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楼:他是我的梦里人

1

秦淮楼里都是婊子。

我刚进账房的第一天,师傅就这么跟我说。只是他说话之间,眉心微蹙,隐隐担忧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担心什么,他担心一个尚未出嫁的女账房,成天混迹在这娼妓馆里,究竟还有没有清白的名声。

北平改朝换代的这一年,秦淮楼里又进了许多姑娘,有的是从宫里逃出来的,有的是被官家遣出来又被人卖到这儿的,来路五花八门,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都是没人要的。

晚清来的时候已经十八,浑身上下黑乎乎的。据说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宫女,本想去叔叔家探听家里人的下落,可谁知刚一进去,她那抽大烟的叔叔就打起了她的主意。

先是把她身上能卖的东西洗劫一空,后来想着法儿准备把她嫁给某个大爷当小老婆,可她无父无母的,身份不明不白,在如今的北平,也只有秦淮楼能容下她了。

我跟着红娘去谈价钱的时候,晚清瑟缩成一团,双臂紧紧抱着,但却不挣扎,只是瞪着她叔叔,像是要牢牢记住他似得。红娘开口就嫌弃道:“呦,这样的姑娘可进不了我们秦淮楼。”

是了,秦淮楼位居北平,可主打的调调都是江南绝色,吴侬软语未成曲调先有情。可这黑乎乎的晚清,真真儿和江南一点沾不上关系。

她叔叔谄笑道:“她不黑,就是这几天不老实,我把她关在柴房,自个儿作的。这样吧,我看您也看了半天了,您再少给个十两,算是我耽误您派人给这妮子拾掇拾掇的费用。”

红娘摇着手里的美人扇,旗袍下凹凸有致的身材一扭一扭,走到晚清面前,半蹲下吐了几口唾沫在手心,伸手擦了擦晚清的脸。一时间,脸上污渍被擦了七八,别的倒是没看出来,可露出的眼睛瞪的大大的,目中含光,红娘扬声道:“小七,结账。”

我拨了拨算盘,从怀里掏出四十两递给这个瘦的皮包骨的男人,声音清冷道:“一会儿你去我师傅那儿把卖身契签一下。”等他佝偻着腰去大堂签卖身契的时候,红娘站起来,转过身春风满面得对我说:“不亏,在宫里呆过,伺候人肯定心细。”

末了,我跟着她走到门口,红娘大声朝后面喊,像是对她说一样,“北平已经改朝换代了!从今儿个起,你就是我秦淮楼的人了。清朝已晚,就叫你晚清了!”

她说完,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了整个前堂后厅,秦淮楼里的姑娘们,都知道了这个旧时宫里的丫头。

2

“果然是宫里的人呐,这形态举止就是天生的奴才样,但就是他妈的让人怜爱。”我在账房帷幕后面算账的时候,听到师傅和一个客人这样说。

也才一个月的时间,晚清就已经穿上叉到大腿的旗袍接客了。她身段好,皮肤又白,见了客人总是先福上一福,哪个男人不欢喜。

这一晚,秦淮楼里的生意像往常一样红火,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来了几个军官,浓眉大眼,身量颀长,一看就是铁骨铮铮的北方男人。

她下楼的时候,像个木墩一样的秦五爷正抱着她一步一个阶梯得往下走。那双咸猪手就摸在晚清的大腿处,细看还有五个红手印,是被拍的。

颜舒就是这时候对上她的眼睛的,她笑得放荡,右胳膊盘在秦五爷的头上,左手甩着手帕,可那双大眼睛却忽闪忽闪得,隐隐还泛着光。

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都舍不得眨,举在半空的酒杯在酒桌上甚是扎眼。饭桌上的军官们忍不住了,有一个开口起哄:“颜少,你喝不喝,是不是不能喝!”

晚清朝他眨了眨眼,还没走完楼梯就从秦五爷的怀里跳下来。腰肢晃动将秦五爷送到门口,五爷临走还说着醉话:“晚清,我早晚要把你娶回…娶回家。”

她不耐烦地和着,“知道啦。”却不自主地看向刚刚盯着她的颜舒,军帽脱在一边,站起来头都快顶到楼梯角了,不知是被人盯的害羞还是门口站了太多人,晚清这句知道啦也说的拧巴巴的。一个婊子,还害什么羞,她心里暗暗啐了自己一口。

转身上楼的时候,眼前一黑,被颜舒挡了个满怀,扎扎实实撞在他胸口。

晚清稍稍退后,身子略略一福,声音酥软,“抱歉。”说完就要拐步上楼,可面前人却不让路,反倒轻轻一拽,她整个人又倒在他怀里,吊顶上的八爪琉璃灯明晃晃得直照着颜殊的脸,她看得慌了神,好半天没站起来。

最后还是酒桌上的军官们齐声爆笑,她才堪堪挣脱开,站远了些,踌躇着倒像是第一回接客。颜舒伸出手,声音清朗,柔声说:“小姐,请。”他军装笔挺,立在楼梯口,像是专门要送她上去似得。晚清回了神,眉眼含笑弱柳扶风般牵起了他的手,颜舒也不客气,搂着她的腰就上了楼。

晚清不是头一次看见男人钱包里放着女人照片的,但她却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放着小丫头的照片。倒也不是说多稀奇,如今这世道,什么样的人没有,国家是乱的,北平是分帮派的,那自然男人也是分癖好的。

颜舒的钱包里就躺着一个女孩儿的照片,小丫头长得眉清目秀,尤其是一双大眼睛,倒和晚清有几分像。她讪讪地看着他,不知道该问还是不该问。

颜舒像是能听到她心里的声音似得,拉着她坐在床头边。窗户外面灯火辉煌,他握着她的手宽厚有力,隐隐还能感到他虎口处因为常年握枪磨出的老茧。过了一会儿,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这是我未婚妻。”

晚清很是明白地点了点头,她理解,一来,这兵荒马乱的,哪个姑娘跟了当兵的不得饱受相思之苦。二来,这些个男人不就是给自己做那档子事找个借口嘛。

颜舒看着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得,突然嗤笑,狠狠地握了握她的手,像是辩解道:“你不要觉得我是那种有了家室还出来玩的人,我只是一厢情愿。”

“这样啊。”晚清又点了点头,依旧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无非又是戏文里的烂俗段子,前半个月,晚清还偷偷为那些悲情故事落泪,可接的客多了,见到这些人一面说着话,一面脱衣服睡她,她就知道这编故事的人,简直是满嘴跑火车。

3

颜舒没有睡她,他给她讲了一整晚故事。一个当兵的讲起故事来竟然颇有章法,一个晚上他不知道讲了多少个故事,但晚清记得住的,也就是关于那张照片。

第二天一大早,晚清还没醒,颜舒就已经洗漱完准备告别了。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晚清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忙喊道:“喂,等一下。”

顾不得穿衣服,她裹着被子慌慌张张跑到梳妆台前,从里面拿了一个空胭脂盒。赤着脚走到他面前,笑盈盈地说:“颜先生下次要来的话,帮我捎个胭脂吧。”

颜舒也不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他心里知道,这不过是婊子惯用的留客把戏,不知道对多少人用过了。可看着眼前这个小女人赤着脚着急得从床上跳下来,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胭脂盒,顺手放在上衣口袋里,配合地说:“放在这儿,离心近。”

晚清眨了眨眼睛,打趣他道:“那你那个未婚妻可要吃醋了。”

颜舒笑着摇了摇头,转身下了楼。

他刚一走,晚清想关门继续睡,可一只鞋突然挡在门口,紧接着玲珑面带讥讽地说:“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下贱胚子。这才一个月下三滥的手段倒是学得快。”

玲珑一直是秦淮楼的头牌,从红娘开店的时候她就已经张开腿做生意了。可这一个月,客人们都想尝尝鲜,免不了她有一两个老主顾点过晚清。玲珑好强,总觉得是晚清抢了她的生意。

“呦,这不是玲珑姐吗?这一大早的,您都要开张了。”晚清推开门,皮笑肉不笑得和她来往。

玲珑咬着牙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边把东西塞到晚清怀里边骂:“我看你能浪多久,这头三个月你要是不注意,今后有你好受的。”

晚清接过东西,隔着布都能闻到红糖水的味道,她面色一僵,抬起头看着玲珑,咬咬唇想说点什么,可憋了半天也没蹦出一个字来。

“行了,别恶心了,我下去看戏了。”玲珑甩了甩手帕,刻意在她面前挺了挺胸,头上的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转身扭着身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远了。

晚清捂着肚子,虽然没喝玲珑的红糖水,却觉得整个身体都暖洋洋的,她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能说什么呢?也没什么要说的。

这一晚,依旧是秦五爷点了晚清,五爷出手大方,她一晚上的红钱能胜过玲珑最好的时候,楼里的姑娘背地里嫉妒得不要命。

晚清撞见她们说话的时候,听到难听的说辞也不辩驳,她双臂抱起来,每次都是笑嘻嘻地说:“那我让给你啊。”说完便看着小姑娘们一个劲儿地跑远。

秦五爷也没睡过她,这是晚清一直都没往外说的事儿。

刚开始的一两天,晚清以为遇上了好主顾,殷勤地斟茶倒水,揉肩捶背。可随着红钱越来越多,秦五爷也跟发了失心疯似的越来越古怪。

起初,他要求把晚清绑起来,绑起来后,他也不作为,只一个劲儿地啃,浑身上下哪一处都不放过。晚清就叫,似乎她越叫他就越高兴,每次秦五爷都要折腾的晚清筋疲力尽出了血才算了事。晚清想逃,却被他抓到床上一个劲儿地威胁。

他说:“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现在就把你弄死。”晚清睁着大眼睛盯着他看,泪水直直流了下来,接着秦五爷又说:“但只要你从了我,我告诉你,这今后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晚清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接过这样的客,她想摇头,可她知道如果不是她,就会是秦淮楼的另一个人,会是谁呢?那些天天嫉妒她红钱的小姑娘?住在隔壁屋整天把头梳的一丝不苟看戏的玲珑?晚清不敢再往下想,只能含着泪咬着唇,绝望地点了点头。

这一晚,秦五爷又换了新的花样,晚清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地看着他,气若游丝地说:“五爷,今儿个真不行,我肚子疼。”

秦五爷慢慢笑起来,满脸横肉一颤一颤,他笑得诡异,晚清身子一哆嗦,下意识得往后退了几步。她结结巴巴地祈求道:“五爷,您就饶了晚清这一遭,我肚子……疼得,厉害。”

可他却像是抓到猎物的狼一样,看着晚清害怕竟越兴奋起来,不由分说地将晚清按在凳子上。手里拿着木槌,边笑边阴森地说:“宝贝儿,让五爷好好疼疼你。”

4

第二天,晚清一直睡到晌午才起来。门外面,玲珑的敲门声一阵阵急促促的。不知道到底有什么要紧事。她强打起精神从衣柜里拿了件高领旗袍,照着镜子看了看又觉得不满意,回过身拽了个披肩披在身上。

“这大白天的,索命吶!”晚清边开门边骂道。

门外没传来意料之中的回击,晚清看着玲珑,一脸急相,不像是来问候她的。她忙把玲珑拽进屋子,刚想起来昨天的一片狼藉,可玲珑已经看到了一切。

整个屋子简直像一个案发现场,凳子上的绳子,凳子下干了的血迹。床上星星点点沾着血的被褥揉成一团,床尾还静静躺着一条皱皱巴巴的旗袍。隐隐能看到撕扯开来的领口。

玲珑大张着嘴,饶是见了这么多年世面,也被现下这阵仗吓了一跳。晚清还没开口,玲珑就已经吼道:“这个畜生,我就知道他不是个东西!”说完转身就要去告状,晚清忙拉住她,一时间披肩抖落,玲珑回头只看见她肩上密密麻麻全是伤口。

玲珑干看着,眼泪扑簌簌就流了下来。

晚清握着她的手,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不疼,一点都不疼,再说哪有人给婊子做主。”

玲珑不信她前半句,只信她后半句。

晚清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玲珑想说,看着晚清的样子却怎么也张不开口,晚清苍白的脸上嘴角轻轻一扯,说道:“你和我还有啥说不得。”

事情的起源是颜舒他们团里的司令,这司令也是个混蛋,光不说总是仗着身份来秦淮楼不给钱,更听说仗着他舅舅家在南京的权势欺压政府,强抢民女。

好巧不巧,今天早上玲珑还没起床,她妹妹就跑着撞开了玲珑的门,那司令一直是玲珑的常客,自然就看见了慧珍。

慧珍还不满十五,玲珑被卖进来的时候就带着她,虽然玲珑步入风尘,可她妹妹却在她的保护下从没想过再干她的勾当。

“我还想着,等她十五岁一过,就送到乡下的亲戚那里,过一年养养性子找个好人家就嫁了,一辈子平平淡淡。可谁知,那个畜生,他看见慧珍,就嚷嚷着要她!”

晚清摩挲着她的背,玲珑话说的急,咳个不停。

晚清明白,她若是有一分办法,便不会来求她。

“你那司令没见过我吧。”晚清淡淡地笑着,仿佛像是两个小姐妹说悄悄话。

玲珑点了点头,和晚清双手交叠,重重握在一起,四目相对,尽在不言中。

晚上的时候,司令果然来了,跟司令一起来的,还有颜舒,他穿着军装,身后跟着十数个小兵。军绿色的海洋里,晚清一眼就看到了他。

玲珑迎上前,还没靠近就堪堪要倒在那司令怀里,声音妩媚道:“你可来了。”

接着,晚清也上前一步,齐肩的学生头,规规矩矩的旗袍,肩上还披了条墨绿色的披肩。她站在司令面前,眼睛却越过他看着后面的颜舒,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晚清,玲珑的妹妹。”

司令眼神蓦地一亮,看到她便色迷迷得上下打量。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身后的颜舒却突然附上他的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那司令看着晚清,手不老实地将她的手牵起来,半是惋惜半是赞叹道:“不愧是玲珑的妹妹,比玲珑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玲珑看他有几分要走的意思,忙说道:“司令,您是不是今晚不方便。”

司令睨了她一眼,正要说话,颜舒直接走上前来,将晚清挡在身后,站在他面前压低声音劝道:“司令,您要是再不决断,嫂夫人今晚可就要大闹一场了。”

司令板正了脸,干咳了两声,嗔怒道:“知道了。”

司令走了,他走的时候,让司机狂按喇叭,像是宣告这场游戏只是暂时结束而已。玲珑松了一口气,满眼都是谢意,刚想约晚清看戏的时候,她已经羸弱地倒了下去。

临倒下那一刻,她将手里攥着的空胭脂盒交给玲珑,半是哀求半是命令道:“把这个给颜先生,告诉他我想要盒新的。”

5

晚清在床上躺到第四天的时候,颜舒来了。

他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大袋子药,径直就上了楼直奔晚清的房里。他推开门,床上的晚清缩在被子里,站在门口看,像只小猫,只是整个人病恹恹的。

晚清开口就说:“谢谢你。”

颜舒将药放在床头,晚清看着那药扯出一抹笑来,佯装嗔道:“你当我是哪家的大小姐,我这儿要是成天有了药味儿,那不成医馆了。”她说话间喘了几次气,自己托着褥子坐起来,笑看着颜舒。

颜舒脱下军帽,拉了个凳子坐在床边,解释说:“你就安心养病,这些药我已经嘱托厨房的师傅帮你熬了,他是我老乡。”他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崭新的胭脂盒,递到晚清手里,“这是新的。”

“还有,这几天你一定要静养,我已经告诉红娘了,说你这几天都有我包了。”颜舒说话认真,像是跟她认识了很久一样,边说还边拿起床头柜的苹果削给她吃。

“你再给我讲一遍故事吧,那个小丫头的故事。”晚清斜倚着枕头,静静地看着颜舒,窗户外面的蝉鸣声不断,阳光透过窗户照到颜舒身上,他浑身散发着光芒,语气低沉,像是把她带入了一场很美的梦。

只是,阳光照进来并不多,自然地将床和椅子分为两个部分,明暗交界处,是颜舒递给晚清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

他是明,她是暗。

再见到颜舒,已经是五天后了,这期间秦五爷又来了几次,红娘有时候听到动劲儿实在太大,就托几个龟公在边上瞧着,可黑灯瞎火,屋里头也不见亮,只要晚清不说,就没人敢进去。

毕竟,秦五爷给的钱多,当婊子谋生意,不就图个钱嘛!

颜舒来的时候,开着司令那辆黑色的小轿车,晚清正和玲珑坐在台子底下听姑娘们练唱,吴侬软语低眉信手,一曲罢又一曲,似乎总也听不完。

颜舒站在身后轻声叫她,“晚清。”

晚清站起身,玲珑在一旁打趣道:“呦,原来是相好来了,要开张喽。”

晚清也笑着回道:“不开张不行啊,误了这十多天,不得赶赶工嘛!”

等晚清出来,颜舒却不敢看她的眼睛,随着晚清上了楼,晚清边关门边笑着说:“前几天不是刚见过嘛,我的胭脂还没用完,暂时不需要新的。”

颜舒踌躇着,一会儿坐在凳子上,一会儿坐在床上。晚清看他纠结得很,也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眼睛突然亮起来,试探着问:“你是想和我睡觉么?”

似乎没料到晚清会这么说,他涨红了脸,定在原地,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晚清心情大好,越发得寸进尺地说:“你想我了?”

颜舒顿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

6

晚清坐在司令家沙发上的时候,她觉得害臊。

能让晚清害臊的,不是问别人想不想和她睡觉,而是问颜舒想不想和她睡觉。

她该想到的,那个能时时刻刻把他那个小丫头的照片放在钱包里,能给晚清讲一个晚上故事却不脱她衣服的颜舒怎么可能真的和婊子睡觉。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司令进来了。

晚清站起来,满脸堆笑,刻意迎上去甜甜地喊了一声:“姐夫。”司令显然没明白过来,晚清进一步解释道:“玲珑是我姐姐,您可不就是我姐夫嘛!”

晚清甜甜地笑,那笑声干净纯粹,仿佛真地是在叫她的家人,笑声透过窗户落在颜舒耳朵里,不知怎么,竟有些刺耳。

晚清挨着司令坐下,她翘起二郎腿,司令色迷迷地摸着她腿,边说边就要上来亲她,嘴里嘟囔着:“让姐夫好好疼疼你。”

晚清被司令圧下去的时候,她正好能透光窗帘缝看到颜舒,颜舒也一直望着窗户里头,他焦急地搓手,明明是炎夏,晚清看着他搓手跺脚自然地自己身上竟然开始泛冷,她看着颜舒,颜舒却看不到他,她在这昏暗沉沉的卧室里,而颜舒却站在明媚鲜妍的阳光下。

一番云雨之后,司令抱着她,轻声说:“要是以后我升了官,一定休了现在的婆娘娶你。”

晚清轻轻一笑,不留情面地说:“姐夫,那我姐姐怎么办。”

“晚清,你姐姐怎么能和你比呢?”司令咧开嘴,一口黄牙参差不齐,晚清扭过头去,漫不经心地说:“你得给我个承诺。”

“什么承诺?”司令不错过这个讨好晚清的机会。

晚清边拔下头上的钗子边说:“喏,这是我最喜欢的钗子,我要你日日看见它,随时带着它,看见它就像看见我。”

司令一脸为难道:“我一个大男人,成天拿着女人的东西算什么。”

晚清拿起钗子,敲了一下司令的脑袋,嘲笑道:“你笨啊,你把这个送给你夫人不就行了吗?我这可也是云翠坊的外国货,珐琅掐丝的!”

司令跟着晚清也笑了起来,他看着笑得快要哭了的晚清,重重地点了下头。

晚清是被颜舒送回秦淮楼的,一路上,两人谁也不说话。颜舒偷偷看别过脸的晚清,正要开口的时候,她却先开了口:“给我买点糖吧,我想吃糖。”

颜舒将车拐进小巷子,两人走在大街上,一阵阵叫卖声落在晚清耳朵里,她只觉久违的亲切。

“我十岁进宫,十八岁出宫。”晚清自顾自地说,颜舒伸手想牵起晚清的手,却感觉晚清似乎后退了一下,但还是让他牵了起来。

“十岁之前,我们家穷,那时候我爹还没开始抽大烟,但就好像是天生赚不来钱一样。我们家穷到连个女孩儿都养不活。好几个妓院里的龟公来我家转了好几回,我爹就是不卖。”

两人慢吞吞往前走,晚清接着说:“后来,我爹没办法,攒了点钱,托人把我带进宫去了。”

颜舒看着晚清,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似乎是在说别人的事,只是眼睛无神地看着前面,手指冰凉,颜舒怎么握也握不热。

“后来我在宫里熬,那会儿的皇宫特别大。但大又有什么用呢?我每天都在给人家洗衣服,洗完一批又送来一批,怎么洗也洗不完,洗了裤子洗褂子,洗了亵衣洗外衣。整天都只能呆在自己的小地盘,一整天也是和小姐妹拌拌嘴吵吵架。”

“后来你被你叔叔卖到了秦淮楼?”颜舒是听过一些晚清的故事的,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还托人打听过她的来路。

晚清无奈地笑了一声,继而说道:“哪是什么叔叔,还是我爹,只不过是抽了大烟的爹。觉得自己卖女儿不光彩,就只好以叔叔的名义把我卖到了秦淮楼。”晚清说完,两人刚好走到卖杂货的小摊前,颜舒想再问问晚清她以前的名字,可热心的小贩已经和晚清开始搭话了。

晚清挑来挑去只买了一样糖,那糖是五彩斑斓的透明水果糖,寻常极了,可晚清像是握了一包首饰一样紧紧护在胸前,惹得小贩一阵打趣:“姑娘,你家先生可不和你抢。”

颜舒一愣,晚清也没有辩解,抱着那小包糖,拉着付完钱的颜舒就往回走。

清风拂在两人的脸上,阳光温暖地洒向他们交握的手。晚清觉得,这莫不过是二十几年来最好的一天了。

7

秦五爷请晚清去宅子里的时候,晚清把胭脂盒里的胭脂都倒了出来。

她细心地把它们包在纸里,贴着胸口放了进去,空下来的胭脂盒也没舍得扔,装进了随身的小包就上了来接她的车。

红娘站在门口,看着即将要开动的车,突然叫她,“晚清。”

她摇下车窗,脸色透着苍白,像是紧张。红娘走上前,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声音略带担忧地说:“一定要早点回来。”

晚清笑着点了点头,她也梳了个和玲珑一样的发髻,是玲珑教的。当婊子会堂客是常事,晚清知道红娘担心什么,但她管不了这么多,买的是客,钱为大。

秦五爷家里透着腐朽,明明已经民国,可他家里一应物什都上了年代,没有沙发,规规矩矩的红木桌椅像是旧时宫里的东西。

“听说你以前是宫里的?”秦五爷哑着嗓子,边抽大烟边问她。

“是,在宫里待过。”晚清说话间,抱了抱双臂,像是没有底气一样。

“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秦五爷色迷迷地流连了一下晚清的身体,接着咳嗽起来。晚清见状,忙起身去给他倒水,可刚一站起来,才发现早有佣人端着水从外面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行完礼就退了出去。

秦五爷边咳边说:“这才,叫体统,这才是我朝应有的教化。”晚清点了点头,算是顺着他说,可这秦五爷眼里一亮,像是认定了她一样又重复道:“我就说我没有看错人。”

接着他又说:“你也知道,我以前为了服侍咱们皇上,净了身。所以我之前为了找点乐子,对晚清姑娘多有冒犯。”他眯着眼捏着嗓子说话,晚清听着难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但还是认认真真看着他的眼睛。

“明天我就要为咱们皇上挣个天下,大清朝是绝对不会就此而亡的,只是……”秦五爷看着晚清,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你愿不愿跟杂家走。”

晚清翘起二郎腿,她斟了一杯茶推到秦五爷面前,又站起来,坐在他身边,秦五爷干瘪苍老的手摸在她大腿上,晚清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晚清来的时候还是黄昏,可说话间整个屋子已经弥漫着驱不散的黑暗,秦五爷没有差人点灯,整个屋子装潢的腐朽和现在的黑暗相得益彰。良久,晚清才开口:“我愿意,不过我想先和姐姐告别。”

8

晚清回到秦淮楼的时候,楼里和往常一样热闹。她下车突然看到一直靠在门外柱子上的红娘,红娘在等她。

晚清握了握她的手,指了指自己耳朵上的翡翠坠子,笑嘻嘻地说:“红娘,我好不好看。”

红娘点点头,晚清轻轻福了一福,转身快步跑上了二楼。

她拿了纸笔,叩开了隔壁玲珑的门,玲珑正穿戴整齐准备下楼接客,可看到晚清拿着纸笔,刚想问就被晚清堵住嘴,指了指耳朵上的翡翠坠子,在纸上写下:“窃听器。”

玲珑识字,看得懂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她看不懂地是,为什么普普通通的婊子晚清,竟然要戴这么个邪门玩意儿,玲珑看过电影,那上面戴着这个东西的人最后都死了。

晚清一边和玲珑拉着家常,一边亲切地称呼她为姐姐。末了,她掏出包里的胭脂盒,将写好的信装在胭脂盒里头,和她晕倒那天一样,嘱咐玲珑交给颜舒。

玲珑看着晚清,突然就哭了,哭在秦淮楼里是常有的事,只是玲珑似乎已经很久没这么哭过了。

刚被卖进来的时候也哭,那会儿是嚎啕大哭,生怕别人听不见似得哭。那会儿以为哭还能改变命运,可这会儿她知道哭已经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晚清又上了秦五爷的车,黑色的小轿车渐渐驶离热闹红火的秦淮楼,慢慢地驶进黑暗,驶进远处那片腐朽,可晚清咬了咬唇,抱了抱臂,她觉得挺好的,一个婊子而已,终究是要离开婊子楼的。

9

晚清第一次见颜舒,其实不是在秦五爷抱着她下楼那天。

她第一次见他,也是跟他撞了个满怀,十岁的晚清跟着爹爹走在雪地里,衣衫单薄整个小脸冻得红彤彤的。

她不住地搓手跺脚却怎么也无济于事,爹爹告诉她,进了宫就有新发的棉被棉衣,所以原本给她准备的棉衣已经被拆开加进了爹爹的被子里。

爹爹还说,以后她就可以不用挨饿,每天都能吃饱有地方睡,她听得开心,不觉步伐也走快了些,不小心就撞到了迎头走来的小男孩。

那一瞬间,就好像银瓶乍破,她突然心跳加速,身上也开始回暖,半晌,她看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哥哥,掏出自己很珍藏的那张照片递给他说:“我叫召召,马上就要进宫去了,以后要是找我你就拿着这个照片。”

那张照片是街上一个拍纪录片的洋人给她的,她视为珍宝,一直不舍得给人,就算要进宫了也不准备留给爹爹。可她偏偏就给了面前这个男孩,他正愈接话,就听见她爹爹在前面喊:“召召,赶快!”

他握着手里的小人儿照片,不知道该说什么,抬头看见她冻得发红的鼻头,他脱下自己身上的棉衣,礼貌地说:“这个给你,我以后找你的时候,你再还给我好了。”

她一步一顿,三步一回头,终究还是和这个少年分开了。

晚清和秦五爷坐在一起,深夜出行,秦五爷已经和红娘赎回了晚清,他捏着嗓子喋喋不休地说着皇帝,说着清朝,说着自己的宏图大业,晚清听得心烦,妩媚柔声道:“五爷,我有点恶心,你让司机慢些开,把窗户也打开吧。”

秦五爷似乎心情不错,他照着晚清的意思打开了窗户减慢了车速,晚清把头倚在窗户边上,深夜的风略带刺骨寒意,她却像是不怕冷一样一条胳膊搭在窗外,一边回应着秦五爷腐朽的妄想。天上的星星明明灭灭,晚清在想,哪一颗会是自己的呢?

战争是在夜里两点打起来的,整个团的领导人自然而然成了颜舒,大家都和他私交甚好,没有人不服,没有人有异议。

他在众人面前放了一段录音,那是司令和清朝旧党通话的铁证,电话里他们串通一气,准备今晚在白洋淀集合,然后伙同起来彻底占领北平。

颜舒带着大队人马在北平城的各个出口都设立了埋伏,布置完任务,他派手下拿着明晃晃的电灯,循着路上有白粉的轨迹一直往过走,他信誓旦旦地保证,白粉撒过的地方一定就是余党孽贼集合的线路。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有人传话。

“颜少,前面已经没有白色粉末了,地上隐隐有一摊血迹,不知道是不是发生的命案。”

听到这消息,颜舒蹭一下站起来,他左手握拳,狠狠砸在车上,像是不能思考一样,良久才慢慢说:“继续往前追,兵分几路都要给我追到!”

他不敢下车去看,他不敢确定那到底是谁的血迹。

一场混乱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二天报纸上的头条就已经是颜家三公子颜舒揭露司令恶行立下大功的消息。报道上还说,颜少志不在此,不日定高升南京。

颜家是当今政权最信赖的一方势力,回南京是迟早的事。

颜舒不禁伸手去摸左胸口那个胭脂盒,轻轻掏出来揭开盖子,里面安安静静放着的是那张他一直珍藏的照片——他的小丫头,仿佛眨着大大的眼睛在说,你怎么还不来找我。

10

颜舒确实没有找她,他有战功要立,他有硬仗要打,更何况,是他要求那个小丫头去帮他完成建功大业的。

颜舒和晚清第二次见面其实是在晚清刚刚接客的第三天,初夜一卖,晚清像是无师自通一样开始扭着身子混迹于声色场,而颜舒就是在那一晚,看见的她。

他只是觉得她像,像极了那个小丫头,查了她的底子发现她叫晚清,便没再多想。

人的阴差阳错就是这么无奈,有时候你稍微偷点懒就错过了一直追寻的东西。

他越过窗户跳到晚清房里,晚清开门撞进来的时候也是结结实实和他撞了个满怀。晚清吓得不行,毕竟刚开始接客就撞人,忙躬下身子连说对不起。

颜舒突然就笑了,他笑她的可爱,笑她初出茅庐的慌张,但他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他问:“你可愿帮我接近一个人?”说话时,他袖口的刀就在那藏着,仿佛下一刻它就会出现在晚清脖子上。

晚清抬起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他看了好久,颜舒局促不安得再想问话,就听见黑暗中她清脆的声音像咬下刚刚好的冬枣一样说着,“我愿意。”

不问理由,不问目的,晚清对他做出了承诺。

一开始,他不相信,因此给晚清服用一种慢性汀类药物,让她产生轻微上瘾,只要她不听话,他就马上以此为把柄要挟她。

他把药物装在精美的胭脂盒中,而后一旦晚清有了新的情报或是新的线索,她就立马写在纸上放在胭脂盒中交给他。

后来,颜舒认出了她,并且知道她就是召召。但能怎么样呢?自己再培养一个这样的间谍太辛苦了,建功大业实在等不了,所以他才会仓皇愧疚地再次站在晚清房里,让那个女孩不明不白地打趣他道:“你是不是想睡我。”而他却再一次用行动将她推开。

11

晚清是被龟公在白杨桥底下寻回来的,红娘接了秦五爷的银票后,突然就后悔了。

虽然只是相处了一个月的姑娘,可跟着那样的人走了,可能今后连婊子都不如。红娘不知道晚清到底为什么戴翡翠耳坠,红娘只知道,晚清不能就那么走了。

龟公找了三天三夜,也是在那一滩血迹旁发现了踪迹,,装胭脂粉的那张纸已经被血浸湿,拿起来却还是隐隐能看到上面的字迹:若我不慎遇难,勿念,若能苟活,定在白杨桥下。

红娘啐了一口,同我说道:“妈的,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婊子。”

是了,晚清确实不傻,她看得出颜舒的欲言又止,看得出颜舒的吞吞吐吐,可看得出又有什么用呢?

没用,若是他真的想带你走,想保护你,就不该在明明已经知道真相的时候继续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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