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骑士
1
“你和郑清波是什么关系?”
“发小。他家和我家是邻居,小时候一起长大的。”
“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间?”
“这个啊,可有段时间了,闹掰了之后就很少在一起玩了。半年前他有一次喝多了来找我,跟我赔礼道歉,我没搭理他。后来他就走了,再没来找过我。”
“能问问你俩为啥闹掰了么?”
“非要说吗?这和他被杀有什么关系吗?你们不会怀疑我吧?”
“请配合调查。”
“那我可就往长了说了。小波上高中的时候父母在一场车祸中死了,他家也没啥别的亲戚。我妈看他可怜就经常叫他来我家吃饭,所以我俩关系很好。
“后来高中毕业他没继续读大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用车祸时候赔的一笔钱买了一间修车店,当起了老板。
“他一个高中毕业生,也没修过车,雇的两个修车师傅都把他当孩子看,估计当时没少蒙他。修车店从来就没赚过钱,后来,就处于歇业状态。他手里还有点钱,整天闲逛,结识了一群狐朋狗友。
“这都是我妈和我说的。眼看钱要花光了,修车店那片忽然拆迁。他那店手续俱全,面积还挺大,结果开发商不仅在另一个楼盘抵给他三套房子,还给了大几百万。小波一下抖起来了,吃喝嫖赌,样样皆沾。
“这人吧,一有钱就难免会变。我妈说自从小波有钱了,就再也没来过。毕竟眼皮底下看着小波长大,说没感情是假的。虽然不来,我妈也总打听小波的情况。听说小波赌博赌得很大,房子都快输进去了,就非让我去劝劝。
“那几年我和小波联系很少,关系也淡了,心里不想去,拗不过我妈,就电话问小波在哪儿。小波一听我给他打电话很开心,就说在某某KTV唱歌,喊我过去。
“去了之后,看他各种炫耀,也可能他不是有意的,但在我看来就是跟我装逼。我心里不爽就把他叫出来,说‘小波,我妈听说你玩牌玩得挺大,让我劝劝你别玩了,赌博不是什么好事儿’。
“谁知道那孙子当时就翻了脸,说他的钱他爱怎么花怎么花,我们管不着。还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想要点好处啊!确实该要,我明天给阿姨送点好东西,那些年没少在你家蹭饭,也该报答报答了’。
“我听他这话,简直气炸了肺,抡圆了胳膊就给他一嘴巴。他也喝多了,上来要打我,被周围人拉开,破口大骂让我滚。我说‘好,小波,我这辈子没你这么狼心狗肺的朋友’。然后我就走了。”
“就这样?”
“是啊,后来还能听到他的一些消息,据说被人做了局,房子都输进去了,还因为聚众赌博被关了半个月。都是听我妈说的,从那晚上开始,他是死是活和我没啥关系。”
“那你知道他后来又是怎么发迹起来的么?”
“这就不太清楚了,据说他从拘留所出来,颓了半年。半年后不知道找谁借钱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干起了黑车司机。再后来就听说忽然有钱了,也不知道钱是哪儿来的。半年前见他的时候,确实是一副有钱人的样子。不过,依然掩盖不住人渣的气息。”
“你去过他后来住的地方吗?”
“没去过,据说是个豪宅。”
“你觉得郑清波会不会有点问题。”警察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脑袋。
“什么意思?”
“精神上是不是有点不正常?”警察补充。
“这我可不知道,没听说他脑子坏了啊!”
“你觉得正常人会住这样的豪宅吗?”那警察说着把一沓照片摆在程浩面前。
第一张是正面别墅照,欧式风格,非常气派。第二张是对着门拍的,白色漆皮的门,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第三张是门打开之后,是一堵墙!
程浩懵了,指着照片问警察:“这什么情况?”
“他住的那别墅,没门。”警察回答。
“什么意思?”
“就是外面虽然看着是一扇门,打开之后里面被砌死了,巨厚的水泥墙,然后屋里面所有房间都没有门。窗户上也都装着防盗栅栏,不知道他怎么出入。更奇怪的是,有一扇门被架子支撑着放在客厅中央。就像这样。”
又是一张照片,拍的是室内。一扇朱红色木门孤零零立在旷阔的客厅,门两边是木架子,应该是防止门倒。
“郑清波就死在这个客厅里,胸中三刀。”
2
程浩是懵着从警局出来的。
郑清波离奇被杀,警方一筹莫展。几乎把他身边的所有关系都排查了一遍。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和郑清波不太熟,有几个认识时间比较久的就把郑清波和程浩的事儿说了出来,这也是为什么程浩被警察叫来谈话的原因之一。
虽然和郑清波早已反目,但看到儿时玩伴惨死,程浩心里终归不舒服,更何况念书那阵两人好得和亲兄弟似的。
不过他一直在回想警察和他说过的那些话,郑清波住的那栋诡异的无门别墅。听语气,警方似乎怀疑郑清波是大盗之类的身份,因为在郑清波的别墅里搜出了不少珠宝首饰,也有一些风格迥异的工艺品,以及大量古董字画。
除此之外还找到一保险柜的钱,什么样的钱都有,美元、欧元、英镑、卢布、日元、泰铢,甚至还有各种各样的金币。有些金币很古老,有些甚至都没人见过,种类多得简直可以办一场小型的货币展览。
不过人死为大,警方的意思是尸体检查结束后,葬礼什么的估计要拜托程浩给安排一下。程浩没怎么想就答应了,不管郑清波生前如何对他,但人死一了百了,所有恩怨都风吹云散。退一步说如果他拒绝,他家老太太也不会容他。
回到店里,新来的员工小杨说有人找他。忘了说,程浩在古街开了一家兼营糕点西餐的咖啡馆。节假日等旺季的时候游客多,生意还不错,平常则门可罗雀。虽然每个月扣除房租水电人工原料,比上班族多赚不了多少,但胜在自由。
不过,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个月前这家店的房东换了人,目前还没见过庐山真面目,但听前房东说是个不差钱的大款。
程浩倒是真心希望这个不差钱的大款看不上每月这点房租,别把钱涨得太狠就好。一听有人找,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莫不是新房东来了。
拢了拢思绪,打起精神按照小杨的指示走过去,发现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面相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长脸浓眉,正一边喝一杯焦糖玛奇朵,一边翻着桌子上一本厚厚的文件。
“您好,我是程浩,请问是您找我?”
“您好您好,我是顺达律师事务所的张顺达。”男人起身和程浩握手。
程浩心里开始犯嘀咕,心说怎么会有律师来。伸出手和对方握了一下,不经意间看到对方尾指戴着一枚银戒。
寒暄之后,两人重新坐下。
叫张顺达的男人开门见山道:“我的委托人是郑清波先生,我想您应该已经接到了他已经去世的消息。我们事务所一个月前接到郑清波先生的委托,全权处理他的遗产事宜。这是一份经过公证的遗嘱,您先看一下。”
说罢,将一张用塑料袋塑封的白纸递给程浩。
就是很简单的一页纸,上面几行字,说明自己死后,名下所有财产都归程浩所有。签字的名字是郑清波,时间是一个月前。
程浩眼前云雾缭绕,“郑清波一个月前找你们立遗嘱,把所有财产都给我?”
“是这样的,这是郑先生名下的财产,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家咖啡馆和东城区的一栋别墅。”
原来新房东是郑清波,程浩觉得脑子嗡的轰鸣了一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都处于极度震惊中。
送走律师之后,程浩呆坐良久才缓过神来。郑清波的所作所为不难理解,举目无亲,从小到大和程浩家牵绊很深。后来闹翻,心里愧疚,便想着如何回报。但匪夷所思的是他立遗嘱的日期,难道说在一个月前他已经预料到自己会突遭横祸吗?
程浩前思后想,也想不通事情的走向。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如果被警察知道郑清波把所有财产都给了自己,他必然成为最主要的嫌疑人。因为从目前来看,他成了郑清波死亡事件中的最大受益者。
反正店里没什么人,程浩就打算先离开。他需要回趟家,把郑清波的死亡消息和母亲说一声。小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程浩说这几天恐怕会很少出现在店里,要辛苦他照看店铺。
小杨笑着说是他应该做的。又说了两句,小杨扭捏说,如果今天没客人可不可以早点关店,因为他有个聚会。
程浩说好,随口问什么聚会,小杨说是关于宫崎骏动画的COSPALY。
程浩笑着说:“你们年轻人真会玩。”又交代几句,转身离开。
程浩父母都健在,分别是西城区一所中学和小学的老师。他打电话给老妈,程母说在学校。于是他直接开车赶到母亲所在的学校。
程母今年五十五岁,头发已花白,还在一线教学。
程浩到的时候,母亲刚上完一节课。赶上中午,他把母亲喊出来,找了一家人比较少的湘菜馆。
程母满脸疑惑,问他出了什么事儿,电话里不能说。
程浩沉吟了片刻说:“小波死了。”
程母手一抖,打翻了茶杯,颤声问:“怎么死的?”
程浩说被人杀的,并没有透露更多细节。接着问母亲,这一年多郑清波是不是来找过她。
程母叹口气,说:“一年前,小波从拘留所里放出来,我去看过他。已经颓废得没人样,都是他自己作的,也怪不着谁。不过终归还是不忍心看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就瞒着你爸拿了5万块钱给他,让他先花着,以后有钱再还,没钱就算了。
“你郑姨还在的时候没少帮咱家忙,就当彻底还清了欠郑家的情谊。后来听说小波买了一辆车,开起了黑车。虽然不是正经工作,但好歹有个事儿干。没想到……没想到最后还是没落什么好下场。”
程浩恍然,原来郑清波当年买车的钱是从这儿来的。
郑清波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来了还不到十个人。骨灰被埋在城北郊外的玉亭山公墓,选了一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从墓地回来,程浩把父母送回家,随后开车回古街咖啡馆。东城区的别墅正在重新装修,装修好后就挂牌出售,按照市场价能卖近一千万,当然前提是没人知道那是一处凶宅。
他对那栋别墅没什么期待,反正也不会去住,唯一让他觉得高兴的是,咖啡馆完全属于自己了。
半小时后,车停在咖啡馆附近的停车场。程浩打开后备厢取东西,发现一个明黄的圆球形东西。捡起来,是一个黄铜的球形门锁,小孩拳头大小,中间带锁孔,只有一半。连接锁芯的部分似乎被切断,形成一个很光滑的圆形平面。
程浩用手掂了掂,沉甸甸,站在车旁左思右想也无法确定这个东西是怎么跑进来的。只好拿着把玩,路过垃圾桶的时候想要丢进去,又觉得扔掉有点可惜。就一直带回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个杂物间改的。面积不过5平方米大小,没有窗户。外面的客人依然不是很多,然而一想到不用每个月支付一大笔租金,程浩就觉得压力没那么大了。
惬意地吹了一声口哨,程浩把脚搭在办公桌上,头枕双臂慵懒地半躺在椅子上,视线很自然地就落在办公室门的门锁上,那也是一个球形锁,不过是白钢的。
而他刚刚带回来的黄铜门锁,正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他的目光在两个门锁间游移,忽然觉得桌子上的门锁更漂亮。于是他站起来,拿着那个门锁走到门前,贴在门上和白钢的相互比较。
下一秒,他蓦然发现那门锁似乎黏在门上面。他用力一拉,门忽然开了,但门后不是逼仄的走廊,而是巍峨高山、万顷碧湖。
3
程浩被眼前的景色吓了一跳,冷冽的山风霍然灌入,将办公桌上的文件吹得四散而落。
下意识地把门关上,冷风顿止,门锁脱落在手。他又扭动白钢门锁,门开,逼仄的走廊和浓郁的咖啡香气扑面而来。
是幻觉吗?他扭头,不对,满地都是散落的文件。空气中还残留着那股独有的冷冽的自然气息。
他看了看手中的门锁,难道是它的原因?
颤抖着把门锁第二次贴在门上,扭动、拉开,腥咸的海水兜头淋下。他定睛一看,好家伙,巨浪涛天,门后是一艘在汪洋中起伏的巨轮。忽然一个穿着水手服、浑身湿透的白人水手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指着他大声叫骂,眼看着就要扑过来。
他慌忙把门关上,扭脱门锁。屋内又回归平静,然而他已经从头湿到脚。
第三次扭动门锁,门后是喧嚣的宴会厅,大家手拉着手在跳一种圆圈舞。圆圈中间是一对穿着婚纱礼服相拥而舞的年轻男女,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让门开着,走进人群。从端着托盘的侍者手里取过一杯点缀着樱桃的酒,完全不顾侍者诧异的神情,随后转身回到办公室,关上门。
他呆呆地站在办公室中央,手里那杯酒还在,琥珀色的酒水异常漂亮。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酸甜可口,酒味很淡,果味浓郁。
至此已可确定,这门锁具有神奇的功能。
他放下酒杯,拿起那黄铜门锁放在眼前细细打量,就是一个门锁,没有丝毫的异常。但却可以任意去往不同的地方。唯一的媒介是要有门。
思及至此,程浩脑中雷鸣炸响。他想到郑清波住的那栋没有门的别墅,还有那扇孤零零伫立在客厅中央的红木门。
他还记得前些天那警察在问他问题时,曾经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郑清波如何出入”。如果郑清波有这个神奇门锁,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问题。因为只要扭动门锁,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
等等,似乎不对。程浩皱着眉头思考,门锁必须具有打开使用者脑中所想之门的功能。
为了验证,程浩再次将门锁贴在门上,然后脑中想着家里的卧室,开门。门后果然是自己那乱七八糟的卧室。他扭下门锁,走进卧室,再关上门。再次打开门,是客厅。短短瞬间,已经时空斗转。
他重新用门锁回到咖啡馆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凝神细想。
显然这门锁应该是郑清波的遗物,半月前他从公安局领回郑清波的遗物,装在一个塑料口袋里,都是手表、手机和钥匙等个人物品,想必门锁也在其中。
上午下葬时,他把除了手机之外的东西都放在郑清波的棺材里陪葬,并没有看到门锁,应是掉落在后备厢中。
郑清波的暴富、屋子里的珠宝古玩、保险柜里的各种钱币,显然都是拜这门锁所赐。
但他为何会被杀呢?杀人者会不会和门锁有关?还有那栋砌死房门的别墅,是怕有人进来么?
苦思良久,程浩终于还是放弃。那圆球形的门锁已经被他握得发热,比门锁更热的是他的心。
毋庸置疑,这门锁绝大多数时候被郑清波用来入室盗窃。想想也是,脑子放空随意开门,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当然有些房间可能会有摄像头之类的东西,不过弄个面具即可搞定。
程浩现在不缺钱,对偷东西没什么兴趣。相较而言,他更愿意用门锁来进行一次神奇的旅行。
随后离开咖啡馆,回到家中。对着卧室门,把门锁固定,脑中放空,扭动,开门。
第一次,一个恶臭的肮脏厕所;第二次,是一个浴室,一个肥胖的中年白人男子一边洗澡一边扯着嗓子唱阿黛尔的《hello》;第三次,某个餐厅的后厨;第四次,正在生产的产房;第五次,一对正在咒骂着互相投掷餐具的男女……
经过十几次的开门、关门之后,程浩来到一个欧式风情的小镇,他兴高采烈地奔到街上。愕然发现所有牌子都是中文,顿觉沮丧,本以为已到国外,却没想到只是某地仿造的旅游景点。
再次回到家里,程浩瘫坐在沙发上,觉得心好累。整个世界的门恐怕有成百上千亿扇,撞到一个美丽的地方的概率恐怕比中彩票大不了多少。或许有别的方法。
程浩打开电视机,挑了一个旅游类的频道,盯着镜头中出现的景点,然后走到门前。闭眼在脑中回想,开门,只是卧室。叹气,看来若脑中想的是没有真正去过的地方,门锁会失去效果。
难道真的要亲自去一趟么?或者继续依靠不断地尝试?
显然,和前一个相比,后者更容易。于是,程浩继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开门、关门。
听起来似乎很枯燥,实际上并不是。程浩很快就发现,这是一个非常刺激的行为。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门后会是什么。
4
转眼一周后。
在这七天里,程浩几乎没出门,但却经历颇多。
譬如某一次他开门的时候两伙儿外国人正在做毒品交易,个个面目凶悍,荷枪实弹,如果不是及时退出,恐怕小命难保;还有一次撞进一个伤风败俗的裸体party,尺度之大令程浩叹为观止。
至于各种争吵、谩骂、厮打、欺凌,以及少儿不宜的场景,简直数不胜数。和他想的不一样,这门锁并没有成为旅行的工具,反而成了偷窥隐私、撞破坏事的钥匙。在此之前他真的从没想象过,这世上,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的肮脏和阴暗。
唯一让程浩觉得开心的一次,是帮助一群忍饥挨饿的孩子。他也不清楚是什么地方,根据肤色和炎热程度似乎是非洲某地。那些孩子都在一个破烂的屋子里,大的十几岁,小的几岁,每一个都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程浩一时不忍就把家里厨房和冰箱里现成的食物送给他们,不过还是不够吃。看着那些孩子的眼睛,程浩决定要干就干一次大的,于是他回屋默默打开了某家超市的门。
应该是西半球的某国,正是夜里,超市已经关门,空无一人。程浩戴着面具,搬空了几列摆满食物的货架。各种巧克力、方便食品、饼干、饮品在客厅里堆成小山。随后再次打开那些孩子的房间,将所有的食物都送给他们。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至少能让这些孩子短暂地吃饱一顿两顿。
除了这些遭遇之外,程浩还差点陷入死地,那是一栋危楼,门后就是深渊。如果不是他前一次打开的是行驶中的高速列车车门,再前一次是地铁隧道中的维修门,断然会大意之下失足跌落。
所谓的深渊并不是真的悬崖峭壁,只不过没有地板,不仅这一层没有地板,下面的十几层都没有。还好是白日,借着窗外的天光能看到下面砖石堆垒,交错的尖锐钢筋如同森林中捕兽陷阱里的倒立长矛。
生死一线间,程浩胆战心惊地撤回脚步,脑门出了一层冷汗。关上门后,瘫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大口喘息,手里的门锁莫名地生出些寒意来。这门锁如同一个装满意外的盒子,每次伸进去都能掏出某样东西。也许是一根金条,也许是一条毒蛇,能够获得惊喜,但同样也可能把自己送进险境。
惊恐之余,程浩打算先结束足不出户漫游世界的幻想。这一周以来虽然运气不太好,但在成百上千次的开门过程中,还是积攒了几扇能够通往美丽异域的大门。
一扇是茂密的雨林,一扇是飘雪的极地,还有一扇是中东漫天黄沙的小城。至于他一直魂牵梦绕的夏威夷海滩、地中海沿岸、马尔代夫群岛、威尼斯水城则一个都没有撞见。
他不喜欢下雨,不喜欢寒冷,不喜欢沙尘暴,然而这三个地方却好像商量好一样一一占全。想要结束,却心有不甘,这就是程浩现下纠结的心态。半晌之后,程浩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给自己加油鼓劲,程浩再次开门。
门后是一栋很大的建筑,欧式风格,古朴典雅,不是古堡就是教堂。程浩心中暗喜,心说找扇门出去,说不定就是某处欧洲小城,没想到最后一次竟然押中了宝。
把门锁扭下来揣进口袋,沿着幽暗的长廊往前走,走了几百米也不见头,忽然前面出现一声闷哑的呼喊。程浩打了个激灵,小跑着过去查看,不料拐过一个弯,猛然撞见一个穿着黑袍的人正将一把刀子插进另一人的胸腹。
被杀者是个满头白发的白人老头,穿着神职人员的制服,倚靠在墙壁上,脚边扔着一幅带有画框的画。程浩对艺术品没什么了解,却觉得那画很有名气,大概是欧洲一位著名画家的作品。
不远处是一盏嵌在墙上的壁灯,映照得白人老头嘴角溢出的血无比鲜红。程浩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目击凶杀,惊得发出一声低呼。行凶者倏然扭过头来,程浩惊悚后退,那人缓缓拔出刀子,任由老教士瘫倒,转身定定地看着程浩。
和程浩一样,那人也戴着一个面具,是个无脸人。
程浩想说这是一个误会,但当他看到那人有向他冲过来的架势时,旋即转身奔逃。
追击者的脚步声在拱形长廊中踢踏作响,宛如死神逼近。眼前走廊深邃仿佛通往阴曹地府,程浩体力渐渐不支,好在出口将近,双腿才又生出力量来。眼看着要逃出去,衣服忽然被一股大力拉住。
程浩一个趔趄,向左侧跌倒,转头果然看到那无脸人正挥着染血的刀子刺过来。他勉强躲开,衣服却被撕裂。急中生智把衣服脱掉,朝那人扔过去,巧合的是,正好罩在对方头上。
程浩见机,鼓足力气朝那人胸口猛蹬一脚。那人闷哼一声向后仰倒,趁此机会,程浩爬起迅速逃出长廊。廊外一排房间,每一间屋子都有一扇门,他跑到中间,随便选了一个门,拉开,重新回到客厅。
躺在地板上喘息良久,程浩心中惊恐渐次平缓,细细回想刚刚遭遇到的一切。
杀人者显然是早有预谋,否则也不会戴着面具。是仇杀,还是买凶?是为了谋财才害命,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可惜自己连那地方都不知道是哪里,连报警都无从可报。正暗感沮丧,转念一想又释然。这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罪恶的事情,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又能做得了什么。
等等,一个细节忽然从脑海中闪现。在和杀人者搏斗时,他好像看到对方握刀的手戴着一枚戒指,右手,尾指。
5
程浩唯一认识尾指戴银戒的就是一周前见过的律师。叫什么来着?程浩记得有一张名片,似乎叫张顺达。应该不会有什么关系,毕竟尾指戴银戒的,这个世界上会有无数人。
正自己安慰自己,电话忽然响起。接通电话,原来是装修的师傅,电话里说他们在拆除一面隔断墙的时候,发现墙里面有一个夹层,夹层里有一个铁盒子。让他过去看看。
半个小时后,程浩赶到,发现那是一个铁板铸成的盒子。严丝合缝,沉得坠手,长约4厘米,宽2厘米,厚10厘米,以古朴的铜锁锁着。看了一下放置盒子的位置,是客厅和杂物间的隔墙,明显是事先做好的暗格。
郑清波必然在盒子里藏了什么东西,程浩心想。随后他带着盒子离开,回到家里后,坐在沙发上仔细打量。他没有钥匙,想要强开的话又都是办法,但他怕毁坏里面的东西。于是他仔细研究那锁,忽然觉得那锁上的花纹很熟悉。
把时间拨回到半年前的一天晚上。
那段时间是古街的旺季,咖啡馆会开到午夜才关。还不到十点,彼时店里还有不少顾客,程浩雇佣的两个临时工其中一个因为吃坏肚子腹泻没来,他便客串服务员。主要工作是收拾桌子加点餐。
程浩刚把一桌客人送走,就看见郑清波打门口走进来。尚未行至面前,酒气已然涌到。
“浩哥。”郑清波笑嘻嘻地喊了一声。
“小波你怎么有空过来?”程浩一边擦桌子一边说。
程浩大郑清波一岁,郑清波从小时起就叫他浩哥。
“浩哥,我知道你还生我气。”郑清波打了一个酒嗝。
程浩被熏得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我没醉,”郑清波摆摆手,“我今天来是专门给你赔礼道歉的。”
程浩放下抹布,正色对郑清波说:“小波,你听我说,我用不着你赔礼道歉,以前的事儿过去了,咱就别提了。不过呢,想回到以前也是不可能了,你呀,也别费那劲了。喝多了就赶紧回去休息。”
郑清波酒气上涌,听程浩话说得不客气,就扯住程浩,急赤白脸地说:“浩哥,咱大度点行么?”
“什么大度点啊,现在让我大度点,当初你想什么呐?滚蛋!别耽误我生意。”程浩火也上来,推搡了郑清波一下。
郑清波脚下踉跄跌倒在地,撞到正端着果汁的服务员,一杯西瓜汁都洒在身上。店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一幕。
程浩环视一圈,赔笑说:“对不起对不起,一个朋友喝多了。”然后上前架起郑清波,不由分说地把他送到门外。期间郑清波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小时候的一些事情,程浩没心情搭理他,出了店门,就放开手。
郑清波趔趄了一下站稳了,转回身看程浩,满脸泪痕:“浩哥——”
程浩马上打断,抱着双臂冷冷道:“别再叫我浩哥,我可当不了你哥。”说罢转身回到店里。
过了片刻,再去看,郑清波已经走了。
当晚打烊之后,程浩在扫地的时候拾到一枚奇怪的钥匙。那钥匙细长,前端有一排锯齿,尾端镂空,组成莫名其妙的花纹。程浩当时也没细想,把钥匙放到办公室的抽屉里。告诉店员如果有人来找,就还给人家。
现在回想起来,那枚钥匙上的图案和锁的图案一模一样。程浩心急火燎地打开门回到办公室,开抽屉找钥匙。
这时,小杨忽然推门进来,看到程浩吓了一跳,惊问:“浩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程浩愣了一下,慌忙解释,“刚来,看你在忙我就没喊你。”
小杨脸上出现奇怪的表情,“可是我刚刚一直在吧台,而且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
程浩打了个哈哈,“哎呀,我还有事儿。那什么,没客人的话今天歇业一天,给你们放一天假。”说完,拿着找到的钥匙快步离开,只剩小杨站在办公室里发愣。
程浩出了门,沿着古街往出走,临近的店主不断和他打招呼。古街上都是小店,而且都熟悉,如果他忽然推门消失,有可能吓到别人。于是程浩打算出了古街找一个附近的商场,门多,方便离开。
十分钟后他再次回到客厅,用钥匙开锁,里面只有一本黑皮的笔记本。程浩打开看了一眼,就确定是郑清波留下的。他认得小波的字迹,小时候两人经常在一块写作业。
看罢日记,程浩觉得头皮发麻。
日记内容都和神奇的门把手相关。根据日记里的记述,郑清波开黑车时有天夜里在路上被一个男乘客拦住。他把男人请上车,男人神色惊慌,说了一个地址,就把身体缩在后座,似乎害怕被人看见一般。
结果快到地方的时候,男人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开始吐血。他本想将乘客送到医院,结果在半路上人就死了。他不想惹麻烦就把男人的尸体拉到荒郊野外,挖个坑埋了。回去洗车的时候,在车里发现门锁,再后来就发现了门锁的神奇功能。
他开始不断通过门锁顺手牵羊,大多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偶尔顺个钱包手机什么的,后来阴差阳错顺了一幅画,竟然还是真品。
从黑市出售,卖了几百万。由此,他开始更频繁地偷东西,不过把目光转向艺术品方面,虽然遇见真品的成功率相当低,但遇到一个就能卖大钱。
郑清波那段日子过得非常滋润,挥金如土。然而好景不长,某一次入室盗窃被另一戴面具的盗匪撞见,他转身逃跑,那人则随后追来。不料恐怖的事情出现了——对方也拥有和他一样功能的门锁。
而且两个门锁间互有联系,前一个门锁打开过的门,另一门锁也可以打开。也就是说,如果遇到另一个门锁的持有者,想要借助门锁的功能逃脱比较困难,因为对方会尾随而至。
郑清波不知道穿过多少道门才得以逃脱,而能够逃脱的关键原因在于他最后穿进一栋有几十扇门的旅馆。门太多导致追击者无法确定他逃脱的那扇门。
从那以后,郑清波便把别墅里的门全都拆掉,又将外门后砌上一堵墙。但总得出入,便想到买一扇门立在客厅的办法,出去时可以通过此门,回来后将门从架子上拆下,外人便无法进入。
所谓外人,其实就是指那位持有另一半门锁的人。郑清波在日记中怀疑那人应该早就知道另一半门锁的存在,并处心积虑地想要杀掉持锁者。他甚至推测,死在他车里的男子也是那面具人杀的。
至于杀人动机,很简单,因为对方持有唯一对自己构成威胁的门锁。这是一场零和游戏,人心的不可测导致双方只能彼此杀戮。
日记中提到的面具人,程浩不久前刚刚有幸见过。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他想到自己回来时也是通过一排门中的一扇,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对方才没有追来。
思及至此,程浩心中后怕得要死。日记中郑清波做了诸般防范,最终结果已然没有逃过被杀的命运。他又如何才能逃脱呢?
程浩沉思良久。郑清波住在没有门的房间,可以最大化杜绝对方用门锁潜入,但同时产生的问题是,没有门的话就要用门锁出入。
而两个门锁间的联系恐怕未必只有可以打开同一时空这一个特点。万一还存在其他联系,比如越频繁使用越容易进入到同一个时空,那持有人岂不是更容易遇到!
无论如何,门锁暂时不能用了。这间房子恐怕也不能继续住下去。
随后,程浩简单收拾一下,带好换洗衣物,锁门离开。但他却不知道该去哪儿,难道也像郑清波一样找一个房子,把门都拆掉,封死,然后走窗子么?
不行,单纯的防备恐怕不行,除非自己主动出击,之前他和对方已经有过对抗,那人的战斗力似乎并没有多高。
问题是就算自己主动出击,也不见得能准确地找到对方。他忽然发现自己和对方都面临同样的问题,既无法做到完全戒备,又无法做到准确进攻,唯一的可能就是狭路相逢的遭遇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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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浩最终的选择是到咖啡馆的办公室打地铺。那里只有一扇门,被找到的几率较小,而且在咖啡厅,就算被找到也有人可以帮助。小杨看程浩带着大包小包,脸色就一变,担忧地问他是不是破产了。
程浩强迫自己笑了一下,说新房子装修,来办公室对付几天。小杨这才松了口气。随后的半个月,程浩一次都没有用那门锁,日子一天天过着,和之前没什么两样。时间的流逝不仅能让人衰老,还能令人放松警惕。
这天程浩回原来住的地方取东西,万万没想到屋子遭了贼。门被撬开,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和遭劫了一样。
程浩稍感心安,如果是另一个门锁持有者,断然不会撬门。正要打电话报警,没想到贼正在屋内,结果开门声将屋内人引出。程浩看到那人戴着面具,手机都惊得掉在地上,随后转身便逃,对方立刻开追。
一边奔逃,程浩一边琢磨那人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忽然想到半个月前首次遭遇时自己的衣服被扯脱,口袋里很可能有一些能够当作线索的东西,例如一些写有名字或者地址的票据。
常规的逃跑方式无非是利用各种环境成功拉开与追击者的距离,关键点在于对环境的熟悉,以及速度和耐力。第一点程浩占据优势,但速度和耐力却不如追击者,听着身后脚步越来越近,程浩只能选择门锁逃生。希望能够像上次那样找到门很多的房间。
第一个门后是一间昏暗的卧室,程浩闯入,床上传来女人尖利的叫声。
他左转打开洗手间的门,后面是正在下雨的小巷。他跑进雨中,推开巷子中间一家店的门,又来到一间机器轰鸣的工厂,里面全都是面黄肌瘦的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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