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缇娥婶婶

我的老婶盖缇娥已经退休多年,她年过七旬,却精力旺盛,身体好得可以连续骑十公里自行车。她是个普通人,却极为开朗乐观,退休之后,她学弹电子琴,加入社区老年合唱团,还参加了一个为孤儿院的儿童义务制作衣服、鞋垫的团体,你要是看她把鞋垫做得那么瓷实、并绣上精巧的荷花、鹌鹑、公鸡,你就会打心眼里佩服她……

我在盖缇娥婶婶身边,总能感到一种生活的热情,不管世道变得多糟多艰难,她总是能敞开胸怀接受它、尽可能地把日子过好一点,让自己保持美好的心态。在一些烦恼甚至苦闷之时,我喜欢听听她的开导和意见,往往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下面就是她从事过的一桩了不起的事情,这件事在街坊邻居当中甚至被看得非常伟大。她自己也津津乐道。有一个假期,我回潘普叶市探亲,吃过她做的那些有点粗糙却热情洋溢的饭食之后,就听她津津有味讲起来——

这件事是可怜的施来香遇到的。

施来香住在花坛街——那条街离我住处五分钟路程,虽说叫那个名字却既不种花也没有什么花坛,只是一条普通小街。我从年轻时就认识来香。后来我们都退休了,我上老年大学学会了弹电子琴,来香就来我这儿学弹。花几百块上那种学校她是不愿意的,她这么节省,却遇到了那种倒霉事。

她来家里,老是带点东西,要么是几个煮鸡蛋,要么是从乡下亲戚家带回来的玉蜀黍面,要么是自己做的蒸菜。我不让她带,可她几乎每次都要带着来,真是个厚道的女人。

话说,“碰到恶人,坏事上门”。来香家倒霉就倒霉在她邻居身上。

说起来香家的邻居啊,简直让人两眼发黑。那一家的男人名叫多鲁因,是个无业游民,一辈子爱打架,到处惹是生非,据说他老爹活着的时候,不如他的意他曾经把他老爹打得住院。这个多鲁因和一帮街道混混关系很铁,其中的一个在我们这个辖区的警务所当辅警,就把他引荐进去,于是多鲁因也每天腰里别着警棍,在街上耀武扬威地晃悠。要知道把他招进警务所之前不久,他才因为打架坐了半年牢刚出来呢。嗨,不过也太正常了,就是这么回事吧。

多鲁因的媳妇马娟金,也是一个喜欢无理取闹、无事生非的难缠泼妇,她几乎和街坊邻里吵遍了架,每个人都躲着她,以免被她找茬。

有一次,一个外地的司机把车停到多鲁因家房子的墙根下,到附近饭馆吃了顿饭回来,却被多鲁因揪住索要停车费。他那个混球老婆早已汽车的号牌卸了下来,如若不给钱,就休想取回号牌。最后那个倒霉的司机实在没办法,只好给了他们五十元钱。

花坛街的人都会交待来串门的亲戚:“千万别把车停到多鲁因家附近。”

你瞧,就是这么一对儿夫妻。

他们有一儿一女。儿子五六岁,已经被三家幼儿园劝退,因为这孩子在那儿总喜欢打人,一再破坏幼儿园的纪律。哎呀,这也不怪这么小的孩子,只能怪爹妈传染了他。

他们家的女儿才三岁。三岁,按说总是天真可爱的吧?嗨,事情就出在这个三岁的小女儿身上。

有一天,这个多莉佳,跑到他们家隔壁、也就是施来香家院子来玩。她经常来这里玩,一个是来香家的院子比较干净,另一个原因呢,是来香总给她好吃的,糖果啊,石榴啊,点心啊,她那个老妈是很少给她这些吃食的。

如果来香有一定警惕性——活在世上,怎么能不保持一定的警惕性呢?——平时就会把院门锁上,不让这个老老小小都坏透了的一家进入自家院子。可是来香心善哪,哪会警惕这个三岁小女孩呢?

这个小多莉佳,吃了来香给的一块小饼干之后,又开始索要——每次她都要吃过瘾才罢休。偏偏这一次,来香的堂妹到家里做客,来香只顾在房间里照料客人,就任由多莉佳在院子里喊叫。

喊叫声持续了一会儿,变成了撒泼的哭泣,和她母亲与她父亲打架时发出的那种声嘶力竭、野兽般的可怕叫声简直一模一样。

很快她那母兽般的母亲就闻声而来。尽管平时很少照顾女儿,这时她却一下子怒火万丈,以为宝贝女儿在这里遭到了无情的歧视和欺负。而她一旦产生这种强烈的感觉和冲动,就不再寻求事情的真正原因。于是她在来香家的院子里叫骂起来,根本不听后者的解释。

这时候,来香退休的老公叶察米正在屋子里睡觉。听到马娟金的疯狂咒骂就出来制止她。叶察米尽管知道多鲁因夫妇难以打交道、却没有料到后果会是那么严重。

叶察米指责马娟金无理取闹,企图把她轰出院子。马娟金是不获胜利决不收兵的,就来和叶察米厮打。好男不和女斗,叶察米赶忙收手,可马娟金倒在地上,又是打滚又是翻腾,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灰头土脸。

然后她跑回家拿起手机给丈夫打了个电话。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多鲁因就带着一个辅警外加两个混混过来了。多鲁因抡起警棍劈头盖脸地殴打叶察米,叶察米被打得头破血流,赶忙跑进房间,但多鲁因们又把门踹开,把叶察米按在地下狠狠地打他。

这个时候呢,万分凑巧的是——也可以说万分不巧的是——来香家的孩子,二十五岁的叶纳西,回家来了。

叶纳西是个好孩子,不爱说话,做事实在,就像他父母一样老实本分。有时我家里需要干个体力活,比如运个家具,搬个液化气罐,只用和叶纳西说一声就行了。那天他办完了公司让他在区里办的事,就提前回家了。想不到正看到多鲁因他们在打他父亲。

叶纳西立即冲上去帮助他父亲,头上身上也被打了很多警棍。听着父亲的惨叫,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冲动之下,跑到厨房抓起菜刀,对准骑在他父亲身上的多鲁因砍了下去……

呵,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多鲁因在医院住了大半月,他身上被砍两刀,流了不少血,但并不致命。

叶纳西和叶察米,则被拘留了。不久他们的一般性拘留转为刑事拘留,我们德哈区警察局又把案子转给区检察院,检察院公诉到区法院。

为了这事,来香简直老了十岁,头发大把地掉,一个老太婆、几乎都谢顶了。

来香到多鲁因家赔礼道歉,还给多鲁因和马娟金跪下过。但是这一对无理强占三分、铁石心肠的夫妻,开出的调解解决条件是:来香家赔偿多鲁因家五十万元。多鲁因说必须赔偿这么多,他才可以找到朋友,让检察院撤诉。

来香家哪里拿得出这笔钱?她甚至考虑过卖掉房子,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儿子叶纳西被判刑,否则的话,不仅儿子的女朋友要吹掉,他也将失去那份天然气公司的珍贵的工作。

多鲁因认为来香家的院子可以抵消五十万赔偿,天天在来香家院子周围转悠,甚至在花坛街得意洋洋地扬言说,这个院子马上就是他的了,这就是砍他几刀的代价。

从案子由警察局转到检察院,来香就聘请了个律师。我再说说这个律师——哎,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正常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否则就不正常了。

这个律师名叫傝希宗。他的办公室非常宽大气派,来香一开始觉得他很有本事。他还把来香带到他家里,以示亲切。他家里有二百多平米,清一色都是红木家具,他说这样的房子他还有三套。总之有一段时间来香非常信任这个看上去很成功、自称在司法方面认识好多人的律师。

因为家里出了事,来香有半年多没到我这儿来学琴。当我听说了这件事,她家已经在律师身上花了六万五千元。

当时她是来和我商量,是否要把院子卖掉。那个傝希宗律师,不停地让她签委托合同,付了五次律师费,一共是四万元。

他还不停地向来香要钱,说要打点警察、检察官、法官,以让他们把情节说得轻一点、判得轻一点。还打点拘留所的人——他说可恶的多鲁因找人在那里使坏,而送给所长、也是他的朋友三千元,就可以保证叶察米父子不挨打。

来香就不停地给这个傝希宗律师钱,一会儿他说打点警察,一会儿说打点检察官,一会儿说打点法官,还有拘留所所长……

谁知道他给那些人了没有呢?这就难说了,不知道的事儿咱就不能多说。总之叶察米父子的处境是挺奇怪的,连律师都认为,多鲁因跑到家里去行凶,在那种危急情况之下、可以说是危害到生命的情况之下,叶察米、叶纳西的行为算得上是正当防卫。可居然被刑拘、又被公诉,对方肯定是在警察局有关系,这种关系推动了案件朝着极为不利于叶察米父子的方向发展。所以这边怎能不找关系呢?

所以一切都太正常了,也难说来香的选择有什么错。她也是没有办法。

她来找我,是因为律师告诉她:尽管花了很多钱,但他从法院内部打听到,法院的判决结果将非常糟糕,需要重金去买通庭审法官。

之前开了两次庭,来香都去旁听了。法官是个女的,她倒没有怎么说话,检察院公诉人的慷慨陈词让来香心惊肉跳,他们提出的罪名是“故意伤害”。律师说可能父子俩都要判刑呢,叶纳西要判的更重,因为他是持刀伤人者。

多鲁因的老婆马娟金对来香说:“赶快准备五十万或你家的院子,否则哭爹喊娘都来不及。”

我是坚决不同意来香卖掉祖传的房子的。可她哭着说,有什么办法,只为了叶纳西不判刑啊,即便要她的命她也会给多鲁因家的。

哎,任谁看到来香捂住嘴巴、想要止住哭泣却怎么也止不住的样子,都会不忍心啊。这个老实做人一辈子、街坊四邻都夸赞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受这样的罪啊。

这时候她无意中说到了法官的名字:

“唉,谁认识戴杰琴法官就好啦……”

“戴杰琴”……这个名字在我头脑里滞留着,不愿意离去。它让我觉得有点熟悉,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可我还没有彻底老糊涂。我忽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人或许认识——只是说或许、并不敢确定。于是我赶忙给我们老厂长蒙堂泰先生打了个电话。

蒙堂泰先生是我在区中药制剂厂工作时的老厂长、老板,在我退休前,领导了我十多年时间。他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很幽默,也很精明。当时我在他手下干检验员,他很欣赏我,因为我检验比较严格,让他放心;我也是那种喜欢和人开玩笑的,和他脾气很对路。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开着他那辆小面包车,拉着厂里的副厂长、会计、出纳、保管员还有我,一块出去吃饭喝酒。对,你老婶能喝点酒,现在每天晚饭时还喝个一小杯呢。喝多了蒙堂泰先生就在酒桌上引吭高歌,然后就被拖进车里一直能睡到他老婆找到单位。

他和德哈区工业局局长乔雅木是好朋友,或者说好酒友。他俩经常在一块喝酒,有时也带上我们。乔雅木先生通常很严肃,不苟言笑,但在饭桌上总被蒙堂泰先生逗得乐不可支。他也很平易近人,从不摆官架子。

后来我们中药厂改制,据说新公司里边也有乔雅木先生的一些股份……这些事情和施来香家的事毫无关系,我就不多说了。总之蒙堂泰先生和乔雅木先生是铁哥们儿,我记得乔雅木先生的女儿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去参加了婚礼,乔雅木先生和夫人还被早有预谋的蒙堂泰抹了个大黑脸……

我让来香别哭,然后打电话给蒙堂泰先生:

“老厂长(我还是不习惯叫他‘老总’),别来无恙啊,身体还好吧?公司搞得红火吧?我想问你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戴杰琴法官’?”

“啊?那不是乔雅木局长的夫人吗?盖缇娥呀你真是忘性大,你忘了在乔局长女儿结婚时、我让你们女的往戴杰琴弟妹脸上抹煤灰?”

哎呀,这就记起来了。我只含含糊糊觉得蒙堂泰先生和她有关系,岂不知原来是他老伙计乔雅木先生的夫人。

我带着来香去找蒙堂泰先生。我给他带了一箱本地产的拉格塔酒。多高档的酒蒙堂泰先生可能都不感冒,他特别喜欢这种六十多度的本地烈酒。我还从来没给他送过礼,把他吓了一跳。

蒙堂泰先生是那种只要能为你搞定一件事、他就会不遗余力去搞定,从而享受你对他发自肺腑的佩服之情的人,他就像喜欢烈酒一样喜欢别人佩服他、崇敬他、赞美他。当然,前提是他非常认可你、信任你。你老婶恰恰是这号人。当天由他召集、我们原中药厂的好同事聚会大喝之后,他就宣布要管管这件事。他声称他交待戴杰琴“弟妹”办事就跟乔雅木先生交待她一样。

“她是从不跟我见外的,我吩咐的事情,她要是不给我办好我就呆她家不走,我让他们家老乔顿顿饭后变成一个酒鬼回家,哈哈哈……”

不过清醒过来之后,蒙堂泰先生还是非常谨慎的。

他让来香准备了戴杰琴法官喜欢吃的一种食物——新下来的核桃——送给她。为此来香专门跑到山里,买了一百斤新核桃。

戴杰琴法官听了蒙堂泰的请求后,希望案件能调解解决,这种小案子,如果能调解的话检察院也是接受的,他们很多大案都忙不过来。

法官到多鲁因家调解,这一次,多鲁因家的蠢女人马娟金,彻底把事情搞砸了。

马娟金重审他们的和解条件是来香家赔偿五十万元伤害费。她还又加上一条:来香家院子的一颗香椿树,枝叶伸到她家院子里,必须把树砍掉,而且补偿他们家这么多年打扫落叶的费用十万元。

戴杰琴法官问道:“这是怎么算出来的?”

“就是这么算出来的,一分钱也不能少……”多鲁因的媳妇登着一对牛眼狠狠地说。

“马娟金女士,你也太不讲理了吧?你在法官面前都这样,可想而知平时的为人……”法官拂袖而去,心里对这个女人极端鄙视和厌恶。

马娟金气得在院子里大骂来香和所有她痛恨的人,如果不是害怕法官,她一定会站在法院门口把她全家都骂个遍的。

以后所有的案情发展,戴杰琴法官都告诉蒙堂泰,蒙堂泰再告诉我,我再告诉来香。而律师傝希宗先生,一直在试图向来香要钱,以送给“法院的人”“挽回不利形势”。直到案件宣判的头一天、为不让我们担心,蒙堂泰把判决书都预先念给我和来香,傝希宗先生还在恐吓来香,“如果今晚不让我把钱送给戴杰琴法官,明天就糟了,叶纳西铁定被判三年徒刑”……我们始终都没透露给他我们认识戴杰琴法官。

戴杰琴法官也很欣赏你老婶呢,她不止一次对蒙堂泰说:“盖缇娥老姐也不是外人……”

法官宣判,叶察米、叶纳西系正当防卫,无罪释放。

本来如果他们是正当防卫的话,那闯进他们家行凶的多鲁因等人是不是需要追究呢?后来也没人追究,事情就这么糊里糊涂过去了。哈哈,很正常,所有发生的事物都很正常,天下哪会那么多值得较真的事……

你得面对它们找到解决的办法,而不是拒绝接受现实,这比什么都重要。除了那一百斤核桃,来香还给戴杰琴法官买了一张购物卡,那张卡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蒙堂泰那里,当时她说不敢接受,先交给蒙堂泰吧。里边只有区区五千元,真是太少太少了,我想即便让来香再花十倍那么多,她也是满心愿意的。

所以这都是看在蒙堂泰、也是你老婶的面子上吧。

也是来香幸运,她遇到了我,而我认识了蒙堂泰,蒙堂泰认识乔雅木、戴杰琴。这是多么巧、多么幸运啊,让我们喝一杯吧,天无绝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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