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行
2018年正月十五,奶奶辞世。得到消息我们安排好所的事情,才出发回去。先生与我五点起来赶车,见一轮残月,隐没云里又悄然而现。
四年前,我俩从陌生人到亲人,而后他陪着我在这条往返的路上来回。四年的时间里,他陪我一起送别了爷爷,而今又将与我一起送别我的奶奶。
在这送别的路上,我的心是平静的。没有太多的起起伏伏。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对奶奶的那份感情,化作了所有断片的回忆。
四年的时间里,与我而言是不断的成长与离别。
那个在夏日里喝酒而后耍性子的男人,那个为一大家族付出却又总在酒后诉苦的男人,那个铁铮铮怒斥我却又疼我的男人,那个与青春期的我争辩毛泽东的男人,那个拉着我老泪纵横却不肯松手看我离家出走的男人,那个在我相亲时总不忘拿出我奖杯的男人……他走了,走的时候,被他爱了一生、忠诚了一辈子的女人牵挂着。“帮我好好照顾你妈”,这是他对女儿们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走了,才证明了他还爱着。他老了,老成了一个小老孩子,而奶奶却一辈子不敢任性,未曾任性过。
在他生意失败的时候,他借酒消愁耍酒疯,她以泪洗脸默默忍受等他重新振作。及至开始振作了,却也总会在毫无规律的某一刻继续借酒浇愁。曾经,我甚至以为这悲惨的婚姻简直可以早点结束,我不懂奶奶的那份坚持。直到爷爷离开的这几年,奶奶看着他的照片哭泣,才明白,老一代人的骨子里那份爱可以深沉到那么强大。
如今,奶奶走了,这份爱可以团聚了吗?
这些年,我竟习惯故作轻松与玩笑。就连年前回来,看到奶奶见着弟弟露出微笑的脸时,我便故意嗔怪道:“女人,看到我弟就这么开心,我咋没看到你对我笑呀,真是气死我了。”奶奶竟噗呲笑出了声。
对我她一向如此。
小时候第一次领着满分的卷子在她面前炫耀,想要邀功领赏,她只有一句:“下次考一百再说。”等我再次考上一百,飞奔回家,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邻居说他们去海边运海蛎了,我二话没说握着一百分的试卷再一次飞奔到海边去。等到看到奶奶,我兴奋的告诉她我又是满分时,她只一句“回家吃饭”便打发了我。打那以后我只知道考不好要被罚,考好了虽然没什么奖励,但是他们会为我开心,这就足够了吧。
她总是默默的为这个家,一句怨言未曾道过。她走了,我再不能高声唤她的名字让她带根冰棍回来;她走了,我再不能跟她聊鬼神;她走了,我再不能听到她唱的小燕子了;她走了,我再不能听她说屁王的故事了;她走了……这个家以后还能再那么聚起来吗?她走了,我再不能说笑话来逗她了。我还幻想我回到家里看您一眼,您就起来,诈尸又如何,我信的是您还活着。
等我归来,您在冰棺里,身边围着一群人在痛哭,他们都在回忆里哭泣着,而您已在回忆里远行了。
所有的亲人都回来了,农村的习俗要白事热闹办。我向来讨厌那些虚的套路,然而这次送行却完全印证了黑格尔所说的: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一切合理的都将灭亡。
正月十八回来的我们,本以为要去火葬场,却被主持本次送行的老人家阻止了,妈妈的长辈们说:“咱们沟西正月十八菩萨才出行完毕,不能出去送行,这是不敬。”于是一家人都在家里继续禁足,继续给奶奶烧纸钱,大家说奶奶走得日子很好,正月十五,又能多烧点纸钱,实在是太好了,苦了一辈子,死在如此大的日子里是个好事,我们这样听着,也就这样记在心里,并且相信奶奶可以在往生世界与爷爷一起享福了。
莆田这个城市极具传统色彩。似乎经济的发展只是为其传统谋了方便,却不可能将其传统谋杀似的。这里每逢初一十五都是要祭拜神灵的,年味浓的你难以想象,从腊月十六尾牙到除夕夜,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忙着大扫除、备年货、贴春联、炸豆腐、做红团、祭拜神灵……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分外热闹。除夕夜天一黑,抬头望,到处火树银花直至凌晨,别处寂寞的云朵应该也是希望飘荡到此处驻足欣赏。春节初四开始各个镇各个村便相继开始小部落的游灯了,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灯饰,各家男丁出去游灯,寓意这家今年添财添丁。及至正月十五,每个镇都沸腾起来了。在我心中,东海镇的元宵是最热闹的。那么多个村的灯队在午夜时分汇集到金沙宫蔡襄纪念馆广场前,礼花四起,广场早已是水泄不通,此刻谁要是想走过去,简直是异想天开。
如果您以为过了十五莆田就要回归安静的话,那实在是闹笑话了。你听,又一番沸腾来了。春游。这是很多小孩子喜欢的事情。你看他们所有人都是打扮成古人的样子,有的挑着花旦前行,有的骑着骏马踏歌,有的敲锣,有的打鼓,有的踩着高跷……如此几天才肯作罢。而这春游期间还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抢菩萨,在我看来是一种极具危险的活动。那么多人挤在一起,把神像围个水泄不通,然后开始疯狂抢夺,我向来都人群外的旁观者,却也在他们疯狂的抢夺中感受到人们对生活的美好希冀。如此多的活动,我竟有十四年未曾参与了,实在也是可惜。
家乡也正是因着这浓厚的传统习俗,才有了更多在别人看来繁重的礼节和要求。
正月十九的早晨,亲人大小六点都已经齐聚在娘家的院子里,两班乐队人马开始奏乐,老人们开始张罗丧礼。子女辈需穿白衣身披白色围巾,孙辈孙子及孙媳需白衣白围巾,孙女及孙女婿们则需穿蓝色上衣身披蓝色围巾,曾孙辈则全部身披黄色围巾,其他宾客皆是身披蓝色围巾。不一会,乐队奏起了新的曲子,第一次送行开始了。孙子手捧遗照走在主持者身后,一班乐队跟着孙子后奏乐,其他人员依照顺序跟着,顺便还要带上奶奶的所有生活用品及衣物,第二班乐队尾随其后。如此哭丧的队伍在海边缓缓前行。我们所有人来到了海岸边,丧礼的主持者一声令下,所有人将奶奶的物品堆放在一起,而后由长辈浇上煤油。瞬间,熊熊烈火吞噬了我们熟悉的留恋。我们跪地磕头,哭声响彻一片。归来的路上,主持者要求大家不许掉眼泪,不许说话,不可回头,大步向前走回家去。到家不久,第二次送行开始了。火葬场的木棺送来了,大家齐聚到大厅的冰棺前,掀开冰棺上的红布,打开,奶奶的遗体就这样呈现在我们眼前,如睡着一般安详,真好。爸爸他们将奶奶的遗体从冰棺搬入木棺,为奶奶穿好鞋子、装饰、卜卦,众儿孙们跪拜。奶奶的遗体与木棺一起被抬起来,我们遵照之前的队伍模式紧跟着奶奶的遗体前行,出发壶山火葬场。
可笑的是我自己,居然是第一次来火葬场送别我的亲人。高二那年,曾祖母怕影响我学习硬是要一家人瞒着我死去了,及至头七我才回来奔丧,已晚。四年前爷爷去世,大肚子的我不可送行,又一次不孝的没有送行。这次真正的看到了火葬场,看着一个个木棺被送进工作间,一扇窄窄的门关闭了,仅五分钟,死者的肉身只剩一瓷瓶的骨、灰,生者与死者从此永别。我们捧着奶奶的骨灰和遗照回家,路上凡是遇到过桥便呼唤奶奶坐上车回家,怕水湿了她的鞋脚吧。到家后,大家吃了便饭,开始第三次送行。一纵人马继续陆行到上图村再乘车去公墓,将奶奶的骨灰放入墓中与爷爷团聚。这三次送行的过程中,送行队伍每到一处,附近的路人便可根据我们的装扮分清这个家族是否兴旺,人丁多少,谁是儿子、谁是孙子。同时认识的老人家也是驻足抹泪,他们似乎看透了人世却又莫名的眷恋着凡尘。
巍巍青山在,戚戚离别情。
山路十几个弯转过后,公墓出现在我们眼前。奶奶的新家到了,我也顺此拜祭我的爷爷。手握毛笔,红漆沾上,一笔一划描着两位老人家的名字。再见了,我的亲人们,此生,您们都在我们的回忆了,有些回忆会被时光吹散,但是所有有关你们的回忆都是不朽的。
丧礼完毕,阴着的天开了,太阳温情地抚慰大地,那感觉很温和,如您们,我的爷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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