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祸“老蔡”

前十几年,在我的家乡经常可以听到这样的戏谑:

“几点啦?”

“跟昨天的现在的时间点差不多了”

“哈哈哈,老蔡的妇人家(老婆)又来了”

每每听到,我便赶紧顺藤摸瓜,侧着头问:

“为什么说和昨天的时间点差不多了呢?”

“因为老蔡的妇人家不认得表,别人故意问她,她只有这样回答。”

“那她为什么要戴手表呢?”

“那时候肚子都吃不饱,人家有手表,就拿来炫耀炫耀。”

“那他们家为什么有钱呢?”

“哎,那都是政策啊”

“什么政策?”

“……”

无论问谁,答案都如出一辙。“政策”后,便再也问不出下文。可能是大人们觉得对我一个小屁孩说了也是白说吧,“老蔡”、“政策”便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永恒的谜团。

现在推测,老蔡应该在我出生的大概几十年前就死了,我并未见过。但时常听到的只言片语让我对他充满好奇,却又没人细细讲他,似乎所有人都不屑一顾,却又有某些不愿提及的感情,让人觉得他是一个笼罩着神秘光环的人。家乡整个村庄的人我都会按辈分叫爷爷奶奶大叔二婶的,唯有老蔡和“老蔡的妇人家”全村男女老少都这样叫。所以总觉得他和这个村庄有些格格不入,又有些血肉难分。

我的老家甘肃陇南在单纯的地理意义上几近全中国的中心点,但秦巴山区又深在农村的我们常常有“边缘”的感觉,这可能是所有甘肃人共通的感受—我们在祖国的西北边陲。抬起头,望山连着山,学了“井底之蛙”后,我老害怕自己就是那蛙。父辈常常感叹的“天高皇帝远”更时时让我心悸。

生在旧世纪末梢的我幸运地赶上了时代的新浪潮,生我的99年,正是我们这山沟沟通电的一年。只是隐约记得村里的土路偶见路过的车便掀起阵阵“风暴”,那也阻挡不了父辈们猎奇的脚步,黄昏时刻,便都端着饭碗在土路两边闲侃,若有车子经过,所有人必定都会不自觉的伸长脖子,注视着车子从视野消失,卷起的漫天黄沙便慢慢地在谈笑中落定。

记忆中的家乡总有这样的情景。而现在,土路终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家家推倒土房,修起了小洋房,再也没有漫漫黄沙。而长大之后的我再去打听老蔡时便有人会跟我细细讲述,老蔡的神秘光环也渐渐褪去了。我才知道了他与这个村庄即格格不入又血肉难分的秘密。

他是个外乡人。

那时正是老一辈们在饥荒与死亡中挣扎的岁月。早年他的弟弟入赘到“铁老壳爷“家,成了当时十来岁的“铁老壳爷”的叔叔。老蔡大概也是个可怜人,三十来岁还未成家,估计他的父母也归天了,他便不知什么时候漂流到了弟弟家里,体弱干不了多少活又能吃的他很快受到了弟弟一家的排挤。在一个举家饿着肚子甚至打算把女儿送给别人的家庭怎么可能去养一个闲人呢?那点可怜的血缘之情在贫困与灾难中慢慢枯萎、凋谢、不见踪影。

他被赶了出来。

共同经历风霜的人一旦还有一点点用不到的资源,恻隐之心就会让他们惺惺相惜。太爷爷们那个没落的地主家庭向他伸出了援手。虽然地被全村人“打土豪,分田地”,两院落房子却还剩下了一院。以前牲口满棚的圈也空了,便分出一间给老蔡。

一日,他竟收留了一个过路的叫花子。虽年纪轻轻,却勾腰驼背,一个少女,嘴里的牙却稀稀拉拉。于是,老蔡有了第一个老婆。

听说,后来国民党政府抓兵,精干的年轻人都逃的逃,躲的躲,只有村里几个“老好人”被抓走了,其中便有老蔡。“听说老蔡还给徐向前牵过马呢!”当时我竟然心生仰慕,“那他也就是为中国人民解放做过贡献的人啊!”老蔡的形象在我心中瞬间由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变成一个高大的英雄。现在想来,这个故事也疑点颇多:既然是国民党抓兵,那他为什么会给徐向前牵马呢?战火都没有烧到我们这个偏远的乡村,村庄里的其他人又如何得知老蔡在军营里的工作呢?如果是他回来之后说的,那可不可信呢?

无论真假,也无从考证。后来,他竟回来了。有幸捡回一条命,媳妇却被别人拐跑了。不过那个年代,只要你有一间可以容身的房子,收留过路乞讨的女人是很容易的。于是,他前前后后有了八个女人,但并没有“三妻四妾”,饿死的饿死了,病死的病死了。也没有哪个女人为他生下一儿半女。

世事总是无常。解放后的一天,几个当兵的来到了这个偏僻山村,四处打听曾经参加过战争的人。消息传到老蔡的耳朵里时,他吓的直哆嗦,冷汗一颗颗往下冒,还尿了裤子。原来是他邋里邋遢弄丢了帽徽,前几天夜里梦到有人追究,今天就来了!

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这样,是政策照顾来了!几个当兵的找到了他,带着礼品慰问了他,并上报上级开始“发工资”。老蔡的“福”终于到了。从我老太爷家的牲口棚搬去了小学教室旁的一间房子。成了我们那个村庄少数几个拿“工资”的人。

平静的生活不到几年,“文化大革命”来了。地主成分的爷爷被迫从初中辍学。老人们都说,毛主席最爱的是穷人,穷人也视毛主席为神为父。然而不得不说文革时期毛主席的爱成了溺爱。我们村以前像老蔡一样的受尽困苦折磨的“外来户”成了宠儿,他们占了村里书记村长要职,高人一等了。便向全村人伸出魔爪,疯狂宣泄早些年他们受的苦。肆意地开会批斗,殴打。抓人不需要过问理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

“谢家院”也曾是家世显赫的一家。听说与我们家祖上还是姻亲。一日天还没亮透,便有一帮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拉人便走,把人批斗一天一夜,第二天鲜血淋漓地拖回家。后来才听说理由是侮辱毛主席,往“神柜”上挂的主席像上撒尿。还曾被老蔡“亲眼目睹”。

“磨坊”的老太爷也被批斗过。批斗后几个月就死了。“理由”至今都无人知晓。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根源在他同为“外乡人”,却不与“当权派”勾结。

所幸的是十几岁的爷爷和太爷不曾“犯过错”。爷爷说那是因为奶奶的娘家在前几年是个大商号,走南闯北,伙计众多。虽然解散,但奶奶父亲的威严尚在,一呼就会有百把兄弟来应。他们忌惮。而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奶奶娘家当时已经难于自保了。家产散尽,还受尽批斗。

此时风光无限的老蔡便为老婆购置了手表,成就了文章开头提到的“佳话”。已经将近四十的“铁脑壳爷”不仅认老蔡这个伯伯,还叫成了爸。承诺日后为他送终呢!

当文革的风波过去,人们积压满腹的愤怒还没来得及喷发,自然灾害又来了。饿着肚子哪还有力气去报复一个糟老头子呢?

老蔡风光不再,工资也被新认的“儿子”拿去“养孙子”。

后来呀,老蔡经历了最后一个老婆病死之后,人生再无波澜。就在那个教室旁边的房子里佝偻着腰活着。再后来,小学也搬了地址。那些教室都空了,在人们的心中,那间房子仿佛也空了。直到有一天,老蔡死了。“儿子”遵守诺言,为他准备了一个坑,一张席子,送了终。那间房子也便成了遗产。继承时,却连同另外几件教室被继承了。

几十年过去了,再也找不到一丝与老蔡有关的痕迹。

回望他的一生,抓兵是祸,反倒成福;当权是福,终究成祸。经历苦难、战争,荣辱沉浮,却终究化为乌有,待记忆中有他存在的老人都百年后,还有谁会知道他这传奇般的一生呢?

2018年春节

听爷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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