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房
胡月悦陪同事去参加了一场楼房开盘会,着实被吓到了。
一个巨大的体育馆,密密麻麻都是人。到正式开售的时候,人们像疯了一样,不管楼层不管朝向,先抢了再说。
“便宜啊!周边房价都两万朝上,这个一万八,今天现场买还打九五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抢到房的同事美滋滋地说。
胡月悦看在眼里,也动了买房的心思。她今年二十六,差不多也该结婚了。买了房还要装修,紧着点三十岁前生了孩子,一切就完美了。
她开始留意起楼盘广告,也跟着同事去转了转,多少心里有了点底。
“单位附近是黄金地段,房价太高。我觉得城东高新区不错,每平方便宜了三千。虽说偏了点,可离地铁口近,交通挺方便。实在不行,以后咱们还可以买辆车。”
她倚在男友于凯乐的怀里,憧憬了一下美好未来,歪着头问,“你说怎么样?”
“好。”于凯乐看着电视中直播的足球赛,有些心不在焉。
胡月悦不满意,翻身爬起来扳过他的脸强调,“买房!钱!”
于凯乐的眼睛使劲瞄向电视机,随口哄她:“好好,多少钱?”
钱的事胡月悦早就仔细算过。她看中了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总价大概一百五十三万,最低首付四十五万。
工作三年,她租房外加吃用开销有点大,手上积蓄不到十万。于凯乐的钱都让他妈收走了,应该会多一些,就算十二万吧。剩余的,就只能靠家里资助了。
她斟酌再三,小心翼翼开口:“除了你那些积蓄,你家能不能再出十万?”
一提到家里的事,于凯乐终于回过神来,表情有点为难:“我的积蓄应该没问题,可另外那十万……”
对这样的反应,胡月悦其实心里也早预料得到。不是于家没钱,而是手握财政大权的于妈妈,压根就不喜欢她。
于凯乐和她是大学同学,武汉大学,名校。在校的时候,她年年都得奖学金,比于凯乐还上进。可惜毕业以后,她为了爱情跟着来到B市,人生地不熟,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就进了一家中型企业做助理。
而于凯乐呢,家里给找了关系,进了个事业单位,工作清闲,收入也不错。
第一次去于家拜访,胡月悦很紧张。于凯乐安慰她,说爸妈都很随和,一定会喜欢她。
可她还是不自在,于爸爸还热情地招呼她吃菜,于妈妈冷漠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尽管于凯乐极力否认,但有一回说漏了嘴,胡月悦才知道于妈妈嫌弃自己。只因为她是从外地来的,她觉得很好笑。
于妈妈原话是这么说的:“这种外地小姑娘,又有个弟弟,家里肯定是重男轻女的。以后保不准不但要我们出一大笔彩礼,还要贴她弟弟,你想想看,无底洞咧!”
她不知道,其实胡月悦的父母都是在广州做小生意的,家境也算殷实。家中虽然还有个弟弟,但根本不需要她操心,父母也已经明确表态。今后女儿出嫁,该出的钱一分不少。
可这些对于已经形成偏见的于妈妈来说,又有什么用?在她眼里,儿子捧上了铁饭碗,人也长得端正,完全配得起条件更好的本地姑娘。
她偷偷去过本市著名的相亲角,条件一摆出来,就被一群家长围住了。一个说女儿留学回来,企业高管,年收入超过二十万。另一个说女儿温柔漂亮,公务员,可以顾家。她挑花了眼,抄了一些信息,乐颠颠带回来给儿子看。
于凯乐一听就炸了,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还去相亲?不干!母子俩大吵一架,于凯乐当天就搬到胡月悦的出租房去了。
儿子走后,于妈妈如坐针毡。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激烈反抗过她的儿子不见了,于妈妈把这一切都怪到了胡月悦的头上,看她越发不顺眼。
可姜毕竟是老的辣,她很快意识到,太过强硬的态度只会把儿子越推越远。就换了种策略,整天只嘘寒问暖,表达一下思念之情,还主动认错,递了个台阶过去。
那间房子是跟人合租的,于凯乐在里面住得不太自在。加上胡月悦也时不时在一边劝,他就顺水推舟回去了。
于妈妈果然只口不提让他相亲的事,但也不提胡月悦,就当没这个人。于凯乐想着暂时这样太平无事也好,慢慢地日子久了,爸妈自然能看到月悦的好,到时就能接受了。
胡月悦也是这么想的,不是有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不怕捂不热他们的心。
她学广州人炖汤,照着菜谱试了又试,让于凯乐带回家去。听说于爸爸爱小酌几口,逢年过节就买些好酒,还特意去了高档的百货商店,挑了名牌护肤品、钱包,一同送去。
于爸爸是老好人,挺喜欢她,于妈妈就很淡,嘴上说着太客气不用破费了,心里实在是不稀罕的。
她私底下跟于爸爸抱怨:“会炖汤有什么用?我们这也不兴这个。还有,你少喝点,不然那些酒我全给送了!”
至于她自己收到的那些东西,早就丢到角落里了,免得看到就糟心。
开始胡月悦还不知道,于凯乐只跟她说爸妈很喜欢。可后来再送汤去,他也烦了说不用了,她才明白,一腔热情全白花了。
当一个人不喜欢你的时候,做什么都是没用的。她想明白了也就冷了下来,客客气气维持点面子情,反正以后结婚也是跟于凯乐单过,碍不着什么事,她想得挺开。
所以这回买房子,她说什么也得让于凯乐去试试。房子定了,所有的事就成了大半。
“要不你去试试?就十万,马上就能拿下首付买到房子,我们就有家了。”她摇着于凯乐的胳膊撒娇。于凯乐被“家”这个字振奋了,“行行行,我去。”
等消息的日子里,胡月悦也没闲着,兴高采烈打电话,向爸妈求助十万。他们一口答应,当天就打到了她的账上。
挂电话前,妈妈问了一句:“你们俩准备什么时候领证?”
她愣了愣,“还没呢!”
“都要买房子了,这婚总求过了吧?要不要我们出面跟亲家谈一谈?”她赶紧拦着,“不用不用,等房子买了再说。”然后挂了电话。
于凯乐确实没求过婚,可有什么关系?从大学到现在,在一起算来也有六年了,这不是水到渠成的事吗?她吁了一口气,决定把这些抛到脑后。
于凯乐是两手空空来的。胡月悦看了看他的脸色:“没借到?”他点点头。
尽管做了最坏的打算,胡月悦还是掩不住失望。沉默了一会,她心中来回盘算,咬牙又问:“那你的积蓄呢?”
于凯乐磨磨蹭蹭掏出一张卡。胡月悦有点高兴,她想过了,若是只缺了那十万,就咬牙再去问爸妈拿点。哪怕打借条也行,房子总还是买得下的。
“里面有多少?”她顺口问道。
于凯乐支吾了半天,吞吞吐吐说:“……五,五万。”
胡月悦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多少?五万?”他点点头。
胡月悦“啪”地把卡拍在桌上,努力按捺住心里的愤怒,“于凯乐同学,你一年到手八九万,吃住都在家里,不抽烟不喝酒。手机两年没换,请问钱都去哪儿了?!”
于凯乐把头一缩,“我,我妈把家里的钱都借给二叔家买房子去了。他们家拆迁,想买个大的……”
胡月悦脸色越来越差,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二叔家想买个大房子,我们却连个小房子都买不上!”胡月悦越想越生气,“而且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是存心的啊?”
于凯乐一听也不乐意了:“胡月悦你别过分!我二叔从小就待我好,借点钱怎么了?再说也是赶巧了,哪儿针对你了?”两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于妈妈见儿子怏怏回来了,也不点破,照常嘘寒问暖。
这几年,于凯乐夹在母亲和女友之间左右为难。如今对比之下,更觉得胡月悦蛮不讲理,好几天都没去找她,下了班就乖乖回家。
于妈妈心里乐开了花,二叔买房是真,她借钱却是假。一听说两人要买房子,她第一反应就是要糟。若是成了,结婚几乎是板上钉钉,万万不可以。
于是她急中生智,谎称钱都被借走了。然后掏出儿子的工资卡,说她那还有最后一点私房钱可以打到卡上,于凯乐果然信以为真。
她心里乐悠悠地盘算,再过一阵等儿子心思淡了,就让他相亲去。上回那个在法院工作的就不错,父母也是政府机关的,一看就是知书达理,也不知道相到了没有,要赶紧问问去。
胡月悦生了好几天闷气,等她终于打起精神来,原本看中的房子又涨了好几万。
尽管有些不舍得,她还是决定再去找找有没有更合适的房子,或者面积再小一点,七十平米左右,价格会便宜不少。
已是六月底,太阳也开始毒辣。她这段时间跑了不少地方,怎么也看不中,又热又渴,站在树荫下从包里掏出瓶子喝水。
才喝了几口,忽然看见前面的咖啡店里坐着两个人。高的那个有点眼熟,再仔细一看,是于凯乐,和对面的女人谈笑风生。
她的心一下子凉了,这才几天!她烦躁地把瓶子扔到垃圾桶里,坐上公交回到出租房,蒙在枕头里痛哭了一场。
过几天,于凯乐联系她,发现所有方式都被她拉黑,慌了神亲自找到出租房。
胡月悦把他关在门外,他压着声音在门口辩解:“那是我爸朋友的女儿,吃了饭喝了会咖啡就送回家了,就那么一次,真的!”
胡月悦将信将疑,怀疑是于妈妈捣的鬼。可于凯乐在门口求饶,她也狠不下心来说断。
“就那么一次,下回谁的女儿也不许去!”于凯乐忙不迭地答应了。
买房的事两人再也没提起,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胡月悦有时候有些迷茫,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明年就是所谓的“七年之痒”了,她和于凯乐还能不能携手度过这道关?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唯一踏实的是,她终于自己买了一套不足50平米的二手房。尽管老旧,但足以让她在难过的时候,有个心安的地方疗伤。
一座城池。
远近的灯光闪闪烁烁,模糊不清的街景,沉浸在一片雾气里。清晨的凉意轻轻拂过脸颊,眉上沾染几滴水汽。尽管最大可能地埋在围巾里,却还是遮掩不住或明或暗的缝隙,身子仍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双手紧紧插在口袋里,却还是冻得僵硬。
陌生的十字路口,找不到方向,稀疏的人流匆匆而过,没人为这个看上去有些无助的身影停留。那些转瞬便移走的目光,没有感情地忽略了这个人眼里的渴望。
宋霖缓慢地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不太灵活的手指关节,加上此刻显得尤为娇小的口袋,让他费了些时间才拿出手机。迟钝地输入目的地,加载条缓慢地前进着,同宋霖不断呼出的热气一同消耗着他的耐心。
106路公交车,直达松亭小学,途经15站。
从远处渐渐接近的公交车,车灯在这薄雾里散发着的光有些迷幻,宋霖险些以为还是在那个城市。
车上人很少,稀稀拉拉地填充着冰冷的座位。宋霖头靠着车窗,看着沿街的陌生风景,刚刚开门的水果店、晨跑的老人、上班的精英,都好似熟悉,却又陌生无比。
松亭小学此刻仍旧沉浸在寒假的清冷氛围,宋霖就那样站在门口发起了呆。看着这座有些陈旧的小学,脑子里回想起之前共事的姜老师说的话:“呀,宋老师,你疯了?放着学校这么好的福利不要,申请调去那种小城市的破小学,说不定过几年那里就要拆掉了。”
拖着小小的行李箱,走进这个在照片里见过的小学,似乎一切都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即使是从他人嘴里听说过的那些情节,此刻也像是自己经历了一般真切。
宿舍虽然破旧,却很干净,床褥早已准备好,宋霖随意地躺在床上,看着有些发霉的天花板,慢慢有了睡意。十二个小时的火车,宋霖一直没闭眼,或许是期待,或许是失望。
沉沉地睡了一觉,没有梦的打扰。最近的宋霖,时常会做一整夜的梦,梦里只有几个破碎的场景,并不完整。往往总是在醒来的时刻,只记得一面镜子,和一个自己。
终于找回了精神,此刻有些兴奋,就着这股新鲜劲儿,宋霖逛起了校园。
没有吵闹的小孩,寒冬的校园只有常年驻守的松树,还在散发着生机。
升旗台前那片小小的地方空荡荡的,宋霖想起某人说过曾经在这里表演过。站在这片曾经的观众席,宋霖好像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开始慢慢动弹,稚嫩的舞技,使劲儿耍帅的骄傲脸,一脸得意地看着台下众人。小眼因为抑制不住的笑意而眯成了一条缝,宋霖“切”了一声,依旧是一脸嫌弃。
走过教学楼,宋霖抬起头,某人曾经说经常有小女生从窗口探出头来观望他,小小的眼神里写满了向往。宋霖总是忍不住狂吐槽某人没来由的自信,看着某人高耸的颧骨,摇头感叹这人的厚脸皮。
已经是黄昏,暗黄的光泽洒落在寂静的校园,像是蒙上一层薄纱。
肚子开始咕噜作响,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了,宋霖走出学校,开始寻找那个听说过的餐馆。
小小的空间里,店主忙碌地呈递着菜单。宋霖看都没看就点了炸酱面,因为某人推荐过,如果来了这儿一定要吃这个。
不吃不饿,一吃才发觉自己早已饿到不行,接连吃了好几碗才终于罢休。
宋霖揉揉鼓胀的肚子,拿起纸巾擦拭嘴边的酱汁,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某人的脸,狼吞虎咽后带着满嘴酱汁,背起书包便往学校赶的仓惶模样。
回到宿舍才想起手机,一顿翻找才在换下的外套口袋里找到,早已没电了。
充上电,开机,宋霖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像是期待着谁的讯息。
不轻不重的震动,宋霖心头有些什么放下的感觉,打开屏幕,发讯息的是李昇。
“没电了么?提示已关机,到了吧?给我回个电话。”
反应有些迟钝的来电提醒,此时才传来消息:您有15个未接来电,来电者李昇。
始终没有按下拨通键,宋霖没有勇气听他的声音,毕竟是自己,选择逃离。
最终,还是打算回条短信,想说的话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迟迟不肯落下的手指,僵持在空气里,数分钟后,不过是一个“嗯”字,点了发送。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都显得尤为漫长,宋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是自己选择切断这些联系,如今却似乎还有些不甘心。
从萍水相逢,到成为彼此不可或缺的好友,这一路走得太过顺畅,以至于宋霖不知何时就跨过了那道线。
开始,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名字是李昇,有了想去的地方,也一定是第一个拨通李昇的电话约他。知道了新的笑话,也会不分时间地点手舞足蹈地讲给他听。只要他能笑得前仰后翻,或者只要嘴角稍稍弯起露出好看的微笑,就可以。
一切都蒙在友情的面纱下,美好得像是初升的太阳,朦胧却又真切地温暖着。
大概是不论隔多远,都能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看见他挥着的右手。
大概是为李昇擦去嘴边残渍时,手指在颤抖,留恋着细腻的触感。
大概是李昇不小心撞入自己怀里时,每一处相触的地方都灼热滚烫。
大概是睡在同一个房间的深夜,李昇的心跳与呼吸格外清晰。
萌生的小苗就那样朝着不可估计的方向延伸着,快要成为苍天大树,宋霖却不知道这棵大树,会成为二人的乘凉之地,还是他与李昇之间遮住前路的障碍。
宋霖终于发现,自己也许是喜欢上了自己的好朋友。
但这样未免太卑鄙,顶着友情的皮,怀着那些李昇也许会觉得恶心的小心思。
那不如就远离。
于是就有了宋霖悄悄申请,调动到李昇曾读过的小学任教,李昇只道是缘分,却不知宋霖的用意。
刺耳的铃声打破了宋霖的遐想,熟悉到如同镌刻在脑海里的名字,响了三声后才接起。据说要是在响三声的时候接起,这辈子都不会错过这个人的电话。
对于男性来说,稍显纤细却不失力量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响起。
“宋霖呀。”
宋霖的那些伪装,在这三个字面前全数瓦解。
不自觉间应了一声,带了些哭腔,宋霖自己也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这么娘们儿了?
李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并没有听出宋霖的不寻常。
“你在那边还好吗,都安置好了吧?我在这边好无聊啊,早上起床看见推送的新电影,拿起手机就想打给你,叫你出来一起看。打了好多遍,都是关机,直到第十遍我才想起你已经走了啊。”
宋霖咬紧嘴唇,不想让李昇感觉到自己的情绪。
这边是长久的沉默,李昇在那边有些疑惑,“宋霖,在听么?”
“嗯。”宋霖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
“是不是很累?累就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等你休息好了我再打给你。”
李昇没有挂掉电话,而是等着宋霖,宋霖却只是僵硬着把手机依旧放在耳边。寂静的空气通过电流传送到彼方,二人一同陷进无言里。
李昇总是让宋霖挂电话,因为他不喜欢那份被挂掉电话的失落感,所以也不想让宋霖体会。
定了定神,宋霖挂掉了电话。
瘫倒在床上,不知道该想些什么,脑海里只剩下李昇喊的那句“宋霖呀”。
猛然坐起身,因为太过迅速而有些头晕目眩,像是无意间李昇离自己太近,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时一样。
李昇是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上到“你女朋友跟别人跑了”,下到“你牙上沾了菜”,从来都是一个直进直出的性格。而宋霖不一样,宋霖就像一只乌龟,开心时便伸出柔软身体同你玩乐,难过了便缩回去,把一切憋在心里,情绪便会在胃酸里化成虚无消失。
简单收拾了东西就到了深夜,时间就是这样,在不经意间像是加速前进,直到哪天突然停下脚步,才发现错过了许多情节。
异地第一夜,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第二天起床时,宋霖看着镜子里浓重的黑眼圈,觉得自己大概要准备安眠药了。
把自己埋入繁杂的事务里,停不下的脚步,收不回的手,绷住无法放松的神经,这让宋霖反而觉得有些喘息的机会,意外的轻松。
忙碌间一天就这样过完了,宋霖回到宿舍时,远远看见门口有一个身影,很熟悉。
已经漆黑的天空,零零碎碎的灯光,照亮周遭的小小范围。偶尔有蚊虫在灯下盘旋飞翔,小小的影子落在地上,微小,却真实存在。
宋霖站得很远,看不分明。
他似乎有些焦躁,倚在门上的身影,时不时微微移动着,却始终没有望向宋霖这边。
忐忑不安地走向那个身影,宋霖心底的声音,快要突破嗓子眼不可抑制地迸发,狠狠咬紧嘴唇才能提醒自己清醒。
每一步都很缓慢,慢到宋霖觉得自己还停留在原地。
为什么出现在这儿,要说些什么?
那个身影始终背对这方,宋霖走得很轻,悄无声息,以至于那个身影,终于回过头来时,被扎实地吓了一跳。
“哦,是你呀,吓我一跳。”
李昇表情纠结,抚着胸口的委屈模样,让宋霖觉得很好笑,便自然地笑出声来。
“你还笑,干吗这么吓人?”
“我哪有吓人,是你没注意到我而已。”
“哎呀就是你吓人,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今天见了校长和学校里的老师们,办了些手续,就忙到了现在。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我,呃,对了,你还没有逛过这儿吧?”李昇有些欲言又止。
“没有啊,还没时间。”
“啊,我是想告诉你,这里有一家店的石锅鱼很好吃,你一定要去尝尝。还有,你喜欢去书城,但一定不要去三楼那些,你想买纪念品的话,去城南的小金铺,能买到物美价廉的。”
李昇一口气吐了一长串话,听得宋霖有些没头没脑。
“这些我都知道,事先上网查了,到时候拿着手机打开地图就能找到。”
李昇突然有些沉默,片刻后深呼吸,颇有些阴阳怪气,“宋霖,地图会告诉你石锅鱼店在哪里,却不会告诉你千万别点中辣或重辣,因为你不能吃辣只能吃微辣,小心得口腔溃疡。
“地图会告诉你去书城的路,但是不会告诉你三楼坑人的店多。地图会告诉你小金铺的具体位置,却不会告诉你,我和那儿的老板是旧交,你可以用更便宜的价格买到你想要的东西。”李昇说完这段话突然背过身去,宋霖有些呆愣,傻傻看着他的后背。
瘦弱的身子,跟自己几乎持平的身高,真的很想抱一抱呢。
宋霖自嘲般摇了摇头。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婆婆妈妈的,不是你风格啊。”
“昨天打游戏没有你的助攻,输了一把又一把,都被对面的小学生嘲笑了呢。一个人去我们常去的餐厅吃饭,却反常的没有食欲,还被新来的服务员误会我是失恋了,安慰了我好久,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楼下的小白还是不亲我,你不在它都不愿意在距我半米范围内停留,那个小没良心的,也不记得是谁每次给它带吃的。”
“呀,李昇,你该不会就因为这些小事连夜赶过来吧?”宋霖的嗓子有些颤抖,他想要逃,李昇这样说,真的很容易让他信以为真啊,停下来吧,李昇。
宋霖在心里哀求着,别把我变得太可怜。
你给我一滴水,我会在心里为你蓄起一个湖。水面你的倒影斑斓,湖畔我的身影孤单。
李昇却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头顶的毛看起来有些俏皮,宋霖此刻却很想将它抚平。
“有很多时候,我总觉得你小子靠谱却又不靠谱,想对你说的很多,却又担心你不愿意听,所以总是憋了又憋,到最后自己都忘了想要说些什么……老姜告诉我,你来这里是为了躲我。”李昇难得正经。
宋霖却只觉得难堪,就好像自己卑劣的心思,被揭开被晾晒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无所遁形。
“胡说什么?别听他瞎说,我躲你干吗?”宋霖不自然地看着别处。
“我昨天无聊,去找老姜玩儿,他看我心不在焉的,就调侃我丢了媳妇儿。”
宋霖听到“媳妇儿”三个字,只觉得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一下。
“我仔细想了想,确实跟丢了媳妇儿似的。”李昇说得坦荡,就像说自己饿了一样天经地义。
宋霖却汗湿了后背。
片刻后,李昇重新直视宋霖,“宋霖,地图会告诉你,你我的城市相距多少公里,却不会告诉你,”李昇伸出自己的右手,“不会告诉你,你离我的世界只有十公分。”宋霖垂下眼看着李昇的右手,距离自己的右手,只有大约十公分。
如果时间会静止,那它大概在宋霖这里停滞了好一会儿,直到一声狗叫传来。
宋霖有些惊讶,久久没有做出回应,也不愿意看他。
指节分明的手指朝向自己伸展着,厚实的手心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温暖的光泽。
家乡,地处浙东沿海。家乡人讲到“吃”,用的是一个古音“喫”字(音:chi)。
喫饭、喫茶、喫酒、喫面、喫糕、喫麦饼、喫麻糍、喫糕干肧……一个个“喫”字在充盈的口水里浸泡得异常柔韧,然后以最强度从舌头上弹出。
在乡间,人们见面会顺口问上一句“饭吃了吗”或者是“到我家里来吃饭”。这是他们打招呼的一种习惯,切不可当真回答。一般来说,见面问你饭吃了没,或说请你吃饭,是一句不可当真的世故。
除了打招呼,乡人们还喜欢用吃来回忆过往,这使得往事变得更有口感和味觉。正像他们用“吃公家饭”代指当工人或当干部,用“吃猪肉”代指生产队里某次杀猪,用“上次吃酒”来代指邻家的某次“嫁囡”或“娶新妇”。
他们爱谈吃,喜欢一群人聚在一起谈吃。但谈着谈着,往往会变成一种不着调的夸张和吹嘘。比如某人说他能吃下五碗豆腐生,接下去这边马上就会有人宣布:我能吃下八碗豆腐生!当然,后面还有更强的,说自己能吃下十碗豆腐生。然后有人不信,决定当场去街上叫来卖豆腐生的担子打赌……
说到吃,乡间一定会有几个能吃得“千箩万担”的人物,而我的大舅公就是其中的一个。大舅公“人山一攀一撩”①,是生产队里掌管“犁后稍”②的人物(“犁后稍”,就是犁,一种耕地农具)。掌管“犁后稍”就是把犁,挣的工分要比一般社员都高,当时的犁田不仅是个体力活,还是个技术活,耕牛在前边走,人在后面一边扶犁,一手还要扯牛绳,扯完牛绳有时还要去抽上一鞭子。
大舅公食量惊人。农忙时节,别人中午送饭来,不过是“饭箩头”③里的一碗饭和一点菜蔬,而大舅公是叫家里直接用“拗斗”④盛饭送到田横头。那时一拗斗的饭都够四口之家吃一天了。
在父亲的讲述里,有关大舅公“吃”的故事是发生在正月的一次拜岁⑤里。
那时,乡下正月亲眷间拜岁,一般都会派家里孩子前往。从初三、初四开始,乡间的道路上到处都是一群群、一队队拜岁的人。其中以孩子居多,五颜六色的孩子们穿着新衣,拿着根甘蔗,提个“粗纸包头”⑥,在路上相互追跑打闹,笑声不断。
在欢闹的孩子中间,有一个身姿伟岸的男子走过。他肩杠两株甘蔗,甘蔗上吊了个粗纸包头,像古代得胜的将士一样把敌人的首级挂在枪尖上,作为邀功请赏的凭据。那男子就是大舅公,他正走在去往我祖母家的路上。
每年正月的拜岁大舅公都是亲自来的。我的祖母,也就是他的妹妹,知道自己这个兄弟饭量大,每次都会烧上一大盆的面招待他,丰富的配料再加上一大捧米面,叠倒成山⑦。
那时父亲只有五六岁大,就坐在楼梯上看着大舅公吃,因为之前祖母告诉过他:“这么一大盆面,你娘舅是吃不完的,剩下的全给你吃。”因为那时乡间有个规矩,拜岁吃面之前要拿个小碗,多少夹掉一些,或吃到最后剩一点给孩子们。
但大舅公吃着吃着就忘了这规矩,当他把盆底最后一口面,夹到嘴里后,在楼梯上看的父亲“哇”的一声就哭了:“娘啊,娘舅把面吃完了!”在外甥的哭声里,大舅公手足无措,望着桌上那只空盆子,只能一脸尴尬地枯坐在那里。
而在乡人的回忆里,有关大舅公“吃”的事迹,则出现在那次著名的“吃猪肉”比赛里。
这场比赛发生在“吃食堂”那年。家乡人通常记不住公元哪一年,但对具体的历史事件记得非常牢。“吃食堂”也是他们对“大跃进”时代的俗称和代指。
一日,生产队一位同样食量很大的社员对大舅公说,他一顿能吃下五斤猪肉。大舅公不信,断言他不能,但自己能。并为此争执起来。有干部提议两人进行吃猪肉比赛,于是马上就有热心人出来当裁判,提出比赛规则。有人则机警地提出,要防止参赛者作弊,比如防止他们把肥肉熬成猪油渣吃,如此等等。
这种全民狂欢的热闹,总是在离食堂吃饭还早的时候出现。于是一场吃猪肉比赛开始了。猪肉是整大块“清水白煮”而成,肥多瘦少。最后的比赛结果是以大舅公吃下五斤猪肉而胜利告终。另外一人,当吃到三斤多时,就吐了,再也吃不下去了。
其实,乡间“吃食堂”维持的时间很短。刚开始有集体和从社员家里收集起来的粮食、蔬菜、肉类,可放开肚皮吃。但没吃多久,危机就来了,粮食就快吃光了。别说吃菜,就连烧火的柴也快没了。于是食堂只能提供稀粥了。粥是“薄汤粥”,加了很多水,晃动着,薄得能够照出人影。很快食堂就办不下去,解散了,大家还是要各回自家吃。
吃食堂之后,紧接着就是三年困难时期,每个社员家的米缸都空空如也,饿得不行,就去园里捡些番薯藤梗或芋头叶煮了充饥。此时,整个世界的喜怒哀乐顷刻消失干净,剩下的就是对食物的渴望。
祖母对这三年的记忆,就是稀糠老糍⑧、番薯藤梗、野菜,果腹充饥。听祖母说,在全家最艰难的时候,是祖父从箱底拿出50块钱,渡海去大陈岛买回一小袋番薯丝,才让全家度过了生死难关。
很难想象大舅公一家是如何挨过这三年的,他自己这么大的食量,身边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听祖母说,三年困难时期过后,大舅公的肚头小了,身材也变化很大,由一个精壮的大蛮男子变成了干瘪瘪的中年人。
而在我少年时的印象里,大舅公已是个精瘦的高个老头,看见他时,我怎么也不会把他跟能一口气吃下五斤猪肉的人联系起来。现在大舅公已归于道山,他那些关于“吃”的陈年往事,也渐渐被人遗忘。
备注:
①人山一攀一撩:一个充满动感的乡间俚语。意思是身材与山一样高,够着他需攀援,再加向上撩。乡间通常用这个俚语来形容身材高大魁梧的人。
②犁后稍:就是犁,一种耕地农具。
③饭箩头:以前乡间用于盛放食物的篾制提篮,有盖。
④拗斗:拗斗是乡间一种木制容器。斗口直径约30公分,底直径约25公分;高约25公分。拗斗口上,一头有一个柄供手抓握。
⑤拜岁:拜年。
⑥粗纸包头:乡间正月去亲戚家拜年,都要带这种“包头”。它是一种用边长为30公分的正方形粗纸(稻草纸)包成的“斧头形状”纸包,所以有时也叫“斧头包”。有钱的在里面包桂圆干、荔枝干;没钱的包松树菩代替。“包头”在亲戚间流转,一般不拆开。
⑦叠倒成山:乡间俚语。形容东西很多、很满,堆叠起来像山一样高。
⑧稀糠老糍:一种用米糠捏成的团子,在困难时期一度成为乡人们的主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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