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进颇不思上进,一品将军府混了十几年也才只是贴身奴仆。

保住饭碗的,却是那身玄乎的本事。长安城数百万户人家,谁家酒价低,谁家心思恶,谁家权势大,谁家姑娘俊,他像亲眼所见,能一一道来。可门路也神了,足不出户,似乎也不愿听下人的饭后闲话。

就这样活在深闺的人得名“柳百通”,府里人多少把他当人物敬重,只因他伺候的那位金主。

据说金主极不简单,渐渐活成了长安城里男子的忌讳。

金主是一品镇军侯的独女,镇军侯戎马半生,叱咤疆场为圣上打下大片江山,老来只得一女,圣上念其劳苦功高,其女出生便封了赐号的郡主。

贵族千金,家世不俗,提亲的人却寥寥可数。金主芳龄双十,空耗数年婚嫁佳期。

她有疤,生在左脸。

这道疤打娘胎就有了,婴儿嗷嗷坠地的那刻,半边脸像被炼狱之火烙过,紫黑骇人,皮肉也微微翻卷着。接生婆当时手抖,险些将女婴摔地。

怪物!

怪物急哭了爹娘,吓跑了童伴。怪物渐渐被孤立得没了主意,大喊,大哭,大闹,小声呢喃,终归默然。

众人嫌她扭曲,极难伺候,奴仆不再贴身,一尺一尺与她挪开距离。

柳百通这个异数,贴身做得尽职尽责,除了沐浴更衣,金主都要他跟着。好的一律分他,好话一律讲给他听。

金主常让他走在自己左侧,平步相视,那道疤的每种丑陋都被看的清清楚楚,它暴露得坦坦荡荡,他看得也大大方方。偶尔柳百通会笑,无关怜悯,无关冷嘲。

他的身形很像挺秀的绿柳,平平无奇的眉眼有时在月下多了柳叶的纤润,遥望会错觉有细风的随和。贴近去看,粗褐麻衣,面如稷米,一介劳苦的凡夫俗子。

金主瞧着这张完好的皮相出了神,没由头地来了一句:“这一届的接生婆素质不行啊。”

柳百通:“好端端地怎么往那方面想了?铺垫的六百字主仆暧昧,你一开口就没了。”

金主:“你不是个百事通吗?还记得本姑娘的出场方式吗?”

柳百通:“你打算抱怨出生时险些被接生婆摔地上?”

金主:“将门之女,哪怕说些闲话,也称得上‘纯粹理性批判’,你懂什么?当初那个接生婆,职业操守的确不够格。”

什么也不懂的柳百通谦虚道:“愿闻其详。”

金主:“一个接生婆,过手的婴儿不说过千也能破百,这上百个婴儿中,总得有几个带着胎记吧。何况是将军府请的接生婆,想必挑的也是最见过世面的那种,什么奇形怪状的胎记没见过,不也是稳稳当当接生了吗?本姑娘的胎记是狰狞了些,但接生婆却要摔我,这对得起她见过的那些世面吗!”

柳百通:“这你可就错怪人了,那时心理素质最过硬的接生婆,无人敢请。”

金主凑近去问:“一品镇军侯也有请不起人的时候?”

柳百通:“非也,新帝廉政,官家行事不敢铺张,也不兴攀比,次一等的,反倒最受推崇。镇军侯哪次拂过皇上的意?”

金主怏怏道:“当年可真不比现在,吃穿用度低人一等,也能享受得心安理得。”

顿了一会儿,继而开口:“你呢?衣服挺旧,求我赏一套锦衣,没准就答应了。”

柳百通:“在下庸人相貌,锦衣也盖不住一身土气,受之有愧。”说完觉察到金主那道疤在月光下有些阴晴不定,只好改口:“恳求主子赏一套锦衣,奴才这只老麻雀,想借着这锦衣,飞上枝头做凤凰。”

那道疤只阴不晴了,金主狠狠咬牙:

“柳!百!通!”

那晚,金主特意向绣娘讨要了剪子,一把抢走几乎快要成型的长袍,剪了个稀巴烂。

那晚,金主又添了一句命令:再绣一套,花纹要有一只麻雀,叼着一根孔雀羽毛,要俗,要艳,要树上长满刺。

这一绣,耗去了金主半个月的用度。

柳百通也遭了几位绣娘的白眼。

莫名其妙。

2

金主睡金窝,麻雀睡麻雀窝,枝头凤凰,不栖梧桐,睡尚书府。

人中龙凤,贵公子也。

贵公子何许人也?

长安城第一人也。

尚书只是三品官,风头却胜王侯将相无数,尚书府几乎被吹捧成了童话。

贵公子住在里面。

茶前饭后,民间常年置顶的谈资,是他。

说尚书夫人一天换一回府里的女仆,姑娘们不收工钱,只为能被他瞧上一眼。

说尚书谢绝上门拜访的年轻权贵,怕往屋里一站,风头被削去了风光只见人头,有折颜面。

说公子待人温和,礼数周全。骑术震天下,礼乐惊中华。天人之姿,神人之行。

金主何曾见过这般浮夸的人设,生了拜见的心思,这次,她不想带上柳百通了,他会被比下去的……

毕竟锦衣还没做好呢。

3

日上三竿,东行半里,至尚书府。

“站住!来者何人?”骚扰贵公子的名门千金,门差见一个拦一个准,尤其要拦住丑到让人心悸发作的千金。

金主不恼反笑,“本姑娘,今年取代了贵公子……”还没说完,门差就凶狠呵斥:

“口出狂言!凭你也敢对贵公子不敬!”说罢还亮出了腰间的武器。

似乎对冷兵器的寒光免疫的金主继续补充:

“成为被民间置顶的话题。”置顶二字,特意加重。

的确,镇军侯年初向圣上请愿,赏得一句口谕:“若见(赐号)郡主,以礼待之。”要是真恼,让人三拜九叩,也落不下话柄。

话题轻松上榜,扶云直上,继而霸榜。

“不开门的话,你们想先揖让一炷香呢?还是接着行跪半个时辰呢?”外头日光亮得耀眼,檐下疤痕黑得深沉。

门差即刻把长安城男子的忌讳和金主对上了号,想起了未婚权贵被口谕支配的恐惧,打开了门。

“恭迎郡主。”

恍然间,门差的身影缩成了芝麻大小,朱门泄出几丝亮光,光源像是腰间裹着珠玉的流苏,又像是戴在左手的玛瑙扳指。

无巧不成书,小门差乖乖,把门儿打开,亮出武器就不开,贵公子出来。

贵公子当日正欲出门,不幸看到了金主那道疤,既不惊慌,也不退避,反而望着她的眼恍惚了片刻,知晓来意,领她进屋。

金主一路步伐有些乱。

那一眼的落差,像错开了时空,本不相识的两人,竟露出熟悉的善意。

见过?

她从未那么开心过。

贵公子陪她下棋,她便连赢数局。累了她想听曲,他便奏琴,悠悠和着浅浅的调。饿了她想果腹,他亲自从厨房端来茶点。

贵公子看她落子时一脸欣喜,看她跟着曲子打着拍子,看她嘴角留下糕粒,谈花草之道,讲志怪传说,声音极尽温柔。

从头至尾没在意那道疤。

天至暮色,贵公子从盒中取出木簪,抹下细屑,作告别礼。一路上金主都忘不掉那份来自右手的温热,面红耳赤,心惊不已。

金主回府,柳百通恭候多时,转身备了汤水,盈盈笑意融入夜色。

睡前她难得给柳百通倒茶,茶雾模糊那道疤,化开煞意,熏出柔和。

“我今天……”

柳百通突然打断:“去了尚书府。你走的是左道,换鞋时抖落不少灰尘,不走半里路是没有那么重的泥灰的。”

“还有……”

此人不依不饶:“尚书府的公子盛情招待,他对那道逼退无数提亲者的疤视若无睹,你印象……应当颇佳。”

被两次打断,金主手中的茶杯砰然放下。

“放肆!”

“小姐,恼羞成怒也不能掩盖,这段姻缘,实不般配。”柳百通看着她另一只手握着那根木簪,绞紧衣袖,面色绯红。

火上浇油加了一句:

“这门亲,求不得。”

一道重重的关门声,柳百通被赶出了屋。

金主甚是委屈。

癞蛤蟆吃天鹅肉,心比天高又何妨?

凭什么癞蛤蟆就该被群嘲?白天鹅就该被追捧?生而丑陋,选美权利就该被剥离吗?

癞蛤蟆心里,何尝不觉得那一口天鹅肉,鲜美可口,当今绝配!

顶尖的美人,也许能弥补她顶尖的丑陋。

这年代郎才女貌已经过时了,当道的,是门当户对。

金主将木簪别在早已散开的头发上,睡了。

4

柳百通看出金主已经不正常了。

金主平常脸色冷得冰封万里,这几日,头一次怅然若失。她破天荒买了一把能装入袖子的小铜镜,时不时往镜子里瞧一瞧,摸着那道不平的疤,继而一声短叹。

她雇来几位画师,只许让他们画出自己的右脸,空出的一半临摹右脸,补出对称的肖像。

没有那道疤,该有多好啊!

画中人那张脸明丽动人,盯久了,眉宇间生出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气。

是她,又不是她,一切是画师笔下的错觉。

这种错觉让她怀疑自己精神失常,送走了画师,暗地里,那些错觉和火折子葬送在一起。

二十年来,金主头一次正视那颗雀跃而小心翼翼的少女心,想戴上一副面具。

这张脸贵公子从不觉得污了眼,但她不想让贵公子被身边的人指指点点,评判这份选择有多掉价。

柳百通主动揽了定制面具的活。

十天后,长安城要价最狠的易容大师收到了将军府送来的索赔信,听说是一品镇军侯独女亲自写就,证据就是大师寄送过去的盒子。

金主拆开封条的那一刻,盒子里躺着碎成了三截的树脂面具。

5

这树脂面具不比瓷器,押送时稍有颠簸就磕成碎片,易容大师也验过货,封条在开启前也完好无损,却无端碎了。

未启先碎,是再常见不过的凶兆。

柳百通上门交涉,关于金主的不利揣测被压了下去,有人探过易容大师的口风,只得了那么一句话:

取材难免沾些血气,子不语,怪力乱神。

全责在他。

但凡懂些易容术皮毛的人,却不愿接下金主这门生意了,行内人总有些忌讳。

剩下一些现成的,金主只能从猪皮质地的屠夫脸,小贩脸,马夫脸中选。

她深切感受到业界对女性的歧视。

风波过后,金主作出幡然醒悟的样子,不仅将小铜镜投进了后院池塘,还一把拉过最近受着冷落的柳百通唠起了家常:

“我特意打听过,在本姑娘出生之前,府里是不种柳树的,你猜猜这其中的由头。”

柳百通:“镇君侯祖籍在江南一带,莫非那边有以植柳以庆子嗣的习俗?”

“原以为你是个百事通呢。”金主转身看了一眼后院那一排越过墙檐下的垂柳,正儿八经地科普:

“家父当时以为我这脸上的疤是误入了魔障,恶鬼缠身所致,又信了柳条驱鬼那套说法,不忍心鞭打婴儿,请来了几个术士,熬了几回柳叶捣成的汁水,作法,在米糊中混进一些喂给我吃。后来来了个高僧,建议家父种些柳树给女婴镇镇魂,如今已经长那么高了。”

“真是一副好肠胃。你没成为一个只吃素食的主儿,怪可惜的。”柳百通不仅对这番遭遇同情不起来,还不忘插科打诨。

“这世上哪有郡主只吃素食的道理?将门出虎女,你要逼那老虎吃草吗?”金主捍卫着食肉者的尊严。

柳百通心想,果然是没养过猫的大家千金啊,不知道老虎和猫一样,吃草来治消化不良,口上却回应:

“郡主句句在理,吃肉英明。”

金主被这突如其来的恭维给震住了,只好换个话题:

“我这几天见到了比我还丑的人。”说出口时,她脸上带着将苦难推开的庆幸和解脱,说完又换上一副自我唾弃的冷嘲脸。

这次换柳百通被震住了。

“前日做了一个梦,自己变成了一个小男童,看见一个缩着身子躺地上的男子,自己手中莫名多出了一瓢水,还主动将那名男子翻过身来,被他吓着了。那人脸色像土一样,两颊还能看出几根深绿色的脉络,越瞧越像个妖怪,我把那瓢水泼在他脸上就逃走了。”

柳百通:“……”说半天像真见到了似的。

金主却不知何时手里多出了一支木簪出来,埋下头将木簪越攥越紧,鼓足了勇气说:

“这场梦在暗示我,还是郎才女貌比较登对,我可不想在别人的梦里被泼一脸水。”

她正色道:“今日,本郡主要亲临一回尚书府。”

6

无论是放过还是求人放过,都是需要时间的。

金主就因为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光明正大成了尚书府的常客。府里那些不收工钱的女仆纷纷意识到苗头不对,痛苦的相互转告。

这事儿一发不可收拾地轰动了。

民间谈资置顶的第一第二的人物,搅上了,有要实现生命的大和谐的势头。

不可置信,不可理喻。

贵公子被下药了?

被巫蛊之术诅咒了?

亦或是迫不得已,妥协权贵?

猜测在民间广为流传。

矛头一致统一:二人实在不配。

7

民间的口风又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这尚书府的公子,今儿也攀着高枝,想做那镇军侯的女婿,好能青云直上呢。”茶馆里一个胖脸走卒泯了一口热茶,笑得不怀好意。

他对面长着一对招风耳的更夫也附和道:

“切,还以为有多清贵,平日装得那么正派,骨子里也免不了趋炎附势。”

“要我说啊,这位公子哥没准好的就是这一口,看着洁身自好,奈何审美剑走偏锋,万花丛中过,偏要摘丑菊,还能怎么办?”小二添茶的时候加上一句。

“没准是不举,生不出娃全怪丑妻不得宠。”女掌柜拨着算盘,一语惊人。

三人成众,众口铄金。

平常将贵公子吹捧成神的众人,三言两语又把神踢下了神坛,践踏成泥。

尚书府这两三天也阳盛阴衰,盛的,是自荐不走的男科郎中,衰的,是自诩美貌的狂傲佳丽。

这下清净了,以往有幸请到贵公子的各路圈子发来的邀约,纷纷不做数了。

出门骑马,马蹄会被铁钉扎。

外出换琴,琴面被尖刀刮花。

黑芝麻开花,恶意节节高。

金主不仅还不回木簪,还担心闹出人命而慌了神,心绪不宁回了府,见到柳百通,像是温水里的青蛙见到被掀开的锅盖,两眼放光,满怀感激:

“又惹大麻烦了。上次面具的不祥谣言,多亏了你,这一次的难处,你应该也能摆平吧?”

看似试探得小心翼翼,实则安排得理所当然。

不过这一次,柳百通却不愿主动揽活了,似乎似乎觉得对方的自信有些刺眼,坦言道:“那句话你总该记得,你们不是一路人。”

金主被激到狂怒的边缘,神色已然失控:“贵公子被我连累了名声,依旧待我如初,这份真意几分是假?我是丑,但不傻,眼睛还看得清哪些是好的。”

“被泼脏水的人如果是我,我倒认了,这一切,理应与他无关。”金主的脸配着那道疤,有些消沉。

柳百通无可奈何:“办法是有一个,但不可说。”

这一次,他被关在了屋内。金主决然而去时,丢下一句话:

“锦衣在绣房已经做好了,罢了,你亲自去取吧。”

她晚上和父亲谈了一夜。

烛光中父亲卸下了将军那身肃杀的气场,双眼依旧凌厉,只是有些泪光。那声音沧桑而有力:

“好,这事儿,能成。”一大早颤颤巍巍走出家门。

下午全城百姓都对搅上的那对奉旨成婚的事唏嘘不已。

似乎是国师的力荐,对过两人的八字,费了些时辰占过一卦,上吉,能亨国运,是难得的姻缘。

国师自然和镇君侯有些交情,他曾当过铁骑下受困的俘虏,镇君侯恰巧灭了那帮铁骑。

柳百通向府内管家请辞,搬出了府邸。

他说,世道变了天,我该好好去见见了。

挽留的那一堆人,没有金主。

她或许在筹办嫁妆吧,或许去请首饰店的人给木簪镀一层金,或许走上了一条没有铁钉的路,去了尚书府。

谁知道呢?

谁知道那一卦,为什么要费那么多时辰呢?

谁知道镇君侯戎马半生的每一个细节呢?

柳百通,也不过是一个浪得虚名的外号而已。

8

一月有余,青天白日,贵公子毫不忌讳地牵着一名女子,走进了恋香阁,长安城最好的酒楼,点了一桌招牌菜。

女子之美,实所罕见。

步生莲,面如花。

莲出尘,花绰约。

她几乎没动过碗筷,也没摆出挑剔的架势,只因贵公子会夹给她最合口味的菜,喂给她最为鲜美的汤,用不着亲力亲为。

旁人一脸艳羡,二人真是难舍难分。

不对!

长安城何时不声不响多出这样一位佳人?

贵公子顶着一旨御赐的婚约,为何却跟另一位不知门路的姑娘秀一回亲密无间?

好不容易恢复了名誉,非但不加珍惜,接连又做出这种始乱终弃的事儿来?

直到贵公子唤出了将军府千金的名字。

佳人就这么误吞下一口辣椒,呛得面色通红,一双眼似怒而嗔,一身气质清佳。

偷窥的食客惊掉了遍地的下巴。

这画面有点刺激,我们把时间线调到之前。

假如有一道让你受尽冷落长达二十年的疤一夜之间被抹去了,你会作何感受,又该如何自处?

半个月前,金主坐在梳妆台前,以为那面镜子上挂了一幅烧画时的漏网之鱼,拿起隔夜的茶水往水墨上泼,殃及了桌上几盒打开的胭脂。

镜中那张完美的脸,胜过她做过的噩梦无数,陌生到让人惶恐,一丝亲切感也生不出来。

她借着描眉的笔,调好丹青,在左脸画了与原先一样的疤。维持了数天,不想惊动到他人,吓着了自己。

前些天在城外林区观摩贵公子练习骑射时来了场暴雨,贵公子一边为她撑伞,一边拿出手帕给她擦脸,面色再平静不过,两人上了马车。

她下马回府,果不其然被拦住了,真是信了眉笔丹青能防水的邪。

再也装不下去了。

贵公子一如既往地好,那道疤在他眼里也只是可有可无的装饰物,事无巨细再是体贴不过,金主却对这份真意再无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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