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今夜请我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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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网上查攻略,说是到宽窄巷子得趁早,晚了,就是一片人海。

我们到的时候,九点来钟的样子,正是好时候,店铺尚未完全打开,古色古香的板门上落着锁。我带着儿子去感受高高的木门槛,门上生锈的铆钉,咧开的榫和斑驳的油漆,我欣喜地告诉他,这是老货。

我想以此区别那些翻修的门楼。儿子,却不以为然,尤其是,我带着他去抚摸那偶尔一处店铺前残留的老式门厅,那因风化而形态各异的青砖,儿子显得颇为敷衍,我微微地有些不高兴了。

到了一处龙堂戏院前,恰逢一个穿了川剧戏服的青衣在招徕生意,门前的牌匾上,写着:民乐,中华手影戏,滚灯,变脸,我看了一眼正打量着青衣的儿子,心里一动,说,去看看。儿子爽快地答应了。

02

进去,戏台上,两个姑娘演奏着民乐,一个拉着二胡,一个抚着古筝。一式的装扮,红裙曳地,头发顺着耳际往后扎着,垂着稀疏的刘海。

正是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

二胡幽咽,古筝清越,莫名地,我险些涌出热泪。

看完戏,走出来,巷子里已经涨潮,全是人流涌动。我问儿子:看戏有意思吗?儿子点点头。

我说:这就是川剧,这就是成都。儿子似懂非懂,他的眼神在人群中幽远。

03

晚上,我固执地要去逛锦里。又是一片人潮。窄窄的街巷,望不尽滚滚人头。

儿子逛了一会儿,就无趣了。他轻轻地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去啊?他有了上午的经验,小心翼翼地看我的脸色。

我还是忍不住勃然大怒:回去干什么?这就是成都。我自知失态,赶紧放柔声调说,来成都,就得体会老成都的样子。儿子说,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在乎老成都呢?

我一时语塞:我为什么这样在乎老成都呢?又为什么一到成都就变得喜怒无常?

心底的某个角落隐隐作疼。

04

多年前,我在填写各式各样表格时,常常在出生地一栏犹豫很久,最后战战兢兢地写上,成都。纸张下面,仿佛涌动着一座城池。让我常常收笔之时,有一阵轻微的颤抖。母亲告诉我,你生在成都,黄田坝,一三二厂三平房。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自记事起,就是身处的这座村庄,田野,山岗和河流,四季种不完的庄稼,以及夜晚如豆的灯火。

每当农事疲惫的间隙,母亲就会重复:你是生在成都。

我知道,母亲又沉浸在回忆里了。那种回忆,就像一剂上瘾的鸦片,让母亲欲罢不能。可我的记忆里,成都,一片空白。

——那似乎是一个与我毫无相关的地名。就如中国地图上,那些一个个陌生的名字一样,不过是些笔画的组成。

但深深的知道,那是我的第一声啼哭落地的地方,以致于,每一次在出生地一栏签下成都时,都免不了停笔遥想:成都,该是什么模样?

05

昨晚,动车十一点半到达成都东站。进城,找到住宿的宾馆,已是凌晨了。我饿了,有一种强烈的进食欲。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深夜进食的习惯了,几乎也没有了大排档加夜啤酒的夜生活,但初到成都的夜晚,我有想进食的冲动。

我想吃的,仅仅就是一碗面条。早就听闻,担担面是成都的名小吃。

宾馆的旁边,恰好就有一处面馆。店招:勾魂面。如此深夜,看到这样的招牌,颇有些触目惊心。然于我,却是这样的贴切,成都,一度让我魂牵梦绕。

06

征集意见,只有我一个人要吃宵夜。于是,剩我一人,流落街头。十月天气,夜风微凉,宽阔的马路上行人寥落。

兴冲冲地走进面馆,却被告知,打烊了。心里无比的失望。不甘心,四处打量,斜对面不远处,闪着霓虹灯,现出两个斗大的字,耍都。

心中一喜,凭经验,那一定是一个夜市。果然,灯火辉煌,人影穿梭,酒吧,火锅,烧烤,小吃,一应俱全。

找了一处摊子,要了一碗担担面。一丝一丝挑进嘴里,味觉似乎沉沉入睡,一碗面吃得滋味全无。

这不是我想象的味道,我摇摇头。这也不是我想象的成都,我叹口气。这与我见过的城市的夜市毫无二致。

我慢慢地往回走。身旁的行人三五作伴,笑语喧哗,正是酒意微醺激情澎湃的时候。

路过一个摊子,一个流浪歌手,弹着吉他,正演唱时下流行的民谣:和我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不远处,一个女孩坐在马路上,双手捧着头,她的身旁驶过自行车,车上坐着和她同样年轻的少年。

儿子,也已经是少年了。不停留的不仅有脚步,还有回不去的时光。

07

站在锦里的小巷,两旁灯火璀璨,这被誉为成都版的清明上河图,让我恍然隔世的错觉。仍然固执地牵着儿子的手,走在锦里的街巷里。各式各样的仿古建筑,各种各样的地方小吃,各行各色的行人装束,一派盛世繁华。

走了许久。灯光渐渐模糊,人流慢慢虚化,唯有儿子的手温润而瓷实。

这才是我期待的老成都的样子:父亲牵着儿子的手,漫步在城市的街头。而我的少年,也应该如儿子一般,牵着父亲的手在成都的街道缓缓走。

但是父亲,在我的少年,却已遗失在成都的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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