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丽女孩的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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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要讲的故事开始于二十多年前,那时我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教我们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比我大十岁。
我们的学校坐落在村子的正中央,校园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梧桐树的旁边是一排破旧的瓦房。瓦房的屋顶有几个大窟窿,上课发呆的时候,我只要一撇头就能看到天上游走的白云。学校里的老师同教室里的桌椅一样陈旧,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教语文的,光光的头顶,他张开嘴巴读a时就像一只蛤蟆。还有一个教数学的,穿着长衫,戴着眼镜,比起鲁迅的老师,手里就差一把戒尺了。
所以,当那个女孩走在校园里时,就像是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投下一抹阳光,浑身散发着朝气和活力。她会画画、唱歌、跳舞、弹琴,我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她不会的。
有一年春天,她带着我们到田野里玩。我们穿过一大片麦田,来到了一棵梨树下,她吩咐我们在树下坐好,就嗤嗤溜溜地爬上了树。
要换做第二个人,我一定会两手叉腰对他破口大骂,梨树是我家的,梨子熟了我娘还要挑到山外去卖,我不许任何人靠近它。
但是她就不同了。那天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她的手里捧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
她说,我要给你们读诗。
我们在树下围成一团,举着头,都瞪着大大的眼睛看她。
她说,你们知道什么是诗吗?
我们都摇头。
她挥动右手,轻轻拍了一下树枝,千百朵梨花就像雪一样随风飘扬,落了我们一头一身。
她说,看,多美啊!这就是诗,诗就是美。
2
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一个落魄书生。我们村子里没出过大学生,他是我们全村人的希望。可惜他连考两次都是落第,第三次本来是考上了,临开学的时候又被别人顶替了名额。他整日在家把酒问青天长吁短叹郁郁不得志,乡亲们就推举他来学校教书。
随着他的到来,梧桐树上垂下一架秋千,教室门口多了一个乒乓球台,窗户玻璃上糊上了报纸,报纸上留了一个小孔。他的这三个创举给了我夏天般的快乐和冬天般的煎熬,我不能再无忧无虑地对着屋顶破洞外的天空发呆,或者在面前竖起一本书打瞌睡了,我得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时刻提防着窗户外的眼睛。但只要熬到了下课,我们就立即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朝着秋千架和乒乓球台跑去了。
那一年,他教我们数学,那个女孩教我们语文。
自从落魄书生教我们之后,期中期末考试的奖状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荣誉。谁要是考了第一,第二年春天柳树刚抽出新鲜柳条野花遍地的时候,由那个女孩亲手编一顶美丽的花环给他戴在头上,那是一年的殊荣。
为了这个荣誉,我起早贪黑埋头苦读,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他俩好像也特别照顾我,常常带着我到田野里玩。我走在中间,他俩牵着我的手,我就像他们的孩子。也就是那时,我对落魄书生的敌意消失了。之前,我总觉得因为他的出现,我和那个女孩之间的美妙感情受到了阻隔。现在回想起来,他们那会儿是谈恋爱了,我夹在他俩中间,是个十足的大灯泡。
他们在我小学即将毕业时举行了婚礼。新郎住在村东头,新娘住在村西头。那天,落魄书生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的后座上绑着个录音机,放着流行歌曲。车后是我们班的同学,手里都拿着五彩的气球。他们浩浩荡荡像流水一样从村东头奔了过来。
我不在他们中间,落魄书生给我安排了一个任务,让我主持婚礼,不是单膝跪地yes I do 的那种,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3
我的中学是在县城上的,很少回家,也很少看到他们。高三那年,因为自身的一些原因和家里的一些变故,我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到家里。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失落和迷茫的日子,我整日在家乡的山坡上游荡,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急切地要找一个安静的角落慢慢地舔平自己的伤口。
冬天里一个快要接近中午的时候,我从一个山坡上下来时,在一块荒草地里发现了他们。他们正在弯腰开荒,身后是一大片新鲜的黑土,黑土地上架着一口铝制小锅。一个小男孩,怀里抱着荒草,正慌里慌张地跑到铝锅旁,把荒草塞进去。
一缕青烟扭扭捏捏地升上了天空,恰似我赶也赶不走的忧愁。
我走到他们跟前,摸摸小男孩的头说,多大了?
六岁了。落魄书生说,也该上学了,咱们村子里小学停办了,我计划把他送到县城去上。
咋停办了?我在家呆了大半年,竟然对这一点儿也不知道。落魄书生说,村子里本来人就少,又赶上计划生育,现在每年招收的新生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勉强维持了一两年,老师已经走了一大半,准备放了寒假就关门。
那个下午,我们说了很多的话,我似乎把所有的烦闷都倾倒了出来。太阳从我们的头顶缓缓地没入西山。落魄书生安慰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这一辈子除了生和死,其他的都别放在心上。休学了也好,趁着年轻多走走。我问他们有什么打算,他摸摸男孩的头说,让他奶奶去县城照看着他,我和你嫂子要去过一种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的生活了。
我们分手的时候,星星已经爬满了天空。那个女孩叮嘱我说,在外边不管遇到了什么事,记住,每一天都是新的,要把每天早晨的醒来当成自己的重生!
第二年春天,他们牵手北上,我独自坐火车南下。
4
一路行来,我换了好多种工作,南方城市各个角落里的招聘启示几乎都与我有过一面之缘。我在流水线上打过螺丝,给人家送过包裹,大街上贴过小广告,银行里当过保安。在一个灯火辉煌挥金如土的酒店,因为端盘子时的一点小失误,众目睽睽之下我被人训斥,羞辱,然后跪下来给一个文质彬彬满身酒气的男人擦皮鞋。那天夜里,我蜷曲在一个角落哭的一塌糊涂,似乎所有的委屈都化作泪水流了出来。第二天凌晨,太阳还没升起来我就跑到了码头,等待着装满货物的轮船靠岸。
我在一片肃杀中等待着日出,我的身后,慵懒的城市开始苏醒。落魄书生和那个姑娘的话永远飘荡在我耳边,他们说的对,每一天都是新的!
那段日子,我想的最多的就是他们。
在我的想象里,一列摇摇晃晃的火车上,他们隔座而坐,相视而笑。一片金黄的田野里,他们骑着一匹瘦马。他们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雨中走出来,穿过了一条幽长的小巷……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其实他们比我也好不了多少。一开始,他们沿街摆摊,到处叫卖,被城管追的四处逃窜,后来他们进了电子厂,再后来,他们去了建筑工地。
我一路南下,来到了深圳。在街头,我遇到了上高中时的一位同学,他在一家知名企业当主管,他拍着我的肩头说,来到了深圳就是到了咱家,哥们儿给你接风洗尘。
那天晚上,我跟着一帮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在高档餐厅里把酒言欢醉成烂泥,后来我们又去KTV唱歌。烟雾缭绕中,我坐在包厢的一角,红酒一杯杯下肚。眼前是摇晃的舞步,糟杂的音乐,时光如流水般在我面前匆匆而过,我感到天旋地转一阵眩晕,就推开门冲了出去。
从洗手间回来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小学同学打来的,他告诉我说,落魄书生死了,从脚手架上跌落下来的,一根钢筋刺穿了他的喉咙。
我来到街上,冷风吹的我浑身哆嗦,细想刚才的一刻,恍若一场梦。我想要回到包厢向他们道别,又忘了门牌号。我挎着背包,穿过人流车流,跳上了一辆北上的火车,第二天的晚上,我就回到了家里。
5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晚上,凄凉空旷的唢呐声在村子上空飘荡,我沿着长满荒草的小路一路向东,来到了落魄书生的家门口。门口立着一匹黄色的纸马,三三两两的人从马的嘴边进进出出。
我走进院子,抬头望天,到处都飘荡着白色的纸条,黑色的字。院子的北边,一个高台上,立着纸人、仙鹤、蜡烛和香。那个女孩蹲在一个火盆前,穿着素白的孝服,不断地往火盆里扔纸钱,她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如同秋日田野里两口深深的枯井。我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的眼睛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
出殡那天,我不顾乡亲们的反对,我要抬着棺材送落魄书生一程。乡亲们说,你还没娶媳妇,晦气。我想起了他结婚那天,乡亲们说,让个没长毛的小娃子主持婚礼太不像话,他说,别小看了他,他将来最少是个县长哩。
我们抬着他走了很久。他家的坟地在一个高高的土坡上,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子。在棺材被土掩埋的那一刻,那个女孩突然冲到人群前,摊开双臂护住棺材,对着他们破口大骂。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发怒,恰是在最不该发怒的时候。乡亲们无法,只得扛起铁锨下山了。
那天下午,女孩手捧黄土一捧一捧地埋了起来。她埋的那样细致入微,就像是小孩子在沙地上建造一座城堡。太阳落山的时候,山坡上隆起了一个高高的土堆。昏黄的夕阳下,女孩独自下了山,从背后看去,就像一片荒芜的原野上飘荡着一个白色的幽灵。
从那以后,女孩就像中了邪,整天在山坡上晃荡。忘了日落月升,忘了春种秋收,甚至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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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我们会为他们的爱情不能白头而感叹,但活着的人终要活下去,那年她才三十一岁。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们村一个专爱挑拨离间说闲话的老婆子上场了。她来到女孩的婆家说,你看你儿媳妇连她儿子都不管了,哪天要是跟人跑了,手里的那五十万的事故赔偿金咱向谁要去。到那时,咱就鸡飞蛋打人财两空了。她婆婆细想,觉得有理,就在三天后的晚上,召集村子里有德望的长者,召开了一个家庭会议。五十万的赔偿金最后被分成了三份。十万给儿子上学,十万给婆婆养老,除去葬礼上的花销剩下的这二十多万归女孩。
二十多万在农村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它就像是黑夜里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刺着人们的眼睛。那段时间,农村人大量往城里买房,年轻人结婚彩礼蹭蹭地往上涨,吃喝拉撒各种费用,哪哪都需要钱。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就像潮水一样络绎不绝地朝着她家里涌去。她面子上碍不过,也有借的,也有不借的。没借到钱的就到处宣传,说她是个吝啬鬼,守财奴。
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第三年的春天,我们村子里来了一个穿白衬衫大大眼睛浓黑眉毛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他整日游荡在田野和地头上,对着正在忙碌的庄稼人说,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会把它改编成小说,说不定还能搬上银幕呢。
如果你要是我们村子里的人,见到那个年轻人的第一眼一定会说,天呐,落魄书生又复活了吗?长的可真像啊!
那个作家向女孩走去时,是在一个阳光充沛的下午,女孩正在田里拔草。后来他们就坐在了一棵柳树下。沉默三年的女孩开口了,她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地讲到了太阳落山。从此,那个作家就不再去找其他人了,他每天都要在女孩的婆家门口转悠。
第一次,作家鼓起勇气,怀抱一束野花进了她家,她二话不说,夺下鲜花朝着他的脸摔了过去。第二次,她站在门口对他破口大骂。第三次,她朝着他泼了一盆洗脚水……第七次的时候,女孩就跟着作家走了。
从此,女孩从我们村消失了。人们谈起她的时候,在吝啬鬼的后面又加上了一个荡妇的头衔,她变得一文不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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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书生的葬礼结束之后,我就离开了村子,继续我四处奔波的生活,奋斗啊,打拼啊,最终却一事无成,勉强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小城市买了一套破旧的三居室,然后结婚,生子。村子里的很多人和事我都无心过问了,只听说,那个作家空有一副落魄书生的皮囊,他风流成性,四处寻花问柳,女孩嫁给他不到一年就被抛弃了。
习近平上台那一年,大力整顿贪污腐化,好多金融公司也纷纷倒闭,负责人携款潜逃,在里面存了钱的人有上吊的有跳河的,哭成一片。有一次,母亲打电话告诫我说,你有没有在里面存钱,要是套进去了也没啥,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想不开。我在心里苦笑,勉强糊口就不错了,哪里还有闲钱去存。临末,母亲说,还记得那个教你们的女老师吗?她在里面存了十多万,全没了,村里人都组织去讨债,也不见她的踪影。
我在心里感叹,她从此一无所有了。
8
一个深秋的早晨,村子里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疯疯癫癫的女人,她对着每个见到她的人傻笑。人们见到她后都张大了嘴巴,成群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看她要去哪里。
她踩着破碎的树叶走着,走在秋日的寒风中,她东倒西歪地走着,沿着荒芜的小路,她走进了小学的校园。
挖掘机在隆隆地响着,那排瓦房将要被拆除,梧桐树也要被连根拔起,这里将要建造一所现代化的猪场,带动农民致富,校园的各个角落都插上了红旗,上面写满了激动人心的标语。
她在梧桐树下坐下了,亲眼看着瓦片从屋顶上落下来,四裂开去,风烛残年的瓦房轰然倒塌,荡起一团灰尘。宽大的黄叶从高高的树顶飘落下来,覆盖在她的头上,有几个穿着灰蓝制服的年轻人过来打趣她,还有人撵她出去,她始终一言不发。她的脚一踏上这片土地就像是生了根。她在树下枯坐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工人起来后就不见了她的踪影。
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9
就在前天,母亲打电话让我回去,说,我也老了,你不在家的时候我跟人交换过几块田地,还有几棵果树,我得向你交代一下。
我们沿着村庄的蜿蜒小路走向了田野,在我家的梨树下,我发现隆起了一个瘦弱的土堆,上面荒草萋萋,破裂的白纸条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这是谁家的坟?我问母亲。
母亲说,就是那个死了丈夫的,疯疯癫癫的女人。
什么时候的事儿?
好多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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