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凌霄阁(叶圣陶杯全国一等奖作品)
乙未之秋,八月既望,客寓江左,断肠虺隤,徒陟高堂别厦,残照当楼,望苍茫白宇,银盘入罍;叹周望素娥,惄嗟出喉。
卷牍寘枕侧,沽酒酙案头。想当年,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苛捐杂税,摽掠堆垒,虽不能食,父母孔迩;而今形影相吊之际,不禁对月把酒,迷蒙飘渺,竟作三人与宴,推杯换盏,不胜觥筹,千觞未尽,酒酣,颓然昏聩,忽乘奔御风,飘然而至,海客所之,具见于前,烟涛微茫,薄暮暝暝。
少焉,夕阳尽而余晖藏,鸟雀憩而走兽归。天逾酋将昏,树翳燕犹鸣。梅兰竹菊,昂然齐放;桃荷桂兰,百芳同香。阡陌连埂,鸡犬相闻,沟渠错落,巉岩整致,岩上苗莠,和风悄掠,参差披拂,未有仙风道魄之所觉,见者无非虎豹犀象、獐狍麋鹿之属,鸾凤和鸣,百兽率舞,更无蜂争蝶闹,春花淍残,雨打霜摧,登时零落,深山穷谷,一任沉埋之说。
缘山行,斫荆取道,渐闻有鸣佩萦耳,若即若离,寻声往,百二十步,杂然而前陈者翠蔓也,蒙络摇缀,拨隙凝神而视之,有一泉如丝如缕飘忽若浮云,或现或隐,水尤清冽,鱼虾悉聚而欢。
岸汀有叟犬坐于前,孰视之,盖一猕猴也。周身不挂一丝,欣然就坐,执竿悬丝一枚,间或回竿,复加以饵,半晌,未有上钩者也。
余甚异之,乃近于前,但见其钩直而无倒刺,登时惊疑,问之,则曰:“吾食小友,何如?”余以为笑料,对曰:“不以回钩之诈,如何得鱼而烹?”猕猴不觉怔怔然,以为怪矣。余亦自是半晌无语,悻悻远去,却道是齐公武侯之流。
逾半山,但见烟斜雾横,袅袅扶摇,道是齐天同色,上出穹宵,不见绝顶,下临天地,吞吐黄尘,有百尺危楼、飘渺登天之感。有诗为证: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 。。。。。。
近之,为仙云所萦,有羽化之感。门微掩,上有楹联一副,上联曰:岫纳天地悠悠精华,下联曰:穴藏日月绵绵光辉 。横批:钟灵毓秀 。 门楣有匾,上刻鎏金小篆,曰:凌霄阁。塔势崔嵬,当不负其名也,以为太虚幻境、蜃楼海市,其中自是天庖盛馔,玉液佳醪,仙乐和鸣;雕槛之内,绣闼之前,金罍兕觥,交错开怀。所居者无非振振公族、月姊花仙之流。思虑之间,及上阶两步,倏然有门僮欲出,见余乃大惊,遽疾阖牑。
半晌功夫,方径去,忽而户扉洞开,但见有素衣乌发者,御祥云绝尘而出。孰视之,方额广仪,清雅脱俗,一如空谷幽兰之态,心下甚异。思忖间,便闻道:“不知何方圣士,光临敝舍,有甚高干?” 自是支吾片刻,无从应答,低声曰:“不知何以至此,敢问兹谓何地?”仙姑哑然失笑,谓左右曰:“原来是凡夫俗子!” 方欲反身入室,忽闻内传高声语:“唤尔入!”声似洪钟,中气回荡,有山呼海啸之势。
仙姑登时色变,朗声对曰:“喏!”遂让与入门殿,以为兹事体大。座中席无高低左右,余甚异之,乃寻僻处就坐。
堂中座上有银须老生,颓然侧卧,目似微暝,意狎甚。见余,乃正襟,要与饮宴。座中尽是山肴野蔌,酿泉之浆,入腹,则有周身爽朗之感。客套寒暄之言自不必说。老叟自言本是天宫文曲星君之后,因抗敕令,贬至凡间,虽有几分仙骨,能驱飂飂长风,然不得去此岛半步,故于玆筑高台,颐养天年。
老叟笑曰:“老夫久居鸾台,凡尘亦是走过一遭,但见人神百态,尽是内外异也。或口蜜腹剑,或尔虞我诈,或结党营私,或君臣相忌,不可胜计。徒以谦谦君子衣冠饰其表,而豺狼虺蜴之心翳其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主主仆仆,尊卑贵贱,皆有三六九等之分。余尝求上古圣人之说,幸而此岛寥无人迹,遂以“仁义”教化,天地灵气倾注。故飞禽走兽、龟甲鳞虫皆通人性,相依为伴,不必衣食,亦无老病。夫之相与,皆以小友相称。雪莲生于红药之蕊,豹犬伏诸牛马之背,更无君臣主仆之别。以子之见,何如?”老叟面见矜色,陶然不已。
余沉吟须臾,喟然叹曰:“噫,若世间岂有如此之事,长幼卑尊,咸无分别,人畜各尽其道,则当万事之幸矣。然恕小子直言,予观夫瀛洲之胜状,花鸟虫鱼,相与齐乐,皆因上仙之教化,且天地之气附诸万物以灵,万物皆具仙灵而可长生,不必衣食,故而无相争之因缘也;而人世之事,生老病死,往复不已,彭祖亦有西去之日,故探其渊薮,无非衣食之争。今有粟百石,千万人分之,皆欲多得以谋远矣,故尔虞我诈、鹬蚌相争之事,无以免也。而况倘无进取之心,行老庄之道,曳尾于泥涂之中,与世无争,则世道之进何由?”
仙叟半晌缄默,嗟叹不已,乃长吁:“吾本欲教化于物,不想终其一世,竟反为物所蔽,悲哉!”拂袖间,乃化作白光径去。
轰然之间,琼楼崩坍,恍而一怔,方知乃南柯一梦,瞭槛杆之外,水天一色,微漪荡漾。望别家院落,笙歌燕舞,通宵欢怡。叹长空之中,一轮孤月,晦明圆缺,云何晷刻难差,孰能使皓魄常盈,偏生得常向别时圆。斯矣,世道之无常,谁与沉浮。溯千载,此事古难全。
小友,既为衣食相争,何不趁此佳节,且寘执念,天南海北,共赏兹婵娟。
编辑作者:小隐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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