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另个世界爱着我
“鞋呢?我的鞋在哪里?”拔去手上的输液针,我一跃而起。
也并不真如我描述的那般英勇神武,我是在醒了好几分钟,睁着眼睛努力拼凑出前后细节之后……才惊慌失措跳起来找鞋的。
鞋在床边摆着,鞋带完好无损,我定了心,珍宝一样抱起鞋往外跑。有护士追出来喊,“那个……喂!你怎么走了啊!”
我充耳不闻,脚下更急。我一定被人当成了疯女人。
1)
三天前。
“赛事当天天气:气温0-6度,小雨,东北风3-4级,请于赛前充分进行热身运动……”
又是马拉松组织方的短信息。这一周都在滚动发布路况和注意事项,今天又比往日多出了一项天气播报,毕竟离开跑只剩三天了。
组织得井井有条的样子。
只是这天气状况实不算理想:有风有雨,温度也低。我握着手机站在办公室二十二层的落地窗边犹豫:跑还是不跑?
也不过是这一周才下定决心说跑的,怎么又挣扎反复。
返回办公桌前关了电脑,从侧柜里拿出跑鞋换上,高跟鞋套进防尘袋丢进包里。这身打扮走在高档写字楼里自然是奇怪的,但已是权衡之下的最优方案。
刚出一楼旋转门,一阵冷风扑面卷来,我紧了紧大衣,包望肩胛上方多移了半寸,双臂抱胸往家走。
四公里并不算得很近,也完全可以打车,但一为磨合脚上这双新鞋——报名马拉松的当日我和李树一起去买的,还未穿过,总是要先和脚磨合过才能穿出去跑。二为让自己累一点拖延一点到家的时间。我选择走路。
已过晚上九点,狮山路依然霓虹闪烁,车流成河。我边走边疑惑这座城市到底有多少人,为什么如此热闹。全世界就我孤零零一人吗?
一定是这样了。
李树走了可不就剩我一人了么?
活该,自作自受,我第一千遍咒骂自己。不觉间,我已经从热闹的狮山路走到了安静多树少人的黄浦路,这条路没高楼遮挡,风更大了,我再次把大衣的领口收了一下。就那当儿,脚下突然一趔趄,像绊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却是左脚的鞋带散了。
我蹲下来,觉得莫名:论绑鞋带,我是高手,能绑出好多花样,甚至还有五角星形的绑法,结实又好看。有时为登对,我会帮李树也绑和我一样的结。
刚才出办公室太急了吧?鞋带能绑散在我的确不可思议。
四公里的路到家正好三十分钟,出一身薄汗。我扔下包,冲澡吃药蒙头睡,药是安眠药,没它我彻夜不眠。
2)
两天前。
没有新意,乏善可陈。
除了中午趁吃饭间隙,去马拉松组织方在美罗设的点领了参赛包。我把李树的也一起代领了回来,他的身份证复印件一直在我手机里存着。
下班前助理小璐送报表给我,看见桌上的参赛包,大约好奇,拿起来看,发现下面竟还有同样的一个。
小璐显然吓了一跳,她像被烫了眼睛一般,快速把东西扔回我桌面,又嗫喏着抱歉,“琳令姐,对不起,对不起。”
我宽容地笑,“没事。我顺便一起领回来。”
小璐逃也似的跑了。
有那么可怕么?把下面李树的参赛包拿上来,号码牌,存包牌……我一遍遍抚摸,又走进了那条叫如果的死胡同:如果那一天,我没有任性;如果那一天,李树破例一次不宠溺我,说“不行”;如果那一晚,李树没有出去跑……都是那一天,那一晚。
都是我的错。
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忙到差不多时间,我照例到落地窗边看楼下车流成河,灯火不灭。站在这高处,我也自觉只是一只蚂蚁,再挤不进那拥挤的人群。热闹,繁华似锦,灯火阑珊……于我,再无关紧要,我的心干枯得像一根丝瓜精。
关掉电脑,并不觉得累。繁忙的工作是我白天的药,我只求喘不过气来,从前交给下属整理的部分零碎工作,这两个月来我都亲力亲为,其实只为打发时间罢了。
换上跑鞋,高跟鞋套进防尘袋丢进包里。
我今天把鞋带捆成了四叶草的样子,出了写字楼,再次从狮山路拐上黄浦路。
风比昨天还大,快要把我吹得往后退,我不得不停下来把大衣的扣子扣了起来。
从上到下打量自己,简直标准欧巴桑。要是李树看到,定会拍着我脑袋笑说孺子可教,从前我是死活不肯扣大衣扣子的,李树为这和我急过,说我不懂爱惜自己。
他说得对,若是懂爱惜,怎么会弄丢了他?
再次泪目,我弯身拎起包,竟发现左脚的鞋带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散落了。
我怔怔地环顾四周,路灯明亮,行人匆忙……巧合?我没来由地觉得是李树想和我说什么,我一向迷信。
“李树,是你吗?”我对着散落的鞋带轻轻地问。
只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肆掠。
我惊疑不定地绑好鞋带继续往家走。
鞋很舒服合脚,明天我不需要带着跑鞋往公司拎了,吃药睡觉前我想。
3)
一天前。
白天依然没有新意,乏善可陈。
马拉松组织方的短信除去路况,注意事项和天气预报的滚动发布,又多了一条,“……祝各位跑友跑出好成绩。”
好成绩当然无望,我已两个多月没跑过一次,我甚至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跑步了……但我并不担心跑不完全程,风雨无阻有规律地跑过四五年,这自信我还是有。
有时候,连李树也觉得我是个谜。“到底为什么这么爱跑呢?你从不是勤快人啊!一身汗你怎么受得了的?”
我日复一日地跑,觉得是在追逐一个理想中完美的自己,我爱跑着的自己,和勤奋懒惰并无关系。
我解释给李树听,告诉他:“就是爱。是真爱。”
但我还是犯了一个大错,我把我的真爱强加给李树,我说我们要做精神伴侣,身体伴侣,我们还要做跑步伴侣,我问李树,“你对我是不是真爱?”我说,“证明给我看。”
如果……不,我不想钻进那条叫如果的死胡同了。
两个月来我第一次没加班到九点,绕去最顶头那家鲜少去的日料店。相熟的店总避不开被问起“今天一个人?”“男朋友呢?”我很惧怕回答。
要了小火锅,刺身和炸物,以及一瓶清酒。不顾营业员诧异的眼神,坚持要了两个杯子,反正不认得我,觉得我是鬼是神经病都罢。
我和对面的杯子碰杯,我和对面空着的位置说话,我一个人喝掉两杯酒,再倒满两只杯……
不知那晚的酒精是不是被我不停地说话说跑了,喝完一瓶,全然不醉。当然没醉,不然穿着七寸的高跟鞋何以走得稳稳当当?我执着地从狮山路返回,再走黄浦路。
我心里期待是不是高跟鞋该掉下鞋跟才对?
没有,比往日长出一大截的路竟没有意外。我有些失望。
进了家门,甩下高跟鞋和包,我把我和李树的号码贴用几颗别针别在了一起,我要带着他跑,我早想好了的。毛巾,蓝牙耳机,跑鞋……一律收整齐了,准备洗澡。
转身的一瞬猛觉后背一阵风吹过,我很诧异,回头看门竟未关,我到底还是喝醉了吧?摇头呼气,光脚向前去关门,眼只一偏,呆了:跑鞋上的红鞋带动了一下,散落的鞋带真的动了一下!
我慌忙关了门,蹲下来和鞋子说话,“李树,是你,对不对?”我全不害怕,可是哭出了声。
蹲到腿发麻,眼睛哭到发干,鞋带也没再动一下。可是我认定就是李树!我把鞋捧起来贴在脸上,并不敢提着鞋带,我想那样是不是会弄疼李树。
他要和我说什么吗?我捉摸不透。
那晚,我把跑鞋带到床边。吃下了药,可竟没睡好,一夜载沉载浮……
4)
今天。
7点半之前因要签录,我6点半便起了床,眼睛肿得活脱脱一条胖金鱼,不知是昨晚哭得太久还是没睡好,或者兼而有之。
窗外飘小雨,天空像块低垂的灰幕,听风呜呜吹的声音猜测恐怕不止3-4级。
我穿好衣服,拿出防水油彩,开始往脸上抹画儿。我最糟的一门功课便是美术,不如幼儿园孩童。那天买油彩时,全没想到有一天会剩了自己对着镜子涂抹,那天我和李树明明讨论过。
“你给我左脸画个女卡通娃娃,右脸画个男卡通娃娃!酷炫!”
李树说:“这个分不分男左女右?”
我噗嗤笑,“哪儿和哪儿。我左侧脸拍照比较美,我就要左脸画个漂亮的女娇娃。”
李树说行。
他就是太容易对我说“行”了。
三个月前,李树被我拖去报名了冬季环湖马拉松。那天,被我诅咒了一千次的那天,他问我圣诞节要什么礼物,正开着马拉松报名页面填资料的我说,今年不收礼,只收一个半程马拉松陪跑。李树显然为难了,他不像我对健身跑步有饱满的热情,算了吧,还是给你挑礼物吧,任意,不设限。我却中了邪一样缠他说,都不要!就要一个陪跑!对我是不是真爱?证明给我看!
果然李树说,行。
我快速填好两人的报名资料,拖李树去对面商城五楼买了情侣椰子鞋,他的灰色,我的红色;又去卖儿童玩具的六楼买了水彩颜料,“到时要给我在脸上画画儿的!”我是要做就做全套的完美主义者,形式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而李树,他是务实主义者,行动派。他开始按照网上的训练方法训练,三个月总够的,李树胸有成竹地说。
过完圣诞,世界还沉浸在喜气洋洋中;我在公司忙着组织新年活动时,接到李树的噩耗。
李树是路跑时被一辆送外卖赶时间的逆行摩托车撞伤的,很重。我赶去他身边,李树说:“懂了你说的热爱,你别哭,我很好很开心。”我泣不成声,捂着脸拼命摇头,李树的手从我手里滑落,他最后说“真的。”
之后的两个月,我每天只重复干三件事:在公司拼命工作到九点以后,回家洗澡吃药蒙头睡,以及悲伤自责。
……
我思绪翻滚,笔不能画,最后只在左右脸上画出了红灰两条杠。
官方报道说报名跑步的有三万多人。开跑点人潮汹涌,人人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我很格格不入。
有满心悲伤的人来跑步的吗?有背着两颗灵魂来跑步的吗?
来不及调整情绪,发令枪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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