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请开手机
1
飞机在爬升的过程中,一边下坠,一边剧烈地晃动着。耳边传来巨大的引擎轰鸣,窗外是隐约可以看见的陆地和厚重的云层。抖动的座椅和广播里听不清楚的女声显得整个机舱异常的安静——”这时候摔下去不会比任何时候更惨,当然,也不会更好。”叶杉杉身边的座位是空的,过道对面的座位也是空的,她连一只可以握住的手都没有。她望向上下摆动的机翼和那三根避雷针,想到闪电劈头打下的瞬间,这机翼和避雷针就可能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印象,终于难以抑制地叫了出来。
前排的女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还来不及判断她的表情,就紧闭上眼睛,把手指嵌入把手中。她讨厌坐飞机,完全不受自己掌控的事物都令人生厌,她更恨这个时候脑子里堆满的画面中充斥着的恐惧与遗憾。直到飞机摇摇欲坠地爬到巡航高度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早已经哭了出来。
空姐开始服务饮料,叶杉杉坐第19排,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喝点什么。“不知道要慢到什么地步。”她气急败坏地朝头等舱的布帘那儿瞪了一眼,航空公司的女人真是越来越难看,泡泳池里再捞出来估计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她意识到自己终于有心思缓过劲来恢复往日的刻薄,就回想起刚刚的叫声。“确实难听,”她望着前排女人的后脑勺,真没想到自己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你的身体永远在给你惊喜。
当然,还有惊吓。外表是会骗人的,声音不会。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文静白皙的孕妇在产床上像头野猪一般嚎叫,也无法想象一个高贵优雅的fairlady在门后怎样用声音迎合她的伙伴。叶杉杉发现自己的脸很烫,脑仁生疼,西服里的黑色吊带已经完全湿透,胸闷得厉害,她于是隔着衣服解开胸衣的暗扣,外面苍茫一片,她对自己说,如果让我活着走出这架飞机,我一定要做一次。
叶杉杉这次来上海面试,早上闹铃瘫痪,她为了赶飞机,打了400块的出租。那个左胳膊纹满了图案的司机带她从西贡绕了大半个香港岛终于赶到机场的时候,她也是怕得要死,陌生的人和事总是让人不得不怀抱着最坏的打算。
“女士,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橙汁。”前面的女人动也不动,空姐于是把桌板打开,倒好橙汁放进凹槽内,她一饮而尽:“再来杯咖啡。”
叶杉杉撇撇嘴,她要了橙汁。窗外已经满是蓝天白云,像南极洲的白昼。她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手抵住太阳穴,轻轻地揉啊揉啊,揉出何均遥的脸在眼前晃,她喝掉最后一口橙汁,对自己说:你等啊等,等了这么多年,等到错过了多少快乐。
2
“乘客您好,由于天气原因,飞机受到外界气流的影响发生颠簸,所以请您全程系好安全带。稍后,我们会为您提供客舱服务。”林芝看着周雨萌播音的时候,有一点恍惚。她斜靠在门边,等雨萌回头跟她吐舌头。小姑娘才毕业,做什么都是客气又谨慎,第一次飞打翻了乘客的奶茶,那个男人笑眯眯地说没关系,她仍然慌了一天的神。
“林芝姐,没事的,到了巡航高度就好了。”雨萌握了握她的手,她才回过神来。
“什么?”
“你脸色不好。”雨萌打开口香糖的盖子,递给她。
咖啡味,林芝想起来看过的一个笑话——“机长的话筒没关,整个机舱里响起他跟副机长的对话:知道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吗?咖啡和口交。空姐听见后立马往驾驶舱跑去,一个乘客大喊:别忘了还有咖啡。”林芝想笑,却突然一阵恶心,脸刷的白了。
飞机突然地下坠,伴着剧烈的晃动,窗外一片又一片阴冷的云气无声地腾过。雨萌赶紧扶她坐下,用纸巾抹去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林芝是如意航空晋升最快的乘务员,她不算漂亮,但是温婉隽秀,一眼望过去,好似错落在满园花草里的一丛翠竹,清新如十里春风。雨萌从未见过她这样失常,往日里,林芝少言但冷静,对这些小姑娘也都算照顾,她们很是尊敬她。
“你出去吧,要准备客舱服务了。”林芝勉强笑了笑:“我坐一下就好。”
“好,那林芝姐,你休息一下,两个小时而已,交给我来做就好了。”
她闭着眼睛,想着两个小时,120分钟,如果能够慢一点过,多好。以前每次落地,她发个“落”,江赫回个“妥”。她就不再回复,他们之间话向来很少,她求的更少,和江赫在一起,她连争吵哭闹都不会,就顺着时间的轨道让自己线性流淌着,从来也不耽搁。她知道,江赫也许并不想知道她妥不妥,只是她发了,他也不好不回过来。她不敢想,若是有一天,她就这么在云端上消失了,他也许不会比新闻知道的更快。
她曾经也想过一打开手机,是他先发来“好不好”“到了没”“我很担心你”。但这样就不是江赫了,江赫只会坐在床边对她说:“我走了,你保重。”然后轻轻带上门,像从没来过一样。只有一次,她咬着他的耳朵说:“江赫,给我个孩子。”他没看她,只说:“林芝,不要这样。”林芝硬是把下巴磕在他胸前,直视他的眼睛,眼泪流下来滴在他的胸膛上:“我偏要这样。”
那次他留了下来,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哼了一句:“林芝,你知道你受不了这份苦。”
窗外是南极洲一般的世界。不出意外,两个小时之后,她就要落地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意外。正如未来的周雨萌会没有意外地变成今日的林芝,而江赫也会没有意外地允许她继续爱着他。可是,林芝知道,这次到底是有些不同的。打开手机,他不会再对她客气了。因为起飞前,她发了两个字给他,她亲手制造了意外。
“娶我”——林芝知道他们完了。
3
“离婚手续办好了,房产证明也搞定了。你在上海能呆多久就呆多久,只是……别太招摇了。”韩又华接到丈夫的信息,冷笑一声,骂了句“他妈的”就关机了。她系安全带的时候,空姐过来把她在机场买的一套海蓝之谜放到行李架上,她瞟了空姐一眼,想着丈夫的信息,嘟囔着说:“狗日的,老娘该买两盒的。”
她去香港玩了半个月,丈夫没给她办澳门签,她只能躺在中环五星级酒店里百无聊赖。他倒是乖巧,每晚一个电话,隔三句就问她钱够不够。她冷笑:“怎么?这都要离婚了,不花白不花呀。”他就在电话里沉默。她说:“我又没死,你少装模作样。明天有台子吗?”他说:“有,三个。”“那你小心点,别一不留神把人给开死了,到时候我俩指不定谁先进去。”然后哈哈大笑。
飞机起飞的时候,韩又华看见左手边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中年女人把手伸给她的丈夫,那男人想也没想就握住了。她看他的轮廓,倒有一点像张成南呢,于是撇撇嘴,嫌恶地别过头去。余光看见后排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穿着黑色小西服,头发高高地坳在脑后,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窗外。“唔,比我的小雪漂亮。”她恨恨地想,女儿不争气,长得不好看,还爱作,像极了自己。但是,像她老子又怎样,如果非得像一个人,她宁愿女儿像她。
姐姐常说:你不能再放着菲菲不管了,这么大的丫头你不管,什么都不会,以后被人家欺负的。
她拍着她姐姐的肩膀:你能不能不瞎操心,现在的小男孩哪有那么本事,制得住我韩又华的女儿。我不做饭不打扫不赚钱,张成南不是乖乖把票子送到我面前来?他们医院勾他的小护士姓什么叫什么,你当我不知道?你只要给我钱花,我管你怎么作死!但你借他个胆子让他跟我离婚试试?我不闹到他身败名裂我就不姓韩!……
5月,正是香港的雨季,舷窗上的雨滴接二连三地滑下来,分割着外面世界的一切,她想起这段对话,一丝得意的笑就游上嘴角:到底是西风压倒东风,省立医院主治大夫又怎么样?还不是我让他滚他就不敢爬?
“啊……”直到后面的女孩连叫两声,她才意识到飞机在下坠的过程中剧烈地晃动着。她回头瞅了那女孩一眼,小姑娘立马紧紧咬住嘴唇,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恐惧,她又笑了,笑得快乐无比。
“我家小雪就不会这样,看坐个飞机把给她吓的…出息呢?长得好有什么用…这副德行都是不行的,三两年就露馅了,制不住男人的。”
“女士,请问您要喝点什么?“空姐微笑着看她,年轻的八颗牙齿的招牌式假笑。
“橙汁。”她看也不看空姐一眼,兀自闭着双眼。空姐把她面前的小桌板放下来,放纸杯在她面前,她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说,再给我来杯咖啡。
她知道,如果丈夫在身边一定被她憋得满脸通红,但是她付了钱给航空公司,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要十杯都不算什么。她边这么想着边摇头笑,终于发现,自己从来没跟丈夫一起旅行过是件多么遗憾的事情——少了那么多折磨他的快乐。
他们原来从根儿上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却以压倒性的胜利和他生活了这么久。
“有时候,还真他妈的想跟他离婚啊。”
4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
窗外美极了,阳光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画家,把远天绘成一片再清朗不过的金粉色,同时又似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水手,在近处肆意冰冻住只属于大海的那片蔚蓝。大团大团的云朵簇拥着、盘桓着、悄无声息地游动着,仿佛云海之后,随时会有古旧的城堡、精灵和女妖骤然出现,再骤然消失。整个宇宙仿佛静止了一般,连声音也消失了,一切都像是一个梦,美得让人心安。可是,这个梦依然无法让叶杉杉放松下来,头疼、心悸还有惶恐,逼着她任由思绪在脑海中左冲右撞,不得停歇,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分散掉那一点点可怜的注意力。当一缕正午的阳光毫无征兆地照射在机翼上的时候,北岛的这句诗便从云层深处同样毫无征兆地挤了出来,她于是瞬间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何均遥会念的诗,何均遥不念诗。
他追求她的时候,是很沉浸在自己的爱情中的。他试图让自己去爱上她爱上的一切。但叶杉杉兴趣太广泛,思维又太凌乱,他还没理清布恩迪亚家族的百年纠葛,她早已降落到德罗海达寻找刺穿胸膛的宿命。叶杉杉仿佛一只在森林里到处挖洞到处藏身的兔子,搅得他惊喜不断却疲惫不堪。终于那晚在酒桌上,大家纷纷起哄说:“杉杉你要是不喜欢均遥,就直说出来,他也好死心啦。”
叶杉杉想了想:“何均遥你给我念首诗吧。”
他就开始念:这里不是家/你却是生长根茎的影子/习惯把自己养在金黄的梦里/我在你的世界练习降落/不谈金钱权利和性/只开着一扇干净的窗户/折射低飞的阳光/我们成了假模假式中/两尾漏网的鱼/不能跳舞不能唱歌不能暴露/在这个季节/我们适合坐在锋芒的背后/幻想给世界灌输一点点酒精/你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我/我要是在麦田里遇到了你/我们要是看到很多孩子/在麦田里做游戏/请微笑请对视/态度都浮在生活的措辞里/我们都活在彼此的文字里。
叶杉杉就是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爱上他的。他和他念出来的东西,在惨白的灯光映照下,完美地合二为一,她才发现原来满而不溢的表达也是很打动人的,而理性控制下的情爱反而多出一分她这类人不曾拥有过的天真天籁。
可是,在飞机上,在她最不安的时刻,她最想念的竟然还是沈筠。毕业那晚,沈筠突然跑到她们这一桌来,举着一瓶啤酒,搂着她的肩膀,反复嘟囔的就是北岛的这首诗,像个刚刚失恋的偏执狂,跟他的青春岁月说永别。那晚之后,他的人,他的诗,便留存在了叶杉杉的记忆里,不时地喘着粗气低声诱惑她做点什么疯狂的事情。她向来喜欢有血有肉的人和事,同类相亲,她怪不得沈筠,也骗不了自己。
“喂,小姑娘,你,把你的窗户关上。”前面的女人边拉下右边的窗板,边看着叶杉杉的那扇。
叶杉杉这才回过神来,她看了那个女人一眼,大脸盘上浮动着庸常的五官,一头烫成细碎卷花的短发隐约可见根部的灰白色,脖子不长,丰腴而白皙的胸部衬得那条金链子不够大也不够亮。她皱着文过的眉毛,硕大的耳坠、厚而凸出的嘴唇和那双长而窄的眼睛一起盯着叶杉杉的窗户看,一点也没有转过头的意思。叶杉杉心里窝火,也不好发作,只得在她的注视下拉下了窗板,她这才推了一下眼镜,满意地转过头去。
5
林芝拿出手机,攥出了一手心的汗,阳光照得她浑身发冷,她看着头等舱里睡着的小男孩,半握着拳头不放,眼睛隔一会儿动一下,像极了江赫做梦的样子。她于是绝望地别过头去。
窗外是一片惨白,她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再也见不得这几万英尺之上的云端。“太厚了。”林芝想,厚得根本猜不透后面有什么,厚得连飞机都似乎从来不曾挪动一般,厚得仿佛把声音也一起吸走了,太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那云层后的色彩,那金黄的、紫红的、蔚蓝的油画上的色彩,似乎永远也无法穿过云层走到人的前面来。
林芝闭上眼睛,她恨白色。
江赫第一次脱她衣服的时候,她穿的就是白色的羽绒服,宾馆里清一色雪白的被子、枕头、床单把他们紧紧裹住,她看见江赫嘴中大口呼出的雾气在房间里放肆游荡。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就瞥到那件羽绒服在地板上躺着,一只红色的瓢虫在领口上来回地爬,她盯着看了很久,看它的爪子、它的脊背还有它的心。
“它没有心吧?”林芝突然问:“江赫?”
“唔?”
“瓢虫,有没有心?”
江赫转过来抱着她:”傻瓜,冬天哪会有瓢虫?”他刚说完,那小东西真的不见了。
“林芝,你用什么味道的洗发水?”他一边笑一边嗅她的头发。
“薰衣草。”
“唔,真好闻。”他于是用手指绕她的头发,一圈一圈,绕得她有一点点心烦。
林芝转过脸盯着江赫的眼睛:“告诉我,我应该用什么味道的?”
江赫看了她好一会儿,有些不忍心。
“真的,告诉我,从今天起,我的头发该是什么味道?”
“玫瑰。”他的声音小极了,随即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把她搂在怀里。
“林芝姐,要吃点午饭吗?”她张开眼睛,雨萌站在门边,手里两盒午餐递到她面前。
要提供午餐了,她站起来,突然又是一阵恶心:“雨萌,给我杯水。”
6
咖啡真难喝,还不如要杯水。韩又华砸吧着嘴,把包在口中的咖啡又吐回杯子里去。旁边的男人拿着一本书看得入神,他妻子一会摸摸他的头发,一会捏捏他的耳朵,还笑着打趣:“在家的时候也没看你多认真过,就两个小时,还装好学生。”
“唔。”
“你看书,那我做什么呢?”
“你睡一会。”
“好,我睡觉。”那女人假装闭上了眼睛,但一边把手伸向他的腋窝,一边说:“我不烦你,你看你的。”
“唔,好。”
“只是,你看一页,我掐你一下。”
他终于被拨弄地不耐烦了,只好叹口气,把书放在小桌板上,拉起她的手,靠在椅背上二话不说直愣愣瞅着她。
那女人倒不好意思起来:“你看书呀,看我干什么?”
“不给看书,只好看人咯。”他摩挲着她的手,靠她的脸又近了一点,她才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韩又华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有点累,于是也闭上眼睛,眼镜从鼻梁上滑下来,她也不去管它,只自顾自睡着。过一会,听见那男人说:“都闭着眼睛了还不睡,一会折腾一下,一会折腾一下,调皮。”然后那女人就噗嗤一笑。其实他们的声音很轻,可她却听得非常清楚。等到那女人笑到第三次的时候,她觉得很刺眼,于是睁开眼睛,才发现太阳完全出来了。
“他奶奶的,”她腾地直起身,骂了出来,那对夫妻好像听见了,她忙装作看右边,“睡个屁啊,这么亮。”临了又补上一句。
于是伸手关窗板,外面的光刺得她眼睛疼,也刺得她浑身不自在。后排的窗户恰好也开着,那小姑娘似乎已经不再害怕了,正瞅着窗外甜甜地笑,韩又华觉得后排的那扇窗户才是最亮的一扇,于是对她说:“喂,你,把你的窗户关上。”
“老冯,咱也把窗户关上吧。”她听见那女人小声对丈夫说,那男人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却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关上了妻子身边的窗板。韩又华皱着眉头,觉得心里异常烦闷,小姑娘右边的窗户像是一个巨大的镁光灯,照得她脑仁生疼。她瞅着她,心想她要是再不关,就干脆自己动手好了。
小姑娘还算识相,她看着窗板拉下的瞬间,仿佛整个机舱都暗了下来,终于呼出一口气,满意地笑了。
7
一股饭香飘过来,叶杉杉隐约听见“您需要猪肉面条还是鸡肉米饭”。她真是想念内地的味道。
除了奶茶,香港的食物让人难以下咽。日日夜夜,她一边疯狂地想念着家乡的酒肉,一边疯狂地想念着何均遥。食色,性也。她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也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孩子,要温饱要陪伴,胜过要爱情。
其实爱情是什么,她从来都没弄明白过。她有过那么多男朋友,可没有一个人有诚意去协助她搞定这个问题。他们谈情,说爱,拥抱,亲吻,但是并不清楚爱情是什么。她只知道,彼此伤害的时候心如刀割,四目相对的时候柔情无尽,这些,都不足以称作爱情。于是,她很快就腻了,连朋友都懒得做,一转身就离开了。
她叶杉杉原来是个如此厌旧的人。但对沈筠,到底是不同的。她在他面前太笨拙,每回聊天,她都俨然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小孩子站在澡盆边用脚丫试水温一般地小心。其实冷热都好,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享受着的。她享受被他完全掌控的相处,“沈筠生性傲慢”——她叶杉杉也不怎样随和,“沈筠到处留情”——树大难免招风,“沈筠有女朋友”——她从来也没想要怎样。叶杉杉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爱他,但这是她唯一一次想要在没弄清楚什么是爱情的前提下,思念一个并不想要得到的人。
她和沈筠,不谈情,不说爱,不拥抱,不亲吻,却从来不会腻。
“女士,您要猪肉面条还是鸡肉米饭?”
“都要。”前排的女人大方地说道。
叶杉杉笑了,原来一直可以多选的路,她硬生生做成了单选题。曾经以为自己多出息,但到底还是只能在一个时空里专属于一个人。物化女人的人是男人么?不,是女人自己。一期一会,她最终还是要了米饭,边吃边想,到底该要哪个,或许只有沈筠和前排的那个女人才能知道。
像她这样看似潇洒实则笨拙的女孩子,永远只可以心安理得地爱一个人。叶杉杉想到《暗恋桃花源》里,云之凡对江滨柳说:不能再等啦,再等,就要老了。
她把手从背后伸进吊带中,扣紧胸衣,对沈筠说了句再见。
8
头等舱里除了那对年轻的母子,还坐着一个肥胖的女人,二十多岁的年纪,架着黑框眼镜,穿着大摆裙,扫完了两盒饭,似乎意犹未尽。林芝读大学的时候,也认识这么个胖姑娘,她偷偷告诉她,是紧急避孕药吃多了,才一下子吹气般涨这么胖。
“你男朋友不知道要戴套的吗?”
“哎呀戴套不开心的呀。”那姑娘一脸放光地瞅着林芝贼笑。
那以后林芝便跟她断绝了往来。她不相信那些舍得伤害自己的人能对旁人多友善。
雨萌已经开始收拾客舱的餐盒,但饭菜的味道久久不散,林芝望着那个女人嘴边残留的油光,突然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擦擦吧。”递给她一张纸巾,然后面无表情地朝洗手间走去。
她关上门,对着镜子看。她的眼光划过自己的脸、脖子、胸,最后到小腹那里停了下来。
“林芝,你长得跟她们都不一样,跟她也不一样。”
“林芝,你知道女人最性感的地方是脖子吗?”
“林芝,我想要你。”
“林芝,你知道你受不了那份苦。”
……
江赫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说的所有话,尽管他已经极尽幽默、赞美、戏谑、怜惜,但是那股悲伤,挥之不去。林芝起初是有一点点得意的,一个男人对你越愧疚,就会越难离开你。“什么都可以要,就是不能要爱情,但是我什么都不要,也不要爱情,我只要你”——这是她和江赫的契约,她一直践行得天衣无缝。
可是,她竟然发了那样的短信给他。不论江赫说什么,都是她承受不起的。林芝掏出口袋里的玫瑰精油,猛地向洗手池里砸去。霎时间,玫瑰香味在洗手间弥漫开来,她终于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9
韩又华有点饿,她向来吃饭很准时,早上去税务局点个卯,中午去麻将馆吃一顿,下午打三圈麻将,再在麻将馆吃一顿,再打三圈回家。150平的房子,锅碗瓢盆通通没有,丈夫女儿也都是在外各自解决。
大家还不都活得好好的?她倒真有点想念麻将馆的饭菜了。
第一次去盛世华苑的时候,就是麻将馆的朋友带她去的。她两个小时就赢了六万,比一晚三四千刺激。第二天,她挎着一皮包的现金,在那里呼号吆喝的时候,是那样威风。男人挣钱,本来就是给女人花的,女人不会花,男人哪会挣?
很多放印子的小孩,成天在她面前晃荡,她随便用手一点,有的是点头哈腰的人。盛世华苑的饭菜,可比麻将馆的好吃多了。她日月无光地混了二十多天,直到单位的人找上门来,张成南才知道她光向税务局的同事就借了一百多万,小区门口腰里别着刀的小流氓们等的就是她韩又华。
“又华啊,你和成南要是还不起,砍手砍脚知道不?”姐姐们跟炸锅一样轰到她面前来,无非是怕她拖累她们。
她翘着二郎腿看着张成南冷笑:“我那么多房子,你们急什么。”没用到连个屁都不敢在她面前放。
“又华啊,你卖了房子,菲菲怎么办?”
她一愣,女儿虽然不争气,但还是要顾的:“先卖一套好了。”她知道丈夫来钱快,其实根本轮不到她卖房卖车。
“又华啊,你别再去了,成南说了,一两百万而已,你只要保证再不去了,他分分钟就搞回来了。”
她打个呵欠,站起来:“这么多人,我们先坐一桌,边打边说,你讲得我瞌睡都上头了。”
后来,她看张成南还钱这么容易,忍不住又去了,一口气输了五百万。
姐姐们的建议,是让他俩暂时先名义上协议离婚,三姐不忘捣捣她:“张成南会不会真跟你离?”
她拍着胸脯说:“你给他十个胆,他都不敢。我知道他多少事?他跟我离婚,先进去的绝对是他不是我。”
放债的人逼得太紧,她就干脆签了离婚协议书,让张成南给她定了张机票,跑香港来了。
“先生,请问您要猪肉面条还是鸡肉米饭?”
那男人没回答,转头问妻子:“你要面条还是米饭?”
那女人回答:“米饭。”
“那我要面条。”他对空姐说。
轮到她,她望着他们桌板上的午餐,有那么一瞬间的迟钝:“我两份都要。”
打开盒子的时候,她两份都各尝了一口,发现比麻将馆的好吃多了。正吃着,只听那女人说:“这饭太甜了。”
“来,吃面条吧,面条是咸的。”
她看着他们交换了餐盒,瞅着自己眼前的两份午饭,突然间,就不那么饿了。
10
“乘客您好,还有三十分钟我们将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请您收起小桌板,调整座椅的位置,系好安全带等待降落。洗手间将在15分钟后停止使用。”
A320空中客机告别蓝天白云,穿过厚重的云层,在风雨中距离地面越来越近。机翼不安地晃动着,比两个小时以前更为猛烈,叶杉杉把手机攥在手心里,准备一落地就给何均遥打电话,她没有比来时更害怕。
林芝知道,这是自己今年最后一次飞,她看了窗外一眼,然后冲着头等舱里的那个小男孩微笑。
韩又华的手机还安稳地躺在她那个曾装过几十万现金的皮包中。她知道不会有人打电话给她,她也不知道要打给谁。
“尊贵的如意航空常旅客,我们已安全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感谢您选择如意航空,为了防止机组与指挥台的联络中断,请您暂时不要打开手机……”
周雨萌的声音再度响起,叶杉杉却早已拨通了何均遥的电话。
林芝看着一条来自江赫的未读信息提示,直接按下了删除键。
韩又华最终还是没有摁下开机的按钮,她跟在那对夫妻后面安静地走着,直到出了安检,也没有想起行李架上还有一套属于她的护肤系列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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