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过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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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郑翡翠脱去红色百褶裙,叹了一声,唉,流行歌曲害死人呐!
当时我们正在玉屏南路356弄47号一间面积不足10平米的朝北单间里,墙上21寸的康佳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则新闻:世界卫生组织医生向世卫报告,在越南河内地区发生了一种极具传染性的疾病。面对她突如其来的感叹,我不置可否地回道,郑翡翠,再不跳舞咱们就老啦!
马河木江曾不止一次问我,丁小年,你就老老实实点告诉我,1997年香港回归的那个晚上,你是不是在海棠镇樟树村国道以北的破烂桌球房里就偷偷摸过郑翡翠的脚踝、头发和耳垂?你承不承认,后来你独自行走江湖,直到今天,你再没见到过这般令你心里比烟花还寂寞的脚踝、头发和耳垂?
马河木江曾不止一次劝我,你看啊丁小年,物理层面的世间,食物的口感和香气,总是要靠温度才能锁定保存。比如薯条,维持在70度的状态,那脆爽,那糯香,才是它该有的样貌和巅峰。一旦冷却,瞬间如同塑料,难以下咽。精神层面也一样,1997年香港回归那个夜晚,郑翡翠决定要来上海闯荡,第一次跟你说分手,情感温度瞬间冷却,一个牵过千万次手,亲密无间的人,仅仅因为三个字:“分手吧”,仅仅隔了普普通通一个夜晚,原本灵肉无间的身体上,任何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角落,再摸就成了耍流氓。这种物理和精神世界的温度潜规则,必定是造物主发明的高科技。你说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马河木江,1997年太遥远了,对于当时的我,一个初中生来说,每周,每天,睡前,一三五想想赵雅芝,二四六想想翁美玲,礼拜天休息,这才叫真理,才叫高科技。
我第一眼看见郑翡翠的时候,她正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站在一棵银杏树下等人,她的唇珠很突出,像一粒石榴。空气很湿,夹杂着灰尘与花粉,银杏树的叶子扑克牌似的随风落下。
我对马河木江说,我从小学画,其实不是想画石膏、静物、风景和裸女,我本来只是想画画音乐,画画风,画画时间,画画味道。我曾经画过无数张郑翡翠的肖像,但没有一张画得像她。后来我们就走散了,我知道了很多原先并不知道的事情,其中有一件是这样的:茜茜公主嫁给了约瑟夫,六年后,就被这位又帅又花的奥地利皇帝感染上了淋病,从此决裂,分道扬镳。若干年后自己那个雄才大略的儿子鲁道夫大公殉情自杀,从此无后。一生只穿黑裙子,打着皮伞,黑扇遮脸。茜茜公主的后半生,不再回维也纳,游历欧洲,推广文化,在一次旅行途中,被一无政府主义者误杀在日内瓦,一刀刺进心脏,死在停泊的船里,最后,很优雅地问了一句:“噢,发生了什么?”这些事情,电影里都没演,电影总在最美的时刻戛然而止。你说,茜茜公主还是那个跳进草丛,跳进小河的茜茜公主吗?
马河木江曾不止一次吼我,丁小年,你别骗自己了!郑翡翠就是你的真理!你的高科技!你的武穆遗书和九阴真经!
二
1999年,在嘉艺美校的军训宿舍里,马河木江从上铺翻身下来,鬼鬼祟祟地掏出一包淡蓝色包装的“骆驼”,问我有没有抽过香烟。我一直忘了问他,他根本就不是维吾尔族,为什么要叫马河木江。
马河木江小时候正经学过科班京戏,会唱极其地道的马连良马派《空城计》,兴起的时候甚至会用吉他代替京胡来伴奏,常常露出陶醉到不要脸的表情。马河木江每次失恋,都会搬来一整箱啤酒拉着我陪他喝,然后在半夜带着醉意站上窗台,从四楼宿舍撒很长的一泡尿到底楼,边撒边撕心裂肺地唱NIRVANA乐队的那首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唱腔里尽是马派的韵味,响彻云霄。
在嘉艺美校的日子里,马河木江常年不出早操,常年穿着一双洗褪了颜色的红色高帮匡威,不爱洗澡,跟人说话的时候,基本不看别人的眼睛,瞳孔特别涣散,所以有很小一部分时间,一些闪念里,我甚至怀疑过他的精神状况是不是出现过问题。
当然,我也时常不自主地陷入无谓的虚妄和质疑中,一个叫马河木江的人在军训时教会我抽烟,在黏稠的岁月里,教会我在当时那个年纪令人怦然心动的三个字:“不插电”。但马河木江却在多年以后消散得无影无踪无边无象,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那时候我们住在嘉艺美校的西二南宿舍,出宿舍门就是足球场,我夜夜绕着圈跑步,800米的跑道,跑得慢一些,能跑八九圈。西二南很小,每间挤八个男生,都是学油画的,白天画一天女人体,晚上隔窗很近还能看见西二北女生宿舍,她们换衣服,有时候拉窗帘,有时候不拉。临近毕业的时候,我们用一种叫做“热得快”的物件烧水着了一场火,差点把宿舍烧掉。由于住宿舍的种种不便和固定熄灯时间,为了夜里也能复习和练画,后来我们决定高考前期干脆搬离宿舍。
这间不足10平米的朝北单间是我跟马河木江一起租下的。典型上海两室半的老公房,分大小两间,当中隔开的过道里有一个很局促的厨房。房东徐老师和他老伴俩人住在朝南的大间。徐老师身患癌症,在小区当夜间保安,常在走道里拉二胡,拉得一手很蹩脚的《二泉映月》。
房子在底楼,徐老师亲自动手把天井的顶封掉了,等于又多出一个套间。徐老师的儿子常年在外打工,偶尔才回家一次,所以天井的这一间一直是空着的,放着他儿子的床以及DVD、电视、书柜等其它一些杂物。我跟马河木江不开火做饭,只是跟徐老师两口子合用大房间隔壁的一个卫生间。
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过郑翡翠了,我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郑翡翠说,我要走了。
去哪?我问。
去法国。
你饿吗?我请你吃麻辣烫吧。
我们会生好几个孩子,再养条大狗。度假的时候会去海边,在那儿租透明的玻璃房子,夕阳照进来的时候会拖起长长的影子,他还会帮我修剪头发,他还会……
要不你看会儿电视吧?
抱我。
嗯?
我要你抱我。
我打开郑翡翠的衣裳纽扣,她的身体发烫,眼睛里充满了雾气。
窗外下起细雨。
我的手机一直关着,放在电视机的旁边,不时因为信号的互相干扰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桌上的CD机里NIRVANA不停地唱着:
My girl,my girl,don’t lie to me.
Tell me where did U sleep last night.
In the pines!in the pines !
Where the sun don’t ever shine.
I would shiver the whole night through.
郑翡翠脱去红色百褶裙,叹了一声,唉,流行歌曲害死人呐!
清晨的玉屏南路,街上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互不交集,井然有序地踏上拥挤的公交车,去往一个又一个目的地。不知道在双层的909路公交车上,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疑惑:这是一个末日的开端,女神厄里斯为了报复,暗中把一只金苹果扔在欢快的人群中间,苹果上写着:“送给最美丽的女人。”这传染性的疾病根本没有办法医治,它只是以一场普通感冒的形式存在着,诅咒和淤青会蔓延开来,人们竟然试图用口罩来隔绝。芭比馒头早餐铺里一屉屉冒着热气的包子、市容环卫车喷洒出来的毫无规则的水花、立在电线上无处觅食的麻雀和福利彩票里跃跃欲试的双色球,它们统统都听到了来自女神厄里斯轻蔑的嘲笑声。所以,我必须像礼花一样在郑翡翠的面前爆炸,这是一个完美的末日。
我喘息着说,郑翡翠,来不及,我真的来不及了。郑翡翠,再不跳舞咱们就老啦!
郑翡翠也跟着喘息,丁小年,吻我,趁下一个冬天没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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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高考前夕,我和马河木江每天都要从玉屏南路356弄47号出发,挤上909路双层公交车,赶去嘉艺美校那间带天窗的画室。每天早上,好些妇女或老头,吃完早饭,然后脱得一丝不挂,拗好造型,在肮脏的背景布前,或站或躺,等着我们去上人体油画写生,天天如此,画了好些不太靠谱的男女模特。
油画侠冯珂在画室里来来回回踱步:我们以前上大学的时候,模特叫我别画太像,会死人的,结果他真的死了。
油画侠冯珂是我们的油画老师,他经常在画室里自言自语,比如他在教我们如何制作颜料的时候:画水果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水果,自己做颜料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颜料。你们在画画的时候会遇到很多错觉,你就是在不断的发现错觉,分析它,然后纠正它。生活中你的眼睛时时刻刻都在欺骗你。
比如他给我们演示如何绷画布、如何使用刮刀和三合调色油的时候:日本有个武士叫宫本武藏,他很厉害的,在严流岛与佐佐木小次郎的那场决斗里,他从附近船家购得船桨,削成四尺有余的长木刀,并将木刀吸饱了水分,击败了小次郎。还有另外一场决斗里,由于一块蒙眼的布帮了他的忙,以至于这场关键的战斗他也胜利了,我要说的就是,千万不要忽视你们的工具。
比如他给我们讲解一些名画的时候:埃贡席勒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美女甘愿做他的人体模特?那是因为埃贡席勒很帅的。
油画侠冯珂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丁小年,你不要老是抠阴影的部分,暗部不要这么亮,你盯着看的时候瞳孔已经放大了!这是你的错觉!
备战高考的阶段,我们这些美术生,既要在文苑楼复习语、数、外、政这些所谓的文化课,还要练习素描和油画写生,我和马河木江每天晚上都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家,带着满身的油污和颜料渍。
深夜洗漱完,我们时常关着灯躺在床上抽烟,幽蓝的夜色里,只有烟头泛出的两点红光,随着手臂送烟的动作一抬一放,一起一落。
马河木江说,有些记忆,就算恢复了也是乱码。男人、女人,当久了都寂寞,女人想想这辈子都没站着嘘嘘过,男人想想这一生都没机会穿丝袜和高跟鞋,突然就寂寞了。
你还会梦见1997年隔着烈日的阳伞下那个湿漉漉的吻吗?你想她吗?算我没问,我知道,你每晚打嗝磨牙说梦话,你想。
要换成是我,该迎风牵起的小手,一个也别放过;该风骚荡起的双桨,一根也别落下。既然命里注定不是郑翡翠了,那么,人生里,云雨刹那和地久天长,对你来说,还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你别看我啊,我他妈就随口说说,我哪儿知道。
我回他说,你这什么烟啊,真难抽。油画侠冯珂让我盯紧你,他说这世上没有一个精神病患者是不吃药的。晚安。
四
一天房东徐老师的太太拿着一盆烧开冒烟的醋来熏我们的屋子,说是来了种致命的流感,治不了,已经死了好些人了。徐太太很胖,身上总是穿一件质地很差的暗色花纹衬衫,走两步就冒汗,她把屋子熏得满是酸酸的醋味,像个巫师,特别郑重其事。
紧接着愚人节,八卦小报出了个消息,张国荣在香港文华酒店顶层坠楼,终年46岁。
那天我醒来的时候,马河木江已经不在了,我看到他的床铺得很整齐,一切似乎都跟昨天没什么异样。我隐隐觉得有点发着低烧。我把娱乐报的整版贴在墙上,抽着徐老师昨天发给我的低焦油“牡丹”。报上张国荣的一张大幅相片应该是演唱会时的情形,哥哥一头长发,留着胡须,手持话筒半侧着头,神情迷离。后来我路过音像店,墙角的电视机里正放着这场演唱会,当时他唱的歌是死后又红了一次的《风继续吹》。
一阵敲门声,门外是三年没见的郑翡翠。
十几年之后,我在家中收到一个来自法国的邮寄包裹,包裹里是一张刻录的DVD。视频里,我和郑翡翠在嘉艺美校的学思西路行走。我们抽一种产自福建泉州叫作“石狮”的烟,蓝烟壳黄滤嘴。我们一路絮絮叨叨走出校门,从桂林路一直走到田林路,走到天亮,也没去成那晚特别想去的乌镇。视频里我不停地抽烟,郑翡翠手里拿着一台松下家用DV摇摇晃晃地拍摄。这是一个蓝色的夜晚,一切都是蓝色的。
我们边走边拍,这些摇摇晃晃,乱七八糟的镜头全部被摄录进DV母带,时隔十几年,看得我头晕。
郑翡翠突然拿起DV盯着我,给了我一个大特写,并自己配旁白道:“今天是2003年4月15日,镜头中的这个男人今天生日,他,18岁啦!”我害羞地用手去遮镜头,郑翡翠不理会,依然死死地盯着我拍,并深情地唱起了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谨代表嘉艺美校采访你一下,今天你18岁了,你终于成年了。请问,你今天从一个男孩升级成为一个男人,心中最大的感慨是什么?”郑翡翠不依不饶。
“呃……我还是一个处男。”
“没问你这个!”
“哦。那我请你吃土家烧饼吧,我身边还有……我数数啊……还有7块钱,够买几个?”
“感想!我问的是感想!你生日了,你成年了,你18了,在你心中,在今天,你就没有什么心潮澎湃的感慨?你就一点儿不欣喜激动?……请问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不能再走在你的左边,我要像夏加尔画里的男主角一样在你的身边起飞。我要在高处看你,然后变成一株紫丁香,刺进你的身体,你的每一次脉搏,都是我花开的声音。我不能再走在你的右边,我马上就要起火,我就是那只在银树上啄金果的火鸟,你的右手将攥着我的羽毛,它会沿着你的溪流灼烧你,划开一道属于你的涟漪。在所有的神明面前,我必须把我18岁的身体裸露于你的18岁的身体,然后狠狠地与你互相击碎,我们会以两摊粉尘的形式接受洗礼,奔跑的马蹄将我们扬起,在烈日下、草从中、花房里,我和你胡乱地交织在一起。郑翡翠,我一时一刻也等不了,天马上要亮了。你能不能不走?你能不能不去法国?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翻看这段录像,我终于知道应该怎么回答郑翡翠。
而此时,在玉屏南路356弄47号这间面积不足10平米的朝北单间里,郑翡翠软在我的怀里,像一场无疾而终的梦。郑翡翠的身体在颤抖,我把她抱得更紧。我在她的额头亲吻了一下,她抬起脸,吻了我的嘴唇。
五
2004年,考进大学美术学院油画系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一家咖啡店打工。有时靠导师的推荐还能接到一些壁画方面的活儿,运气好的话,以此赚来的钱能够付半年的学费。
我打工的那家咖啡店叫做久乡,在上海并不繁华的绍兴路。落地玻璃,高档的深色木地板,奶白色的墙面,复古的吊灯,整墙的书架,店虽然不大却有一种叫人舒心的怀旧氛围。虽然咖啡店比较低调,却也维持着很忠实的一批回头客,大多都是喜欢这里安逸的气氛和很多市面上并不多见的外文原版画册。
一个女人进门坐在靠窗的位置已经很久,正在翻看刚才从书柜上拿下的一本很厚的黄色封皮原版画册,神情专注。推算年纪的话,女人大约三十来岁,穿着入时,一身黑色修身剪裁且材质优良的职业套装让她的皮肤看起来有一种脱俗的白净,翻书间举止大方,桌上摆放着一款当季很流行的高档手机。
或许是看得太过投入,女人迟迟没有要点单的意思。我踱步上前微笑着轻声询问:“请问您是否需要点些什么?”
女人似乎还专心在画册里,爱搭不理似的慢慢抬头看我。这是一张标致的脸孔和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头发随意盘起,裸露出脖颈。女人慵懒地,犹如在打一个哈欠般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要一双……”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忽然又俏皮地冲着我微笑并正经地说:“噢,不好意思。请给我一杯摩卡,不要奶油。”
她手中是一本埃贡席勒的画册,颜色饱和沉稳,印刷精美,雅芬纸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一个一生不羁的画家,三十来岁离世,留下众多画作,主题多为妓女的枯瘦肢体和赤裸少女的胴体,埃贡席勒的用笔细腻却不失奔放,描绘的线条极度神经质,所绘的人物有的气息诡异,有的妖艳动人。
油画侠冯珂曾经说过,埃贡席勒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美女甘愿做他的人体模特?那是因为埃贡席勒很帅的。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笑了。
她叫林白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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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在从上海来杭州的火车上,我和林白鸽相互依偎着。由于时间晚了,我们没能买到座票,所以只好站在离盥洗室很近的一个车厢转角。我举起我那台美能达DX300拍下了车厢镜子中的我们。
“这段时间我什么也不想去想,时常对着镜子哭,顾影自怜,神经衰弱。你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可是我给不了你太多,所以很多时候我也恨自己想你。”林白鸽头靠着玻璃窗,对我说着。
“你觉得这对我不公平。是吗?”我说。
“是。”
林白鸽一直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说他吃饭的时候只顾看手机,从不和她说话。她说他每次挤牙膏都必须从最底部开始挤,一点儿不浪费。她说他做爱的时间很短,根本没有办法使她达到高潮。她说他经常没钱,把她当成提款机。
可是我还是愿意给他,我愿意把他当成一个什么都要的孩子。林白鸽经常抱怨完后会这样说。
我能想象那个男人的样子:金丝边眼镜,很爱干净,脸上却总是发痘。眉毛浓厚,毛孔粗大。笔挺的西装,名贵的表和皮带,与之不相称的微突的肚子。然而这些都只是想象,我从没见过这个男人。他是林白鸽的初恋。
我一把搂紧林白鸽,深情背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哎,如果我能背全篇《长恨歌》,你会不会爱上我?”
“我觉得你在调戏我。”林白鸽用狡猾并且媚态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没有顾及林白鸽的回应及眼神,把她抱得死死的,贴着她的耳朵,默默地,一字一句,深情地把这首诗背完。火车开得飞快,车窗外的风景掠过林白鸽的眼帘,远处不时传来几道闪电。林白鸽的心跳沉重,铿锵有力,手心冒出细绵的汗丝。我一度怀疑在某个时间缝隙里,车窗外是不是花草丛生,蝶荧乱舞,远方雷电交加处是不是曾有鬼神出没。
后来我们都没说话,靠着车门。
“跟我说说你吧。”过了很久林白鸽突然发问。
我正在看车窗外的风景,看见田地,看见羊,看见灰哑哑的天和光秃秃的电线杆子。我回过头对她说,我觉得自己除了画画其他什么都不会干,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做些什么。我不想毕业,我不想离开学校,但愿我可以靠卖画赚点钱养活自己,那样最好。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1997年香港回归那个夜晚,似乎也没有那么特别。
海棠镇樟树村国道以北的破烂桌球房里只剩下三三两两的人,柜台上的收音机里播报着三峡水库一线水位移民搬迁的近况,满屋子的烟味,满地的瓜果壳与喧嚣吵闹后的静寂。
那晚我正在收拾行李,因为过阵子就要去嘉艺美校参加一次美术考前集训。郑翡翠来找我,她说晚上不睡了行吗?我说好啊,反正也兴奋得睡不着。
我们踱出家门来到桌球房。老板说这就准备关门睡了,把那三两人也赶了出来,那些人便怏怏地走了。郑翡翠却走上前去,在老板身边悄声说了几句话,老板便不大情愿地把我俩迎了进去。郑翡翠在帐台拿了些铜板,坐上那台“97版拳皇”的游戏机,看着我,拍拍旁边的凳子让我跟她挑一局。
我竟一局也没胜过郑翡翠。
郑翡翠沉默了很久,然后一字一句地跟我说,那天她看见了火烧云,那云层特别像一张笑脸,她盯着云层喊了一声:哎!她的手就没了颜色,她又喊:哎!她的脚就没了颜色,那云层将她包裹了起来,熔化和稀释着她的颜色,她不停地喊,她的呼喊令这场景变成一场欢宴,她喊得越大声,那云层就越浓烈,直到郑翡翠变成了黑白色。她说,丁小年,我没办法成为你的人。我忘不掉。
那晚我跟郑翡翠还去了一个地方,那是个什么地方我实在无从记起。只晓得周围全都是土坡与杂草。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印象中只有小镇蓝色清幽的路灯投射下我俩的影子和冰凉如死寂的小镇湖水。冬夜,空旷的地方,微微泛蓝的幽暗路灯。我们不停地走路,走了两年,路的尽头是1999年。
我穿着平时最喜欢的那件暗绿色的毛线衫,脖子上围着一条深蓝色的围巾。郑翡翠可能有些跟不上我的步伐,走起路来显得有些急促。她的头发跟她的深咖啡色上衣一样,有些脏乱,衬得她脖子上的花色格子围巾分外醒目。没有刮风,却有一股寒意穿透整个身体。郑翡翠不停地看我,我并不自知地一个劲往前走。
我不时地缩缩脖子,的确很冷。她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衣袖示意我停下。转身站到我跟前,帮我重新把围巾系好。郑翡翠帮我系围巾的动作非常缓慢,莫如说是认真,更莫如说是一丝不苟。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一个女人的身体。我的手穿过郑翡翠那一头油光水滑的长发,这一头秀发在我的脖颈,指间,不停的摩挲。
我仿佛听见这一头长发在对我说着:就让我肮脏的身子陈横在溪涧,溪水没至耳垂,冲刷着我的全身,水里有阳光的味道,还有鱼。小鱼轻舔我,为我吃掉毛孔里的污泥。它们可以来回穿梭在我的颈窝,指间和肚脐。我感觉自己正在腐烂。
郑翡翠对我说:“水注定会消失在水中。”
我对郑翡翠说:“我想抱着你跳进岩浆活活烧死,那样你便永远都不会再忘记我了。”
“傻孩子。”
后来有三年的时间里,我都找不到郑翡翠。我花了200块钱从商贩手里买下了一部二手的索尼爱立信翻盖手机,我每天都疯狂地拨打郑翡翠的电话。
1999年,我特别想与这个世界取得联系。
我特别想问问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七
在杭州的望江楼酒店,我冲了个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脸上有没刮干净的胡碴,感到有点疲倦。我擦干身子走出卫生间,林白鸽上身穿着新换的白色内衣,下面换上了一条她去泰国旅游时带回来的蚕丝裙子,正开着窗抽烟,她像是在看雨景。突然她转过身对着我微笑:“刚才,我看见你的左眼里有一朵莲花。”
林白鸽提着裙子慢慢地跨上窗框,站上窗台。她转过身,背对着窗外的风景,风景里的天空时阴时雨。林白鸽手扶着窗栏冲着我笑,我也笑。
林白鸽突然大声地说:“如果我想嫁给你了,怎么办?”身后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被风吹得紧紧地贴在她的脸颊。
“那我就删光电脑里所有的毛片,和你结婚。”我也笑着冲她喊。
“哈哈。”林白鸽大笑着,一脸的兴奋。林白鸽笑得那么欢畅,我从未见她如此地开心,这开心像是被高速镜头放大夸张过一般。
林白鸽开始哼起歌,我静静听着,好像是邓丽君的《南海姑娘》。过了许久,她收起笑容,哀怨地看着我:“我美吗?”
“听实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实话,快说。”林白鸽迫不及待。
“你美得让我愿意把所有毛片里的女主角都换成你。”
“那假话呢?”
“我觉得我可以离开你。”我认真地说道。
我想上前扶林白鸽下来。可她突然手一松,向后仰去,显得那么漫不经心。我没能抓住林白鸽的手,眼看着她从十四层的高楼坠下,眼看着她的那条蚕丝裙子慢慢被染成红色。
我一阵颤栗,浑身是汗从噩梦中惊醒。抬头望着天花板,长出了一口气。我转过身看着熟睡中的林白鸽,这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竟然有着孩童一般的皮肤,睡觉的时候呼吸均匀,不时轻微地眨动着睫毛。
我打开窗,雨已经停了,天空星星点点。空气中有点冷。想起刚才那个噩梦,我心有余悸。
林白鸽被我的动静吵醒。
我抬头问林白鸽:“你饿吗?”
林白鸽猛点头:“我想吃飞碟炒面。”
我和林白鸽走在傍晚杭州市的街头。雨后的街头飘扬着一股清新的味道,混着夜市和杂货铺的味道。我充满爱意地抚摸了一下她白皙的勃颈,顺势把她揽入怀里。她也带着满身的香气顺从地勾起我的腰,我们就像一对爱侣般游走在街头。
时间风一般吹过窗台,我们依然相信爱情。
“没有了你,世界就少了一种明亮的颜色,就像少了橘色。”
婚礼那晚,林白鸽穿着婚纱,手里挽着的那个男人戴金丝边眼镜,脸上有青春痘。他的眉毛浓厚,毛孔粗大,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名贵的表和皮带,还有与之不相称的微突的肚子。他是林白鸽的初恋。
然而我迎来的回答依然是:“傻孩子。”
八
女神厄里斯的那只金苹果正在发挥作用,诅咒和淤青正在蔓延开来。我蜷缩在房东徐老师那张破旧不堪的灰色沙发里,感觉自己正在发烧。阳光晃眼。我闭起眼睛,眼前通红一片,泛着橙色的光。倦意由这光而来,它像一股老妖的诬术一般让我晕旋起来,又好像有人在轻轻拍我的后背,可脑袋却肿胀得不行,感觉有什么尖状的硬物要将我的中枢神经顶穿。意识已经全然不受控制,口腔里的黏液弄得我异常难受,我却根本无法站起来将它吐掉。徐老师打了120,把我送进了医院。
我问医生,我是不是得非典了?
医生说,放轻松,不是所有发烧都是非典。来,嘴巴张开,说啊……
啊……医生,马河木江到底去了哪里啊?
再啊!
啊……医生,我口袋里有一张用美能达DX300拍下了的照片,那是在上海去往杭州的火车车厢镜子中的我和林白鸽,我现在寄给她还来得及吗?
再啊!
啊……医生,郑翡翠死了,死在法国。你说,茜茜公主还是那个跳进草丛,跳进小河的茜茜公主吗?
上压110,下压80,血压正常,扁桃腺有点炎症,出诊室门左转,付费,做个血常规化验。
出了医院大门,我一时分不清到底应该坐几路公交车才能回到玉屏南路356弄47号。突然一阵铃声响起,是马河木江的号码,我接起电话:喂,喂……马河木江,你他妈去哪儿啦?……什么?……你这儿信号好像不好,听不见啊!喂……喂……
信号不好,我只能在电话里听到自己的回声:喂……喂……
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三个十几岁的少年,球鞋背心,形容腼腆。其中一个对另外两个说:“你要拖慢自己的发育,尽可能地保护她。”
然后,他们拐进胶州路新开的一家餐馆:柳青青饭店。
春风吹过往事,迎面而来的感觉有点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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