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院记事
1.
‘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
一只白色的飞鸟从我头顶飞过,遥遥扎进云里。看着它在天空翱翔的轻盈身影,我想它的生命一定没有丝毫负担。
可惜我是人,不能是一只鸟,我想着环视周围。这片大操场上阳光灿烂,几十个穿着统一蓝白条的人快乐的各行其事。他们迥异的个性,被周围穿着白大褂的人细心呵护着,或窃窃私语,或嘴上呼喊着四处奔跑,看上去那么无忧无虑。可他们的双脚依旧被死死的黏在地上,连操场边只有三点七米高的铁丝网都飞不出去。
这就是人,即使表面无忧无虑也始终摆脱不了自己的重量——来自内心秘密的重量。
这里是铜陵市第三人民医院,人们总亲切地称呼它,第三精神病医院。
我,是这里的病人。
我的病症是只能对人说实话,有时甚至连内心独白都无法隐藏。
“‘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你看过米兰昆德拉的书?”
对身边的搭讪我并不想理会,可我的身体却不受控制的回答道:“李医生,我是个疯子,并不是个文盲。”
你看,这就是我的病症。大部分精神病医生都认为,疯狂往往来自对自身某段经历的逃避。它们或是无法挽回的遗憾,或是无法承载的愧疚,化作连患者自己都无法面对的秘密,在他内心扎根,病变,成为精神上的癌症。
我能无比坦然的面对自己的一切,可我依然是个疯子,这就是我在所有医生眼中最棘手的地方。在我身边这位刚入职就兼任我主治医生的年轻人显然已经知道这一点,所以接话的语气仍旧平和。
“现在即使是博士生,如果课表里没有文学相关的课,也不一定读过这本书。”
“有文凭不代表不是文盲。”
“我觉得阅读只是兴趣,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
“只读喜欢的书叫做兴趣,有些书是为了让人睁开眼去活着才读的。”
“你的意思是,读书是为了活得明白?”
我们还要这样尬聊多久?这个生瓜蛋子的话术就像闲聊,完全没有章法可言。瞧瞧问的都是什么傻问题,我真的不想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读书如果不是为了活的更明白,那文盲为什么是贬义词?读书、拿证、挣钱和不读书、不拿证、挣钱,有本质的区别吗?你想和我这个疯子,谈展开这种社会学层面的探讨?
我想着忽然一愣?然后侧过头看向李医生。
入眼的是一张清冷但泛着微笑的脸,他虽然嘴角微挑,但细长的凤眼却瞪大了一圈,显得有些错愕。
好吧,看来我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他似乎在调整心态,于是我获得了片刻的安宁。其实我并不是个很有攻击性的人,李医生也并不让我讨厌,只是在医院的这两个月我已经烦透了医生们各种方式的问东问西。“你在干什么?”“我是朵向日葵,我正在开花。”“这么巧,我也是向日葵啊!”“你少骗我,你是向日葵为什么能说话?”每天看着身边这种笑话,在想想自己的遭遇,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们可以为了需要迎合任何谎言,但本质上他们只相信自己。
“既然你只能说实话,那你为什么会说你能看见那个?”漫长的沉默后,李医生终于再次开了口。
“看见那个?你是说看见鬼?”
“对?你为什么要说你看见了鬼?”
为什么?我抬起头,用手挡着看了看太阳。阳光比初时向西偏了一多半手掌的距离。坐在操场正中的椅子上,在深秋时节会获得更多来自阳光的温暖。每个与我相处几次的医生,都会问出这个问题。而如我这般不会说谎的人,当然不会给出第二种回答。
“因为我真的能看见她。”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回答。
之后我们又陷入沉默,直到刺耳的铃声响起。操场上响起护工们的呼喝声,刚才飞翔的人收回翅膀,向日葵闭拢了花瓣。我站起身,如所有人一样顺从的向病栋走去。走到阳光的边沿,我犹豫了一下,回过头看向操场。那个生瓜蛋子还坐在我刚才坐的地方,仰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2.
距离上次谈话已经过去快两周的时间。李医生这个面冷心热的家伙,在这段时间里找过我几次。不过,他和其他处心积虑想与我建立信任的医生不同,似乎对我提到的那个“她”更感兴趣。只是最终他也没能如愿了解到关于“她”一星半点。这件事情上,其实我比他更加无奈。因为对于“她”,我也是一无所知。
我记得她第一次出现是在四个月前。那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再睁眼,便从包围着我的医护人员间隙,看到了站在病房角落里的“她”。肌肤白皙的她赤裸着双脚,淡黄色的裙摆如在水中般飘舞着,垂在两边的黑发堪堪挡住她血迹斑斑的锁骨,向上是一张苍白悲伤没有血色的脸。她外表秀美、干净、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逻辑上这并不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刺激,但我每当看到她那双悲伤的眼睛,内心就会涌出难以抑制的恐惧,以致后来好几次我差点去抠自己的眼睛。对一个毫无印象的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恐惧,我能和谁去说理呢?
想着我停下脚步,敲了敲面前的房门。今天是我入院第二季度的首次单独约见。前几天宋院长在我病房门口摔了病历夹,看来对我毫无进展的治疗,已经让他快压不住火了。我敲门的手还没放下,李医生便从里面打开了门。
3.
“进来吧。”他说着便转身回到屋内。
我看着屋里黑漆漆的环境,脚步踌躇着始终无法迈过门前那道明与暗的界限。自“她”出现的这四个月里,我对“她”有这几点了解。
一、她不会出现在光线直射的环境下。
二、空间宽裕的情况下,她始终和我保持着三米以上距离。
三、即使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依旧能无比清晰的出现在我眼前。
于是我尽量避免待在全黑的环境下,如果避无可避,就绝对不进小于十平米的房间。
就这么犹豫了半分钟,屋内传出“啪”的一声轻响,有微弱的光透了出来。见有光了,我心中稍定,才犹犹豫豫地挪进房间。
屋内一道投影的光束射在墙上,光就是从那发出来的。李医生见我探头探脑的样子,在投影边语带笑意的开了口。
“不用紧张,来这坐。”
这个生瓜蛋子那种或许是嘲笑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我扫了眼四周,“她”一如往常静静站在几米外的角落里,眼带悲伤的望着我。我慌忙把头低下。刚刚只一错眼的功夫,那种恐惧感差点就让我夺门而逃。
“能,能透点光?”这种时候,我想大多数人都不会考虑是否丢脸的问题。李医生也没多嘴,转身便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顷刻间外面的阳光射了进来,落在屋中央的那把熟悉的椅子上。我逃命也似的窜过去坐下,额头满是冷汗。
眼前的投影在墙上印着苍白的光,我几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响。我有个预感,今天似乎会发生些什么让我始料不及的事情。
“我先告诉你两条消息。由于你的病症过于奇特,医院已经决定后天把你转院去省四院继续治疗。而我也已经在一周前递交了辞职信,今晚我就会离开这里。所以今天,我们算是道别。”
李医生在我身边坐下,慢慢抬起拿着遥控器的右手。
“作为饯别礼物吧。我想给你说一个我最近才听说的故事。”
随着他的话语,墙上出现了一张照片。看见那照片我愣住了,因为那是我进大学第一天在校门前的照片。而李医生也在我身边语调平和的说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内向腼腆的男孩带着对青春的向往,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活。可惜大学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美好。他的成绩出色,但对人际关系的处理却惨不忍睹。四年的时间,他连一个真正谈得来的朋友都没有,每天只是上课、吃饭、复习、睡觉,就像校园里一缕透明的幽魂。可即使是这样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也有个秘密。那就是他悄悄爱上了高一届的某位学姐。
每个属于大学时光的故事,都少不了几段或明或暗的恋情。可这个幽魂一样的男孩,却没有那么多可以惦念的东西。他内敛却单纯,对待爱情即使是暗恋也无比专注。对他来说,这个女孩就是他大学里唯一的色彩。可惜他的勇气全都用在暗恋上,但对于爱情来说,未曾交集,就只能在无声无息中熄灭。
他大三的最后一天,那个女孩悄无声息的从他生活里消失了。秘密就像心上的伤口。每一次被窥探,就像揭开伤疤,无论窥探的人是旁人还是自己。后来的日子里,男孩深刻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他无法向别人一样,用其他的事情分散对女孩的想念。无数“如果那时…”之类的念头,从这个秘密里萌生出来,变成了无尽的遗憾,日夜烧灼着他的心。
就这样他艰难的度过了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光,浑浑噩噩的回到家乡,进了父母托关系安排的政府事业岗位。就在他行尸走肉般走进毫无生气的新生活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跟他同一天入职的另一个新人,居然就是那个消失了一年的女孩。这个瞬间,男孩觉得这仿佛就是命运降下的奇迹。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绝望中的转机更让人激动的事情吗?
没有。
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竟然没有立刻抓紧这个奇迹,而是又一次继续起他的暗恋。这一次暗恋长达六年,女孩再一次离开了他。但这一次的离开,命运在没有给他留下选择的机会。
就在五个月前的一天夜里,那个女孩从男孩正在加班的办公楼上跳了下去。这时男孩正坐在窗前,女孩下落的身影从他眼前划过。他看到了女孩悲伤的眼睛,知道自己爱着这个女孩的秘密,随着这坠落再也无法对应该知晓的那个人坦白。这个秘密,成了永远刺进他灵魂的悔恨。
人是所有动物里思想最活跃,情感最丰富的一种。他们的所有本能都可以化作精神需要的方式来变现,比如繁衍化作爱,饥饿化作贪婪。但也正因为思想的过于活跃,人的精神就会变得极度脆弱。
为了疏解这个不能说的秘密给自己带来的负担,男孩给自己编织了无数的谎言。这些谎言互相交织着,和男孩心底对女孩十年的迷恋对抗、碰撞,终于在某一天,男孩崩溃了。他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彻底忘记了那个女孩。
但这样就结束了吗?不,男孩对这个女孩的爱实在太过深刻。或许理智层面的意识中已经没有了对那个女孩的记忆,但他的眼睛,那双十年来时时刻刻寻找着女孩的眼睛却从未忘记她,所以…
“别说了!”我打断了李医生的话,用颤抖的腿缓缓站了起来。
投影在墙上的照片,已经换成了一段视频。那是单位最后一次组织郊游时,我借酒壮胆用手机拍下的。画面上,她正在树下看一本书。阳光斜斜落在她的身上,为她的侧脸描出淡淡金边。一阵风,让她的发丝舞动着也化成了丝丝缕缕的金色光华,仿佛下一秒她就会融化在这因她而温柔的阳光里。
“嗨,你…在拍我?”她抬头看见了我,微微惊讶后,被太阳晒得泛起粉红的脸上泛起了笑意。“拍我看书吗?”
“啊?呃,嗯!”
“你也喜欢看书吗?”
“也算不上喜欢,我只会看我感兴趣的书。”
“那你对哪种书感兴趣?”
“你喜欢的…”
“什么?”
“我是说你喜欢的这本,我就挺喜欢。”
女孩闻言笑的更开心了。她向镜头扬了扬手里的书,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你喜欢哪一段?”
“那你喜欢哪一段?”
“切,没风度。那这样,我翻到我喜欢的部分,你来猜怎么样?”
“好!”
我看着画面里的女孩,向前伸出手,眼泪让她的样子渐渐模糊。我就这样站在画面中的她面前,缓缓开口;一个微弱的声音轻轻落在我的肩头,在我耳边合道:“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但在历代的爱情诗中,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完全缺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只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害怕,怕连默默留在你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如果,我早点告诉你,我喜欢你。如果我始终站在你身边,告诉你,我要一直一直爱着你。如果我拉住你!如果我拉住你…”
是啊,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心中真正的秘密是你掉出窗外的那一刻,我就在离你不过三米远的地方。我看着你眼睛的时候,并不是我面对警察时所说的楼下窗口,而是你最后对我露出的那个悲伤的微笑。
4.
一周后医院门外,我从李医生的手里接过行李。
“没想到我居然比你这个骗子更早离开这里。”
“毕竟我不像你,能单凭一次坦白就‘出院’。”
“你们这些成天打探别人秘密的人,心里藏的东西,估计能让你在这待一辈子。”
“你别出门就说风凉话啊!要说秘密,那可是正常人的标配。”
“是啊,每个正常人的人心里,都少不了一个秘密。”
“那你呢?现在算个正常人吗?”
我看了看满脸促狭的李医生,只是神秘一笑并没有回答。
在回家的车上,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周围那久违的城市景色,想象着这片灯红酒绿里有着多少秘密。
至于我心中都否也有了新的秘密?
我看了眼坐在副驾的女孩。我依旧能看到鬼算不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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