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苑村人物志:梆子六

梆子六姓金,行六。许是爹娘生养孩子疲殆了的缘故,没再给他起名字,就以排行叫他六子、老幺子。人们便也称他为金六,或者金六挠子,只是后来因为行当的关系,梆子六成了他通用的名号。

梆子六落地前,他爹娘已经一拉溜养活了五个儿子,两口子一门心思想要闺女。前面那五个儿子起名字时,当爹的真费了不少心思:牵牛、拴马、狗蛋、羊栏和小黑猪,到了老六,人们都以为会来个“六畜兴旺”什么的,可老两口一看两腿间还是多一根小把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口气:“不生了,没闺女的命……”

许是儿多的原因罢,两口子又已经决定不再生——是不应该再生了,老大牵牛家的娃娃要比新生的小叔大七岁,儿媳妇给婆婆接生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也就懒得费劲起什么名儿,因此“六子”便成了他的名。

小兄弟(嘿嘿,这里边很多时候还常常跟着个大侄儿)们平时野——尿尿和泥巴,秫秸杆子当刀枪,撒欢嬉闹耍混,也就各自忘了本名,嘴里乱叫着对方的绰号:“棉裤腰”,“麻杆子”,“狗蛋子子”,“六挠子”……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北苑村老六都被称为“六挠子”,老七老八的也有,但他们都不叫“挠子”。

“梆子六”这名号,其实是在六挠子娶上媳妇以后才叫起来的。

六挠子娶媳妇,可不易。

家穷,兄弟们又多,爹娘东拉西借求爷爷告奶奶地给老大老二娶上了媳妇,老三个矮嘴又拙笨,从没半个媒人上门,就这样剩成了单,老四一看不妙,一个人闯了东北,后来听说在外面拉扯成一大家子人,老五跟人下了矿一走全无音信,听人说早成了灰,老六二十岁那年,爹娘先后走了,哥嫂们都还不错,没人跟他争爹娘留下的两间老房子,还多方撺掇,最终给六挠子娶上了媳妇。

媳妇是二婚,比六挠子大几岁,带一个三岁的儿子。

六挠子很知足。对哥嫂很感激。

媳妇很能干,进门不几日就在两间老屋旁边拱起了一间低矮的小棚屋,两口子做起了豆腐卖。

我儿时的北苑村很贫穷,整个村子也就一个供销社,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布料衣服、锄犁锨耙甚至小到学生用的铅笔刀和橡皮擦,都往这里来买,终是诸多不便,所以胡同里也常有串乡的小生意张罗买卖。

各个行当都有自己独特的招牌“吆喝”。

挑担子或推着土牛子(独轮车)卖针头线脑的小货郎一进村就摇起货郎鼓,“嘣嘣嘣,嘣嘣嘣……”大娘嫂子小姑娘的就围过去,叽叽喳喳地讨着价钱,手不停地挑换着自己相中的东西;耍猴玩小把戏的则敲铴锣,“咣咣咣,咣咣咣……”

只要那金属的脆声爆开,村里的闲汉和我们这些野小子就围成一圈城墙,“猴子作揖”,“猴子拿大顶”,“狗熊钻火圈”,人群里时时爆出雷声般的喝彩;卖豆腐的呢,也没人吆喝,他们敲梆子,“梆梆梆,梆梆梆……”有的短而哑,有的尖而脆,也有的厚实中透着几分闷,只要那梆子声传来,人们便知道卖豆腐的来了。

娘的耳朵特别好使。比如开春买鸡崽的时候,别人的鸡她谁也不认,只认赵四。任街上卖小鸡的喊哑了喉咙,她没任何动静,忽一日吆喝声又起,娘就自语着“赵四来了,该买小鸡喽……”,、不一会衣襟里便兜着一堆黄绒绒毛球球似的小鸡回来;再比如同样是敲梆子,她一下子就能听出是梆子六的声音,递我一只碗,或者盘子:“去,买块豆腐!”

说是买,其实是赊,我很少见哪家拿着现钱买豆腐的。

“称一斤。”

“好。”

“挂上账。”

“嗯。”

约好了似的,没一个人觉得怪。到了月末或者年底的时候,六挠子在街上喊一声:“收账啦——!”于是,家家户户地出来人,或小麦,或玉米,或地瓜干子,六挠子接过去,分别倒进备好的布袋里。

“钩了(账)?”

“钩了!”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愿意买梆子六家的豆腐,村里西街上还有一户也卖,但他家的豆腐卖得很慢,经常要到外村去,或者老六家的卖光了,没办法,才买他的。

我问过娘,娘忙着手里的活,懒得答理我,被我问急了,才说一句:“老六的豆腐实在,没渣渣。”

我不懂,只到有一天我吃了西街的豆腐后,才明白了娘说的意思。

还有一事我很奇怪,村里人尤其是妇女们最喜欢扯老婆舌头说别人闲话的,谁家的闺女不正经了,谁家的儿子不着调了,谁家的儿媳妇又与老婆婆吵嘴了,谁家的女人给别的男人留门子了……多的是,她们总有说不完的闲话,尤其对那些带孩子的“二婚头”,更是恨不得挖个底朝天,可是,却很少听她们说起六挠子媳妇。

我说出自己的疑惑,娘笑着说:“老六家好人,谁好意思嚼她的舌根子,讲良心哩!”

我点头,似懂不懂。娘意犹未尽补了句:“有的人是好在脸上,有的人好在嘴上,老六家是好在心里。”

也真,梆子六家做豆腐,我们这些馋嘴头子没少喝他家的豆腐浆,或者豆汁——晚上没事了,娘和附近的几个妇女常到他家串门拉家常,我们就尾巴似的跟着,偎在锅灶前看灶底的火苗儿。

有时,六挠子就笑着让开,叫我们替他拉风箱,我们几个小家伙便争,最后定好一人拉五十下,边拉着边争辩谁拉得短,不一会儿,锅开了,该吊包了,六嫂就从锅里舀出豆汁儿一人半碗,娘他们便止,六嫂笑着说:“亏挣不在半碗上,看他们一个个馋的,嘻嘻!”

低矮的小棚屋,昏黄的油灯下,围着锅灶一圈黑黑的头顶。吊包在十字木架上来回摇,黑头顶们捧着碗,一口一口地吸着豆汁,那豆汁的香似乎一下子钻进了心里,再也拉不出来。

那时候每家的日子都很苦,梆子六家的豆腐渣除了卖,也时常送给周围的邻居——我上学的时候,家里腌得咸菜疙瘩总不够吃,他家送的豆腐渣被娘用葱和姜一炒,就是我半星期的咸菜!

有时到交书费和学费,家里扒翻了抽屉也凑不够几块钱。娘正作难叨叨爹的时候,六嫂来了,手里攥着皱巴巴的一卷子纸票。

“哎呀,你家的孩子就够难……”娘不好意思。

“拆东墙补西墙,先这样凑合呗。”六嫂笑了笑,走出门去。

六嫂进门时带来了一个孩子,她和老六又生了三个。像这种“前一窝”“后一窝”的家庭常被人谈论,但从没听说谁说过他家孩子闹不和的事。

也难怪六挠子天天高兴地挑着豆腐担子,深一声浅一声地敲着梆子,天天喝二两小酒似的。

人们说六挠子命好,有福。也有人开他玩笑说,这福是人家老六媳妇的豆腐梆子带来的。

老六不论人们说什么,不急,不恼,只是喜。

后来有一天,街上传来了梆子声,娘递我一只碗,我走了出去。

空着碗走回来。

“咋,没买?”

“你听错了,这次,不是六挠子!”

我纳闷娘的耳朵怎么会听错。

“是西街,我知道。买!”

西街的豆腐粗,吃了嘴里渣渣得痒嗓子。

我放下筷子,望着娘。

“吃吧,都不易,鸡活着,鸭也得活着……”

我一直奇怪,从不出村的六挠子竟然经常出村卖,留下一整条街的人买西街的豆腐。

后来懂事了才知道,西街的男人病死了,扔给老婆三四个管不饱肚子的孩子。

“梆梆梆,梆梆梆……”

卖豆腐的又来了,不是六挠子,是西街,不知道她家的豆腐会不会变得和六挠子家的豆腐一样嫩,一样细……

你吃过雪菜肉丝面吗?是的,就是很便宜的那一种!而在一段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情感中,我和她的相视一笑,就与其密切相关……

1

那一年的冬天,杨雪是我的邻居。

一条长长的过道里紧挨着好几个小房间,第一间是我的,第二间就是杨雪的。因此,当杨雪进进出出的时候,就必须经过我的房间门口。后来,我觉得这就是缘分。而缘分来了,注定无法绕开。

白天,当我想瞄她一眼时,就会故意拿着一本书,搔首弄姿地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等她一经过,便赶忙装模作样地念上一两段。事实上,我也知道自己这样的举动天真得未免有些可笑,但聊胜于无,好歹也能增加一点存在感嘛。

当然,我如果有钱的话,完全可以悍然站在她的面前口吐飞沫、一把一把地数着钱玩,可惜我没有钱。有时候,她走得太快,我实在来不及念书了,便赶忙吊着喉咙咳上一两声,咳得鬼鬼祟祟的,一点也不正大光明。

可人家却始终对我置若罔闻、全然无视,总是冷着一张脸。不过,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就像其他那些初来乍到的女房客一样,她同样也会对我这个陌生的男房客保持一段时间的、必要的矜持和戒备。何况,我当时看上去又确实是那么的轻浮儇薄、不怀好意!所以,我不会因此而沮丧。我想,我有的是时间。

有人说,男女两情相悦是一见钟情的结果。可我更想说,那是时间的产物。时间,才更可靠。

深夜,我常常在睡意朦胧中,听到一阵女式高跟鞋和地上那些碎砖碎片逐一亲昵的声音,“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由远及近,显得格外的清脆!紧接着就是“哐当”一声,很突然,很尖锐,显得格外的刺耳!

杨雪关那一扇过道的大门时总是很用力,一下子就扣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而害怕有人在后面跟踪似的。

杨雪总是在深夜零点时分下班,因此,我总是在睡梦中被突然惊醒。惊醒之后,我就再也难以入眠了。

只听杨雪在隔壁一阵宽衣解带,弄得窸窸窣窣的。万籁俱寂的深夜,我的双耳便不由自主尽情地奓煞开来,好像两条濒于干涸而死的小鱼儿忽然从隔壁那生动的响声中得到一股活水似的欢快游动着。

而常常,这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止是她一个人的。两个人的时候,接下来还会有一种更猛烈的、嘎吱嘎吱的响声。男人报仇雪恨似的把女人往床垫里狠命地推、压得女人哼哼唧唧,呻唤不已。

总之,那一刻,杨雪和那些深夜里不时蹿跳到我们屋脊上叫春的猫儿没有任何区别。

而一旦听到猫叫,我那似两条小鱼儿的双耳便在深夜里游得更恣意、更欢快了。

如你所知,那一刻,人的想象力比眼睛看到的还要清晰万分,那一堵隔绝我和杨雪两个房间的墙仿佛一下子就被人给推倒了似的,那一对男人和女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逐一敷演关目,一路风狂雨骤……

如同听戏、听广播一样,这竟然成了那一年冬天深夜的固定节目。不过,收听节目之余,我的内心总会有一点愤愤不平的,因为毕竟让人睡不好觉嘛。

何况节目过后,人家两个人吃饱喝足、笑眯眯地搂着一起酣睡去了,我却一个人独自饿着,需要慢慢安顿自己那一副早已血脉贲张的身体。而在黑漆漆的夜里,似乎也别无良策,惟有靠回忆或者想象去充一会儿饥,才能慢慢平复、平静下来。

你也许会问,难道就不能“指头儿告了消乏”吗?那么,我只好坦诚以告:有些举动,并不适合我当时的心境。

再说了,我毕竟是一个过来人,所以,我并没有过分地心猿难按,动不动对自己下手。不过,能够如此夜夜听“歌”,这也是一种缘分。

还有一点,我觉得特别好奇:杨雪的那一种猫叫是出于职业习惯呢?还是出于真情流露呢?这二者似乎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我觉得,若是前者,说明人家是一个忠于职业操守的好姑娘;若是后者,说明人家是一个忠于自己内心的好姑娘。总之,那声音让人听了顿生“耳福”之感,且终身难忘。

杨雪是我的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所以,我不好意思向杨雪当面提意见,只好跑到房东那里提意见了。我理直气壮地对房东说道:“过道里面的那几家房客总是要到很晚才下班,前一个下班回来,‘哐当’一声,把我给吵醒了!

可等我刚刚再次入睡时,后一个下班回来,‘哐当’一声,又把我给吵醒了!房东啊,你说说看,我怎么还能睡得安宁、睡得好觉呢?我心脏本来就不好,上初一那一年还曾经触过电……”

但我并没有如实地告诉房东,杨雪深夜回来之后还要卖力加班的事情。

我想,那一个又吝啬又喜欢讨小便宜的房东决不允许有房客在他的地盘上如此卖力加班的,他知道后一定会大幅增加人家房租的。

我想,人家深夜回来之后还要辛辛苦苦地加班,做点那见不得人的小生意实在不易,虽说一本万利,但风险甚巨,一旦被抓,便很有可能会前功尽弃,那些深夜里卖过的力、加过的班、叫过的春便很有可能是白卖了、白叫了。

你说,我怎么能做那种缺德事情呢?另外,佛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人家“一夜夫妻”也是夫妻,也是前世今生的冤亲孽债嘛!

为什么说那一个房东又吝啬又喜欢讨小便宜呢?我可不是瞎说的,举两个例子吧,譬如他每个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抄电表、收电费时,不仅要按商业用电的电价来收我们租客的电费,而且还要额外多收取半度的电费,说那是他家总电表和我们每家租客分电表之间的漏电费。

事实上,我们男租客每个月与其数次觌面时递给他的香烟钱都远不止那半度的电费。可就那么区区几毛钱,他竟然每次都收得面不红心不跳、认真至极。

又譬如我常常在下午看到他鬼鬼祟祟地溜进过道里面的那个小院子。小院子里有一个简易的公共厨房。那些每天要开伙的租客都在那里烧晚饭吃。

他溜进去干什么呢?他是趁那些上班的租客还没有回来,赶紧偷偷摸摸地溜进去蹭一点人家的煤气。只见他掩掩藏藏地端进去一只大砂锅,大砂锅的里面装满了大圆骨,放在人家的煤气灶上,一炖就是一两个小时。

如你所知,炖这种大圆骨汤是非常耗费煤气的。有一次,他还被一个早归的租客给当场撞见了,可他却连忙辩解道,他自己家的煤气灶刚好坏了,所以过来沾一下光……

他当时说得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的,说明他早就把台词给准备好了,完全是一个占惯了我们租客小便宜的行家里手嘛。

唉,我们这些常年流落在外、因为买不起房而不得不去租房而居的异乡人,想想真是不容易啊,处处都会被人无情地盘剥一下。

也许,你猜对了,我车轱辘话一大堆地向房东提意见的主要目的无非就是想少缴一点房租,结果如愿以偿。

那个一贯小气的房东生怕我心脏病会真的发作,从而一不小心死在他家的出租屋里,以至于日后会出现“鬼屋难租”的情形,所以,他思忖再三,最后不得不无比心疼地降了我一点房租。

你可能会疑惑:那个房东为什么不直接把我给轰走呢?

我猜,他当时肯定也无数次地动过这样的念头,可终究还是被我那一副时不时就一脸阴沉、目露凶光的神情给吓阻住了。如你所知,那些小气的人,往往胆子也小。

不瞒你说,那时候,我已囊槖如洗,所剩无几,能少缴一点房租便是够得着的小小幸福。

2

入冬以前,我一直在一家服装公司工作,收入尚可,还不至于为缴房租等此等事发愁。但后来,我和那家服装公司的老板起了冲突,闹了矛盾,只好义无反顾地辞职了。

入冬以后,原先的公寓房再也租不起,只好搬到本城这个著名的“脏乱差”、但房租超级便宜的城中村里居住了。

搬来之后,我暂时还没有找工作的打算。当然,满意的工作也不好找。所以,我有的是时间。

就这样,我蛰伏在这个五方杂处、人口复杂的城中村里,每天蹉跎着大把的好时光,如同村口小面馆里那一只整天无所事事、理想很骨感的“小黄”。

冬日温暖的阳光,无疑会使人生出一种懒洋洋的、动不动就犯困的感觉,我每天搬出一张小凳子,像个生意惨淡的小摊贩似的有气无力地坐在过道的大门前晒着太阳,看着太阳先是从东边缓缓地升起,然后渐渐地滑过头顶,最后又在西边徐徐地落下去。

我失业了,每天只能陪伴着太阳一起上下班。有时候,我的手里会矫揉造作地捧着一本书。

然而,我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如你所知,读书是需要有一个好心境的。心境不好,做什么事都显得蔫头耷脑的、捉不到手上去。

那一段日子,我像一个将死之人似的整日整日地晒着太阳,既常常生出一股不知所谓的满足之感,亦常常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惶恐之感。

过道的大门前有一条坑坑洼洼、用碎砖碎片胡乱铺设的小路,我每天中午吃完一碗雪菜肉丝面回来,就会看见一个又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子在这一条小路上行色匆匆,一闪而过,她们像是心照不宣地约好一起涌到某个富丽堂皇之地去拾捡钞票似的。

这些年轻、美貌的女孩子缤纷着我们这个城市的白天,旖旎着我们这个城市的夜晚。

然而,她们化再浓的妆,也掩饰不住那眼睑之处的疲倦、疲塌之相。那是长年累月的夜生活开始大规模地戕害她们身体的标志。她们怎样肆无忌惮地戕害着身体,身体也一定会怎样变本加厉地戕害着她们。

我们的城市每天都张着一张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噬、收割着这些女孩子的青春,可等吮干吸净她们的青春过后,便会无情地遗弃她们,就像吃完一根根甘蔗那样。

然而,她们到底是获得了一些东西,譬如,钞票;又譬如,疾病……真正是歌于斯,哭于斯。

每当这些女孩子刮风似的翩然而过时,那些和我一样在门前懒洋洋地坐着晒太阳的老头老太们便开始坐不安宁了,一个个义愤填膺、撑眉怒目,继而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狠命地诅咒着这些女孩子的青春,就像在狠命地诅咒着他们自己的衰老一样。

而眼前这一条不起眼的小路,却连接着本城那一条最繁华的大街,那一条大街的两旁星罗棋布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娱乐场所。这些年轻、美貌的女孩子一走进去,便像那些归巢的鸟儿、放生的鱼儿一样,瞬间都不见了。我们城市的那一张血盆大口大着呢!

杨雪便是其中之一。

杨雪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十点钟左右起床,刷牙洗脸过后,又开始洗头发、洗衣服、洗被单。总看她披着一头长发,靸着一双棉拖鞋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地忙个不停,一副很爱干净、很会收拾、很会居家过日子的模样。

我听在耳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免感叹,俗话说,一日之计在于晨,人家真是没有虚度一秒钟的光阴啊!这可一点都不像我!

一通忙完了,只见她扎好头发,换上一双高跟鞋之后,又踢里咣当地走出去吃午饭了。她和我一样,总是吃一碗雪菜肉丝面,所以,我们经常在村口的那一爿小面馆里不期而遇。

每天上午,当杨雪把那一盆刚洗好的衣服、被单端到过道的大门前进行晾晒时,就必须经过正在大门口枯坐着晒太阳的我的身旁。她刚开始对我一直视而不见,始终冷着一张脸。

可时间一长,天天晤面,她后来大概是觉得门口这个“书呆子”懒汉的真实攻击性决不会超过村口小面馆里那一只整天摇头晃尾的“小黄”,于是有一天,她终于卸下最初的那一种矜持和戒备,突然朝我粲齿一笑。

我说过,我有的是时间。果然吧?!时间到了,一切自会水到渠成。时间,才是影响男女两情相悦的最大公约数!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朝她同样粲齿一笑。当时,我还没有养成一天要抽两包烟的不良习惯,所以,我可以笑得很“粲齿”。然后,我和往常一样,装作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把那一盆的衣服、被单逐一往晾衣绳上甩。

甩的时候,每每一用力,她那臀部优美的曲线便会一览无余地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有时还会露出一段白生生的腰肢,体态显得甚是娉婷、动人。

那一刻,我只觉惊心动魄,百感交集。可我只能尽量克制,不敢多想,瞄上一两眼后便赶紧转望别处。魂不守舍之余,我想,杨雪在她上班的地方肯定也是一个能排得上号的大美女。

晾衣绳上那些正晾晒着的衣服、被单还湿湿答答的,它们的余沥不断滴在那一块干蹦蹦的水泥地上,水泥地上随之洇出了一小片一小片的痕迹,像是开出了一小朵一小朵无色的花儿。

可眨眼工夫,又稍纵即逝、无迹可寻了。这多么像一段无力维系的情感啊,迟迟早早必将会被时光所彻底蒸发掉。

我一直无法准确地判断出杨雪的实际年龄,当她吃完午饭回来,再涂脂抹粉、描眉打鬓一番,而后容光焕发地走出去准备上班的时候,你如果看见了她的那一张脸,那么,既可以说她是十八岁,也可以说她是二十八岁。

据说,对她们这一行的从业者而言,年龄很重要。因为吃的是青春饭嘛。可我们这些常年背离故土、在外打拼的人,哪一个吃的不是一碗青春饭呢?

总之,杨雪是我的邻居,当她每天踢里咣当、风风火火地从我身旁经过的时候,我没有办法不去注意她,我的目光没有办法不去追逐她。

3

杨雪也开始注意我了,动不动就会朝我粲齿一笑。不过,人家笑得轻轻浅浅的,没有什么特别暧昧的感觉,所以,我就没有必要对此想入非非了。我猜,人家也许是有求于我。

果然被我猜中了。有一天,杨雪朝我粲齿一笑后,忽然说道:“不好意思,帅哥啊,如果天下雨了,那么麻烦你帮我把外面那些正在晾晒着的衣服都给收回来,先放在你的房间里!……”

她停顿了一下,而后又补充道:“我叫杨雪——是我的真名字!”她这么说,好像原先用过许多假名字似的。

不过,我完全可以想象在那姹紫嫣红、人人虚与委蛇的花团锦簇、珠围翠绕之地,女孩们自然一律都用着娇滴滴的艺名,譬如叫Baby什么的。

当然,杨雪所托,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小意思,没有问题!”

后来,天下雨时,我帮杨雪收过好几次衣服。尽管是过来人,但每当我的双手抱着那一堆柔软异常、馨香扑鼻的内衣时,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就像抱着一堆炸弹、自己随时会被炸上天似的。

所以,我每次把那一堆衣服抱到自己的房间之后,便赶紧找出一条大毛巾盖在上面,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然后,尽量不再去想。

可那一堆衣服的气场实在是太强大了,房间里到处氤氲着它们那一种沁人心脾的芬芳。每每令人意乱情迷、恍惚不已。唉,这样的举手之劳真是自找麻烦、自讨苦吃啊!

杨雪深夜回来之后不好意思再打扰我,都是第二天上午才把她的那一堆衣服给抱回去的。有一次,杨雪很客气地说道:“帅哥,谢谢你啊,我要请你吃一顿午饭!”我也很爽快地回答:“好吧,那就请我吃一碗雪菜肉丝面吧!”说完,我们便会意地相视一笑。

也许,彼此的况味,都在那脆而清甜的相视一笑中,一览无余,明明白白。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就这样,我和杨雪渐渐熟稔起来,两个人还常常结伴到村口的小面馆里去吃一碗雪菜肉丝面。当然,我们是互相轮流着请客,因为谁都不愿意欠着谁。

有一天,刚刚放下面碗,杨雪竟破天荒头一遭地向我倒起了苦水,她忽然愁眉不展地说道:“哎,你相信吗?我是没有办法才走上这一条路的。”

我连忙回答:“我当然相信啊!我相信每个走上这一条路的女孩子都是有苦衷的,有充分理由的。不过,如今笑贫不笑娼,有钱就是硬道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我说得舌吐莲花、唾液横飞,一滴雪菜肉丝味的口水恰好落在过道中正欢快奔跑着的“小黄”那一根哈喇在外面的长舌头上,“小黄”立刻停下脚步朝我好一阵摇头晃尾。真是一只懂得感恩戴德的小狗啊!

我想,像杨雪这样见过世面、洞悉人情的女孩子怎么会经不起开玩笑呢?可她却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似的撇了撇嘴,而后,一颗大大的泪珠子竟“噗嗒”一声掉在饭桌上,接着,便泪下汍澜,开始难以抑制地抽抽噎噎起来。

看来,我还真是有些高估她的泪点了。那一刻,面馆里的其他人都朝我俩投来无限好奇、含混不清的一瞥。我有点尴尬,赶紧手忙脚乱地扶着杨雪走出去了。

而当我轻轻地搂着杨雪那正在簌簌发抖的肩膀时,一股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与此同时,我忽然想到深夜里那时而滴滴答答、时而淅淅飒飒不断打在我们屋脊上的冬日寒雨,总是透着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凄凉、冷酷、乃至绝望之感。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想把杨雪搂得更紧一些,可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放弃了。

至此,我才明白,读书需要有一个好心境。而男女两情相悦,更需要有一个好心境。不管人家是不是真的会接纳我,可那最关键的一步,我自己却无法坦坦荡荡、名正言顺地跨出去。

时间虽然不负所望,终于给了我一个可以接近隔壁美女的好机会,但并没有让我真正地快乐起来。我仍然是一副蔫头耷脑的模样,就像一棵阴雨绵绵中的向日葵似的,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更大、更多、更浓厚的兴趣。

我想,我那一番自以为是的话肯定是伤了杨雪的自尊心,可我并没有说一声“对不起”。

我始终认为有些女孩就是喜欢犯贱、喜欢自甘堕落,譬如程依。程依被我原先所在的那家服装公司的老板引诱时,据说,她竟连那一种装腔作势的忸怩都没有表示一下,便迫不及待、“噌噌噌”地上了人家的床。让我这个男朋友在公司里颜面尽失,再也无法立足!

当然,程依要是能够如愿以偿、冠冕堂皇地当上我们的老板娘也就算了,我可能还会因此而装作很大方、很大度地祝福她一番,甚至一咬牙送给她一个大大的红包。

可事实上,她却连我们老板小蜜的“前三名”都挤不进去。如此一来,我只能说她是喜欢自甘堕落了。做人若此,实在是有失厚道,没有多大意义。

记得有一天,我无意中发现,我们老板那一只白白胖胖、肥肥腻腻的大手竟无耻、下流地放在程依那一段白生生的腰肢上,同时像一只巨大、恶心的白蛆虫一样,来回不停地蠕动着。可程依并没有立即打掉那一只肮脏、下流的大手,反而欲拒还迎,一阵“咯咯咯”地笑着。

(提示:本故事适宜在睡前阅读。请你身处在安静的环境里,调暗灯光,摆好一个舒适的阅读姿势,放松疲惫的身躯,感受睡前晚安恐怖故事给你带来的安详)

1927年8月3号清晨,北平安县城外的猎户在韩家宅院门前发现了具男童尸体,死相极其惨烈,脸膛上的整张脸皮被用利器割剪下来,被割剪的脸皮的下落无从知晓。

死者经确认为盐商韩鑫傅之子韩阳。经过法医鉴定脖颈气管处有切口,是被隔断气管后窒息而死,然后再被凶手用惨绝人寰的手段剥掉脸皮。我当时作为北平宪兵队负责此案的特派员,被派到韩家宅院里居住,进一步勘察此案件。

1

搬进韩家宅院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

在深夜的时候,我的头顶上忽然传来的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缝纫机运作时候发出的动静。我也说不清楚那声音是不是真的存在,或者是自己听错了,总之我刚睁开惺忪的睡眼,耳畔就听闻到了这般吱呀作响。

我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花板,往自己躺着的地方偏点,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而再透过那堵墙往上,是一间阁楼的位置。

那间阁楼是早已经无人居住,被腾出来作为了囤积杂物的地方了。我没怎么注意过那个地方,只知道韩家里平时有什么没有用到的摆设家么就往里头堆,至于里面到底有什么,我也没有去查看。

这吱呀吱呀的声响听起来节奏井然有序,但是它掺和着一种低沉的气氛,像是街头拉二胡的刻意压低了声音一般,让人听了总感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胸前,使得喘气并没有那么的自然。

我不清楚那阵吱呀吱呀的声响要持续多久,虽说并不大声,但是那种微弱的嘈杂更使得我无法入睡。终于,我掀开了被盖在身上被褥,草草穿了件外套,踩着鞋就出了房间的门。

屋子外头有些冷,夜间的寒意已经在悄然间透过门缝或是窗缝流泻在了厅堂里,墙上中央的西洋摆钟则在滴答滴答的摆动着。我抬头看了眼时间,现在已经是零时了。

我的脚踏上了那阶通往阁楼的木梯。

吱!老旧的木梯发出了一阵沙哑的响声,像是刚抽完烟完的嗓子眼发出的咳嗽。

我抬头看着木梯的上方,此时那阵吱呀吱呀的声响也是慢慢清晰了起来,就像是流水一样从上方倾泻而下,流淌到了我的耳边。我知道那声音就是从阁楼那里传来的,于是,我然继续卖开脚顺着木梯走了上去,来到了阁楼的门前。

窗外的月光倾照在了门面上,像是铺上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锡箔。而门上因为没有经常清理,沾上了不少的尘土,整扇门看起来有些毛乎乎的。

这时候,那吱呀声的大小已经达到了最清晰的地步,我能清楚的听到吱呀声在自己耳边此起彼伏的作响,也能清楚的感觉到那声音所营造出的低沉的氛围,像是四周围充斥着一股股无形的力道,全部都压向了我。而那声音和我之间,只是隔了这扇门。

我低头看着门上的把手,猛然拧开。

门没有锁,被直接推开了,而就在这刹那间,那本以为就近在眼前的吱呀声顿时戛然而止。

同时,阁楼里头的景象呈现在了我的眼前:里头是昏暗的,但是还是可以瞧见周围事物的轮廓,屋子四周围堆杂乱无章地积着的家么。但我的目光并没有在这上面过多停留,很快的,我的目光投掷在了里头中间的位置:那里很是显眼的摆放着一架破旧的缝纫机。

裁缝机是红色的,看起来很是破旧,机身上许多的漆已经脱落了下来,露出了里头的锈迹斑斑。我可以看出来,这台缝纫机是五年前民国初年很流行的“鹅牌”缝纫机,但放在现在早已经过时了。毋庸置疑的,自己夜里听到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就是从这台裁缝机上传出来的。

我看到那台缝纫机身上手摇的轮轴似乎还在微微转动着,像是之前被什么人碰过。我环顾了下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人来过的痕迹。但是隐隐约约间,我觉得男童尸体一案,和这里面的声音有关。

2

清晨,我起床,夜间的事情让我有些睡不安稳。我打了个哈哈,整顿好了衣物,就到厢房去见韩鑫傅夫妇了。

韩鑫傅是个这带有名的盐商,她的妻子杨小姐是民国军阀混战年间一个督军的千金,长相端庄,知书达理。而韩阳就是他们俩的孩子。

韩鑫傅有钱,杨小姐有势,两人结婚是门当户对,结婚的前几年是幸福美满,叫人好生羡慕。但好景不长,一年前,韩鑫傅在一次运货的途中由于地滑马车翻车,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虽然最后捡回一条命,但是浑身瘫痪,常年卧在床榻上不能弹动,意识也只剩下薄弱的一点点。

由于失去了韩鑫傅的管制,贩盐的生意做的是日渐低下,伙计走的走,溜的溜。同年,军阀混战结束,军阀力量被彻底覆灭,杨小姐的父亲身为督军也被拉去枪决了,好在因为没有什么政治关联的证据,所以杨小姐并没有被”连坐“处置。但仅仅经过一年的时间,韩家算是半个家道中落,现在只是做着不大不小的买卖,并赚不了什么大钱。

我走在厅堂上,清晨的光线有些吝啬,只是稀疏大致的填布着这个地方,使得里面的光线还是有些朦胧的不透彻。

韩鑫傅夫妇两人喜好清静,所以之前将宅院建在了县城外头,而在韩鑫傅出事后,夫妻俩更需要安静的环境,于是家里的随从也只有两个人,一个做事的丫头秋萍,一个计账的管家卿忠。

穿过厅堂,我进入了西边的厢房。厢房的门是开着的,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身穿红色绣花旗袍的女人背对着自己,她手里持着瓷碗,细心的舀着里头的汤喂到躺在她前头床上的男人的嘴里。

那个女的就是杨小姐,而躺在床上的便是失去意识瘫痪了的韩鑫傅。

眼前的杨小姐还是细心的照顾着几乎毫无意识的韩鑫傅,小心的将勺子里的汤吹凉些后,才放到韩鑫傅的嘴里,因为韩鑫傅浑身几乎无法动弹,汤汁总是会从两边的嘴角流下来,而杨小姐从未嫌过麻烦,耐心的用勺子将淌在嘴边的汤汁轻轻刮起,然后用手帕擦拭干净。

“杨小姐。”我轻轻的叫了声,弯下腰作揖。

杨小姐回头看了我一眼。或许是家事带来的烦恼,让才三十出头的杨小姐看起来有些年老,淡妆的脸上显现着一条条褶皱的皱纹,虽然脸上打了脂粉,但是脸色还是有些蜡黄的难看。再加上丧子之痛,使得杨小姐的气色很差。

“特派员先生,你起来了。”杨小姐小起身也问候道。这时候,她注意到了我眼睛里些许的血丝,黛眉微微一挑,问道:“你看起来脸色有些差,昨夜没有睡好吗?”

我摇头:“不碍事,这些天事务繁多有些累,日后稍加注意就调养的回来了。”

“那先生您先去厅堂吃下早点,我让秋萍熬了莲子薏米粥,您可以喝了暖暖身子。”杨小姐说完看着我,眼眸里带着悲怆。“犬子的事情就拜托您了,一定要调查明白凶手是谁。”

“放心杨小姐,我和宪兵队那一定全力以赴,一定将凶手绳之以法。”我安慰。

随后,我也看了下韩鑫傅。韩鑫傅此时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棉被,枕着枕头,由于瘫痪他浑身都无法动弹,一动不动的。嘴角还就有汤汁的痕迹。

韩鑫傅虽然表情有些呆滞,但他的脸色很好,甚至有些红润,面容也整理的很是干净,胡茬也被刮得整齐。这些都源于杨小姐这些年来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是一直是微微仰视着,似乎在注视着什么地方,嘴里在不停地微微颤着,似乎在喃喃。

我顺着韩鑫傅的目光看去,那个方向朝着的地方,是夜里传出声音的那间阁楼。

3

“先生。”丫头秋萍恭恭敬敬的给我端上来了碗热气腾腾的莲子薏米粥,还有一屉刚蒸的包子,同时摆上了汤匙和筷子,“您趁热吃,这些太太一大早就吩咐我去做的,食材都很鲜。”

秋萍刚进家里来做丫头的时候不过才十五六岁,是韩鑫傅从人贩子手里赎出来的,所以她一直都心怀感激,做事也勤勤恳恳从不偷懒。秋萍待在这个家里已经有些时间了。期间杨小姐好几次要给她安排婚事嫁出去,可她不肯,说是老爷瘫痪在家需要人帮忙,不能让太太一个人受累,于是她的亲事就一搁再搁,即便现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还是没有提出半个走字。

我舀了勺热粥,吹了吹,莲子和薏米的味道融洽的味道叫我口齿生津。我小口的含住,那粥清甜中略带丝苦涩,让人回味无穷,流入腹中,很是暖和。

秋萍期待的问道:“先生,怎么样,吃起来还可以吗?”

我微微砸了砸嘴唇,点头。

秋萍微笑,这时候,她注意到我有些发黑的眼袋,问道:“先生,您怎么有了黑眼圈,昨天又是忙到了大晚上吗?”

我点头,脸上带着苦笑:“昨夜我忙完生意的事就回房间准备睡了,可能夜里忽然听闻外头有动静,持续了好长段时间,扰得我有些难入睡。”

“动静?”这时候秋萍的笑容立即收敛了起来,眉头突然一皱,似乎扑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字眼。“是,什么动静?”

“吱呀吱呀的,从阁楼里传出来的。”我不假思索得回复道,“我半夜里起床去看了下,应该是里头那架废旧的缝纫机发出来的声音。”

听到我说的话后,秋萍的脸色莫名地变得有些异样,上齿微微咬住了嘴唇,看起来并不自然。职业的本能让我立马注意到了秋萍道这反应,随即问道:“怎么了?”

“没事。”秋萍摆手,但没有看我,眼神一直是低着的,而且有点扑朔,时不时地在往两旁瞥,看起来似乎有些在刻意躲避着什么。“先生,您先吃着,我去厨房收拾碗筷了。”

她的这番说辞更是叫我起了疑心。于是我叫住了转身要走的她,问道:“秋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的,没有的特派员先生。”秋萍立马摇头,辩解道。

“那你看起来怎么有些不对劲?”我的脸严肃了起来,带着呵责的口吻道:“秋萍,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直说,我是队里派来调查你们少爷韩阳的案件的,你要配合我的调查,不要兜着圈子讲,也不要瞒着我知道吗?”

被我这么一训,秋萍就汕汕的不敢说话了,过了好些会儿,她才抬起头来,小声说道:“先生,你要是半夜再听到那阁楼里的声音,还是最好不要进里面查看,也不要去碰里头的那架缝纫机。”

“为什么?”

秋萍把身子稍稍往后挪了挪,声音压得更低了:“那间阁楼,以前是秦池住的地方。”

“秦池?”我听了眉头一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正刚准备继续往下问问具体,就听后头传来一阵沙哑的呵斥声:

“秋萍!不要胡说!”

我应声扭头看向身后,原来是管家卿忠。

卿管家是处理韩家主要的事物的,听说晚清那会儿中过秀才,和韩鑫傅的年龄差不甚多,从韩鑫傅从商那阵子就跟着,到现在已经是有十年久了。

只见卿忠穿着一身整齐的中山装,梳着油头,戴着金丝边框的圆片眼睛,瘦弱的脸上略带严厉。他背着手朝着他们走来。

“秋萍,干你的活去!不要随便叨叨!”卿衷朝着秋萍喝斥,吓得秋萍悻悻的低着头不敢说话,连忙听从回到厨房做活。

随后,卿衷扭身恭敬地对我赔礼道:“先生,你别听秋萍这丫头瞎说,她年纪小总爱胡闹。”

我感到疑惑:“卿管家,刚才秋萍嘴里说的秦池是谁?”

“哦,就是一个姑娘,一年前待在我们家的做过一阵子的丫头。”卿忠轻描淡写。

而我还要继续打听下去,但卿忠似乎想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有意无意地立马接道:“哦对了,先生,你半夜的时候,是不是听到什么了声响?“

“嗯是。”我点头,“吱呀作响的,像是……”

我“缝纫机”三字还没有出口,就迅速被卿衷接上了话:“应该是耗子的动静,应该就是,那间阁楼杂物多,耗子半夜活动难免磕磕碰碰的有些声响,打搅到特派员先生休息了,我改日叫人去整理下阁楼。”

我看着他,眉头微锁,觉得他有些奇怪,但也说不出哪里奇怪,我又是嗯了声,低下头继续喝着热粥,同时借着汤匙上光洁面的反射,看了卿衷一眼,他的脸色很是平静自若的兼容,带着一种捉摸不透的沉稳。

4

晚上,我翻出了韩家管理这几年来家里仆人的册子——这是一开始从卿管家手里要过来方便自己调查的。

我在册子上查找早上秋萍嘴里说的丫头“秦池”,这个人似乎和凌晨阁楼里传出来的吱呀声有关。在一番查阅后,我终于在一份一年前的登机记录里找到了这个叫秦池的姑娘。

按照上面的记录来看,秦池大概是一年前也就是1926年年初进入韩家做丫头的,但是时间表格上面并没有写她做丫头做到了什么时候,而是1926年的横杆后面在打了个问号。我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在记录的右侧,我看到了那个秦池的照片,虽然照片的黑白有些模糊了,但是我还是大致看到这个姑娘的模样:大概才二十来岁,小嘴巴大眼睛,面容长得很是端庄美丽,她微笑着,很是清纯。我看着这个姑娘黑漆漆的眼眸,感到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感觉。

此时,时间已经逼近凌晨了,但我对这个案件的探究还是没有什么头绪。我捏了捏太阳穴,躺在了冰冷的床上,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愣神。

慢慢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间阁楼的模样:里面杂乱摆放着的物件也都浮现了出来,整个房间里笼罩在一种阴暗低沉的气氛里,而在这种气氛的烘托下,阁楼中间的那架破旧的缝纫机瞩目。

吱呀吱呀!

那熟悉的缝纫机的声响忽然响起,我一惊,眼前想象的景象消失,只剩下那堵冰冷的天花板。然而耳畔的声音还在持续,这不是幻听,而是这时候真真切切从头顶上上传下来的声响!

这吱呀的声响像是一把小刀轻轻划破了这寂寥无声的夜色,虽然响声很是细微,但是我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我本想起身再去查看,这时候想起了白天秋萍对自己的警告,而且或许当他再次推开那扇门的时候,又会像昨夜一样,声响消失得干干净净也看不到什么异常。于是乎我放弃了前往再一探究竟的念头。

然而就在这时候,我突然就听到头顶上传来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声:“啊!”

这尖叫声很是大声,顿时惊得我腾的一声就挺起身来。同时脑袋一转,识别出了这熟悉的声音:那是秋萍的声音!

糟糕!我心里大喊不妙。这多半是出事了!于是我立马把搁在床头柜的手枪揣在了腰里,然后夺门而出,朝着阁楼飞奔过去。

刚到通往阁楼的楼梯前,恍惚间,我忽然瞧见有道黑影在我眼前闪过,刷的一声消失的无隐无踪。但此时的我也顾不上什么,拔起枪就上了楼梯。楼梯被我踩的哒哒直响。

就在快要爬楼梯来到阁楼门前的时候,我赫然看见一个身影竖直着躺在了楼梯最顶端的阶梯上,脚在上面,头在底下,倒了个方向面朝向着我。她长长的黑发散乱的垂着,像是向下生长的树根藤蔓。

我从她穿着的衣服看出,这个人是秋萍。

此时的秋萍,脸上是鲜红的一片,她的整张脸皮被残忍的剥掉了。我看到里头露出的鲜红的血肉,很是恶心,一道道密集的肉筋里埋着条条青色且细长的血管,而透过血管,似乎还可以看到由于死亡而凝滞不前的血液。

在这片血肉模糊中,秋萍的嘴张大着,眼睛瞪得其大,瞳孔泛白,看起来很是诡异扭曲。

5

秋萍的尸体被我用白布遮住,我用电话通知了北平的宪兵队,但是由于事务的原因,他们要到后天才能到达,在此之前我需要继续一个人待在韩家宅院记录案件。

仅仅几天的时间,这样的凶案再次发生,都是在韩家宅院,而被害人的死法都如出一辙,都是气管被割裂,脸皮被残忍地剥掉。

杨小姐得知后也推着藤制的轮椅把瘫痪的韩鑫傅载了出来。虽然我提醒杨小姐身体要紧,但毕竟是跟了自己许久的丫头,在杨小姐看到秋萍的尸体后,泣不成声。而坐在轮椅上的韩鑫傅像是也是感受到了这里的不对劲,脸上的肉有些颤抖,头歪向一旁哭泣的妻子,那仅剩的微薄意识里似乎表现出了恐慌。

我大致检查了下门窗,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门前门外也没有其他异样的脚印。家里大都是管家卿忠打理的,于是我把他叫了出来,核实案发时间他的所作所为,但都一番下来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就在我毫无头绪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这两天那间阁楼所发生的异样,再加上昨天秋萍和我讲的闹鬼传闻,我觉得那间阁楼或许是个突破口,可以摸出条线索来,于是,我跨过秋萍的尸体,来到那间阁楼前,打开了阁楼的门。

当手电的光线照在里头的时候,原本昏暗的室内变得有些明亮,我再次看到了阁楼里散乱摆放着的杂物,在这些杂物的中间,那架醒目的红漆缝纫机显现了出来。

这时候我无意间注意到待在一旁的卿衷的脸色似乎有些奇怪,他板着脸没有说话,但是脸色看起来有些奇怪。

我大致搜查了下阁楼里面,最后在那台老旧的“鹅牌”裁缝机上,发现了一个异样的现象:那就是这间阁楼里堆积的绝大部分东西都已经布满了灰尘,只有这架缝纫机,虽然破旧但是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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