山中艰难行走。初夏时节,树木正是茂盛生长的时候,草长莺飞,花红柳绿。在翻越了几座不打不下的山头后,一座小巧的山出现在了老胡眼前。老胡看了看图纸,没错,眼前这座根本称不上山的小土坡,就是父亲给自己挑选的葬地。

一块形似凤尾的高坡,山势如波涛翻滚,此起彼伏。高坡上面没有生长一棵高大的树木,而是整齐长满了低矮的茶树花。高坡身后有一座极高缓坡而下的山作为抵势,造成了高坡的阴阳面。阳面的茶花树长势极佳,叶片清脆,枝干粗壮。阴面的茶花树笼罩在高山的阴影下,不着阳光,枝叶发黄,低矮,生长无力。

老胡看着这漫山的茶花树,不禁担心起来,这个高坡应该是被人买下来的,可在这西部偏僻山区,这么多的山中,怎么就单单买下了这半面背阴不宜搞种植的小山?

难道不止父亲一人看上了这座小山的风水!

小山的半山腰处有一所被茶树花包围的小草屋,屋前一块小平地,平地上有一个黑石棋盘,棋盘上有一对爷孙俩正在下象棋。

老胡从漫山遍野的茶树花从中走过,来到黑石棋盘前静静地看着爷孙俩下象棋。

老胡对于象棋还是有些了解的,毕竟风水术上有些局势就是源于象棋,小时候老胡父亲还是交给老胡一些象棋的知识,只是老胡没有认真的研究,用心去下过,也仅仅算是入门懂得象棋的规则。

老胡看了爷孙俩当前的局面,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持黑子,落子飞速,棋势是横刀立马,步步杀机,而且攻势巧妙,滴水不漏。

反观八岁小男孩下棋却有着一份与之身份不同的耐心,他每一步的落子极慢,即使是看起来非常明确的一步,都要思考很久,思考定了,才肯落子。

可小男孩即便如此稳重,在面对老人极其激烈的攻势下,还是被杀的大局溃败。

棋局结束不出意料的是小男孩的溃败。

老胡不知道的是,爷孙俩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的象棋。爷爷一直用杀心极重的攻势,去和一个刚学会象棋的基本入门的小孩切磋。爷孙俩一个星期内下过的所有的局面都如此局相似,胜利极大地偏向白发老人,小男孩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可即便如此小孩子的心态依旧平稳,持子稳健,没有任何负面情绪。

下完棋后白发老人大手一挥,小男孩便得到了许准,先礼貌的向老胡点了点头,离开棋盘跑向茶树花盛开的地方,那里有几只飞舞的蓝蝴蝶。

白发老人收拾着棋子说道:“你来这偏僻的深山,所为何事啊?”

老胡顺势做到了小男孩的位置,帮着老人收拾象棋说道:“晚辈想知,这座小山是被您整个买下来了吗?”

“哦,原来不是来找我的,你也看上这座山了?我看此地的环境种茶树花不错,便买下来了,你看着满山绽放的茶树花,当真如我所想的那样。”白发老人略微的得意。

“此地半面处在阴影中,有大半的茶树花都长势不好,我想你买下此地绝不是这个原因。”老胡低头缓缓的说道。

白发老人打量了两眼老胡,小心的试探着说:“那还能是用来干嘛的?”

“和风水有关。”老胡淡淡的说。

白发老人双眼一亮:“你懂这些?”

“家父懂些。”

白发老人思考着什么,皱着眉头,仿佛遇到了什么难事,叹了口气说道:“看来你是来下葬的,你背上的包里装的可是骨灰?”

“正是,家父的嘱托说要将自己葬在这座高坡上。”老胡回答道。

“可否告知家父尊姓大名。”头发全白的老人当初无意间游玩看见此坡,即被此坡的风水惊艳,更是立刻买下了,这座处在西部偏僻深山中的无名小坡。为了掩人耳目,更是在此坡上种满了茶树花当做掩饰。老人没想到早在自己之前,有人就看中了这座坡,真是人生难逢知己,一见却已生死两隔。

“家父,胡天雍,一个走街串巷的风水师。”

“你的父亲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惜啊。我们没能见上一面。”白发老人惋惜,又十分正式的问道,“对了,你的父亲可说要葬在这落凤坡何处?”

“山之南,草木枯腐之地。”

白发老人听后,眉头皱的更紧了,摇着头说道:“你可知这块山坡有何风水说头?”

老胡还真不知晓此地的风水,他没有父亲的刻苦专研风水葬地术,并且父亲好似有意瞒着他一样,并未跟他说过此处有何风水说法。

“家父并未说过,我也并不知晓其中奥妙。”

“那我来告诉你吧。此山的葬地地势,并为被古书所记载,全是我自己依靠这积累一生的风水术的知识看清地势的,我将此处取名为凤阳坡。若是把人葬在凤阳坡正面,朝阳凤化灵,梧桐立福自来。可若是把人葬在凤阳坡阴面,阴蚀凤化劫,天雷劈树自燃,而树下百草生如春。”

老胡听后立马明白了凤阳坡是一个怎样的地方,简单来说,人葬在阳面有灵入体,转生来世有大福业,一帆风顺、事事如意;人若葬在阴面,自处地狱,为下一代积攒福业,子孙则官运祥通、财源滚滚。”

“你现在应该知道你父亲要将自己葬在山之南,草木枯腐之地的意图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你父亲和我二人算是个有缘知己,这块葬地就让给你父亲了。”白发老人感慨道,心中多有不舍。

老胡来到凤阳坡的阴暗面,这里潮湿阴暗,枯死的树上长满了苔藓,枯叶半腐烂状覆盖在地上,蛇虫密集。

“你就想埋在这里啊!这可真适合你啊,你这一辈子窝窝囊囊,死后选的墓地也这样窝窝囊囊的,般配,多般配啊!”老胡不知为何说到此,眼中竟然有泪,又恨恨的说:“你就该烂枯在这腐臭之地!”

“你想的多好啊,让我把你葬在这里,你就能心安理得了。可我偏不让你得逞,我偏偏要让你葬在凤阳坡的阳面,我要让你知道你始终最不起我们娘俩!我要让你死后依旧羞愧难当。”

老胡在凤阳坡的阳面把父亲葬了,一个阳气最盛、最具灵气的地方。

他跪在地上重重的给父亲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大哭不止。

“其实,一开始我们家的生活还挺不错的,那时候人们还是相信风水一说,那时候母亲也没有落下病根,生活过的一帆风顺。

可是时代变了,科学成了社会的主流,而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靠封建迷信生活的风水师。

我不怪你,我也不怪这个时代

这是命,这就是末代风水师的命。

我知道你把我妈葬在流水旁桃花树下,不是在怪母亲无情。你是希望她来世,面若桃花,眼如清泉,池鱼环顾。

我也知道你和我说,母亲的手镯是假的时候,你一个历经风雨的大男子汉眼中是含着泪的。

你喝醉时曾说过。我当年混蛋啊,图便宜买了一个假的银手镯,让你妈戴了一辈子,本来想攒钱换一个的,可是时运不济,竟再也没能给你妈换一个真正的银镯子。

那天你一个沉默顶着天的汉子在我怀里哭的像是个小猫。

1

两个时辰前,杏花酒庄的郑老板托一个孩子捎信给我,说是庄里早前预定的一批西域新酒已经到货,问我什么时候得空过去尝尝。我早惦记着这酒,哪还管得了有空没空,当即换下我的女儿装,束好男发,一溜烟跑到相府后门。

谁知刚下台阶,我就被一颗不知哪里飞来的小石子绊倒在地。

我瞪了屋顶上的阿故一眼,他没什么反应,一双深黑的眸子望向远方,他总是这个样子,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望什么。

“装腔作势!”

我掸掸裙上的灰,继续大摇大摆地朝外走去。

雪后的金都格外明媚,是个适合上街玩耍的好时节。我在前头走着,阿故在后头跟着。

街头的拐角处,蹲着个哭得可怜兮兮的布衣小徒。我见过这孩子,方才来送信时,我还赏了他两块水晶糕吃。

“可是我的糕不好吃?”我蹲下来瞧着他。

他见是我,慌忙拭了眼泪,拜道:“回小娘娘的话,方才我来相府给小娘娘送信,叫妹妹在门外等着,谁知一出来,她便不见了。我寻人打听,方才就只有一个烟雨楼的姑娘经过此处——”

烟雨楼?京兆尹这帮废人,究竟要混吃混喝到什么时候。我一把扯过阿故,摆在那孩子面前:“你知道他是谁吗?”

孩子摇摇头。

我神气扬扬地道:“你可晓得我哥哥孙奕?当年殿前比武,陛下封我哥哥为京城第一高手,当下便让承王拜了哥哥为师。阿故呢,能接我哥哥三十招,哥哥说,他是京城第二高手。我叫阿故去给你讨回公道,好不好?”

衣角被人扯了扯,我抬头一看,阿故正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他总是这个样子,帮着哥哥处处管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你若不去,明日我就把你送回我哥哥那里去。”这招一向管用,我得意洋洋地牵过孩子的手往外走,在心里默念三、二、一。

只听背后“哐啷”一声。阿故没有跟上来,弃剑转身的动作干净利落。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的手心汗涔涔的,哑了半天才道:“没事的,他去找我哥哥帮忙了,我们去烟雨楼等他们。”

若是哥哥来,少不了回家又要挨爹爹一顿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阿故到底是我的影卫还是哥哥的影卫。

金都的百姓今日可算大开眼界,有个自称相府孙奕的公子,站在烟雨楼前破口大骂,足足骂了有一盏茶功夫,骂到楼中姑娘都不敢出来揽客,那管事的鸨母才姗姗来迟。

我翻了个白眼:“今日你要么把人妹妹交出来,要么就自己去京兆尹府上领板子。”那鸨母眼睛一眯,笑了:“原是个女的。”

楼里登时冲出五六个大汉,将我团团围住。我握住剑柄,使出全身力气想把剑拔出来——剑纹丝不动地待在剑鞘里。

我傻眼了,我彻底傻眼了。阿故的剑死沉死沉的,我原先没试过,竟不知用起来如此费劲。眼看那些人离我越来越近,我急了:“阿故救我!”

一道黑影从屋顶上闪过,轻飘飘地落在我们中间。

那些三脚猫功夫的打手自然不是阿故的对手,被我们打得满地爪牙,最后跪在地上给本姑娘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才算了事。阿故冲进去,很快带回一个小丫头。我在外头连连拍手,给阿故撑场子:“阿故是大英雄!”

“阿故是大英雄!”

人群中有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姑娘此番行径,若被孙奕见着,怕又得气得折寿三年。”

哥哥的人?

我忙拉着阿故准备开溜,这一下,声音直接转到了前方:“姑娘打了人,就想这样溜之大吉了?”

我打量了一眼眼前拦路的男子,一脸你让不让开你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打的架势。他却不慌不忙地朝我一拱手:“公子在承王府谈事,听闻小姐又在街上多管闲事,遂派在下前来调停。”

我朝阿故使了个眼色,阿故眼睛垂得低低的,竟没有理会我。我气得甩开他的手:“是不是你跟我哥哥告的状!你到底是他的人还是我的人!”

一道耀眼的剑光闪过,是阿故拔了剑。他似是蓄了全身力气,剑锋直直劈向那男子。未料几招过后,却被那人撂倒在地。

“好身手。”我在一旁鼓掌,朝那男子一摊手:“你把我家阿故打成这样,你得赔钱。”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放在我手心:“喏,赔你的”。

我正要收,却被阿故打了下手,我只好收回来,由着他拉我回府。

2

今日真是背,我跟阿故刚跨进相府的门槛,就撞见了爹爹。

爹爹老人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实是恐怖。我连忙叫阿故快走,自己跪在地上认错。每回都是阿故替我挨的棍子,爹总怪他没看好我。

我埋头正准备一五一十交代事情经过,却听见爹爹不耐烦的呵斥声,似是早已知道了一切。

爹叫人打了阿故八十大棍,带到厅堂审问。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从前我这样胡闹,爹顶多让阿故去领个十几板子,怎的今日会如此不讲道理。阿故被人从厅堂里抬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的衣物都浸满了血,我哭着跑过去叫他的名字,他只是一脸苍白地瞧着我。

杏花酒庄又遣人给我送了回酒,我携着酒去找阿故。他见我来,唰地从屋顶站起,却是脚下一滑,跌了下来。

我丢开酒坛慌忙去接他,他一整个人都砸在了我身上。阿故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慌乱地从我身上下来,缩成一团跪在地上。

我道:“我知道你受了伤,我不怪你。”

他把头贴在地上,声音颤抖:“没有保护好小姐,是属下的失职。”

真是块木头。我笑盈盈地朝他伸出手:“不是的,阿故最好了。”

他抬头怔怔地望着我,犹豫了半晌,还是自顾自飞回了屋顶。衣袖带起一树梨花,落满我的肩头。

隔天清早,婢女来报,说是承王萧谨的聘书已送至府上。我没在意,爬到屋顶上找阿故说话。

没过多久,婢女又来报,说是承王的聘礼也到了门口。

午后的前院隐约有人声攒动,婢女匆匆从前院赶来,未等她开口,阿故已道:“小姐,承王殿下来了。”

这一下,我真的坐不住了。

这实在荒谬!整个金都有谁人不知承王自小被陛下当做储君来培养,可陛下又不止承王一个孩子,忠王虎视眈眈,他太子的位子稳不稳还未可知。我若嫁过去,将来我们整个相府,岂非也要和他一起卷入储君之争?

我指着那婢女道:“把你的衣服换给我。”然后端着点心和茶去了前院。

爹娘和哥哥各居一侧,那传说中的承王殿下坐在厅堂中央,正低着头说话。

我压低脑袋,上前打断道:“殿下请用点心。”见他没有看我,我又补道:“我家小姐有话转达,她说她样貌实在丑陋,殿下又是人中龙凤,嫁过去必会委屈了殿下。还请殿下收回旨意。”

厅中有片刻沉寂,随后听见殿下闷笑了一声:“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他抬起眼来,与我四目相对。

我脑子一空,吓得放下点心拔腿就跑。承王是给我玉佩的人,给我玉佩的人是承王。阿故,大事不好啊大事不好。

“阿故!”

阿故很快便乘风而下,我抓着他的胳膊神色凝重地嘱咐他。本小姐跑路本事那可是全京城一流,何况身边还有个轻功极好的帮手。这相府暂时是待不得了,爹娘别怪女儿心狠,女儿也实是走投无路。

我和阿故假扮成一对老夫妻,顺利地混出金都。等越过北边的峰山,便是天地浩大,管它金玉良缘天作之合,皆是过往云烟。

一路上,阿故还是和以前一样话少。我骑着小马儿,在他身旁跟前跟后,嘴里喋喋不休:“这比来比去,我还是更喜欢阿故些。”

人长得好看,身手又好,最主要的是,阿故才不会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这头话音刚落,四周火光冲天。

眨眼间,阿故已挡在我的身前。耀眼火光下,重重叠叠的人影前,立着一位年轻的公子。我吃惊道:“哥哥?”

“孙世嘉,你这回也太不懂事了些。”

哥哥作势想来抓我,我拽着阿故退后一步,重重地摇头。哥哥又道:“你这样惹殿下不高兴,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争他的太子之位!凭什么要拉我们家下水!你说我不懂事,你才不懂事呢!那日阿故来找你,你叫他来看什么热闹!”

阿故的眼里有莹光闪动,亮晶晶的,衬得他的黑眼珠子格外好看。我撇撇嘴:“那人还不如阿故呢。”

“他不过是个影卫。”

我顿觉气急攻心,打断道:“不!他是阿故,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阿故!”

背后传来一丝冷意,我回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和阿故已被逼到了一片断崖边。阿故看着哥哥的眼神冰凉,身体也僵硬得像块石板。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想要上前再劝解几句,却不想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滚了下去。

“阿故!”

下坠的身体在顷刻间停滞。睁眼处,阿故正牢牢抓着我的手,他的面色苍白,额头有汗珠滚落。我想起来他的伤还未好。

我正想说话,他却用力将我往上一甩。身体升起的那一刻,我看见阿故的嘴动了动,像是在喊我的名字。崖外云烟浩荡,他的身影在风中急速坠落。

很快,我就看不见他了。

我失魂落魄地跪在崖边,半晌,终于哭出了声。

我不能没有阿故,不能没有他。

不知是否是我在做梦,生死刹那间,我听见阿故在叫我,他好像喊的是,嘉儿。

3

回到相府已是后半夜。听开门的小厮说,萧谨仍在厅中等我。我红着眼快步冲进厅堂,甩手打掉萧谨手中杯盏,笑道:“吉日选定了么,承王殿下。”

他盯着一地碎瓷,半晌才回答我:“本想等你回来,我们一起——”

“不必了。”我很快地打断他,“殿下喜欢就好。”转身跑出屋子,屋顶上有鸟雀双飞而过,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婚期定于十三日后,我推开窗子,望着一树梨花,心里空落落的。近日来,我憔悴了许多,夜里也不敢闭眼。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怕梦见阿故,我怕醒来见不到他。

然而,日子还是这么过去了。

那一天,喜娘为我点上桃花妆面,我披着大红嫁衣在丫头们的簇拥下走出相府,拜别爹娘。

依稀听见街头巷尾有稚童在歌唱,唱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萧谨挽着我的手走向家祠,向列祖郑重起誓,此生与我永不分离。我冲他笑了一下:“恭喜殿下,又得了一柄好剑。”

他的脸上的笑渐渐凝固。我也笑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知道阿故死了,我很难受。

婚后我生了一场大病,身体整日整日烧得滚烫,萧谨一次都没来看过我,只有两个陪嫁的小丫头忙里忙外地照顾我。

夜里睡着时我梦见了阿故。他穿着旧时的装束,坐在屋顶上吹笛子。我好奇地看着他:“咦,我怎么从来不晓得你会吹这个?”

他停下来垂头望着我,眼睛又黑又亮,像会说话一般。

泪水又一次决堤,我只觉浑身发冷。半醒间,似是有人抱住了我,他把手贴在我的额头上,替我融化这锥心的寒意。

“阿故。”我安心地靠过去。

耳边传来低低的叹息声:“你为何总是在想他。”

隔日丫鬟带回来一个小侍卫,说是萧谨赏的。那小侍卫的身形极像阿故,抬起头来,却是一张陌生清淡的脸。我给了他些赏钱,打发他到外头去。他走出屋子,旋即飞上房顶。身姿轻盈得令我有一瞬间的恍然。

“此人如何。”萧谨不知是何时来的,正靠在门口瞧着我。

我干笑一声:“总归没有从前的人好。”

他皱眉:“他死了,我才是你的夫君。”

我气得直抖:“在神坛上起了誓,觉得自己不同了?我病重时你在哪里,尽了一个夫君的责任吗?”

门外传来木头裂开的声音,原是萧谨用拳头砸裂了门框。他的眼睛红红的,声音也变了样:“你也回头好好想想,怎么尽一个妻子的责任,我们之后,还有场仗要打。”

待萧谨一走,我便对屋顶招了下手。小侍卫很快地飞下来,落在我面前。许是方才被气得头晕,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有种揪心的疼。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离别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原以为人生才有苦,没曾想鬼亦苦,执念不消,不得轮回,化为阴魂,游荡人间。

1

初秋,风萧索。

应铎浩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半旧的毛衣开衫穿在身上,才坐到桌前看书。

杨小小窝在摇椅里摇摇摆摆:“一个术士还怕冷?”

“术士为什么不怕冷?”

“自有神功护体嘛。”

应铎浩白了她一眼:“你那是神棍。”

咚咚咚……

“送餐的吧。”看应铎浩不动,杨小小说道:“要我去开门?”

应铎浩没好气地站起身,嘀咕道:“不劳您大驾。一开门,没有一个人,餐自动飞起来,再把人吓坏了,我还要想办法善后。”身后传来杨小小愉悦的笑声。

“您的餐到了,祝您用餐愉快。”送餐小哥将餐双手递给应铎浩,一抬头透过门缝瞧见阳台的摇椅无风自动,想来是主人刚从摇椅上起来,谁知摇椅竟越摇越快,吓他一跳,匆匆离去。

应铎浩无奈地看着躺在摇椅上悠哉悠哉的始作俑者,不想说话。

“救命啊,救命!”应铎浩正要关门的手一顿,留了空隙。

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嗖地下钻了进来,回身将门一关,开始找地方躲避。看见杨小小时,像看到救星:“姐姐,姐姐,救救我,有人要强奸我。”

杨小小一条腿踏地,让摇椅停止摆动,站起身,眼神闪烁,看着小姑娘问:“你在跟我说话?”

小姑娘使劲点头,眼里充满渴望:“姐姐,救我,那坏人一直在我身后追我。”

杨小小叹了口气,抓住小姑娘的手,指指应铎浩,安慰道:“不要急,那个哥哥很厉害,坏人伤不到你。”

小姑娘舒了一口气,双腿无力,差点跌倒。杨小小上前一步,将其拉住,扶到沙发上,她用眼神示意应铎浩。

应铎浩放下餐盒,坐到小姑娘对面的椅子上:“小妹妹,别担心,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坏人,快走开。”小姑娘似乎受到惊吓,蜷缩一团,窝在沙发里。

应铎浩满脸尴尬,用手指指自己,无声道:“我像坏人吗?”

杨小小一本正经点头。

气得应铎浩起身,拿着餐盒到阳台上吃饭去了,但还是留心客厅里两人的交谈。

杨小小安抚好小姑娘,待她情绪稳定后又问道:“小妹妹,你不回家,家里人要伤心的。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满是鼻音道:“好。可是我不认路。”

杨小小一呆,不知说什么。

小姑娘又说:“我只知道我家旁边有个富博超市。”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自小在外地长大,逢年过节才回来看奶奶。”

杨小小面色缓和,目中充满对她的爱怜,温柔地摸摸她的丸子头:“好,姐姐送你回家。”

闻言应铎浩拿出一张符,杨小小摇头制止,开口说道:“查查高德地图看看。”

应铎浩看向小姑娘布满泪痕又懵懂的脸,默默收回符纸,打开手机,还真的让他找到了富博超市。

一人一鬼带着小姑娘赶到超市门口,小姑娘开心地跑进超市:“奶奶昨天说想和酸奶,我去买点。”

应铎浩抢先一步,拿起酸奶,付了款,小姑娘不好意思笑笑:“大哥哥,你真是一个好人。”应铎浩轻笑一声,也不多言。

他们在小区里七拐八拐,找到了小姑娘的家,上了三楼,左手边的房门并未关紧,小姑娘直接进去,应铎浩赶忙敲门。

小姑娘回身摆手招呼他:“大哥哥,不用敲门,快进来,我爸妈很好客的。”

一个中年男子满脸憔悴地过来开门:“你是?”

小姑娘欢乐地跳到男子身边:“爸爸,这个大哥哥和大姐姐救了我,你快请他进来坐啊。”

谁知男子并无反应。应铎浩目光在小姑娘和男子身上扫了一个来回,才道:“我是您女儿的朋友。”

“我女儿的朋友?胡说,我女儿在这根本不可能有朋友!”男子眼眸充血,他夙夜未睡,一直在找女儿:“是不是你劫了我女儿,你把我女儿藏哪了?”

“爸,你在说什么?”小姑娘担心她爸爸会打大哥哥,赶忙上前拉住他爸,谁知,她竟从爸爸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又看看爸爸,双手突然颤抖起来。

应铎浩叹了一口,将酸奶交给男子:“这是你女儿让我买的,她说奶奶想喝。”

房间里的老人家听见动静,挣扎着起身,由同样憔悴的儿媳扶着出来,焦急道:“小伙子,笑笑啥时候和你说我想喝酸奶的,她一个晚上没回来。你知道她在哪儿不,让她赶紧回来。”

应铎浩口中苦涩,看看呆愣的小姑娘,不知如何开口。

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男子怕是有关女儿的消息,赶忙接起:“是,是,我是。你说什么?”

哐当,手机落地。

男子呆愣一瞬,突然推开应铎浩夺门而出,连鞋都忘记了穿。

“阿霞啊,你快跟去看看。”老人家急忙拍拍儿媳的手,极为不放心:“给他带双鞋。”

妇女赶忙拿鞋,也不穿外套,匆匆追了出去。一时间,只留应铎浩和老人家,一室寂静。杨小小飘到小姑娘身边,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死了,对吗?”笑笑突然开口,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是度鬼师,人是看不见我的。”杨小小叹气,任小姑娘在她怀里哭泣。

“姐姐,我想去看看凶手落网。”

2

警局。

一男一女飞奔入内。

男子一见警察,瞬间扑上去问:“我女儿呢?”

“你女儿是谁?”警察反问。

“你们叫……叫我来……认领……”尸体二字男子是死活都说不出来,但从楼梯下来的两个警察似乎懂了。

李队叹气,又一对可怜的父母,对着身边的小警察道:“你带他们去吧。”

小警察耷拉肩膀,最怕面对这样的情景。

两人跟在小警察身后,待看到血肉模糊的女儿时,两人的情绪瞬间崩溃。

女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子紧紧搂着妻子,将妻子的头按在怀里,不让她再看女儿的凄惨模样。

小警察安慰着两人,待两人情绪稍微平复,才道:“她是在外环被撞的,交警鉴定,机动车无过错,是你女儿冲出马路撞上车辆的。”

“啥?”女子根本没有听清警察的话,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死了,死了……

“笑笑,你对于死前一点记忆都没有了?”杨小小带着笑笑飘在半空中,方才的尸体她们也已看过,但笑笑竟然一点也记不起自己被撞的事。

“记不起了,可能我从坏蛋家跑出来,不小心被车撞了吧。”笑笑已经接受自己已死的消息,但她舍不得爸妈,舍不得奶奶:“姐姐,我能一直陪在爸妈身边吗?”

杨小小摇头:“身死如灯灭,不可留恋凡间。”她默默拿出pad,是沧溟前几日给她的,说八号殡仪馆的度鬼师不能太寒酸,连个通讯工具都没有。

她在上面点点滑滑,突然抬头,盯着笑笑:“笑笑,你不能预约火化。”

“太好了,是不是我可以留下了!”

杨小小摇头:“不能预约,说明凶手并未落网。你不是被撞死的。”

杨小小拉着笑笑快速出了警局,找到应铎浩,说明情况。

应铎浩道:“不是你的pad不好使吧。”

“你忘了我的情况了?”杨小小没好气道。应铎浩不吱声,看看茫然无知的笑笑,颇为头疼:“她死前的记忆除非自己想起来,我是没有办法帮她的。不过……”

“不过什么?”

他看着对面的警局,道:“不过,我们可以从旁人身上入手。”

3

半个小时后,应铎浩一身正装地坐在肇事司机面前:“我是你家里请来的律师,有些情况需要你如实回答。”

肇事司机道:“律师?”

“对。”

“哦,那你问吧。”虽然不知道刚才老婆为何没提请律师的事情,但有律师肯定更好。

“出事时,你车速多少?”

“55,那是外环,限速60,我没有违规。”

“你精力集中吗?”

“集中啊。我看见她一冲出来,就赶紧刹车了,可太快了,我也没办法。”

“那你觉得那小姑娘状态如何?”

肇事司机好好想了想:“她好像喝醉了,根本站不稳。”

应铎浩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又道:“她身后有没有别人,比如有没有人在追她?”

司机挠挠头,仔细想,突然眼睛一亮:“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她身边有人!”他激动地拍着桌子:“是个男的,看见她撞死了,赶忙跑了。我当时光顾查看伤者,没太关注旁的。”

一个小时后,警局。

“李队,我们查了录像,出事那段路没有监控。”小警察将资料递给李队:“但我们查了两边的监控,查到出事时,有两个行迹诡异的男子出现在附近。”

李队快速翻查资料:“初步尸检报告出来了吗?”

“出来了,交通事故不是第一案发现场,死亡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

啪……李队把资料摔在桌上:“要不是肇事司机坚持,我们就要结案了。”小警察知道李队生气了,但谁也没想到明明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竟是谋杀。

“查到这两人身份了吗?”

“查到了。”

“走,去看看何方神圣?”

4

一个老城区里,一座座旧楼彼此相邻,警车开进去,李队和小警察下了车。

“李队,你看车,是王强的车。”

李队走过去,围着车转了几圈,抬头看看楼上:“走,上去。”

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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