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复,各自安好
旧人时隔多年重逢，若是没有充足的准备，那么难免会有些尴尬，不管关系曾经亲密到何种地步。
谢玖在晚上八点接到了高中班长的电话。班长新婚不久就要移民加拿大，诚恳邀请谢玖参加这次的高中同学聚会。高中时期，班长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这次聚会她没有任何理由推脱。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谢玖在高中毕业八年后第一次参加同学聚会。高考结束后谢玖如愿被北京的大学录取，却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就回到了家乡成都。那些年北上的潮流比现在更加凶猛，无数年轻人挤破脑袋想要在北京安家，谢玖离开北京回到成都的做法让很多人都不理解。报社当年面试她的编辑问及这个问题，谢玖只是笑意淡淡地回“因为我念旧。” 念的是这座城市还是这座城市里的人？编辑看着面前这个眼神清澈的年轻女孩子，没有把这话问出口。
聚会的时间是周六晚上八点，地点是高中学校旁的一家火锅店。推开出租车的门，风卷着成都火锅的麻香味儿往谢玖的鼻子里钻，谢玖吸了吸鼻子，眼神在一刹那亮了起来。
是那个味儿！
几十年的老店，味道一点都没变。
房间在二楼，确认了包间号后，谢玖刚想推门进去，朱红色的门却从里面被拉开，随之扑面而来的是一室的喧嚣和满得往外溢的酒气。出来的是个穿白色衬衫的男人，袖口松松垮垮往上挽了几圈，露出健硕有力的肌肤。他正低头看着胸前的衬衫，已经被酒水湿了大片。这个人，即使时隔多年，谢玖也不会忘记他的模样。
谢玖曾经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旧人时隔多年重逢，若是没有充足的准备，那么难免会有些尴尬，不管关系曾经亲密到何种地步。”彼时她只是抬头看了眼坐在自己前面的男孩子的背影，嘴里嘀咕着“才不会呢。”
然而，如今的谢玖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男人消失在走廊转角，没有说一句话。
谢玖和许怀的认识是因为十年前的那个初春。新学期伊始，成都的初春还带着冬日的寒，校园展示板面前却像挤着一团沸腾的水，水泡咕噜噜，谢玖站在人群外，下了好久的决心才裹紧围巾往那团沸腾着的水中央挤去。
水的中央是贴在展示板上的分班表，表格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成绩排名，白色纸张被春天里的风吹得哗啦啦响，刚刚站定在展示板面前，还没看清楚上面的字，谢玖便感觉有人扯住自己的毛衣帽子，把自己从人群中给拉了出去。
“靠。”谢玖暗骂，抬头看见的是一张抿着嘴角微微有些无措的脸，少年额头带些薄汗，眼神干净得像夏日山涧的清流。谢玖抬头望着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生气，对面少年有些愣，随后便微微蹲下身来，和她目光对齐，真诚地道歉：
“不好意思啊，我今天来时替我表妹道歉的。”
表妹？谢玖不解，少年摸了摸头，思索着把话给说全，“我表妹是戴弯弯，上次很感谢你送她去医院，本来她今天想要来亲自道谢的，但是生病了没法来。所以让我来跟你说声谢谢。”
分班考试时戴弯弯和她一个考场，最后一堂英语考试刚开考，谢玖便注意到左前方的女孩儿神色看起来非常痛苦，她没有犹豫便把人送到了校医院，待女孩儿情况稳定后谢玖才返回考场，不过已经没有办法再进场。
是以她的英语成绩几乎为0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天才少女在哪个班都是天才。
谢谢？谢玖无声地理了理刚才被他拉扯着的帽子，少年注意到她的动作，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啊，我有些心切。”
“我今早有看到你的成绩，分到了二班，班级第一，很了不起。”
虽然没在一班，但是也很厉害。
谢玖耸耸肩，样子看起来非常不可一世。少年微微笑了笑，站直了身子，两人身高在一瞬间便拉开，不一会儿谢玖便听见头顶少年独特的声线响起：“谢玖同学，我们在一个班，以后就是同学了，还请多多指教。”
“哎，”谢玖撇撇嘴，“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许怀。许久的许，怀念的怀。”
谢玖进入包间便看见戴弯弯冲她招手，没有犹豫地便向她走过去。包间了共有两桌，包间里共有两桌，谢玖所在的这一桌几乎是女生，几年过去，众人容貌皆有改变，谢玖只能根据自己脑海里的印象加上旁边戴弯弯的提醒来认人。纵使不确定，微微一笑总不会出错。
而另一桌，当年的青葱少年们如今都带了些烟火气，围坐一着吆喝着互相灌酒。戴弯弯注意到谢玖在看那边的男生，在夹起一块毛肚后在她耳边嘀咕，“他们喝了好久了。”谢玖嗯了一声，明白刚进门时许怀的衬衫上酒渍是何状况了。
许怀推门而入，班长已经喝得有些高，见他进来高声道，“来，许怀，接着喝。”众人笑着，唯独谢玖低头吃弯弯刚刚放进她碗里的牛肉。
牛肉烫得刚刚好，咬下去的一瞬间汁水在嘴里迸溅，香辣和炽热同时盛开，热浪从舌尖撞进咽喉再冲上头顶，谢玖的额头在一瞬间冒出了热汗，她张着嘴，哈哈地往外呼气，视线里一只手端着橙汁递了过来。
谢玖就着杯子喝了一口，抬头刚想说谢谢才发现，此时坐在她旁边的是端着杯子维持着喂她喝橙汁姿势的许怀。
“谢谢。”
许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高中同学聚会能谈什么呢？不过是回忆回忆过去的日子加上以一种不在意的态度来炫耀自己现在美满幸福的生活。于是，谢玖在低着头不停地吃吃吃的同时耳朵也收集着关于他这些年的信息。
哦，今年从日本回来的。
哦，现在是一家公司的建筑设计师。
哦，他单身。
这场聚会谢玖还是没能吃到最后，半途报社编辑打电话来说城西的一家商场发生了倒塌事故，让谢玖赶去现场。事情来得太突然，许怀看着刚刚还直勾勾盯着锅里的女孩在接到电话后猛地站了起来，眼神认真。
“嗯好，我马上到。” 他听见她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话。男朋友？还是丈夫？许怀突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抱歉，”谢玖略带歉意地跟在场的人说，“工作，我得走了。”
哦，工作。
许怀放下手中的筷子，缓缓站起身来，他察觉到周围人看过来的目光，对这个低自己一个脑袋的女孩说，“去哪儿，我送你。”
车上。
报社编辑将一些基本情况在电话里给谢玖说明，谢玖戴着耳机，低着头往备忘录里打字，时不时地嗯一声，手机屏幕的微弱光亮将她的脸隐隐约约映出些轮廓，许怀看着后视镜里那张几年来没怎么变化的脸，不自觉地握紧了方向盘。
没变？变了吧。飞扬跋扈的少女穿上白裙子像是温柔可爱的仙女，从进来就不怎么说话，只是微微笑着，留了长发，文静了许多。他看了眼后视镜，后座上的女孩像是刚挂断电话，抬头的一瞬间两人视线在镜子里交汇，之后像是默契又尴尬地互相躲开。
这次的发生坍塌事故的商场是最近风头正盛的星光商贸，虽然还没有开放，但是周末人来人往，倒塌事故还是引起了一定程度的伤亡。警察在第一时间内封锁了道路，是以许怀只能把车停在城西商贸区的入口，谢玖推开车门，她手中拿着记者证，向许怀道谢后便急冲冲地向封锁区冲去，许怀靠在车边，看着女孩子渐渐远去的背影，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原来还是没变的。这种为了自己热爱的事情而拼搏的劲头，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
舆论在接下来的几天达到热议顶峰，原因是受害者家属举着牌子在负责建造星光商贸的公司下哭诉抗议，希望获得赔偿。警方介入调查，谢玖这几天医院警局几头跑，偶然才知道负责星光商贸建筑设计的正是许怀的同事。
自上次聚会分别后，谢玖没再跟他联系，弯弯也不在她面前提他，谢玖坐在办公室里，电脑里的文档写到一半写不下去。报社的王姐过来拍了拍她肩膀，“星光那事你别跟了，我让小郑去采，你跟他交接下。”
“为什么？” 谢玖本能地觉得不好。
王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小玖，避避嫌吧。”什么意思？谢玖大脑里一下子就炸了，她急忙上网，发现警方在今天早上公布消息，说已经调查清楚星光商贸的倒塌是因为设计师许怀因对同公司设计师心怀不满，半夜潜进公司修改了设计图数据。
靠，胡说八道。
“不用避嫌，” 谢玖不知道王姐从哪里知道她和许怀的关系，“这件事情和许怀不会有关系的。”
“我信他。”
如果说二班的第一名宝座是谢玖，那么稳坐第二名的则是许怀了。高二作为按照成绩来排，许怀正好坐在了谢玖的前面。
与总是睡觉的谢玖不同，他学习认真，爱好广泛，待人和善，加上家境殷实和长相清秀，每次下课时总是有女孩子围在他桌前请他讲题，女孩子叽叽喳喳，闹得谢玖没法安心睡觉，终于有一次她拍了桌子，“能不能别吵！”
女孩子们脸皮薄，红着眼走开了，有的嘀咕着“不就是成绩好吗？有什么了不起？”，谢玖听见了也当没听见，继续趴在桌子上睡觉，没有注意到坐在她前面的少年暗暗松了口气。
自那以后，许怀常常会转过身让谢玖给他讲题，尽管谢玖会不耐烦地说他几句，最终还是会认真地给他讲，少女眉眼清淡，思维严谨，迷人得要命。
让一切都不一样的是高三的期中考，许怀难得的跌下班级第二的宝座，掉到了班级第二十名，他把刚发下的卷子揉进抽屉里，不发一语地走出教室。谢玖皱了皱眉头，还是跟了出去。
许怀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跑步，抿着嘴不说话。谢玖挽起衣袖慢慢跑到他身边，和他并排跑着。
“喂，不就考差了吗？后面提起来不就得了？”
不理她？谢玖弯着头看他一眼，少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没事儿，还有半学期，我可以帮你。有我这天才少女帮你，让你考个好大学，圆你的建筑设计梦，” 边跑步边说话让谢玖气息有些不稳，她说话有些喘，她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少年自她来便放慢了步伐。
见她实在跑不下去，许怀停了下来，拉着她在操场上一圈圈地走，“我高考成绩差就会被我爸妈送去日本，他们想的是让我去日本念大学，然后在那边成家立业。”
“他们常年在那边，所以希望我过去。”
“我不想，所以和他们说，只要我高考成绩足够优秀就留在中国。”
少年拉着她的手腕，话语里烦躁异常。谢玖察觉到手腕传来的炙热，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挺好的啊，你不是想成为建筑设计师吗？去日本正好可以……”
“我说了，我想留在中国，想留在你身边。” 许怀猛地打断她的话，弯下腰直视着她，“你不是想学新闻吗？我们一起去北京。”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谢玖懵了圈，或许她的眼神太过意外，足以伤害到鼓起勇气告白的少年，许怀慢慢松开她的手，刚刚还激动的脸缓缓平静下来，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转身离开，谢玖才反应过来。
“哎，不是要去北京吗？” 她看着停下来的少年说，“你现在这成绩怎么去北京啊？我帮你补习吧。”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不要钱，你当我男朋友就行了。”
天才少女智商过人，这次情愿在爱情里栽跟头。
许怀已经被警方拘留起来了，除了律师和亲属他人没有资格探望。他的父母都在国外，谢玖只得联系到戴弯弯。商量好时间见面，弯弯在通话的末尾说，“你能帮他我很意外。”
“我只是想要查明真相。” 谢玖打断她。
“那真相就是他的失误呢？因为他，一个已经怀胎七个月的准妈妈死亡，因为他，一个三岁的孩子没有了爸爸。如果是这样，你怎么办？”
“我会亲自送他进监狱。” 谢玖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听着电话那头被挂断的嘟嘟声，心里默默道，
然后，替他赎罪。
许怀没有想到谢玖会来见他，短短几天不见，两人都瘦得明显。谢玖深深地望着他，问，“是你的原因吗？”
是你不满那个设计师抢你风头，所以修改数据想毁了他？
从日本回来的设计师非常明白如何修改数据让建筑达到建造标准却偏偏承受不了继而倒塌。
“不是我。”
“我那晚返回公司只是因为我东西落了。监控只能证明我回了公司，不能证明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即使被拘留，许怀也没有半分慌乱。
谢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状况，“我知道了。”
查这件事情比想象中困难。许怀父母远在日本，这边的事情一点也帮不上忙，谢玖让弯弯联系律师朋友帮忙延缓警方那边的公审时间，另一边发动自己所有的人脉去查星光商贸建筑的整个流程，她则死死盯着星光商贸原本的设计师。
终于，在一个下午，蹲在角落里的谢玖发现星光商贸的设计师同星光商贸的建筑材料供应商私会，尾随他们从而得到了可以关键证据的录音和照片。
原来，是设计师同材料供应商用了劣质材料才导致商场坍塌，为了事情不被败露，才拉了许怀来背锅。由于材料供应商同当地某些贪官有些关系，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在法庭上，谢玖收集的证据成功帮许怀翻案，而设计师和材料供应商以及那个背后的贪官，都依法受到了处置。
说起来三言两语，不知道有心的人用了多大力气，只是为了你。
弯弯看着被当庭释放的许怀，淡淡地叹了口气。
十七岁那年，弯弯简直不信这两人怎么能走到一起。一个是骄傲异常的天才，一个是温润的白马少年。两人性格天差万别，此刻却拉着手在她面前秀着恩爱。
“弯弯，你要叫我嫂子了哦。”
弯弯猛吸了口奶茶，嘴巴鼓鼓不说话。表哥喜欢谢玖她是一直知道的，但谢玖总是对表哥吆喝来吆喝去，她觉得，她不喜欢他。
更何况，表哥以后有很大的可能是会去日本的。异国恋吗？太不现实。
弯弯没有想到，这段感情的结束不是因为异国恋而是因为不告而别。
尽管两人在谈恋爱，但是由于两人成绩优异，老师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怀在谢玖的帮助下成功考上了清华大学的建筑设计，而谢玖则被中国传媒大学的新闻学录取。两人以为迎接他们的是美好的大学生活，却没想到他们的故事在出发那天戛然而止。
那天，弯弯陪着谢玖在火车站等了一天，答应同他们一起出发的许怀却迟迟没来。火车站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人冲她们的方向看，弯弯拉着谢玖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由温热变得冰凉。她想拉她离开，她却纹丝不动，绷着脸不说一句话，只是望着火车站的入口。
直到弯弯父母看弯弯没有回家找来火车站，告诉他们，许怀早就去日本了。那一瞬，谢玖的脸变得煞白。少女在火车站蹲着大哭，像是要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得干干净净。弯弯想要拉她，却被妈妈给阻止，“让她哭吧。” 妈妈叹了口气。
走吧，走了就别回来了！弯弯在心里恨恨地想着。然而他还是回来了。弯弯说不准他回来对于谢玖是好是坏，但是很明显，这次事情将两个人之间又拉起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许怀请谢玖和弯弯吃饭，因为谢玖工作忙，所以地点是报社楼下的中餐厅。
“很谢谢你们这次帮我。” 许怀举杯敬两人，弯弯笑说，“我没出什么力，你要感谢就感谢小玖吧，她尾随那个人三天三夜，吃没吃好，睡没睡好，这次不是她，你恐怕真得待里边儿。”许怀知道这次的事情谢玖出了大力气，却不知道她会做到如此。
“没事，”谢玖淡淡地说，“我有问题想要问你。”
“当年，你为什么没有来？”这话一出，谢玖明显地看到许怀僵了一下。
为什么没有来？这是纠缠了她五年的问题。刚开始她疯狂地恨他，就算不爱了请明说，她一定会潇洒地转身就走，这样的不辞而别算什么？大二那年，学院有个日本交换生的活动，她本想趁那机会前往日本找他问个清楚，偏偏家里生了变故没法离开。事情拖置，到后面就全然不想在意。
可如今他的再次出现，让她疯狂地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她想要一个答案。
许怀看她执着的眼神，终于把当年的事情缓缓道来。
“我是想和你去北京的。只是我妈说生病了要我去日本看她，在报道的前几天我就已经去了日本。”
“我打算回来的那天，我妈却扣住了我的护照和签证，并且她说已经帮我办好了大阪市立大学的入学程序。”
“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你，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原本回来他很忐忑，怕她已经结婚生子，明明可以通过表妹弯弯得知她的情况，却因为害怕索性同表妹也断了联系，可是这次事情谢玖为他做了这么多，许怀觉得她的心里还有自己。
岁月不复，餐厅里男人的脸同当年操场上的少年表情意外地重合在一起，谢玖还记得当时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只是如今已经不再。
“我爱你。”谢玖轻轻地对面前的男人说，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着。
“可是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面对你，没有年少的心动，甚至，不期待和你在一起的未来。
既然时光已然不复，不如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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