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人贩子

从妖风河中游的闸桥沿着河向北走四里路,有一条人工开挖的水沟,叫千金沟,千金沟向东七里,南岸有一个小村庄,叫仁周村,这个仁周村就是我从小生长的地方。我们祖上是明初山西过来的移民,据说刚定居此地时叫“周村”,后来有一个大户常常施粥给受难的百姓,百十里地外的饥民都跑来喝粥,周村因此而仁名远扬,官府就给立了个牌坊,在周字前加了个“仁”字,成为仁周村。

周安全住在仁周村最南边,出门就是广阔的田野,一览无余。这么好的风景,按说院门敞开着才对,可是安全家的大铁门上常挂一把铁锁,偶尔锁开了,又从里面反锁,很神秘的样子。

苏安全神出鬼没,大多后半夜回家,村里人很少见他。他没什么正当职业,擅长把妇女从别的人贩子手里买过来,再转手卖给本地的光棍儿,从中间赚个差价。有时买回来的妇女一时半会儿卖不了,就在家里囤着,先自己当“媳妇”用着,让女人给他做做饭,洗洗衣服,或者干点别的什么活。

他买回来的女人大多来自穷乡僻壤的大山深处,或者是偷渡过来的外国人。这些女人被拐卖出来多少有点被解放的意思,所以,女人被卖到这平原地区,大多挺知足的,不哭,不闹,也不跑,除非“嫁”的男人太不是东西。

因为安全带回来的女人比较安全,都是踏实过日子的类型,所以他做这一行小有名气,并不比本地的媒婆差。本地想买媳妇的光棍儿,都慕名而来,往往还没见到活人,就把定金交了。安全作为卖家,像是父母嫁闺女,又像媒婆介绍对象,对买家也挑挑拣拣。名声不好,打老婆的不卖;好吃懒做,不勤快的不卖;憨厚老实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才和你做买卖。

当然,这行当都是暗地里交易,表面上没有这么热闹。

周安全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他爹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意外死了,他娘一个人带着他。他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从小就特别淘,是个狗嫌猫恨的主。在学校里也不好好上课,老在课堂上捣乱,老师让他在外面罚站,他倒好,偷偷溜回家躺着了。

这事被老师告到他娘那里,让他娘堵在床上一顿好打,吓得他以后上着学再也不敢回家躺着,转而跑到外面野地里找个地方睡觉。这样吊儿郎当的,学习当然不会好,光一年级就念了三年,村里人都叫他“一年级万万岁”。

班里一年级的小孩儿,就他人高马大,像是玉米地里长出来的一棵高粱。他不但在课堂上捣乱,还老欺负别的小孩儿。学校领导都被惊动了,一看这样不行,得赶紧让他毕业,一下安排他到五年级上学。他娘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以为自己的孩子出息了。

周安全到了五年级,打架的优势没有了,就天天趴在桌子上睡觉,有时候睡醒了,无所适从,又背起书包到外面游逛。村子周围打麦场里常有外村的鸽子落下来捡麦粒吃,安全自己做的专门的绳套,套鸽子,套住了就到河边烧着吃。他用铅笔刀给鸽子放血,开膛,拔毛,用河水洗干净,生火烤着吃。有时候外面地里的柴潮湿,不好引火,他就把课本撕了助燃。

那时候村民大部分都养猪,猪圈都盖在院子外面。猪圈分上下两部分,上面盖了间小房子,是猪睡觉吃饭的地方,叫猪舍。猪舍旁边挖一个十平方左右,深两米多的大坑,大坑周围用青砖砌好,作为猪拉屎和活动的地方,相当于猪的卫生间或天井。上下两部分由一个砖砌的小楼梯连接,猪在上面吃饭睡觉,在下面拉屎撒尿,好似一栋小别墅。大部分人的茅房也盖在猪圈旁,人的粪便也滑落到这个大坑,猪圈就是个大化粪池,家禽家畜的粪便都往里堆积,再把农作物的秸秆放进去。猪在上面踩,一发酵,就是很好的农家肥,春耕秋种前,人跳进去用粪叉子把发酵好的肥料挑上来,撒到农田里,庄稼就会茁壮成长。

盛夏的中午,人们都习惯睡午觉,常常被一阵杀猪的叫声惊醒,待跑到自家的猪圈里看时,猪正疼得上蹿下跳,屁股后面鲜血淋漓——猪尾巴没了。一开始还以为是让什么东西咬的,待仔细查看,竟是利器所伤,以为是得罪了什么人。后来陆续好几家的猪都被割了尾巴,才知道是有人故意使坏,是谁这么缺德?

我大伯,也不睡午觉了,猫在墙缝里监视自家的猪圈,猫了三四天,终于让他把凶手抓住了,原来是周安全这个熊孩子。他趁村民睡午觉,拿着剪刀潜到人家猪圈里,给猪挠痒,猪贪图舒服,失去了警惕,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剪子,一下子就把猪尾巴剪掉了,拎着猪尾巴钻到一人高的玉米地里,去河边烧着吃了。

大伯抓着他不放,有人跟大伯说,算了算了,剪猪尾巴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尾巴猪照样跑,不耽误吃喝。有人说,可不能就这样算了,他现在是吃猪尾巴,将来要吃猪蹄子,就去猪腿上剁,想吃牛鞭了就……这可怎么得了?

在人们举棋不定时,安全他娘闻讯赶来了,脸上的凉席印子还清晰可见,脑袋后面的辫子松松垮垮的,急火火像个疯子,来了没多想,知道儿子又闯祸了,和往常一样,上来就是一顿揍,她打出了惯性,要不是大伙拉着,估计安全就给打死了。大活儿看在这货真价实的打的份上,原谅了周安全,只是讲下条件,如果以后再祸害乡里,真得赔钱了。

这样混到小学“毕业”,周安全十三岁了。可能是偷吃的原因,比一般孩子长得高大,他眼睛小,长得太往上,嘴唇厚,又长的太往下,脸就显得特别大,再配上一副懵懂的表情,整个人看起来特别缺心眼儿。小学毕业了,没考上初中,他又不愿意干农活,让他闲着肯定又惹祸,他娘就给他买了一群羊让他到荒地里放,放羊这活儿不累,看着羊别去吃庄稼就行。

谁成想,放羊这么简单的事他都能放出幺蛾子来。他放羊时贪玩,羊去吃庄稼,他浑然不知,刚长出来的棉花苗,才三个叶,他的羊群闯到人家地里,像鬼子进村,地毯式扫荡了大半亩地。人家找上门,他娘气得又把他一顿好打。打完把自己地里的棉花苗带着土一棵棵锄下来,移栽到人家地里,又用小推车推着水箱,一瓢一瓢地给棉花苗浇水,总算把这一桩事了了。

就这样给儿子擦屁股,一直到他十五岁那年。十五岁的朱安全人高马大,如果站到那里不说话,完全是个成年人的模样,可是一张嘴就暴露了 ,笑起来更像个缺心眼的空心大萝卜。他心智不成熟,身体发育得快,以至于做起傻事来显得特别的蠢,干起坏事来破坏性尤其地大。

他和他娘的战争,由一味逃跑变成了防守反击,有一次在扭打时,竟失手掰断了他娘的无名指。他娘到镇卫生室打石膏回来的路上,失魂落魄,经过村里的水井时,突然要往里面跳,多亏了锁住娘刚好来挑水,把她拉住了。

锁住娘把她拉到旁边树荫下的石碾上坐下,她嚎啕大哭,叫喊着不想活了。附近的乡亲被这哭声引出来,都过来劝,说,安全他娘,可不要想不开呀,村里挖口甜水井不容易,你逃下去了让村里人怎么喝水?

经锁住娘牵线,周安全他娘在某天早上被一个披着红绸缎的面包车接走了,她嫁给了吕四川村一个修电视机的。

周安全彻底自由了,他娘净身出户,给他留下七八只羊,半囤粮食。他地也不种了,村长主持让他把地让给别人种,公粮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只是收的粮食不能给他。他不知好歹,不同意,地里长满了荒草。他每天出去放羊,自己生火做饭,很少洗衣服,穿得又旧又脏,吃的倒挺好,常常到小卖部买火腿吃,缺钱了就卖只羊,这样过了半年,羊也剩不几只了。到了交公粮的日子,他没有粮,村长要来牵他的羊顶账。周安全拿着刀,敞着怀,里面露着黑黑的胸膛,坐在门口横眉冷对,一副仁周村扛把子的样子。

周安全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没有人敢得罪他,村长就请示上级,把他当困难户,免了公粮。没有人敢种他的地,村长就种了,安全没有说什么,只是玉米快熟的时候经常到那块地里掰玉米,拿回家煮着吃。如果邻居的鸡鸭误闯到他的院子里,那就遭殃了,他会想尽办法逮住,炖着吃。冬天,他自己不知道存柴,就拿别人的柴烧。他倒很公平,薅羊毛从来不照着一只薅,村里的柴垛挨家拿,乡亲们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跟他一般见识。

周安全家里乱七八糟,这一堆那一堆的,碗也不刷,待吃饭了才选出一个刷刷。炕漏了,就找块木板撑着,被子都成球了,堆在炕角。穷成这样却很有志气,用毛笔在墙上写了励志的句子,什么“吃自己饭,流自己汗,靠天靠地靠父母,不算好汉”。他偷别人的玉米和家禽,不知道这算不算吃别人的饭,他确实没有靠天靠地靠父母,但是他靠他舅舅介绍,到县城找了个做农具的活儿。

那时候家里该卖的东西都卖光了,混不下去就祸害乡里。她娘回来给他送了几回钱,据说让那个修电视机的知道了,不准她再来送钱。他娘没有办法,就托娘家人给他在县城找了这个活儿。据说,周安全在工厂里就是给镰刀、镐头、铁锹、斧子等各种农具装把手,一个月二三百块钱,管一顿中午饭,他在郊区花几十块钱租了间民房,算是有了规律的生活。

这样过了几个年头儿,县城里开始流行录像厅,白天放香港砍人的片子,午夜放三级片。周安全就去看录像,整夜整夜的看,早上接着去工厂上班,老打瞌睡,最后干脆旷工不上班了。几次三番,让工厂给开了,从此安心在录像厅看电影,吃住在里面,时间久了,就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到一起,也不知道整天干什么,反正没饿死。

村里人都忘记了周安全这个人,只是在教育淘气的小孩儿时,才偶尔拿他做反面教材举例子。

那一年盛夏,几个老太太坐在村口大槐树底下摇蒲扇,远远的看见两个人越走越近,待到跟前,原来是安全。他抓着旁边那个姑娘的手,往怀里拉着,那姑娘怯怯的,不敢正眼看人。

树下乘凉的锁住娘说,安全,这是你媳妇吗?

安全笑笑,答应一声,跟那姑娘说,快叫三婶儿。那姑娘从嗓子眼儿里挤一个“三婶儿”,声音低得若有若无。周安全也不停下,拉着姑娘回家了。

那时候我刚小学毕业,在家里过暑假。村里都传安全领回一个媳妇来,好多小孩儿跑到他家要糖吃,我也跑去凑热闹。

安全好多年不回来,家里百废待兴,院子里长满了没腰的草,窗户上的玻璃也破了,麻雀飞进去做窝,从屋里抬头看,能看到天……。我们到他家时,他两口子正在院子里拔草,见我们进来要糖,安全就让我们帮他拔草,他跑到小卖部买糖。

他把被褥拿到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晒,用棍子抽打,尘土飞扬。他媳妇也很勤快,让他到井里挑来水,该洗的洗,该擦的擦,忙活了一下午,家里总算能住人了。

第二天人们看到周安全在泥房顶,他用黄土拌个泥窝,放上弄碎的麦秸秆搅拌,再用绳子把泥一桶桶提上房顶,用泥板把泥糊在房顶上。他光着脊梁,吸着烟,皱着眉,蹲在房顶上一丝不苟地糊着,不时站起来歇一歇,跟屋下路过的乡亲打招呼。

周安全不光把家里收拾利索了,还找村长把地要回来了,这是要安心过日子啊,人们想。

种地真是一个辛苦活,不知道周安全懒还是不懂怎么种地,他第一季的玉米收成并不好。玉米地里长满了草,叶子都让虫子咬花了,又赶上那年雨水少,他浇水不及时,到了秋收季节,他家的玉米又小又瘪,交去公粮没剩下多少。庄稼收成不好,周安全气馁了,惹得夫妻关系也不好,邻居常听到他们吵架和摔碗的声音,据说两个人都动手了。

刚过中秋节时,我从镇上的中学和一帮小孩子儿骑自行车回家,走到郭家寺时,看到周安全他媳妇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急匆匆地往镇上的方向骑,跟她打招呼也不理。我们到村口时,周安全骑着自行车从巷子里杀出来,头发乱得像让人踩了一脚的鸟窝,不知道是外套的拉锁坏了,还是没来得及拉上,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裹着外套,车子骑得左右摇摆。见了我们就问见到他媳妇了吗。我们都说看到了,在郭家寺看到的,向镇上去了。周安全加快了速度,像一条挣脱狗绳的野狗。

那姑娘到底让周安全追回来了,一顿好打,此后,周安全把他媳妇锁在家里,再也不让出门。那姑娘不死心,趁周安全睡午觉,从院墙里跳出来,往外跑,结果又没跑了,被周安全捉回来又一顿打,关在屋里,再也没见她出来过。据说那个姑娘让他给卖掉了,有走街串巷的买卖人说曾在南乡的某个村里见过那个姑娘。人们问周安全,他只说媳妇回娘家了。

周安全又跑到县城里瞎混,地荒芜了,院子里的草春风吹又生。几个月后,他又带回来一个女人,女人进了他家的门,也没有见她出来过,应该是又让他给卖了。就这样,他三五个月就带回一个女人来,放在家里不多日就没影了,渐渐地,人们也知道他倒卖妇女了,谁也不敢跟他走的太近,说话也隔的远远的,不敢说多。

后来他开回一辆桑塔纳,车里放着音响,咚咚地响,他开车进来或出去高调得不行,在狭窄的街道轰轰地踩油门,开得飞快,尘土混着尾气在车屁股后面旋转飞扬。

车里常常坐一两个陌生的女人,到他家里也不出来。他家里开着录音机,放很大的音量,“正月里,正月正,年轻的朋友做事情,做错了事情要法办我说哥们呀,政府送我上法哎嗨吆”。

那年我中考后在家过暑假。村里来了一个乞丐,头发衣服脏得不行,一连几天在村里游荡。有一天中午的时候突然警笛大作,四五辆警车和“偏三”开进村子,顿时惊动了村里的妇孺老少,都寻着警笛去看热闹。那几辆警车直奔村南周安全家,车顶的警灯旋转闪烁,那是从来都没见过的霓虹。

警车上下来十多个警察,有的还拿着手枪,那个乞丐突然变得敏捷精神,指挥着包围了周安全的家,几个警察爬上了院墙。大喇叭直吆喝,让周安全出来投降。乡亲们站在外面伸着脖子看,身手敏捷的都爬到树上去了。

僵持一会儿,突然院子里一阵骚动,原来是周安全突然从窗户里跳出来,越过院墙,逃到隔壁邻居家。他又越过几道院墙从西边一家人的院子里跳出来,向几十米外的玉米地里跑。就在离玉米地还有几米时,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声,像是放了只鞭炮,周安全应声倒地。一堆警察冲过去,反剪了他的手,用膝盖压住他的脖子。

周安全被带上手铐,半边脸上都是土,腿都不能走路了,被两个警察拖着他上了警车。人们都以为打中了他的腿,可是并没有看到半滴血流出,应该是吓的。村民都为他惋惜——如果再跑快点,就进玉米地了。

半个月后,我到县城上高中,军训结束后学校组织全校学生去人民广场看犯人审判。县城几个中学的学生都去了,广场上黑压压的,人头窜动。几十个光头犯人被压到台上,一字排开,一个女警官在一旁读审判词。中间读到周安全的名字,说他犯拐卖妇女罪,被判有期徒刑十二年。

那段时间周安全成了附近几个村子的热门话题,热得像烧红的铁。有人说这孩子命苦,若不是他爹死的早也不会这样。有人说他犯的罪没有这么重,判那么多年。马上有懂行的人反驳,说周安全拐卖糟蹋妇女,判十二年已经是轻的了,估计他不是主犯,只是个二倒贩子,才判的这么轻。还有人说是他娘的教育有问题。

说到他娘,也是个苦命人,她嫁到我们村,第二年就有了安全,两年后安全他爹在外面喝酒,骑自行车回来的路上掉进水沟里淹死了。安全娘一边种地,一边还要给他闯的祸“擦屁股”,后来不堪这样的生活,改嫁了。期间不放心儿子,多次来给安全送衣服和钱,儿子却不领情,把送的东西都扔出去,还赶她出门。

据说安全娘的新生活并不幸福,那个修电视机的老吕四十多了,比安全娘大十多岁,有酗酒打人的毛病,还不允许她来看周安全。

安全在第十个年头儿就被放了出来。

十年,向前看觉得很漫长,向回看又觉得很短暂。

安全被放出来后,已近不惑之年,他光着头,身体消瘦了许多,衣服松松垮垮的,牙也不知道怎么没了几颗,显着老了很多。他常蹲在门口的路边,看下地干活的乡亲们。有时候会打个招呼,问别人干嘛去。村里人对他都有了顾及,很应付他,安全主动来帮忙也是赶紧谢绝。

那次我给大伯去帮忙,拉着车粪去给地施肥,看到安全蹲在他家门口。大伯招呼他上车,说,安全,帮我去上粪,这“洋学生”不中用。

我大伯说的洋学生就是我,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不久,找工作不顺利,赋闲在家。我大娘——大伯的媳妇,走的早,我两个堂哥都在外地打工,所以我常被抓壮丁去帮他干活。大伯在村里也是个人物,村里有个红白喜事都找他去操持,邻里有个矛盾也让他去调节纠纷,主持公道。

安全高兴地跳上车,跟我说,吆,冠军啊,现在在哪里上学呢?

我说,早毕业了,这不失业在家了吗。

安全说,大学生就要上大城市,在家里你学的东西用不上。

到了地里大伯在前面开车,安全在后面一堆堆的卸粪,乐得我在一旁歇着。

晚上大伯让安全去家里吃饭,我坐陪。大伯炒了几个菜,又差我到小卖部里买了点熟食回来。安全在屋里研究大伯的小彩电。

大伯家靠北墙放着一个方桌,他和安全靠墙坐着,左右各一边,我坐在外过的凳子上无依无靠。大伯扔给安全一支烟,自己也点一支,问安全一些问题,比如说在监狱里吃什么,早上几点起床,晚上几点睡觉,一个屋里几个人等等。安全回答完问题,问我在学校里吃什么,几点起床,晚上几点睡觉,一个屋里几个人。听我回答完哈哈大笑,说跟他在监狱里差不多。我们三个哈哈大笑,等这笑稳定下来,安全突然黯淡地摇摇头,说,没意思,没意思。

大伯问他什么没意思,他说在外面没意思,还是监狱里好,在里面什么时候干什么事都听上面安排,自己不用多想,现在倒好,吃了上顿没下顿,跟村里人打招呼人家还爱搭不理的。

大伯举起酒杯跟安全走了一个,说,安全啊,你不能这么想啊,你现在还没有四十吧?日子还长着呢,你得有个奔头才是,将来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就好了。

安全苦笑,说,像我这样的谁愿意找啊?屌钱没有,烂事不少。

我觉得安全真有自知之明,差点给他竖大拇指。还是大伯懂的人情世故,跟安全说,只要你踏踏实实过日子,钱多钱少不一样花吗?眼下还是去看看你娘,她也不容易。

说到他娘,安全憋着不说话,喝一口酒,去夹花生米,几次都没有夹起来,突然放下筷子,埋头大哭起来。我赶紧把花生米的盘子挪到他跟前。

安全哭得不能自已,大伯隔着桌子给安全倒上酒,拍着安全抽动的肩说,安全啊,安全……一会安全情绪稳定了,说刚进去时他娘去看过他,几次都不想见,后来被监狱里命令见过一次,娘俩隔着玻璃说话,他娘哭得一塌糊涂,只说让他在里面好好改造。

安全说那时候他恨他娘,甚至没给他娘好脸色,探视的时间一到扭头就走了。自此以后他娘再也没去看过他。前些日子他去吕四川村找他娘,那个修电视机的说她娘十年前就跑了,据说是随招工的去北京做家政了。

大伯给安全拿了伍百块钱,让他到北京找一找,找到了就把她接回来,给他娘养老送终,也算有个靠头儿。安全拿着钱大哭,出溜到椅子下面,要下跪,大伯赶紧拽往他。那天安全喝成了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一次次把他扶起来,又一次次倒下去,脚就像婴儿的一样软弱无力。

第二天清晨,人们看到安全光着上身趴在他爹的坟头儿上睡着了,坟已经被他掏了一个很深的洞,大半节手臂没在里面。

安全拿着大伯给他的伍百块钱离开了仁周村,再也没有回来。

两年后一个阳光很多的冬日,一辆出租车驶进村里,下来一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大家仔细一看,认出是安全他娘。安全娘见家里锁着门,就让到大伯找个工具把大门撬开,住了进去。

消息灵通的锁住娘说,老太太这些年都在北京给有钱人做保姆呢,挣了不少钱回钱。老太太应该确实攒了些钱,雇人修缮了房子,还添置了些家具,不种地也有钱过日子。

后来的日子,安全娘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穿着板正的衣服,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脸平静地看着村外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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