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再无鹤归来
1.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她这样想
刚下过雨,街道湿热。
现在是午夜十二点整,楚明筝垂头丧气地拖着自己灰蓝色的行李箱。这是不知第多少次她被房东赶出家门,穷困潦倒得连买一个面包都囊中羞涩。雨再次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她仰头看了一眼,迅速躲到了街边的房檐底下。
西雅图热闹的酒吧街——楚明筝坐在箱子上看透明的玻璃门里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一张东方人的面孔尤其瞩目。是一个男人,穿着黑色的绸制衬衫和黑西裤,臭着脸将冰块加入RUM然后递给对面的女人后转身就走。她莫名觉得好笑,将自己的半张脸都贴在门上,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
该去新房东那里了。
楚明筝叹口气,很不情愿地冒雨走出来。新房东是个怪人,说搬家要在午夜十二点之后,凌晨一点以前,过期不候。路远,她不得不花了四十七分钟从酒吧街走到阴暗的小巷,尽头拐弯便是出租屋。微弱的灯光下,她看到有个高大男人站在那里讲电话,头颅低垂。
“Hello?”她问,有些紧张。雨水从未干的头发上淌下来,掉入眼睛,她感到干涩的痛。男人飞快地看她一眼,挂了电话。
许久的沉默。他撑着黑色的长柄雨伞站在那里,伞面反射出迷人的光泽。楚明筝认得,这是Brigg的定做款,价格是三百磅,这够她花上两个月了。
“楚明筝?”他突然开口问道。
她手忙脚乱地松开行李箱,拧了一把刘海才回答道:“是我是我——你是景鹤至吗?”
“走吧。”
他转身,折起伞钻进阴暗的小屋中,“两个房间,你住次卧,卫生间、浴室和客厅公用。”他突然回头,“有问题吗?”
楚明筝点头如捣蒜,又飞快地摇头,“没问题。”男人臭着脸走回自己的房间,不忘吩咐她一句:“没有门禁,不许带人进来,白天不许吵我,晚安。”
“晚安。”
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她这样想。
2.没事,我不着急用钱
他回到家的时候身上时常有浓重的酒气,RUM加薄荷,清凉的味道,并不难闻。楚明筝在客厅里呆坐着翻钱包,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三枚五十美分的硬币,而时间已经是第二个月月底,她连第一个月房租都没有付清。她忐忑不安,直到景鹤至推门而入。
“景鹤至——”她忽然站起身,男人皱眉看她。她觉得有些窘迫,“对……对不起,房租我还没有凑够,再有十天好吗?十天以后我就交清这两个月的房租!”但怎么可能呢?楚明筝偷偷叹了口气,做好了被赶出去的准备。
“就为这事?”他在心底偷偷笑了一声,有些感叹她的小题大做,“没事,我不着急用钱。”闻言,她张大嘴,愕然不已。她租了这么多年房子,听了无数的咒骂和嘲讽,还从未碰到过这样善意过头的房东呢。
楚明筝看着那张臭脸,心弦轻微一动。嗓子眼发酸,她用力揉了一下眼睛走回自己的卧室——欠的稿子还没有开始写。她蜷缩在卧室的床上打开电脑,Word的页面不断闪动,千百来个字归零。越是焦躁越是什么都写不出来,她呆愣了半晌,终于决定睡觉。
“你怎么不去死!”
“杀人犯的女儿!”
“穷鬼,穷鬼!交不起房租就滚出去!”
“吃不起饭就去讨饭,去当流浪汉!”
……
光怪陆离的梦境,泼满红色油漆的铁门,旧友房东扭曲的脸和恶毒的咒骂。楚明筝喘着气醒来,胃里火烧火燎地疼。她用力一抹脸,满手的泪水。
此时早已天光大亮,她踩着拖鞋,从客厅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倒了满满一杯仰头灌下。疼痛没有被缓解,反倒是头晕袭来。她半躺在沙发上看白色的房顶慢慢变成景鹤至的脸。他说:“没事,我不急着用钱。”
真叫人难受。楚明筝捂着眼睛低笑一声,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这个不催房租的男人了——大约在黑暗里但凡看到一束光,都会忍不住想扑上去吧。
3.还是等她出来再表白吧
十天之期还有七天。
稿费到账,钱包终于慢慢鼓起来。她没有回卧室,而是端坐在客厅里准备给景鹤至还钱。楚明筝穿着一条浅紫色的吊带睡裙,死死盯着门,她觉得自己得认认真真地和他说一声“谢谢”,为了那点不催房租的善意。客厅的时钟“滴答滴答”走过,十二点,一点,一点三十四分……景鹤至夺门而入。
他黑色的衬衫上酒味浓烈,掺杂着女性香水味。他看起来像是喝醉了一般,跌跌撞撞地靠着墙走路,那只Brigg被立在墙角。
楚明筝连忙站起来扶他,神色担忧,“没事吧景鹤至?”
男人眼神迷蒙,紧接着便是带着薄荷凉的嘴唇盖上她的,一双大手着了火一般在她身上游走。
她身体紧绷,终于在景鹤至的手摸上她腰侧的时候从嗓子眼里溢出一声呻吟,温热的舌探入口中。楚明筝没有挣扎,而是任由他将她推倒在沙发上。身上的衣服被剥除,她的心里升起一片隐秘的欣喜感。
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情绪没了,多出来的男人体温缓慢地将她这块坚冰焐化。她的指甲狠狠挠上景鹤至的后背,终于哭出声来。
第二天景鹤至醒来时并没有看到楚明筝。他扶着额头,昨夜的情景一幕幕涌上来。酒吧的女常客在他的酒里加了迷药,他察觉到了便借机跑了,在出租屋里……睡了他的房客——楚明筝。很奇异地,他居然有些庆幸,还好是这个人。
他看了眼外面的天,坐起身子。地上还扔着被撕坏的浅紫色睡裙,女士内衣和他的衣服散乱地扔在地上,沙发上的血迹鲜明,他红了红脸,才一转眼便看到茶几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千六百元。景鹤至深吸一口气,简直想骂人。
睡完了不应该要求他负责吗?留下钱是什么意思,当她嫖了男妓吗?
他走回自己的卧室,换了衣服才到楚明筝门前,想敲门,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敲下去。
——还是等她出来再表白吧。他这样想。
一天,两天,三天……她一直都没出来。那件事过后景鹤至就没有再去酒吧工作了,整天闲在家里炒炒股,和旧友唠唠嗑。他耐心地等着楚明筝,却始终没能等来她。
他等得心慌极了,终于在第四天彻底耐不住性子,拿备用钥匙打开了楚明筝的门。
女人躺在那张单人床上,嘴唇干裂,脸色苍白,有那么一瞬间景鹤至几乎以为这个人死了。他吓了一大跳,开着车就往医院跑。营养液和生理盐水轮换着输,医生给出的答案让他简直哭笑不得。
她是饿晕的。
然而他的臭脸啊,根本做不出表情。
4.我说,在一起吧
楚明筝在下午悠悠醒来。她看了一眼白色的窗帘有些迷茫,是景鹤至的声音响起解答了她的疑惑:“你在医院,之前饿晕了。”他言简意赅。
她老脸一红,不知是害羞那个疯狂的夜晚还是害羞自己饿晕了。景鹤至坐在她的病床边上,男人依旧穿着黑色的丝绸衬衫和西裤,两手交握,手肘抵在她一侧大腿上。他没有用力,所以她也不疼,只是麻酥酥的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己头皮都要掀起来了。
“那个……”
“在一起吧。”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楚明筝一惊,“什么?”
“我说,在一起吧。”他摆着一张臭脸,却在心里头乐开了花。她静静地看着男人,有些欣喜,有些黯然。许久之后,她挪了挪大腿才礼貌且疏离地开了口:“如果是负责的话,大可不必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权当一夜情就好。”
景鹤至收回了自己的胳膊肘,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没说出口。他看着这个女人假装冷静地坐在床上,眼睛却暗含期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像只狡黠的猫。
他向前探探自己的头,亲了一口她的额头。他一本正经地开口:“不是因为要负责。”
楚明筝正想回答,又听见他略带调侃的声音:“那个——明筝,你已经四天没有洗澡了。”
她满脸尴尬地看着景鹤至转过身去,偷偷在心底比了个中指。
景鹤至并没有直接表白,但说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明显,两个人至此才算是正式在一起了。
她在当天夜里出院,和他走在下过雨、清风微凉的街道上,“鹤至……”她欲言又止,“你不上班了吗?”事到如今她都难以相信她真的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了。
“炒股。”他回答,炫耀似的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晃了晃,带出了车钥匙。楚明筝瞳孔骤然一缩,下意识问他:“既然条件不错,为什么要住在那种地方呢?”
“怪癖。”
楚明筝无言以对。他从街边买了加冰可乐和一个汉堡,男人抱着可乐喝了一路,而女人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完了汉堡包。不长的一条路硬生生被走出了地久天长的感觉,她的眼眶发热,突然生出了想要和他说一说自己人生的冲动。
“我配不上你。”
“为什么不吃饭?”他打断她。景鹤至是故意的,他直觉自己不会想要探究她的话。楚明筝用力抿了抿嘴,许久才干涩地回答他:“我没有钱了。”
他收了话头没有再问。两个人坐在街角,景鹤至将楚明筝的肩膀揽住朝自己靠了靠。她瘦极了,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出她的骨头,十分硌人。他忽然有些心疼。
他来到西雅图已经有九年,九年的时间里除了最开始他有过坐不起车,要步行很远的路程的经历,却从未有过屡屡被房东赶出门,因为没钱而吃不上饭的经历。
怎么会有人过着这样的日子呢?
楚明筝仿佛觉察到了他的心疼,顺从得犹如一只猫咪。她用力将披散的头发在他的黑色衬衣上蹭了蹭,发丝翻飞。景鹤至揉了一把,心下软成一片,自打父亲去世以来,他心头头一次涌起这样的满足感。
是钱填不起来的、烂在胸口的大洞。
男人的胸腔震动,她听到他与臭脸极其不符合的温柔声音:“明筝,独在异乡为异客,咱们现在要相依为命啦。”
5.眼前人是心上人
景鹤至请人彻底收拾了一下破旧的公寓,十一楼,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繁华热闹的城市中心,灯火阑珊。楚明筝倚在他怀里,他抓着她的一只手,细细把玩那几根手指。
“鹤至,我曾经最向往那个繁华的地方。你知道吗?我……”楚明筝的声音戛然而止。是景鹤至微微弯下身子吻她的嘴唇,他从身侧的酒柜中拿出白兰地,倒一杯给她,“那些地方有什么好,你的鹤至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他语气认真,“繁不繁华都不重要,你看,现在我们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地方了。”
眼前人是心上人。
她愣怔着点了点头,眼泪忽然就涌出来。多年以来积攒的委屈被狠狠地抹在男人肩膀上,迎来的是他的温柔和细细密密的吻。
“过去了,明筝,不好的日子都过去了。”
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却大约明了是怎样的灭顶之灾才会让人大喘着气从梦中惊醒,才会自卑地对喜欢的人说出“我配不上你”。
她点头,惶恐也安心地用脑门在他肩窝里蹭,“我知道了,鹤至——我知道了。”
是手机在响。
景鹤至躺在她身侧,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去够手机。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来,窗外看得到深蓝色的夜空。她半睁着眼,关了声音才接起电话。
是久违的乡音。
“囡囡,你爸爸出狱了。”
她精神一振,下意识挪开身子,“什么时候?”
“昨天。”
楚明筝沉默了许久,脑海中又浮现起家里的铁门上硕大的红字。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的字样刺激得人脑子生疼,她干呕了一下,深吸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我在西雅图,圣诞节之后回去一趟,把我爸爸接过来。”她继续说道:“那里他待不下去了,我安顿一下,重新租房子接他过来。”
“好。”电话那头的人这样回答道。许久,有短信传过来。
——那些人知道了,你爸年轻时的赌债怎么办?
她咬紧嘴唇没有回答。
“明筝?”景鹤至突然醒来。她愣怔了一下,按灭手机屏幕。她觉得很累,不由得一把扑进他怀里长叹一口气,将手机扔在床脚,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开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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