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不怕不怕

1,

公交车在狭窄的巷子里颠簸前行。巷子两边,青砖的建筑散发出古朴的气息,一些金字招牌又给这古朴蒙上一层富丽堂皇的浮躁。

小婉半个屁股挂在座位上,伸长脖子,使劲望着司机上方的电子屏幕,同时,耳朵支棱着,唯恐漏过标准女声报站的信息。

小婉以为,进入市区中心,到处都是高楼林立,没想到,越近皇城根儿下,越是青砖红瓦的建筑,朴实、亲切。

公交车一路摇晃着,转出小巷,终于,小婉听到了她要下车的站名,急忙向车门走去,因为刹车制动,小婉站立不稳,撞在前面人的身上。小婉感觉到自己的莽撞和急躁,脸涨的通红,忙不迭跟人道歉。前面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下车走了。

过了马路,一座医院,高高矗立在小婉面前。

那种无形之中的压抑、局促,再一次袭上心头。小婉稳稳心神,迈进医院大门。

外面骄阳似火,跨进医院门口,凉气扑面,小婉不禁打了个喷嚏。她忙捂住嘴,四下里张望,来来去去的人都行色匆匆,没人注意她。。

一边摸索,一边打听,小婉终于到达住院部,寻找到那间高级病房。

小婉在门外走廊里徘徊了好一阵,几次鼓起勇气,都没能成功推开病房门。直到一个小护士问她:“你找谁?”眼睛里闪着怀疑。小婉才一指病房门,说:“我是江明菲家属。”怕小护士不相信似的,小婉推开了病房门。

终于,小婉看见了那个女人。

屋内,三双,六只眼睛,齐刷刷射向小婉。

2,

病床上躺着的女人,名叫江明菲,58岁,乳腺癌晚期扩散,去日无多。

小婉进门,没有招呼任何人,只是局促地站在病房门口。

病床上的江明菲眼睛一亮,招呼道:“小婉吧?快……过来。”

病床旁站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孩。男人六十多岁,应该是江明菲的丈夫。女孩二十多岁,应该是江明菲的女儿。

男人赶紧走过来,“小婉啊,快,快,你妈天天念叨你呢。”说着,将小婉引到病床边。

女孩没言声,看向小婉的眼神复杂,有敌意,有怀疑,还夹杂着丝丝鄙夷。

小婉一着急,头上有点冒汗,她站着床边,浑身不自然。她不知道自己该对这个女人说些哈。不说啥,似乎也不合适。小婉碰撞上女人殷切的目光,她知道,女人期待着她,能喊她一声“妈”。但是,小婉叫不出来,真叫不出。

要不是爸爸跟丈夫催得紧,小婉还不会来看望这个女人,这个即将走完生命之旅的,她名义上的亲生妈妈。

小婉的家庭成员不多,四口人,但是构成比较复杂。爸爸和小婉,倒插门儿的丈夫兴盛,还有大姨,大姨是爸爸后来娶的妻子,小婉一直喊她大姨。小婉三十多了,没有孩子。幸好丈夫兴盛是个老实的好人,对于婚后十多年小婉没有生孩子,也没说啥。

倒是小婉自己,动不动就头疼,长期吃治头疼的药。

大概是两个星期前,爸爸就透话给小婉,她亲妈江明菲想见她。

小婉知道江明菲,从小时候就知道,但是她没见过她。不想见!

小婉对自己5、6岁之前的事情没有啥记忆。从大人的讲述中,她拼凑出来一个关于自己身世的故事。

江明菲是下乡的知青,当年以为回城无望,就嫁给了小婉的父亲。生下小婉。不想,几年后,政策有变,知青可以回城。小婉妈妈,毅然打掉了肚子里正在怀着的孩子,休养之后,跟小婉爸爸离婚,回了城。小婉,就留在了乡下,跟父亲过。后来,父亲娶了大姨,大姨不生,把小婉当成自己的孩子疼。

小婉读书期间,生母江明菲曾经几次找到学校,要见小婉,都被小婉拒绝。

开始,小婉也是个活泼的姑娘,可是,随着长大,小婉变得越发内向。

初中毕业后的小婉,就宅在家里,不肯出去。

小婉的父亲和大姨不好逼她出去,过几年,给小婉说了个对象,就是兴盛。

3,

小婉不肯出去打工,有她的苦衷。

村里大人们爱开她玩笑,说她是“被亲妈抛弃不要的孩子”,奶奶一次次跟她说,江明菲这个女人心有多狠,扔下她跑了……这个世间有心无心的恶意,针一样,刺得小婉心里疼,她慢慢变得不爱跟人说话打交道。

小婉经常做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大河边,焦急地想过河,可是河水翻卷着漩涡,她怕。可是梦里又非要过河不可,小婉站在河边,急的哭起来。每次,小婉都会把自己哭醒。她怕人家知道她夜里睡觉总是哭醒,太碜,所以不肯出去打工。即使结婚后,小婉这个毛病依然时常犯。兴盛经常把小婉从梦里头喊醒,问她哭啥呢。小婉就说自己做噩梦了。

每次做完这样的梦,第二天小婉就喊头疼,小婉的头疼药不断,家里常年备着。

这次,打到家里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那边苦苦哀求,让小婉到医院来看看,她妈,江明菲,没几天了。

小婉爸,大姨,都劝小婉,小婉就不松口。兴盛说:“你要是害怕,我陪你去。”小婉剜了他一眼,说:“我怕啥?不就是去看一眼么,她们还能吃了我。”小婉这才背了自己的小包,进城来看江明菲。

小婉抠着自己的小包带子,不知道说啥好。

倒是江明菲,看到小婉,精神好了很多,居然坐起来,靠在床头,让丈夫去买饭,她想喝粥。转头看见小女儿不善的眼神,也打发她回家去了。

小婉在床边坐下,江明菲拉住小婉的手就不再松开。

江明菲手瘦得皮包骨头,青筋凸起,手凉凉的,冰到小婉心里去,小婉觉得不舒服。

江明菲虚弱地,断断续续地给小婉讲她小时候的事。

小婉灰蒙蒙无色的童年,在江明菲的讲述中,渐渐鲜亮起来。原来,自己小时候,也很聪明可爱,很小的时候,就能摇头晃脑背诵古诗呢。原来,自己小时候,也曾经是妈妈的小尾巴,走到哪里都要粘着妈妈。原来,自己小时候,也是妈妈的小公主,穿着漂亮的小裙子,扎一脑袋小辫子……

小婉还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胖嘟嘟的,张开的小手,向这个世界宣告:我要,我要……

现在的自己,虽然穿了自己认为比较时髦的衣服,可是往人群里一站,还是掩饰不住自己土得掉渣的现实,掩盖不住脸上的胆小和怯懦。面对这样的自己,小婉自己都觉得讨厌。

4,

小婉正想着,继父打饭回来。

小婉接过粥碗,一勺一勺喂给江明菲。江明菲吃了半碗粥,脸上显出满足的神色。

“小婉,你妈妈看见你,是真的高兴啊!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

继父的话,让小婉心里一惊。

小婉出来透气,碰上回来的妹妹。

妹妹对小婉充满敌意和鄙视。

“嗨,你。”妹妹一指小婉,“你不是一直不肯见我妈吗?怎么这次就跑过来?你想干什么呀?”

“她也是我妈!”小婉顶回去。

“我就知道,你这个时候来,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我告诉你啊,我妈可什么财产都没有留下,她这病,就把家里积蓄都花光了。”

小婉轻声哼笑,没理她了。

二十多年间,江明菲曾经以多种形式要见小婉,要补偿小婉,都被小婉拒绝了。她是呆在乡下,她生活的环境是不富裕,她是胆怯不敢面对外面的世界,但是,她没有妹妹想象得那么龌龊。

晚上九点多钟,小婉让继父找地方休息一下,她来看护江明菲。

病房里只剩下江明菲和小婉。江明菲依然拉着小婉的手,只要小婉在床前,她就拉着小婉不放。好像,她有太多不放心。

江明菲终于安静下来,小婉把床头的灯光调暗。

在淡淡的灯光里,小婉也坠入了梦乡。

5,

一个5、6岁的小女孩,站在一条水流湍急的河边,小女孩脸上的表情很焦急,她想过河去,过河去干什么?她不知道,但是,她只是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必须要过去!她太小了,河太宽了,水太急了。她曾经尝试过,刚一下去,就被水流冲倒,狼狈不堪地从梦里爬出来。

今天,再一次站在河边,女孩更加焦急,如果再过不去,她就没有机会了。

这时候,一双大手伸过来,“我带你过去。”

女孩抬头,看见一个女人,那是年轻时候的江明菲,她还那么年轻,美丽,她美得像一个仙子,周身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女孩迟疑着,把手递过去。

女孩跨进河里,河水好凉啊,水流急急地冲着女孩,女孩趔趔趄趄。

大手紧紧拉住女孩,女孩站稳。

水流好深啊,没过女孩的大腿,没过女孩的肚子,没过女孩的胸部,没过女孩的脖子……女孩心里充满恐惧,她怕!她死死抓着大手,唯恐这手凭空消失,任她自己在暗流涌动的河水中挣扎。

“别怕。”温柔的声音响起,安抚女孩的心,“我一直在,我一直在你身边。”

大手牵引着女孩。河水变浅了,没到女孩胸部,没到女孩肚子,没到女孩大腿,没到女孩脚背……

终于趟过了这条河,趟过这条横亘在小婉生命里三十年的河流。小婉突然发现,此时的自己,已经不是那个5、6岁的小姑娘,她长大了,长成自己三十岁的样子。

“小婉,别怕,妈妈一直都在,一直都爱你。”

江明菲对着小婉笑笑,摸摸她的脸,转身走了,渐渐远去的身影化作一团小小的、淡淡的金色光芒。

“妈——妈——”小婉大喊。

6,

小婉是被仪器的警报和推门的声音惊醒的,医生过来检查时,小婉还攥着江明菲的手,直到医生跟继父宣布,江明菲已经死亡,小婉的手也没有松开。

继父呆立着,默默留下眼泪。

妹妹扑在妈妈身上大哭。

小婉看着江明菲平静的脸庞,抖着嗓子,喊了声:“妈……”

妹妹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异地看着小婉。

然后,所有人都听见,江明菲嗓子眼里骨碌一声,冲出一声叹息,从她的眼角,滚下一滴眼泪。

小婉的眼泪也冲出眼眶……

参加完江明菲的葬礼。小婉回家了。

公交车依然颠簸。

小婉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休息。她累了。

这个很少出远门的姑娘,来时的小心翼翼惴惴不安,消失了,变得和来时完全不一样。

这个混沌的世界,亮堂了。那些莫名的恐惧,突然消失了。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床头的头疼药扔掉。那里,其实是……避孕药。

小婉,这个农村姑娘,乡下女孩,血管里到底流着江明菲的血液,她还是和普通农村姑娘有着不一样的地方。

小婉掏出一个老式手机,打电话给兴盛,“兴盛,我们生个孩子吧!”

那头的兴盛不说话,也许,他被这样的小婉,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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