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粉色HelloKitty的男人
没有经历过悲伤,不配说爱。
没有承受过痛苦,不配说爱。
没有失去过一人,怎懂珍惜。
没有你,怎能叫我不孤独?
我问老蒋,你一个人生活孤独吗?
1
老蒋今年算起来应该93岁了。两年前实岁91。一个人住在老年社区里,房子不大,老旧,50平米。他早上鸡蛋加俩油条,身体倍好。闲暇之余……
老蒋一天都处在闲暇之余,一间屋里一张床,一张床前一扇窗,过得清贫简陋。一台电视机一叠厚厚的报纸,还有一个收音机,几乎是他一天的生活。
你不感到无聊吗?我这样问他,他咧着嘴冲我笑,皱纹纵横于他整张脸上。
老蒋有一爱好——喝茶。喝茶者讲究沏茶、品茶的工道。边啜边闻,浅斟细饮。饮量虽不多,但能齿颊留香,喉底回甘,心旷神怡,别有情趣,参透茶道。禅茶一味就是如此之说。但老蒋不同,他喝的既不是大红袍,也不是名贵普洱,而是超市随处可见的袋装茶,泡茶也毫无讲究,没有茶道六君子,直接拿开水煮,煮开了倒入一只瓷碗中,慢慢喝。
我说他喝的是水,他开玩笑说,自己喝的是茶,回味的是人生——茶越苦,老蒋越喜欢喝。
除了喝茶,他的烟不离手,茶可以不喝好,烟必须抽好的。
一张小马扎,坐在社区梧桐下,听风看云时间走,一支香烟雾气散四周……
多么奇怪的老头,还有更奇怪的事情……
他的床头放着一个装裱的相框,相框是红木制的,表面光泽,看得出每天都会被老蒋擦拭。
照片里是个英俊的少年。浓眉大眼,高鼻梁,一身军装威震四方。要是放现在,分分钟秒杀那些韩国欧巴和什么小鲜肉……床头墙上挂着一枚抗战老兵纪念勋章。
这是年轻时候的老蒋。
我感慨道,哎,岁月是把杀猪刀……
老蒋告诉我,现在他们的那批国军老兵,大多都已是风烛残年。
莫非您是蒋介石?……
2
我和老蒋年龄相差70,几乎一个世纪。越过几代人的鸿沟,怎么没有代沟?情乃世人一切通病良药。
刚步入大学,班级就组织公益活动,扫墓,慰问老人。西安市阎良区是我国重要的飞机基地,这里踊跃出大批的优秀空军飞行员,汉皇树葬墓园就坐落于此,不仅汉高祖刘邦依此将父太上皇刘湍葬在这里,许多无名英雄也留在了这里。湖北的,陕西的,上海的,北京的,遍布全国各地。
老蒋所在的社区,是阎良区一个全是老人的社区。这里要么就是退休的老飞行员,要么就是像老蒋一样的老兵。他的两个儿子在深圳工作,儿子放不下老子,时常打电话讲——爸,你回来和我们住吧,我们还可以照顾你。
老蒋不从——我一个人习惯了,挺好,等需要你们照顾的时候,我再去找你们。
班级组织到此来做公益活动,我们拿着扫把、小刀、抹布、洗洁精等各类卫生工具,打扫社区落叶,铲掉广告牌和电线杆上的小广告。
那些老人纷纷竖起老拇指,心生欢欣:“现在的年轻人呀,真是不错!好好好……”这话让我们汗颜,承受不起。
老人们围观我们时,只有一个老头,提着小马扎独自一人坐在路深处的一棵梧桐下,嘴里时不时冒出烟气,向我们望来。此景此情,尤显萧条,不免让人心生孤独。
“爷爷……你干嘛呢?”我走向前斗胆开口。
“抽烟呐,你们年轻娃娃好啊,时代好啊。”他的眼睛像是裹上了一层保鲜膜,污白浑浊,里面却无空空如也。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对他讲。
“帮忙?哈哈……帮忙好呀。”
他将烟熄灭,上楼。
一身戎装,驰骋沙场,千古江山,千古绝唱。
一进屋,那枚闪着光的抗战勋章,和那张军衣照片就将我吸引。
老蒋是个兵,一个老兵。
3
老蒋生于1924年,童年在无锡的一个老宅里度过,那时兵荒马乱,乱军从南方打过来,为了逃难一家人去了上海。同年逃难于上海,偶遇父亲的一个老友,也至于此。老蒋叫他叔叔,叔叔家的女儿和老蒋年龄相仿,两个烂漫天真的孩子在院里追逐,一派生气。当时两家人还为孩子照了照片。
老蒋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照片道:“这个呀,是我,旁边的这个丫头呀,叫子玉。”——是两个幼童孩子。
那些年,日军侵华,多城沦陷。他跟着父母逃难于武汉,就读在当地一所学校。日机常来轰炸,轰隆而过,震得这片天都摇晃,他亲眼目睹过,炸弹将一座建筑炸毁,瞬时大火熊熊,建筑毁塌,死伤无数。十来岁的少年,怒从中出,攥紧拳头。
1941年,中学即将毕业的老蒋,毅然报考了黄埔军校。笔试顺利通过后,又是面试。老蒋谈笑,也不知是不是看脸,当时我们学校的小伙子一个比一个长得俊。
进入黄埔军校后,一群热血沸腾的男儿,发奋读书,发奋训练,夜晚熄灯就寝不允许学习。他们就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看书,那股认真劲,让老蒋怀念。整个军校的学生都时刻准备着征战疆场。他依稀记得学校门上的那幅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
当然,除了在校期间,周末三五成群也会去街上耍,老蒋讲,我们军校的男孩子,受姑娘们喜欢。
由于当时老蒋成绩优异,被点名留校任教。一边训练新兵,一边等待上战杀敌。
1945年8月7日晚,喜闻街头报童号外,得知日本投降,“乐极而泣”,激动得一夜未眠。
9月3日,日本投降签字。一大批军校学生和群众上街进行胜利游行,老蒋一身藏青军装,配枪,走在阵列前方,军乐长鸣在街道,礼炮轰响在空中,好生热闹,此生难忘。
抗战胜利后,他跟随着所属部队驻扎在浙江宁波,得知叔叔家在深圳,前去探望。
一进院门,只见一个妙龄少女,回眸一笑:“蒋哥哥来了啊。”方才醒悟,当年的小子玉,已成了大姑娘。
此面,便一世钟情。
驻扎宁波之时,老蒋经常与子玉来往书信,情意绵绵,他也会乘机跑回深圳见子玉。两人虽书信可“长篇大论”,但见面后,又显十分腼腆。
老蒋不会说酸溜溜的情话。有一回,两人晚上绕着公园游走,天上繁星点点,地上蝉虫鸣鸣,笑声多于话声。
缄默半晌后,老蒋借着月光抱起子玉就是突兀地亲了一口。子玉挣脱跑掉,边跑边回头,边回头边笑,边笑边说:“我等你回来。”
老蒋怵在原地,憨笑着也说:“等我娶你!子玉。”
“那个年代的爱情和你们现在的不一样呐……”老蒋笑意甜美,沉寂回忆里,对我讲,眼睛里闪着明晃晃的泪光。
4
1949年3月,老蒋收到部队急电:速回!
那时交通几乎瘫痪,他在深圳静待局势,等来的却是国军连连败退的消息。
同年5月,有一回他打开房门,发现街上睡着满街士兵,老蒋恍然到,风雨飘摇,江山正在更迭。
在这个紧急关头,个人利益小于一切,于是老蒋讲,他无奈地丢下儿女私情,只好随着所属的部队从宁波迁往台湾,从此许多同僚至死都不曾踏入故土。
我讲,这哪里是无奈,分明是无助。
9月,老蒋辗转到深圳。
那时他思绪万千,决定主动向公安局承认自己的身份,但得来一句——你走吧,没事。
老蒋回到子玉身边,日日闲来无事,当地没有一家单位敢要他工作的,从此老蒋身上被贴上了“反动军阀”的标签。
在父亲的一再委托求人介绍之下,他又回到了宁波,在一所学校里任教当文员。
趁着一次假期,他回到深圳和子玉办了简单的婚礼,没有婚纱,没有鲜花,也没有众人的祝语,两家人只是和和气气地吃了一顿饭。
婚后,母亲把手上的戒指摘下来戴在了子玉指上。老蒋送给子玉一座圆形金属架的镜子,作为结婚礼物。这才算是进行了一个小仪式。
婚礼结束,老蒋又赶忙前往宁波。谁知,至此一别,竟是三十年风雨。
子玉一早送老蒋到车站,一路上两人手牵着手,缓慢地踏在青石板上,火车开动时,子玉站在原地目送,火车慢慢开远,老蒋将头探出窗外,他的眼泪洒在了车轨。两人相望,直至消失在彼此视线。
两人唯一想念对方的方式是书信,每周封,一封不落。
老蒋写——“夜不明,我却能看到你满是笑意的脸。”
子玉写——“你注意身体,天凉加衣,我在家等你回来。”
老蒋写——“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你和孩子要保重,我很快就会回去看你。”
子玉写——“别操心,我和孩子很好,他们很乖。我想你。”
每封信里,没有提及一个“爱”字。却有说不尽的绵绵爱意。
是啊,一同风雨数十载,异地相思鬓角花,老夫老妻还谈何爱字?难道不显肤浅?
老蒋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不盛谈情说爱,只讲喜欢……喜欢,是真喜欢啊,不遗憾不遗憾。”
有一次,子玉晕倒,老蒋趁着文革间期几经波折火速赶回深圳,他坐在床沿边,看着妻子。妻子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瘦了?”
6
那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刚刚兴起,老蒋作为“反动军阀”重点批斗对象,被关进“牛棚”被皮鞭抽打,白天被安排最脏最累的活干,打扫厕所,卸货,扛麻袋。晚上不让睡觉,通宵达旦地写检讨,做反省。
红卫兵气焰嚣张,牛皮皮带不断地往“牛鬼蛇神”身上招呼。拿木棒殴打,绑起来让群众吐口水,当时不断有教师乃至老人被批斗,欧打,甚至命丧于文革。
侮辱是老蒋最不能忍受的,战场杀敌未死,怎能遭受同胞如此辱待?他身为军人命硬,骨子更硬。
红卫兵将出户的“反动军阀”用绳子捆绑。围观群众就纷纷前来看起热闹,有人让其学狗叫,有人当其为驴骑。在地上爬几圈,叫两声后,众人皆拍手叫绝。老蒋得知后,坚决不肯出门,眼下正值炎炎烈日,天气酷热无比,学校没法洗澡,老蒋就深夜用凉水擦身。
在深圳没待两日后,红卫兵又一路追随,将老蒋抓了回去。
这期间,老蒋申请过很多次工作调动,可上级就是批不下来。无奈,只得静候。
他和子玉始终进行着书信交流,并且那些书信都保存完好,每当自己想念妻子时,就会翻出来读一读,文字里的温度一如既往的温暖,直到文革洪流汹涌全国。
深圳也遭文革席卷,红卫兵像恶魔一样在街道挨家挨户地搜查反革命证据。如同抄家,这条街巷,没有安宁。
子玉将宅门紧闭,从里面反锁。将古代书画瓷器,砸烂烧毁(文革破四旧)。她在房中点起一团火,拿出那些老蒋寄来的信件,读一封,烧一封,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屋内淅淅沥沥地落着泪,泪水打湿在信件上,丢入火中,然后同那些文字一齐蒸干,化为乌有。
——这是她和丈夫数十载唯一的诗情话语。
直到文革结束,老蒋终于可以回家与妻子团聚。他决定这一走,就不再回来。不再和妻子分开。
他买了一件绸缎旗袍,赶回了家。得来的消息却是,子玉去世了。两年前去世了。
6
没有经历过悲伤,不配说爱。
没有承受过痛苦,不配说爱。
没有失去过一人,怎懂珍惜。
没有你,怎能叫我不孤独?
我问老蒋,你一个人生活孤独吗?
他颤抖地说:“不孤独。”他说他只是悔恨,当初为什么要当兵?为什么要去宁波?为什么国共要打仗!
回到深圳后,老蒋跪在子玉坟前,眼神空空如也。
在搬家收拾东西时,老蒋意外在屋檐的木桩处找到了几封信,是他写给子玉的,日期标注是两年前。连同那几封信和那件漂亮的未来得及送出的旗袍,他一同带回了西安。
子玉活着的时候,老蒋靠看信来思念她。子玉去世这么多年以来,老蒋还是靠看信来思念她。
两个人从结婚到分别,没拍过一张照片,没看过一场电影,没下过一次馆子。他哭着说,这么多年他都快忘记子玉的样子了。
7
老蒋生于1924年,卒于2015年。他大半生都在风雨来风雨去,在那个不好的年代里苟活。
我突然想明白了,老蒋为什么说他不孤独宁愿独处。在他生命里有过那么一个人,陪伴他共苦共难。这个人一旦走了,他就是孤独的。无论走到哪里,人潮拥挤人声喧哗,老蒋他都是孤独的。
2015年,我在学校突然想起了这个老头,于是赶去社区看望他。
想要再次帮帮他的忙,听他诉说诉说以前的故事。当然也是在帮我自己,了解那个时代的温情和残酷。
可当我到达后,却只剩一间空房。
——老蒋走了,回真正的家了。那里有子玉还在等他。
我站在老年社区,看着那颗年迈的梧桐树,怔住半晌,并不悲伤,只是流下了一点点眼泪。只是一点点。
我转念想,其实没什么不好的,至少,老蒋和子玉两个人从此都不再会孤独。不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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