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长明

1

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的光微微照亮我的窗台,渐渐停息。屋顶的雨水,顺着瓦槽往下落,雨点敲击地面,声音稀疏而清脆。

我穿好衣服,悄悄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生怕惊醒了正熟睡的妹妹。外面,天色显得有些迷朦,层云笼罩,远山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太阳即将诞生的地方,紫红色的云层开始裂开,大小不一的光柱投射下来。小村庄睡意未消,时不时传来一阵狗叫声。 他站在村口的一块大石头上,向正走来的我招手。

“快点,子舒,要不然赶不上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背起自己带来的画具。

“没事,”我说,“我们可以走近路。”

他有点疑惑地看着我,说:“近路?什么近路,我怎么不知道?”

“嗯,这个嘛,还记得上次我们抓那只野兔的事吗?”

“记得,怎么了?”

“当时你正在回收捕兽夹,我就先追着它跑了一段距离,它左转右拐最后跑进了一个灌木搭成的天然通道里,我本以为那是它的老窝,于是趴着爬了进去,想把它逮出来,可谁知爬着爬着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到了哪里?”

“就是离山顶不远的那个土地庙。”

“难怪当时你搞得灰头土脸,不过这样说起来,那确实是一条近路。”

我点点头笑着看向他。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可不想把衣服搞脏,”他把头扭向一边,“走吧,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我们从山脚下的青石板路一直往上走,树林里雾气弥漫,泥土是湿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芬芳。往四周看去,白色的,紫色的,黄绿色的兰花一簇一簇,仿佛在雨后尽数盛开。一些小动物不时从林中快速穿过,窸窣作响。这一段是比较陡的上坡路,没过一会儿,我们就感觉有些热了,夏天的气息在这种雨后的山林中,也开始慢慢显现出来。

天色放亮,薄雾开始渐渐散去,热感也在加重,空气已经不似之前那般凉爽。他走在我前面,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问。

“我觉得这样走肯定是赶不到了。”

“那可怎么办啊。”我似笑非笑地说。

他转过身,看着我,深吸一口气,极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爬!”

“哈哈哈,”我笑出声来,“走,我带路。”

因为下了雨的缘故,我们不能趴着爬过去,只好尽量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前进。这样虽然不怎么会弄脏衣服,但通道太狭小,又不免会有一些划伤,不过好在没出什么大问题。到达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露出一点头,溢出的橘红色霞光向地平线两旁延伸,蔓延上对面的山脉。

在山顶上一棵大树旁,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他站在靠近悬崖的地方,张开手臂,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猜这时他应该是闭着眼的,来自高海拔的风微微吹动他的头发。太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灿烂的光芒迅速弥漫。山顶上的花、草,各种植物,仿佛吸收到光芒并开始疯狂生长。

山下的谷地是醒来的小镇,站在这个高度,刚好可以看到它的全貌。炊烟四起,街道上人群开始慢慢变得密集,一辆火车拉着汽笛声驶向远方,日光如瀑。他走过来坐下,拿出画具开始描绘这个世界的轮廓。这个时候任何人都无法打扰到他,在画里,他对美,敏感,丰盛等种种细节,有着近乎贪婪的追求。他所描绘的每一缕光,每一片树叶,每一处阴影,都让我感受到美,但这种美下面,又隐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忧伤。

他比我大一岁,阳光好的时候,我们不止一次在这个山顶,谈论未来,谈论自己的梦想。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大人,对事物有着成熟的见解。而每当他拿起画笔,我又觉得他天真得像个孩子,这种感觉就和在我妹妹身上感受到的一样。正如此时此刻,他添上了那最后一笔,整个画面光芒万丈,然后把头转向我,笑得无比灿烂。

夏日的晨风轻拂。

他看着自己的画,说:“你看,这就是人们虔诚信仰着的希望。”

是的。我说。

“是的,长明,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2

我把长明视作哥哥一样的人,从小到大,他总是很自立。当我们还要父母穿衣服时,他已经学会自己洗衣服;当我们还在哭闹要着买玩具时,他已经学会了忍耐。他就像个女生,跟在自己母亲身后学了不少东西,先我们一步长大成人。但后来,母亲病倒了。

他的母亲得了一种怪病,像是极端厌食症,不敢吃除了面条和白萝卜以外的其他任何食物,包括米饭。所以脸色总是显得苍白,看上去四肢无力,好像随时都会晕倒,一直在喝中药调理。每次我去他家,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中药味,而此时的长明,往往正在厨房给母亲煎药。

长明的父亲常年在外务工,奶奶年事已高。高一下学期,他特意请了几个月的假,待在家里照顾生病的母亲。他说,这辈子自己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二是希望母亲能尽快好起来。他想倾尽所能去完成这两件简单的事。

但世事往往不遂人愿。高二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我参加了他母亲的葬礼。那天的长明穿着白色的丧服,脸色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跟在大人身后做着自已该做的事情。他迎接客人,为亲戚斟茶倒酒,他规矩地跪在母亲的灵前,按照亲人的指示上香,祭拜,磕头。我几乎感受不到他的悲伤,他的悲伤就像那个冬天的雪一样平静而无声。

上高三后,长明的父亲没有外出务工,而是选择留在家乡,重操旧业。从前,他是镇上小有名气的木匠,有一段时期,很多新房子都出自他手。但时代改变,一栋栋房子建起来,他逐渐无事可做,只有选择外出务工。现在他也只能接到一些家具打造的活儿。

在我看来,他是一个沉默而封闭的男人,默默忍受生活的重压,不知道自己何时会突然爆发。他选择留在家里靠微薄的收入度日,也反映出他对长明学业的重视,但他从来没有表露过这一点,唯一可以看出的是,他并不喜欢长明把时间花在画画这件事上。

长明的成绩一直很好,如果没有意外,他本可以考上一个好的一本学校,并且成为我们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但他最大的乐趣还是画面,高三学习紧张,他仍然要每天花一两个小时在画画上。我比他低一个年级,但宿舍隔得不远,有时候去寝室找他自习,如果人不在,那就说明他正在学校后山上采风。

这天是难得的月假,上午我们一起等车回家。下午,天气很好,山顶上有微微清凉的风。

“你和你父亲吵架了?”我坐在上次的那块大石头上,看着他的背影,“刚去你家叫你,听到一些争吵的声音。”

他画画的手微微停顿,说:“老样子,他总喜欢管这管那。”

“你父亲好像并不喜欢你画画,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我也觉得这件事可以先放一放。我看你的排名已经下降了。’”

他为一颗树涂上绿色的颜料。

“我说过,这一生想做的事不多,一是为了母亲,一是为了画画。但现在母亲已经不在了,我内心的一半已经缺失。”

“也不用急于一时吧,考上好的大学后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子舒,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那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

他转过身看着我。

“子舒,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你是最明白我的那个人。”

“我知道,长明,我知道。但有时候我们需要面对现实。”

说实话,我有点底气不足,此时我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明白母亲的去世对你打击很大,我能感觉到,长明,你仍然是悲伤的,悲伤已经掳掠了你,你的画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指着他的画,同样的天气,同样的地点,画里阳光已经不再耀眼,希望已经忽明忽暗。

“我只是希望你能尽快摆脱它。”

3

此后,在学校的几周我们都没有碰过面,我不知道那次谈话是否起了作用,或者是起了反作用。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些话,同时我也在思考长明所说话的意义。短短几个星期,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拉开了好几光年。

在期中考试的前几天,我听到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长明谈恋爱了。起初我只当这是谣言,但直到有一天我亲眼所见,当时我甚至没有勇气叫住他。他的女朋友是普通班的一个女生,人长得漂亮,看上去很活泼可爱,同样处在高三,但似乎没有半点压力。

我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找他好好聊一聊,但一直等到期中考结束,我们也没能说上一句话。成绩很快出来了,不出预料,长明的排名从全校前十跌到九十多名,此时我感觉自己比他还焦虑,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想法。

放假的前一夜,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酒馆碰面。古香古色的装饰,灯光是昏黄的,人声嘈杂,饭菜的热气弥漫,仿佛一场梦境。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他慢慢向我走来,我终于看清他的脸,原本的干净澄澈已经无迹可寻,只剩下一种锋利和若隐若现的沧桑。

他坐下,平静地看着我。我为他倒了一杯酒,然后动筷子吃菜。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事实上他已经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就和其他人要说的一样。

“老师应该找了你吧。”我打破沉默。

“嗯,找了。”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完。

“你别喝那么急,醉了还要我扶你回去。”

“难道你就一点也不难过和焦虑吗?”

“我为什么要难过和焦虑?”

“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再不认真就只能失败。”

“失败吗?”他笑了笑,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那只是你们认同的秩序和价值而已。”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谈恋爱?”

“因为一切恰逢其会,我只是学会了顺从。”

“顺从什么?”

“顺从自己的心。”

他一个劲地喝酒,几杯下肚脸色已经泛红。

“长明,你别想骗我,你的心已经不是从前的心了,你到底怎么了,到底在想些什么?”

“跟她在一起我感到开心,我的心已经找到了缺失的一半。仅此而已。”

“长明,你这样对得起自己吗?”

他又笑了笑,笑得那样凄艳和决绝。又是一杯酒入喉。他的眼神此刻是迷离的,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通红的脸。

“子…舒”他已经有点口齿不清,他努力地想看着我的脸,“子舒,我的父亲,那个男人,把我的画具和…所有…所有的画都烧了。都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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