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孤小楼

湘臧村最近闹鬼了——准确点说是村东面的一家酒馆闹了鬼,每天傍晚,这家名为“有孤小楼”的酒馆阁楼上就会发出铛铛的响动,甚至阴风阵阵,窗户跟门都摇摇欲坠。这间红极一时的酒楼开始没落了,客人被吓跑不说,闹鬼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终于,老板老板娘一家也放弃了,对这间小楼“始乱终弃”。

夕阳再次光顾这扇已经蒙尘的店门,让上面的斑驳焕发了新的生机。

尤苏由东而来,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推开了这扇门。

尤苏跟随木板上的吱呀声蹑手蹑脚地前行,将手里的行李放到了早就归置到一起的桌凳上,打开行李,将里面的被子拿了出来,继续上楼。

二楼厨房后面有一截向上的梯子,连接着阁楼,那件九平米的小阁楼就是尤苏之前睡的地方。

最后一抹夕阳正透过头顶的窗子照进,尤苏将被子铺好,无暇顾及空气中飞舞的灰尘跟毛发,倒下头便睡了过去。

耳边突然响起的铛铛声吵醒了尤苏,他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看到一颗珠子正朝自己滚来,正迷惑,突然注意到不远处正站着一只白狐呆呆地望着自己。

这是一只身子纯白色、尾巴半褐色的狐狸,却有几分柯基犬的憨态,正一脸渴望地看着尤苏。

尤苏将珠子捡起,朝白狐晃了晃,“你是要这个?”

白狐跳了两步,尾巴惬意地上下摆动了两下,尤苏将珠子滚向白狐,白狐用爪子摁住,踢出,再追过去,地板上又发出了铛铛的响声。

尤苏终于明白有孤小楼闹鬼原来是因为这只总在这里小憩的白狐导致的,白狐似乎并不怕他,一边戏耍一边扭过头来看他,可能是见他不理自己,便将珠子踢了过来,同时自己几步跳过来趴在被子边上轻轻地舔着尤苏的下巴。

尤苏抬手温柔地摁了摁白狐的头,随即又在她的脖颈上来回抚摸着,随口感慨道:“你这个小坏狐,因为你我都失业了,装神弄鬼的玩什么《聊斋志异》?要不是被房东赶出来没地方住,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到这里了。”

“要不要把老板老板娘叫回来呢?毕竟他们对我照顾有加,也算有恩。”尤苏低首自言自语着,再抬头却发现白狐已经消失了,他有些怅然若失,但倦意袭来,他便再次睡去。

耳边又有咚咚的敲门声响起,尤苏睁开眼打算站起身却发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压着,他扭头一看,那只白狐正缩成一团趴在自己的后背上睡觉,嘴里还发出轻微的呜呜声。他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白狐的头,白狐两只雪白的耳朵配合着呼扇了两下,好不可爱。温暖的感觉正从尤苏的背部不断散开,取代了一刻钟前消失的阳光,尤苏摸了摸开关想要打开灯却发现怎么摸都摸不到。

“咚咚咚”,尤苏从梦中醒来,抬头在墙上按了下,打开了灯,屋子里并没有白狐的身影。

“咚咚咚”,楼下再次响起了敲门声。

“来了来了。”尤苏下了楼,心里有些纳闷:这么晚又是废弃的店,怎么会来人呢?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白衣女子,清纯动人,看见尤苏便开口道:“先生好,小女子路过宝地不慎迷路,见这里有家酒馆特来求助,敢问可有些干粮能赠予我,如若能借住一宿便更加感激不尽了。”

尤苏皱眉,叹气,将白衣女子邀进来,将桌凳摆好一组让其坐下,道:“其实这家酒馆已经关门很久了,我也只是不得已才来这里偷偷住下,自己只带了一点干粮,如不嫌弃,分你一半。”

说罢,尤苏从旁边的行李中将所有干粮拿出递给了女子,“都给你吧,我怎么也会比你容易些。”

女子接过干粮倒也不吃,歪着头问道:“好好的酒馆怎么说不做就不做了呢?”

尤苏将酒馆闹鬼的事和盘托出,最后不忘感慨道:“多亏了那只小坏狐,酒馆的生意江河日下,开不下去老板老板娘就走了,耗下去只会更穷的吧。贫穷比死亡还要可怕,大概是因为我靠近过死亡而正处于贫穷吧。”

“其实我觉得那只白狐发现了你就不会再来了,你可以把店铺继续做下去,荒废了多可惜。”

尤苏的肚子传来了咕咕的响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从桌子上的干粮里面掏出一块边咬边说道:“我总觉得跟那只白狐会再见面的。酒馆肯定还得开,我明天就去找老板说明这个事。”

尤苏把阁楼的床铺让给了女子,看着她上楼,那婀娜的身姿不禁让他浮想联翩。

第二天,尤苏把老板一家叫回,重新收拾了有孤小楼,老板娘写好了近百张酒馆重新开张的告示让尤苏贴满湘臧村,打算重振旗鼓。

可直到第二天傍晚,也没有一个客人来酒馆吃饭,这时阁楼上又传来了铛铛的声音,老板正要发怒,突然转念一想,笑呵呵地说道:“小尤,记得你说过这只白狐十分乖巧,能不能让她帮个忙?”

“老板,你说。”

“我们换块牌匾,改叫‘有狐小楼’,然后在告示上画上白狐,借此吸引客人,你看怎么样?”

尤苏也来不及思考,只是觉得这样做未尝不可,嘴上夸着“老板才智过人”,便上了阁楼。

尤苏特别喜欢夕阳把阁楼映得金碧辉煌的感觉,偶尔还能看到晚霞,梦幻极了。白狐就蹲坐在地板中间,尤苏招了招手她便跑了过去,尤苏将她抱起,下了楼。

老板见此白狐,颇为震惊,不禁感叹:“好漂亮的一只狐狸。”

白狐被尤苏交给了老板,尤苏拿着新画好的公告上了进了村子,贴满了数条街巷。

再回到店里,已是宾朋满座,正对店门的柜台前放着一个笼子,笼子里关着的正是白狐,她在笼子里不安地走动着,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你凭什么把白狐关起来?”尤苏找到了老板。

“凭什么?凭这是你抓的,凭我当初救了差点在村子角落饿死的你。”

尤苏抓住老板的衣领摇了起来:“那我现在要放了她。”

“不行,生意刚刚好一点,我怎么能放了她呢?这样吧,十天,就十天,十天后我就放了她。”

“希望你说到做到。”尤苏松开了手,继续给客人上菜去了。

入夜,白衣女子再次来访。

尤苏大为不解:“你都消失了两天了,还以为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呢。”

白衣女子的状态不太好,看起来有些疲倦,“哈哈,我根本就没有家。”

“这点我们倒是一样的。”尤苏附和了一句。

“这几天过的还好吧,我看酒馆一切都好起来了?”

想到白狐,尤苏内疚极了,对眼前的女子也没有什么保留,讲述了这两天的事情,不断骂自己不是个东西。

“如果你实在没地方住就住我阁楼吧。”尤苏最后提了一句。

“那你继续睡硬桌子?”女子笑了笑,问道。

尤苏点了点头,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或者我也住阁楼,但你得拿个绳子把我捆好,不然我怕忍不住……”

有狐小楼的声音越来越好,不少人为了一睹白狐的风采甚至从几十里外赶来,而白狐却不太好过,食水不进,消瘦的不像样子。

尤苏几次跪在柜台前道歉,白狐也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尾巴左右地摇动。

每个白天尤苏都在痛苦中煎熬,他觉得自己自私、无能,那些客人不断地挑逗着无精打采的白狐,而到了晚上,善解人意的白衣女子跟他谈天说地,讲述着彼此的过去,倒是让他宽慰了不少,只是奇怪的是每天早晨尤苏起床的时候都见不到女子。

转眼第八天,老板跟老板娘要去参加林员外家的婚礼,所以提早离开了酒馆。尤苏送走最后一波客人的时候又是日落西山之际,他将碗筷收拾好后上了楼,却发现女子不见了,正迟疑间,敲门声再次响起,尤苏开门一看,正是女子,白衣已不见,换上了一席红袍。

“你说过喜欢晚霞出现红艳艳的感觉。”

尤苏签过她的手,店门关好,将白天偷偷藏下的酒肉拿出,放到了桌子上,路过柜台的时候他发现白狐竟然不见了。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一直叫你白衣女子好不礼貌。”

女子笑靥如花,看了看旁边的墙,那里有块没来得及换掉的匾,“就叫我‘有孤’吧。”

有孤也不吃饭,倒了半碗酒,端起抿了一口,咂咂嘴,吐了吐舌头:“这种东西好辣,比你们的食物还让我费解。。”

尤苏终于确信了自己的想法,抬起手摸了摸有孤的头:“有的吃有的喝就不错啦,这样的生活虽然不是我想要的,但是也还可以了,人要知足。”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尤苏望向窗外的树林,“粗茶淡饭,心中有酒。酒不一定是否真的喝了,但心中一定要保持一种微醺的状态。”

“我也想醉。”

尤苏没懂,将有孤的碗倒满酒:“那就多喝点。”

有孤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思住君心品芳华”。

“你说的醉,是想要住在我心里跟我一起喝醉?”尤苏恍然大悟。

有孤笑笑,不住地点头:“尽管觉得不可思议,但就是想要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喜欢上一个人的原因不尽相同,但都是出于孤独。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我的世界里众生无趣显得我太过孤独,要么我觉得你与众不同想要了解你的孤独。我因孤独而喜欢你或因你孤独而爱慕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也许未来不可期,但今朝希望在一起。”

“你这么漂亮,而且乖巧懂事,我当然不会拒绝的。”

有孤的笑脸消失了,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算了,你当我没说,我应该是喝醉了,尤苏,我们不可能的,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尤苏站起身做到了有孤旁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这只小坏狐,怎么告了白还想收回?”

有孤一怔,苦笑道:“原来早就被你认出了啊。喜欢是真喜欢,但我已经用光了我变成人形的次数了,我们狐狸有九条命,可以变为人形九次,每次只有短短几个小时,这是我最后一次以人类的身份见你了。”

尤苏抱起有孤,坏笑道:“喜欢这件事无关性别,无关年龄,也无关物种。”

“你要干吗?”

“当然是趁你还是人类,带你做点人类特有的运动咯?”

有孤涨红了脸,一低头在尤苏的胳膊上咬了一口,留下了两条深深的牙印,冷哼了一声:“你总叫我小坏狐,你呢?”

上了阁楼,一片艳红,天边的云朵跟有孤的脸颊一样令人着迷,这是湘臧村数十年以来最美的一次晚霞,两个人一边欣赏着,一边将地板弄出声响,挥汗如雨……

尤苏醒来的时候有孤又不见了,床边放了张纸条:昨夜,至幸,甚欢。下面还留了一个狐狸的爪子印,尤苏将纸条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淡淡的牛奶香还有胭脂味。

下了楼,发现柜台的箱子不见了,随口问老板道:“老板,还有两天了啊,白狐呢?”

老板漫不经心地回道:“哦,昨天去林员外家他说想要那只白狐,我就卖给他了。本来想问问你的,谁知道你一睡睡到大中午。就一直狐狸嘛,实在不行再买一只不就好了?”

尤苏心里咯噔一声,瞬间便怒不可遏了,他抄起菜刀夹在了老板脖子上:“她如果出了事,我一定杀了你。”

说完后,尤苏带着那把菜刀直奔林员外家中,他扮成林员外家的仆人将白狐带了出来,跑到了村子东面,身后有大队人马追了上来。

尤苏在白狐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很快泪流满面,一狠心,将白狐的一条腿折断,跑入树林将白狐藏好,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小坏狐要听话,就当没认识过。”

白狐的眼角有泪水溢出,看着尤苏朝外面跑去,挣扎了几下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了。

尤苏被判了死刑,执行那天雾蒙蒙的,县令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那天,有孤小楼上空的晚霞真美”。

*谨以此文送给武汉大学被车撞死的小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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