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无声
我好像见过哑生,又好像没见过。
小时候的事情在记忆里变得久远又模糊,即便别人提起再多次,我也依旧只恍惚记得一个虚幻的影子,而且这影子还得建立在自个儿臆想的基础上。对于哑生,我也仅仅只记得这个名字罢了,很多故事都是在我无数次询问下姥姥告诉我的。
故事一开始残缺不全,但是到了后来,它终于渐渐有了血肉。
1
哑生的故事就发生在那儿,一个叫桐木村的地方。
桐木村村口有一口老槐树和一排破破烂烂的旧土房子。房子后面是一大片荒芜人烟的土地,没人看管,连野草都不长。夜里风呼呼地刮,鬼哭狼嚎似的。
哑生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下被人丢在道儿边上,小小的身子被一块印着富贵花的红底小被子紧紧包裹着。被遗弃了的哑生使劲哭,但是就算是小草折断的声音也不知比他的哭声大了几个分贝。
那天晚上天上撒着漫天的星星,月亮黄澄澄的很圆满。
第二天正好有谁家的姑娘回来探亲,路过村口瞧见那么一块鲜艳的红布包,觉得奇怪。再凑近一看,被吓坏了,里面裹着的竟然是个活生生的娃儿,眼睛紧紧闭着,睡得正香甜。
于是哑生就这么被捡回来了。
东家养几天,西家养几天,谁家媳妇有奶水就被抱过去喝上两口,谁家有穿剩下的衣服就给哑生留着。农村人善良淳朴却也自私,哑生慢慢长大,饭量也跟着长,正是七八岁的年纪,见到吃的一张嘴就停不下来。
张家媳妇儿架着胳膊在饭桌旁边冷眼瞧着,哑生见别人不吃,自己也不敢再动筷子。张家媳妇清了清嗓子柔声细语:“哑生啊,你看,咱家米缸里的米都快见底了。”
哑生不会说话,他是天生的哑巴。
哑生也不会手语,没人教他。
他就在饭桌旁边胡乱地比划着,张大了嘴巴,发出不明意义的微小声音,用拳头狠狠砸着自己单薄的胸膛。张家媳妇儿不懂他的意思,以为哑巴要发疯,拉着自家孩子赶紧躲到了外面。哑生急得双眼通红,想要把他们追回来,却一不小心把饭碗打翻了倒扣在了地上。
哑生愣住了,他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慢慢蹲到地上把碗捡起来。青花边的瓷碗不均匀地碎成了几块,哑生挑了一块儿最大的,把地上的饭一粒不剩的都小心翼翼拾起来放到里边,再把它摆到饭桌上。
临走的时候,他对着没人的饭桌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
从此,他再没去谁家讨过饭,平日里也鲜少有人能看见他。
但是后来村里还是有了传言,说哑巴不但嘴巴哑脑子还有毛病。一传十十传百,这件事越来越离谱,最后变成了哑生吃张家媳妇的饭还要拿刀捅人家。
村里人人自危,于是再没有人愿意同情他,一个随时会发狂的疯子。
哑生天生是个哑巴,他不会说话。
哑生是个孩子,他对某些事情懂了,却又不懂。
哑生把自己藏在了村口的一间旧土房子里面,四面透风,但是好歹能避雨。
哑生自打懂事起就没吃过一顿正常的饭。
2
桐木村山清水秀,消息并不十分闭塞。那时候《大侠霍元甲》一经播出就在全国刮起一阵武侠风,而桐木村也正赶上了这阵热潮。
半大的孩子们都喜欢装大侠,从电视剧里学上一招半式就瞎比划。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屁孩凑在一起,成立了个门派,就叫精武门。
哑生便成了孩子们口中的日本鬼子。
哑生没爹没娘,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还手,大家都觉得他傻他好欺负。
有个孩子说:“小日本鬼子哪里跑!”随后就有一大群孩子冲上来,抓他头发,踢他后背,冲他扔路边的石子儿,从家里带来的烂菜叶。
一阵鸡飞狗跳。
哑生就像一只西瓜虫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闭着眼睛,等着他们玩够了再起来冲着他们傻笑,一瘸一拐地把地上的菜叶一一捡起来。
土房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哑生就到河边把它们洗干净。
正洗着,后背却突然被人狠狠踢了一脚,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到了水里。水很浅,但是水里面有很多尖锐的小石子,小石子在哑生胳膊上划了很深的一道口子,血涓涓地顺着溪流走,红色没转淡却越发浓烈了。
哑生从没见过从身体里面流出来的红色,不知所措地坐在小溪里,只知道张着嘴。害怕,却不能发出声音。
又一阵嬉笑过后,孩子们终于跑到别处玩了,远远的还传来“日本鬼子又被打倒了”的兴奋呐喊。
哑生的确傻,他不知好坏。
有一次一个比他稍微大一点的孩子递给了他一块白色的小圆球儿,让他吃。哑生接过来闻了闻,味道有些刺鼻,最后却还是含进了嘴里,顿时鼻腔里被一种奇怪的刺激的味道灌满,他想吐又不敢,脏兮兮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那个孩子笑得直不起腰,边跑边说:“傻子吃樟脑丸咯,傻子吃樟脑丸咯!”
孩子们天真却又残忍,所有的伤害都只为了好玩。
后来,哑生去捡垃圾的时候捡到了一条狗,准确的说,应该是一条小狗崽儿。灰不溜秋的在垃圾堆里瑟瑟发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后腿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哑生一弯腰,把小狗崽抓了起来,紧紧贴在怀里,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像是在哄它,又好像是在哭。
这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夜里的凉气渐渐变得厚重。哑生在旧衣堆里翻出了一块印着富贵花的红底小被子,给小狗崽紧紧裹着,把它抱在怀里呜呜的哄,小狗崽睡得很香甜。
3
哑生总觉得自己欠着村里所有的人,所以就连捡垃圾也捡得小心翼翼。
他只敢在离家最近的那个垃圾桶里找吃的,如果那个垃圾桶里没有能吃的了,哑生宁愿就这么饿着。但是现在不一样,他有了小狗崽,他心疼它,不愿意饿着它,于是哑生身上挂着一件破棉袄,怀里揣着那只苟延残喘皱皱巴巴的小狗崽,终于扩大了搜索范围。
入冬了,食物更是难找,偶尔能从垃圾堆里找出一两个硬邦邦的馒头,或是结着冰碴子的烂菜叶。哑生就把馒头捂在怀里,捂热了捂软了,再掰碎了给小狗吃。小狗不吃哑生就着急,硬是往小狗嘴里塞,小狗吃了,哑生才高兴。
不知什么时候哑生在地上捡了一个小木棍儿,掰着手指数,过了一个月就在墙上划一道横线。自从他捡到小狗那天起,墙上已经有了歪歪扭扭的五道线了。
小狗崽长大了,五个月,已经能跟哑生一起去找吃的了。
哑生的狗长得不好看,像一只癞皮狗,黑白色的毛纠结地长在一起,两只耳朵倒是立得很精神。有人欺负哑生的时候,它叫得很凶残,呲着牙挡在哑生前面,眼神很凶恶像一头恶狼,看着怪吓人。后来,渐渐的,就再也没有人敢来欺负哑生了。
哑生动不动就摸小狗的脑袋,小狗也很听话,从不乱跑,只待在哑生身边。
日子这么走着,墙上的杠已经划了十二个了,小狗一岁了。
其实哑生也给小狗取了名字,也叫哑生,但是他是哑巴,他不能喊它。
哑生只能在心里叫它,“哑生啊……”
结果在一旁趴着的小狗就真的跑过来了。
哑生摸着小狗的头,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大概是在笑吧。哑生笑得时候看起来很傻,但是他笑得时候真的很开心。
哑生打心底里觉得,有了这条狗,真好。
依旧在四面漏风的土房子里,但是哑生有了哑生,生活就像是有了奔头。以前哑生觉得自己是全村人的累赘,日子得过且过,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得活着,得为那条狗活着。既然捡着它那就得养着它,对不?自己挨饿,也决不能让小狗饿着。
小狗是有人性的,有一次哑生给它吃的,它扭头就跑,过了一会儿,嘴里就叼着不知从哪里刨出来的食物放到哑生面前,就那么看着哑生,也不动。哑生呆了片刻,慢慢从地上捡起一个馒头塞到嘴里,直到哑生喉结滚动,咽下去了,小狗才开始吃自己的。
于是哑生吃着吃着,就抱着头,靠在墙角,无声地哭了。
他知道村里人都嫌弃他,但是只有这小狗从来不嫌弃他,向着他。
4
小狗死的那天晚上,天上有很多星星,很亮。
那天傍晚时分,哑生跟小狗像往常一样出去找吃的,小狗往前跑几步就回头看哑生,等哑生走近了,又往前跑几步,四只爪子在地上跑得很是欢快。于是哑生跟着小狗一起跑,跑快了,哑生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哑生仰头看着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第一次觉得那么开心。
哑生翻完垃圾,先回了家。
那个破土房子,哑生再也不觉得土房子破了,哑生想那就是他的家,他从来都不嫌弃。
等了半天却不见小狗回来,夜色越来越深,天色越来越暗。哑生站在那颗老槐树下面远远望着,却总不见小狗的身影。
哑生开始寻找。
从一条小路到另一条小路,哑生张着嘴,发出细微的啊啊声,眼睛一眨不眨地巡视着路面两侧。村子不大却也不小,最后哑生终于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倒在地上哑生。
哑生一下子就停了脚步。
哑生想:哑生你怎么不回家呢?哑生你怎么睡在外面了呢?哑生你怎么不站起来呢?
哑生在心里喊:哑生啊哑生啊……
可是小狗就是不站起来。
哑生跑到小狗面前,小狗还睁着眼睛舔了舔哑生的手。
哑生想扶小狗站起来,小狗一下子就瘫在哑生怀里。哑生不甘心,又去扶它,小狗却根本站不住,哑生还是不甘心,他想:我的哑生怎么能死呢?我的哑生怎么能死呢!
小狗舔了舔哑生的脸,像是在安抚他。
哑生跌坐在地上,看着漫天的星星,眼泪大滴大滴顺着脸颊淌下来,他的拳头狠狠捶着地面,却只发出了咚咚的轻响。
静默了片刻,哑生怀里抱着狗跌跌撞撞冲向了附近的一家住户,猛烈地拍着门,过了半响,门“吱呀”一声终于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个女人,看见是哑生,吓得要关门。
哑生着急,“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不住地给她磕头,一下一下,惊天动地。那家男人后来也出来了,说:“这是来要饭的吧?”反身将剩饭剩菜装在一个塑料盒里递给他。
哑生双手攥着饭盒端到小狗嘴边,小狗虚弱地叫了一声,看着哑生,不吃。哑生便端起塑料盒,抓了一大把塞进嘴里,胡乱咽了下去,再放到小狗嘴边,小狗才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眼睛,终是闭上了。
哑生把哑生埋在了家后面的荒地里。
平坦的荒地上一个突兀的黄土包。哑生不会写字,心想总应该做个标记,就回家把给小狗记月头的小棍儿拿出来了,哑生在坟头周围画了一个圈,然后把它插在了那坟头上。
后来,哑生也死了。
5
哑生这辈子就干过两件坏事,一是打碎了别人家一个青花瓷边的碗,二是偷了不知谁家的一小瓶农药。
哑生给哑生挖坑的时候也给自己挖了一个,土规规整整地堆在旁边。哑生想,以后谁发现了这个坑也好给自己盖上。
哑生就睡在了哑生的旁边。
哑生和哑生,再也不用去垃圾堆翻垃圾了。
哑生和哑生,后来都过得很好。
6
桐木村村口有一口老槐树和一排破破烂烂的旧土房子,房子后面是一大片荒芜人烟的土地,没人看管,连野草都不长。
荒地上有两个坟头。
夜里,风呼呼地刮,鬼哭狼嚎似的。
秋风的尾巴扫过林间,树梢上仅剩的几片枯叶摇了摇缓缓飘落。
落地前,它们迎来了四时之中最小、也最冷厉的冬使,尺素。
她没有青玖温文和煦的微笑,也没有红彦火辣奔放的热情,更没有金瑶阮媚丰润的成熟。
她所独有的就是那一双能藏风纳雪的碧蓝色眸子,配以满头晶莹泛亮的雪发,衬得她更显清冷。
她掐了一个手诀,腕间的长纱仿若活了,舞动着离开她的手腕向下飘落,落地的一瞬竟化作一层寒雪,覆在了西海沙岸上。
白雪纷扬,越下越大。
默于高空的尺素突然一收心神,正在飘落的雪花也随之消散。
白色的长睫眨了眨,遮住她幽蓝的眸子,白雪覆盖的西海沙岸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团污色。
待她细观发现原是两方相互对峙的人马,一方穿着银色铠甲几乎融进雪中,另一方穿的是黑色铠甲,因此格外显眼。
尺素扬了扬垂挂的蓝纱,一旋身坐回云头上。
只是,她静静地瞧了好半天,也不见下面那两队人马有什么动静,就在她怀疑这些人是不是被冻僵了的时候,银色的一方忽然有些涌动。
一名冷峻严苛的青年移到营阵前,他的身上并没有铠甲护身,只简单着了一件素白的锦衣,手中寒利的长刀指向对方阵营前列的一名少年,“龙七殿下!”
那是一个张扬且狂傲的少年,灰黑的眸中透着金红的光芒,他看着指向自己的长刀,视线顺着刀锋看回它的主人,“你就是丰淼国千辛万苦请回来的奇人异士?就是你向那昏君谬言我西海水族已合魔族?该杀该灭?”
魔族?西海?
尺素探出的身子悠然一晃,一个不稳差点栽下云头。
据她所知,凡神陆以西的曲茂、浮信、凉安,西酉,丰淼,淮元……等等在内的十多个国家同属于西海管辖,而丰淼国在其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怎么就敢同西海对抗?他就不怕西海老当家一怒之下翻个浪淹了这丰淼国?
下方,两队人马几乎厮杀殆尽。
少年的黑色甲胄早已被刀锋卸去,只剩下一袭墨青色衣衫,颈间和手背已缓缓现出金光闪耀的鳞片,身上也多了几道口子,金红的血液涓涌滴落,融化了踩在脚下的松雪。
相距不远是一滩滩夺目的红色,那名锦衣青年亦被重伤倒进了雪中,但始终没有松开手中长刀。
突然,他一眯眼角,视线锐利地瞟向尺素这一撮云头。
尺素一震,跌回云中,过了片刻,却又忍不住悄悄探出半颗脑袋,只见血迹斑驳的雪地中,脸色惨白的锦衣青年正长刀撑地站起来。
“西海纵容龙七殿下与魔族相互勾结,置丰淼,西酉,白辽等多国于危境而不顾,纵然不是魔族,与魔族又有何异?即与魔族无异……该杀!”
不待语落,锦衣青年忽然奋身一跃,再次提刀斩向对面的水族少年。
与此同时,他的刀锋之上竟结出一层薄如蝉翼的冰刃,气势凌厉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尺素扒着云头上看得起劲,不想一阵恍惚,身下云层突然散开。
她慌忙掐了一个手诀,将几片擦过身侧的薄云拢在脚下。
不知为何,云气虽是聚齐了,但却没有拖住她下坠的身体。
她一边稳定心神,一边飞快掐着手诀,腕间蓝纱疯狂舞动着,终于将她带上了一处云层。
待她撤了手诀,不禁一阵心惊,只见云层中心有浓浓的黑气翻滚着向外扩散,只是一瞬便浸透整团云层,溢幻成雾缓缓延伸。
周围的云层被尽数占据之后,黑雾便向上升腾,向下延伸,不消片刻,目所能及均是一片黑暗,只剩尺素四周还泛着淡淡的亮色,仿似一盏冰蓝不灭的滢灯。
“竟然是你!”
看不见的黑暗里,水族少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隐隐之中还带着一丝不甘过后的狠厉,“雪姐姐,连你也相信我同魔族勾结?”
“我?”尺素耸眉。这算是西海的家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呵!”
无边的黑暗中传出少年两声冷笑,无谓轻浮的声音在尺素听来异常刺耳。
“青玖的形体打散了,只留下元神被封进了龙鼎,红彦最在意的容貌被龙刃毁了,除非她重新投胎,否则就是九封天帝也帮不了她,至于金瑶……她妄动龙鼎,被灼伤了灵根,灵气外泄,活不过多久……”
“游珂!”
尺素打断少年,周身滢蓝更亮一层,“打散形体,毁人容貌,伤人灵根,如今又布下这隔天阻地的魔障,纵然没与魔族勾结,所作所为又与魔族何异?”
黑暗中,少年沉默了,尺素皱眉,“游珂?!”
“你不信我!”几缕黑气聚到尺素身前幻成一个黑衣少年的模样,俊逸非凡的脸上,一双灰黑的眸子微微泛红,“你不相信我是不是?你也认定我与魔族勾结是不是?!”
尺素稍有怔愣,即蹙眉又道:“游珂,四时不能乱,先放了青玖,否则……”
“否则?”少年眸光一厉,转身又散成一团黑气融入四周,“罢了!雪姐姐,旧情尚在,若你就此离开,我必不与你为难。”
逼退浸染到身前的几缕黑气,尺素眸中闪过一丝利光,“早知今日,就不该让你离开海渊。”
“哈哈哈哈……”
伴随着少年狂傲的笑声,周遭黑雾翻涌越来越急,连带少年透进来的声音都有些诡异扭曲,“雪姐姐,我已不再是当初的游珂,时至今日,就算你与莫百韩联手也不一定能杀得了我,更何况,他此刻已经灵力尽失了呢?”
四周黑雾又逼近一层,化成一个个身披黑甲、手持利斧的战士疯涌上来。
尺素定神,连续结了几个蓝色咒印推出去,刚欲随着涌动的黑雾去寻找少年的方位,却发现双脚像生根了一样,竟迈不开半步。
“雪姐姐,”随着游珂的声音传来,数以万计的黑甲战士冲向尺素眼前忽然一顿,化成一道道黑气贴着她的耳侧掠过,“你若现在离开,我放你走。”
“冥顽不灵!”身后突兀响起一声冷哼,四周翻滚的黑雾被乍现的银光劈开一个口子。
“小心。”游珂一声疾呼。
尺素侧身避开一团银光,突然被人扯着胳膊向下坠去,尚不及多想,眉心一阵刺痛失去意识……
“雪姐姐?!”
看着落入在臂间的尺素,游珂眼底闪过一丝为难。
“傻了吧?”
他没好气地点了下尺素的额头,看她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才放心又狠狠戳了戳,“西海平家乱,你们四时来凑什么热闹?雪姐姐你告诉我,现在怎么办?本该由着莫百韩将你带去丰淼国邀功请赏,可我实在不愿。但……”
但,带回西海……似乎也不大稳妥。
上次把青玖封进龙鼎带回去,那老家伙竟将他变成一条泥鳅扔到荆棘丛中,封印了整整一个月。若这次再带一个尺素回去,那老家伙还不得把他的龙角给掰下来蘸酱吃?
就在游珂左右为难的时候,凌上云层的莫百韩突然大喝一声,挥着长刀劈下来。
游珂看了眼怀中的尺素,侧头咬住臂膀上的一片龙鳞扯下来,四周的黑雾开始涌向龙鳞,聚拢成一张巨大的黑色屏障隔在中间。
莫百韩见状冷笑,手中刀锋寒光一闪,夹杂着割裂空气的风鸣声,竟一击劈开了面前的黑色屏障。
只是,屏障后金光闪耀,并没有他要找的游珂与尺素,反倒是他自己因冲力过猛来不及收势,一头撞进了那片金光之中,竟如失足栽进水中那般轻易。
四周的金光仿佛泥潭一般,紧紧缚住了莫百韩的身体,更令莫百韩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渐渐僵化,握刀的手早已失去了知觉。
他迟缓地转动着脑袋,四周金光灿灿没有边际,就在他觉得思维也跟着一点一点僵化的时候,突然凌空垂下一道雪白的宽瀑,那宽瀑抖了抖,“莫百韩?”
莫百韩费力地扭过头,顺着宽瀑向上翻了翻眼皮,竟看到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眼睛,灰黑的眸中带着浓浓的嘲戏,“异人?”那只眼睛眯了眯似是在笑,“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莫百韩一怔,当即反应过来,龙鳞!
他竟被游珂禁锢在了龙鳞之上!
之前他还疑惑,游珂明知那黑气挡不住他,为何还聚用为屏,原来……
莫百韩看着那道雪白的宽瀑,眸中突然出现一丝亮光,他冷笑道,“小儿把戏!”
果然,那道雪白的‘宽瀑’又向下抖了抖,“还逞强?”
游珂声音未落,也不知那莫百韩突然自何处聚来了力气,上半身竟猛力挣脱,握着长刀刺向那只在他看来异常硕大的眼睛。
“哈!阴险!”
一声惊喝,那只眼睛连同宽瀑瞬间消失。
“吓我一跳,”游珂看着掌上的龙鳞挑眉,“我猜,你是想换个姿势?”
说着便松开尺素那缕白发,望着重又僵化在龙鳞上的莫百韩打量一番,将刚刚刺出的那半截恢复比例的刀尖压回龙鳞。
金光闪耀的麟片上,莫百韩已被缩至两寸大小,衣衫褴褛,发丝蓬乱,手中擎着一把通体银白的长刀正欲腾身而起。
游珂掂着手中龙鳞翻看半响,终于在望见那层已经消散得只剩下冰碴的刀刃时,恍然一笑,“原来如此。”
他吹开搭在臂上的一缕雪发,将龙鳞妥善收好。
西海沙岸距西海底的水宫近万丈有余,然而,对于身为西海水族的龙七殿下来说,这点距离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尺素再次醒来的时候有些惊异,身下躺的即不是软绵绵的云气,也不是她四时雪宫中的那床灿云被,而是一张通体青白的寒玉床,上面没什么装饰,只在床头镶了一颗硕大的黑珍珠。
龙七殿下,那个游珂……
尺素忍不住打心底儿里佩服自己,稀里糊涂地一闭眼,竟闷到了西海。
殿外只有三五个侍卫把守,见她醒来,神情更加戒备。
她走到一串雪玉风铃下,碰了碰其中一片雪瓣,亮光闪过,伴着叮铃悦耳的声音,其他雪瓣一起大放异彩,冰殿四周被映得绰约生辉,霎时好看。
直至铃音渐低,她又转过一丛珊瑚,自案几上拿起只蓄满金光的海螺贴近耳朵,海螺中金光溢出,干净清朗,那是游珂的声音,“为免被龙鼎所焚,还请雪姐姐安心等上几日,切莫妄动。”
威胁?尺素蹙眉,几日是多少?三日?五日?十日?
她看了眼抻着脑袋候在珊瑚丛旁的小乌龟,放下海螺走向殿外。
“雪姑娘留步。”殿外两个侍卫很敬业地拦住她。
尺素眉峰微扬,眸中竟结了一层薄霜,周围水流渐渐滞缓,“你们要阻我?”
两个侍卫齐齐打了个寒噤,慌忙垂头,“小人自知拦不住姑娘,可殿下说了,若他回来看不见姑娘,便要我们兄弟二人互相拔了对方的蟹钳,我们兄弟手足情深,怎能……”
“无妨,”尺素止住说话的侍卫,“你们若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们,现在就可以帮你们拔了蟹钳,可好?”
两名侍卫慌忙摇头,“不,不用了。”
尺素展眉,悄悄松开了手中已结出冰刃的半截蓝纱,“你们殿下在哪儿?”
“殿下……他……”两个侍卫犹豫,尺素见状,索性一转身直接朝着海渊掠去。
“什么?!”
“天呀!”
两名侍卫一惊,不约而同地大喊着向前追了几步,“囚龙塔,殿下去了囚龙塔!雪姑娘你走反了……是囚龙塔……”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不能靠近海渊,更不能去囚龙塔,要不直接去禀告龙王?”其中一个小侍卫焦急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说道。
“你敢!龙王若知道殿下又带了一个回西海,非掰折了殿下的龙角不可。”另一个也为难地捂着脑袋蹲下来。
尺素嘴角抿出一丝清笑,反了?就是要反!她要去海渊,她要救青玖。
咕咚一声轻响,“谁?”尺素回头,手中蓝纱暴长,袭向了不远处一簇珊瑚。
“别,别打我。”
1
“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只蓝精灵,
“他活泼又聪明,
“他调皮又灵敏,
“他自由自在生活在,
“那绿色的大森林,
“……”
歌声从黑暗里的一团蓝色光点传来。
“阿蓝,别唱了好不好,都告诉你了,这个歌不是写给你的,虽然你是蓝色的,可我们是信使精灵,不是蓝精灵啊。”
蓝色光点的附近又冒出淡淡的红色光晕。
“蓝色的信使精灵喽,一定是为了押韵,叫蓝精灵也蛮好听的。哦,我知道了,红仔你在嫉妒有人类给我写歌。”
“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噢,可爱的蓝精灵,
“噢,可爱的蓝精灵,
“……”
叫做阿蓝的信使精灵坐在信封的侧棱上,一边接着唱一边交错晃动着双腿。
“怎么可能嘛。”
“那你脸红什么?一定是被我说中了。”
“我本来就是红色的啊!”随着红仔提高嗓门,它四周的红晕也扩大了一圈,忽闪忽闪的,像是点燃的蜡烛。
“开玩笑的啦,干嘛那么认真啊。红仔我问你,你觉得对于精灵最重要的是什么啊?”
“遵守精灵法则?”
“不对。”
“尽职尽责?”
“不对。”
“团结友爱?”
“也不对。”
“那是什么?”
“当然是自由啦!没有自由的精灵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阿蓝欢快地晃动着双腿。
“阿蓝,你怎么每天都这么开心啊。”这声音沉稳缓慢,一团灰色的绒毛从旁边的信封里冒出头来,不紧不慢,照亮了四周的黑暗,它绒毛周围的光晕里漂浮着细小的灰尘。
“因为工作的时候很热闹,休假的时候很自由啊。对了,毛球,你整天憋在信封里会长毛的,哈哈哈,你看,已经长毛了不是?”
“我是天生的,懒得理你。”毛球说完又缓缓钻进信封去了。
“阿蓝,你是不是又欠揍了。”声如洪钟,角落里被一团白光照亮,亮光的中心,是一只通体黑色的壮硕精灵。
“哈哈,雪球,你的名字可是包含了你父母对你所有的期望哦!”说完,阿蓝急忙躲进信封间的缝隙里。
“等我抓到你,就把你塞进信封扔出去!”雪球怒吼着,在信封的缝隙里艰难地挪动着身体。
更多的信使精灵被惊醒,从各自的信封里冒出头来,或是好奇地张望,或是小声地嘀咕。
黑暗的空间立刻变得绚烂夺目,各色的小光团闪闪烁烁,包裹着各种奇异的信使精灵。
2
清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好像随时都会有一个身披斗篷的长下巴巫婆,从密林里窜出来兜售鲜艳的苹果。
密林深处隐约有人影晃动。
透过迷雾,有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背着挎包,骑着白马,穿行在丛林里。
他是个新上任的邮递员。
在这个国度里,邮递员受到的爱戴不亚于王子。
人们认为,邮递员奔波在世界的各处,让暂时不能相聚的人们互诉衷肠,无疑是降临人间的天使。
此刻,精灵们的打闹声和欢笑声正从邮递员的挎包里传出来。
当然,少年是听不到的,除非精灵们愿意现身,人类是不知道它们的存在的。没有哪个精灵愿意冒着违反精灵法则的风险,出现在人类面前。
前方的树林里出现了岔道。
少年勒紧缰绳,让马儿停下,他打开挎包,拇指从整齐排列的信封上依次滑过,目光被最后一封信吸引,“多美的信封啊。”他低声说。
我一定会把你们都安全送到的,他心里默念。
像是完成了重要的仪式,少年满足地微笑了一下,从挎包的侧面拿出磨损得恰到好处的地图。
这地图经过历任邮递员不断完善,村庄和小路一目了然。
虽然少年刚刚继任这份工作,但是他自信满满。
信封在出发前就已经按照距离的远近排好,只需要在规定时间送到就好了。
他很快确定了路线,把地图收回挎包,又用拇指依次滑过整齐排列的信封,顺势轻抚着排在最后的信封,最后用食指轻弹了一下,脸上依然挂着自信的微笑。
马儿又迈开步子,轻快地出发了。
3
“都别拦我,我要出去教训这个新来的变态,干嘛老是调戏我的房子!恶心死了,吓了我一跳不说,万一信封坏掉了怎么办!”阿蓝站在最后一个信封的侧棱上愤愤不平。
“消消气啦,他是年轻不懂事。再说啦,等这些信送到,我们又要换新房子了,何必这么认真嘛。”红仔安慰它。
“总之不能忍,这个房子是我到目前为止住过最舒服的,写信的女孩子也是我见过最可爱的人类,我绝不允许这个小流氓放肆!我要出去教训他!”阿蓝似乎是铁了心。
“喂,难道你忘记精灵法则了吗?”雪球站在角落里提醒到。
“别吓唬我,那破法则又不是什么都管的。再说了,那么多要求谁记得住嘛。”
“毛球,出来给蓝色的无脑精灵补补课。”雪球拍打着毛球的信封。
“哦,第一,决不允许偷看人类的信件。第二,决不允许被人类发现。第三,决不允许擅离职守……”毛球只露出个脑袋,缓缓地背道。
“好啦好啦,别背了,磨磨唧唧的。”阿蓝不耐烦地撇了毛球一眼。
“应该不用我提醒你吧,违反了任何一条法则,都是会遭受可怕惩罚的。”雪球用右手在脖子上横着比划了一下,伸长舌头,做出被杀头的样子。
阿蓝一直觉得这么多年来没有精灵违反法则,完全是被这没有说明的可怕惩罚给吓唬了,毕竟真正的可怕是不知道害怕的是什么,所以每个人会把自己心里认为最可怕的惩罚自觉地对应到未知的惩罚上。
简单地说,精灵法则的监督者就是每个信使精灵内心的恐惧。
阿蓝甚至一度怀疑,可怕的惩罚到底是否真正存在。
其他精灵们却都深信不疑,稍微触及精灵法则边界的事,他们都避而远之。
阿蓝还跟红仔打过一个赌,关于可怕的惩罚是否真实存在,赌注是休假时间,赌注最后累积到一年的假期,可是最终只能不了了之,因为他俩谁都不愿去验证,阿蓝虽然嘴上说着不信,可心底深处同样有一丝的畏惧。
“那你告诉我,精灵法则有没有规定不能教训变态邮递员吧。”阿蓝问雪球。
“呃……这倒没有,但是你教训他不就被人类发现了吗?”
“你是弱智吗?还是你觉得我是弱智?不被他发现不就好了嘛。”
“你现在是不是弱智还不太确定,但是你要是再这么跟我说话,我保证马上就会把你打成弱智。”雪球说着,握紧拳头向阿蓝走来。
“好啦好啦,球哥,我错啦,放过我吧,我现在还需要用我的智慧去教训外面的变态呢。”
4
少年哼着随意组合的旋律,悠闲地在密林里前行,心想如果没有当邮递员,自己说不定会成为一个歌手。
前辈们告诉他的经验是,在森林里尽量让马儿悠闲地走,吃饱喝足,因为森林里小路崎岖,心急也无济于事。
等出了森林,快马加鞭,信件就能按时送达。
阿蓝从挎包的封口处挤出蓝色的小脑袋,深吸一口气,用力一蹬,呼扇了一下淡蓝色的翅膀,浮在空中。
“臭流氓,看我怎么教训你。”阿蓝竖起食指,隔空对着马屁股一挥,空气仿佛拧成了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在马屁股上。
“马儿呦,要怪就怪你的主人是个变态吧,好好撒个欢儿,报复一下他吧。”阿蓝坏笑了一下。
一声嘶鸣,马儿在崎岖的路面上狂奔起来,同时又左右腾挪躲避茂密生长的大树。
“吁——吁——马儿乖!”少年惊慌失措,紧紧抓住鬃毛,趴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哈哈,你最好能学乖一点。”阿蓝浮在空中开怀大笑,眼看马背上的少年要跑远了,赶紧一个俯冲挤进挎包。
“你还说自己不是弱智,本来好好的,现在让你搅和得大家都不得安宁了。”雪球缩在自己的信封里,看到阿蓝飞进来就不停埋怨。
“我要晕马了……好想吐……”红仔耷拉着脑袋干呕着。
精灵们怨声载道。
“对不住啦,我保证一会就好。”阿蓝在跳动的信封里找到自己的那个,赶紧滋溜一声钻了进去。
少年渐渐体力不支,马儿一个急转弯,他就被腾空甩了出去,吓得他赶紧把挎包护在胸前。
少年被甩向一个小山坡,落在厚厚的落叶上,并不觉得疼,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可他早已被甩得晕头转向,一脚踩空,便滚下了山坡……
“阿蓝,我跟你没完……”是红仔的声音
“等平静下来你就死定了,我先通知你一声。”是雪球的声音。
“毛球,今天你当班,快去看看,帮帮可怜的邮递员。”有精灵提醒毛球。
“知道啦,这就去了。”毛球答应着挤出挎包。
……
这下闯祸了,引起公愤了,阿蓝在信封里听到外面各种鬼哭狼嚎,心里想着怎么才能躲过一劫。
但是天旋地转,它慢慢失去了知觉。
5
少年感觉脸上湿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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