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如奠
谨以此文,寄托对故去祖母的深切怀思。
01 生命就是一场又一场猝不及防的意外
2017年11月13(阴历:九月25)中午12点20分祖母毫无征兆地撒手人寰,我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已经是三分钟后的事情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后我几乎呆住了,过了很久,才缓慢地说:“我马上回去。”
那一刻我好像没有末日来临一般的悲伤,好像拒绝接受就可以避开这样的现实,那一刻大概心里还存留一丝侥幸,觉得奶奶会像此前一样有惊无险,觉得她怎么舍得她养育了几十年的儿孙,觉得她应该像岁月一样活得绵长,觉得她应该品尝到我们的孝心,哪怕只有一点点。
挂断电话后我逼迫自己不去往坏处想,因为接下来还有一段漫长的旅途。
当天已没了直达车,我匆匆收拾好在网上订了最近的一班火车赶到郑州,然后从郑州火车站坐地铁赶到高铁站,去了自助机处取了车票然后按照步骤一点一点地检票上车等待车子的发动。
车窗外
看着车窗外五线谱一样的高架线,想到离家还有那么远,那一刻内心特别焦灼,就像在厕所门外焦急地等待里面的人离开空出位来一样。那一刻我特别明白我那些毕业后参加工作的同学为什么选择离家近的地方,因为家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能立刻赶回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心里除了祈祷,什么都做不了。
坐在拥挤的车厢里,空气异常沉闷,脑袋因为过分思考而疼痛难忍,让我一时忘记了悲伤。
路途中车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一位老者在光秃秃的田野里赶着羊群回家,旁边是一条蜿蜒狭窄的土路,地平线深处升起层层薄雾,像极了眼泪。夕阳的薄辉丝丝缕缕地洒下来,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的祖父。
祖父已经去世两年多了,两年来我很少回家,一直在外面,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营造出一种他依然活在老家,依然会在遥远的地方日夜盼我回去的错觉。
车到站后,我又辗转前往客车站,坐上最后一班回家的客车。
暮色中的车站
彼时暮色沉静,一如昔日的岁岁年年,温暖得让人在心里流泪,此后我的祖父母再也看不到这么美丽的黄昏,祖父再也不会在日落时分赶着牛回家,祖母再也不用早早地做好了晚饭在门口不断张望。
也许在世界的另一面,他们会再度重逢,祖母依然早早地做好了晚饭,在日暮沉静时分,在门口张望祖父的归来;也许他们偶尔会吵架,但不知道祖父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陪笑逗乐祖母?也许……无论生命有多少种可能,此后他们的世界里没有我。
在车站买了票,坐在客车上等待车发,我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奶奶经常说的一句话:“能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
那一刻,在异地车站,天空在眨眼间黑了下来,苍穹如山,夜幕星河,下一瞬间我就将泪流满面。那一刻,我真切地觉得此后我将一无所有,那些曾经对我最重要的人和事都将离我远去。
车行途中,车窗外是茫茫的黑暗,像一张巨大的网,而我就像是网上的一只蜘蛛,执拗而徒劳地爬行。
行车至八点多才到,下了车被姐姐姐夫接到,回家的途中了解到祖母中午已经去世,现在躺在冰冷的水晶棺里。那一刻现实还是将所有侥幸一一击败,毫不留情。
人生就好像是一场漫长的行车,兜兜转转还是回到最初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有些人有些事在旅途的中间陆陆续续地下了车。
02 在一次又一次的别离中明白珍惜的重要
回到家祖母与我们已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板,看着她安详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睡着了那样。
匆匆扒拉了几口冷饭,就坐在屋里守灵,姑姑们,叔叔们,还有父亲,坐在灵堂前。
祖母
看着这间我出生成长的房间,满屋子都是回忆,都是小时候爷爷奶奶的身影。
已经冬天了,晚上温度特别低,尤其是我们家那种平房,房间的地面微微泛潮,我拿了被子和席子放在屋里,姑姑常年腿疼,这样的天气受不住的。
姑姑一直不停地说:“清老起来咱妈还喝了一碗饭,看着都不带走的样子,就到晌午咱妈长舒一口气,说不中就不中了。”说完姑姑的眼泪就下来了,父亲也说,老年人上了岁数,要走特别快,根本来不及通知人。
姑姑还在说:“怪不得她从清老起来就一直往门口望,这是盼着人回来啊,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眼底有泪,我扬起头,拼命把眼泪憋回去,我不想泣不成声,还有那么多的事需要处理。
晚上父亲和姑姑守了一夜,我因为坐了一下午的车凌晨两点还是被劝去休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眼前,脑海里闪现的都是小时候,我,姐姐,爷爷和奶奶四个人相依为命。
极其年幼时失去母亲,父亲终年外出打工,爷爷奶奶舍不得我和姐姐受苦就一直管着我们。
记忆中我的爷爷奶奶永远不会老去,我以为他们可以陪我走很远,远到来不及想;我以为他们永远不会死,死亡是离我们那么远的事。
可是,一眨眼,一切都变了,爷爷走了,奶奶也走了,姐姐组建了新的家庭,记忆中一直像个英雄一样的父亲也两鬓斑白,我也大学毕业了。
岁月就像发了一场洪水,我们都被冲散了,有时候想:如果这一切都是梦,该多好。
03 要学着把眼泪咽回去,流到心里
家里的天空
次日,天没亮的时候我就醒了过来,陆陆续续有人来吊孝,急促的鞭炮声和断断续续的哭声此起彼伏。
我起了床,洗漱完毕,看到村里的长辈在院子里架了一口大锅,在做饭。
我们这里的习俗,哪家有人去世了,近门的邻居会来帮忙。有两个人负责做饭,一个人烧火,一个人做饭。只是现在都用风机加煤炭,做饭就是一个人的活儿了。(菜都是我们自家人摘好洗干净的)
吃过饭,在家里架起桌子椅子,有人前去买棺木,有人去买菜,场面乱如废墟。其他哥哥姐姐还在陆续往回赶,我们则守着奶奶。
父亲考虑到亲戚们都很忙,出殡安排在了明天。一旦下葬,奶奶与我们便天人永隔,此刻的每一秒都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家乡有个习俗,儿孙要在故去老人的烧纸盆(俗称阴阳盆)的盆里用剪刀等利器在盆底钻孔,据说这是用来漏脏水的,钻的孔越多,水漏得就越快,这些水就不会被故去的人喝到。那个盆子是用土烧的,钻孔的时候很容易,几乎几分钟就钻好了。
姐夫陆续开车去接了其他人回来,我偶尔被父亲遣去干点活,没什么事做的时候就一个人对着奶奶的遗像发呆。照片中她还是儿时记忆中的那般模样,面容如清风明月,鬓角如霜,嘴角微微扬起,慈祥和蔼的样子。
这个时候脑海里就自动闪过那些快乐的画面,她会给我做很多很多好吃的,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每次都是我和姐姐喂到她嘴边她才吃点;她会在我生病发烧的时候用她的额贴着我的额,说很多有趣的故事转移我的注意力,然后哄我睡下,自己去厨房里给我做好吃的。一觉醒来,发烧好了大半,奶奶就端着香喷喷的鸡蛋面一口一口地喂我吃。她却也会在我不想去上学的时候皱眉生气,可是依然耐心地说:“越往好处越难,吃过这些难,就能尝到甜了,不知道奶奶能不能看到那一天了。”
说这些话时我分明看到她眼里的无奈,那个时候小不懂得真的会有发生的一天,我那时只会拼命地摇头说:“奶奶要看着我读大学,研究生,然后结婚,将来我的孩子还要给您带呢!”
她笑着说:“不怕累着奶奶啊!”
……
可是现在我还没有找到工作,没有挣到钱,也没有结婚生子,她就已经不在了。
下午我去邻居家请了九嫂子来撕孝,来帮忙的人,来吊孝的人也渐渐多起来,院子里闹哄哄的,可是我的心里特别安静,静到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可以掀起惊涛骇浪。
我从来没为她做过什么,她不过期望我考个好一些的研究生,然后结婚生子,可是连这么卑微的愿望我都实现不了,想到此后我再也不能一回到家就喊:“奶,我饿了!”眼泪就欲喷薄而出,我强忍眼泪,昂起头,佯装看头顶的天空,把眼泪一点点地倒回去,倒回心底最深处。
之后根据奶奶的年龄做了88个哭丧棒,就是把纸剪成特定形状然后用浆糊粘在木棒上。
做完这些请的响器班子就来了,在院子里设了灵堂,是那种用气充起来的塑料,摆好了桌椅,茶水,响器便吹吹打打起来。
凄凉哀怨的声乐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在耳边,在这样一个悲伤的环境里,眼泪很容易被情绪俘虏。我一直在极力忍耐,我犹记得爷爷去世时我几乎全程都泣不成声,好像把很多年没流的泪水都在那几天连本带利全流了出来。
而今,我不想奶奶看到一个如此的我,我想好好的陪伴她最后的时光,可是眼泪很不争气,即便我极力克制,最终在两个姐姐轮流给奶奶磕头后还是哭了出来,猛烈的啜泣声,这些年,看着身边的人事音书变化无常,我却还是不想改变,如同我一直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晚点的时候奶奶的娘家人赶到,哭泣声,响器声,人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以前觉得自己见惯了生死离别,不过皆上演呼天抢地的戏码,其间几分真假又有谁知?但轮到自己头上才发现,但凡遇到大悲大痛,通常是无声的沉默,悲伤不会因为哭声的渲染而加重或减轻丝毫,真正的缅怀永远在内心最深处。
吃过晚饭,我们依次按照辈分长幼在奶奶的灵前磕头,时间就这样哗啦一下子过去了,天又暗下来,屋子里坐满了守灵的亲人。
我想起还在念小学的时候,我那个时候很调皮,放学后总是先去和小伙伴们疯玩,总是等到吃了晚饭才发现还有作业未做。
这个时候奶奶刷完了碗就会搬个凳子坐在书桌旁边陪我写作业,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高大,总是给我很多很多力量,这种力量支撑我走过黑夜,走过中考,高考,一直走到今天。
有时候她会拿点花生坐在那里剥花生壳,有时候会缝补破旧衣服,有时候就什么都不做看着我写作业。
我写累了的时候抬起头看到旁边的奶奶,就会莫名地感觉到力量,于是低头继续写。
每次写完的时候奶奶总会意味深长地说一句:“白天走四方,夜里点灯补裤裆,油熬干了,裤裆也补反了。”
我会噗嗤笑出声来,但下次还是会一样忘记写作业,在夜灯下匆忙补写作业。
这个习惯在离开家念初中后就更改过来,因为再也不会有人陪我一起写作业,无论熬到多晚。所以我总是在第一时间里就会把作业写完。
而今夜,我一秒钟都不想睡觉,我想补一夜的作业,甚至更久更久,就这样陪在奶奶身边,补一辈子的作业,永远做她的长不大的孩子。
04新坟如莹,别后无依
奶奶和爷爷合葬了
一夜无眠,脑海中,眼前都是过往的影子。夜寒如雪,从没有那么冷的夜,从身体发肤到灵魂的每个章节都结了厚厚的冰。从没有那么深的夜,但眨眼间便天光熹微。
早上五六点钟时做饭的人开始忙活起来,响器班子再度吹吹打打,哀乐弥漫,让人的泪腺无限膨胀,我极力忍耐,害怕下一刻就止不住痛哭失声。
脑海中被塞满了太多的回忆,整个人除了悲伤什么都做不了。陆陆续续地有亲戚朋友前来吊唁(我们那里叫吊纸:就是亲戚拿一捆火纸在灵前磕头行孝,孝子在对面同样磕头回礼。)
帮忙的乡亲们暂时没事情可做,在一旁的桌子上打牌消磨时间,哄笑声格外刺耳。
那一刻我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分担二字,没有人会陪你一块伤心难过,那太奢侈。但他们能来,我已是万分感谢。
人只有陷入四面绝境才会懂得不落井下石已是这个世上莫大的慈悲了。
姑姑们在灵前撕孝,为前来吊唁的人发孝。我去村头的树林里砍柏树枝,按照我奶奶家乡的习俗,入殓前需要在棺木底铺一层净布用硬币钉住,然后在布层上面依次放上香,柏树枝和铜钱币。
此外还要按照奶奶的年龄准备88个小馒头和一把粗粮粉。在去往天堂的路上,遇到路边有狗就撒馒头,路边有蚂蚁就撒粗粮粉,这样奶奶就可以平安地走入天堂。
做完这些事情我就到灵堂边守灵,因为几个小时后奶奶将会永远地躺在黑暗而又冰冷的棺木里,长眠地下。凄凉的乐声声声入耳,从前我最害怕听到这样的哀乐,因为会让我想到死亡,我本以为自己在人世摸爬滚打二十几载,但终究从没习惯过死别离。
我看着眼前走马灯一样的人,来来往往,有熟悉的,有陌生的,想到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能留下的东西真的不多。以后我必将独自面对人生,我终将独自成长。
管事的人很快就按照入葬程序一步步执行,奶奶被推出灵堂,由侄子们将她抬入棺木之中,姑姑们再一次哭倒在棺木旁,我站在离奶奶很近的地方,看到她安详的面容,想到此后再无见面的可能,眼泪止不住地流。
管事的人大声嚷道:“别把眼泪流到棺木里。”有一种说法:若活着的人把眼泪流到了棺木里,此后就再也梦不到故去的亲人。
我擦干了眼泪,帮奶奶把陪葬的衣服放在她身旁,克制眼泪流出,那一刻我想起小时候,睡觉不老实总是蹬被子,奶奶就那样不厌其烦地一夜起来好多次帮我掖掖被角,记忆中我好像只在她生病很严重的时候给她掖过被子,我那么不孝顺,不知道以后她愿不愿意入我的梦?
紧接着就是净面,姑姑们用棉花粘着干净的水给奶奶擦脸,我想起冬天的时候我总是赖床,早上奶奶总是把饭菜做好了来叫我好几次才起床,起床后她会用热水给我洗脸,可是记忆中我好像一次都没有真真正正地为她洗过一次脸?那一刻我几乎要痛哭失声,我觉得像我这么不孝顺的孩子,奶奶肯定连梦里都不愿意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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