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沉落

一.

“我们会回来的。”

离开家的前夜,他这样对我说。漫长的冬夜在屋外环绕,朦胧的雾气粘附在窗户玻璃上,使我们看不清黑夜,也看不到星空。

一开始,他从门外走进来,拎着两大袋生活用品,超市的东西快要被抢购一空,人们都急于去储备这些,为了应付接下来的星际远行。而我们不一样,我们留在这个星球,没有获得逃亡的殊荣。

他高而瘦,草草系了条围巾。鼻尖冻得发红,架了幅圆框眼镜。像一个从十九世纪出逃的诗人。他永远活在过去,沉湎于旧日文学的辉煌里。这正是我喜欢他的地方。

“我们会一同离开的,对吧?”我这样问他,吸了口指间的薄荷烟。“去你想去的那些地方,然后一同走向死亡?”

他不喜欢烟味,伸手拨散了我吐出的烟雾。

“当然。”他这样许诺。

他从不食言。

二.

我以为我这一生只会失去一个故乡。那时我年轻,投身于电影行业奔波不息,从家乡这个小城去往一二线大城市,又从国内跑向国外。天南海北,不知疲倦。

母亲的越洋电话时常打来,絮絮地说起故乡亲友的琐事,我正忙得焦头烂额,总是潦草应付了事。我提出将母亲接到身边,带她看看不一样的风景,电话那头的她,和我一样孤独。

她拒绝了我,她说她和父亲一样,热爱这座小城。那是我们的故乡。

我那时不理解母亲和父亲的固执,大千世界在我足下,我满脑子都是影视、镜头、构图、色彩,那个黯淡的小城在我心中太过苍白乏味。

后来母亲病故,父亲被沉重的悲伤一同击倒。我失去了他们。没有电话,没有通讯,我没有其他熟识的亲友,我不再知道生我养我的小城发生的故事。直到那时,我才发现,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故乡。

三.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着手拍摄一部电影。一颗巨大的小行星即将冲击地球,少女与少年在荒原上紧紧相拥。地平线的尽头,象征死亡的光芒缓慢推进,直到淹没整个世界。

我从没有想过电影会变成现实,即使曾经的我热爱电影中的奇遇和疯狂。

整个片场的人都开始骚动,他们紧盯着手机,时不时看着窗外。神情有点滑稽。

他站在片场的入口,远远向我走来。他说:“梵,地球要毁灭了。”

我挑着眉看他,怀疑他是不是在幻想。或者他是不是又把昨夜的梦境和白日的现实混淆了。

一个同事将他的手机屏幕投影到巨大的白墙上。几十位各国的领导者站在一起,表情严肃。

一颗小行星突然改变它原定的轨道,以不低的速度向地球逼近,而目前没有任何可以避免这场灾难的方法。

这颗养育了我们数百万年的蓝色星球将会被毁灭,而我们人类,只能进行逃亡,向已经选中的下一个“地球”。

这是一分钟前发布的消息。

我在令人眩晕的震惊中说不出话来,这是我失去的第二个故乡。

四.

各国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政府一再安慰民众的情绪,进行星际远航的飞船已经投入大批量生产,每一艘都宣称可以容纳上万人逃生。

“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转移的。”人们窃窃私语。我们每个人都明白,即使是在人口已呈负增长的今天,地球上的人口数量仍是个不容小觑的数字。

谁都想在“诺亚方舟”上争取一个席位。

在大片的恐慌和绝望中,他倒显得极其平静。《彩图集》、《恶之花》和许许多多藏书一起堆在他脚边,古老的纸质书脆弱却华美,有着时光的印记。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纸质书在贩卖了。他极其珍视,一本一本地读着。

我的电影没有拍到结局,从前的同事们都奔赴各地收拾家当了,影院不会再有观众,人们并不关心灾难面前那对男女主人公的结局。

我百无聊赖,同他聊着天。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登上飞船,获得活下去的机会?”

他从十九世纪的巴黎乱象中抬起头,褐色的眼睛中隐隐有一些轻蔑。

“对人类的未来有用之人。”

五.

政府对每个人发放一个手环。这枚手环号称是科学家的心血之作,它是逃亡时登船的凭证,也是检测你是否有资格登船的唯一标准。如果手环认可你,你便获得了活下去的机会。

我觉得有趣,数千万沉重的生命将赌注押在这枚轻飘飘的手环上。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地球上一小半的人通过了考核。但结果并未公开。避免大规模的冲突和暴乱。自己的结局,只有自己知道。

很遗憾,我和他并没有通过。

政府在混乱骚动中发布了一个颇为讽刺的“好”消息,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时间经过预测,是在一年半之后。逃亡的人有充分的时间逃走,而留下的人,也有足够的时间感受生命最后的余温,最后走向死亡。

抗议、游行并不会起任何作用,优胜劣汰,少部分的幸运者和大部分的不幸者,从走入这个社会开始,就是一个准则。

人们绝望地发现,手环可以控制人的行为能力,且无法取下。当然,如果你没有进行反抗的话,它并不会对你形成任何损害。它只针对那些“不受控制的疯子”。

六.

他仍旧沉湎于文学、画作,油画斑斓的笔触点缀他的梦境。他行走于浮泛着生与爱与死的时代,只醉心于过去,并不关心未来。

屋内播放着他喜爱的《致爱丽丝》。

我亲吻他的额头,在他身边坐下。投影设备播放着一部一个世纪前的电影:《死亡诗社》。

“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

电影中的人这样说道。

我在心中默念这台词,一丝火光在脑海中燃起。我突然坐起身。

他凝睇着我的表情,微笑了一下。

“你知道随着飞船离开的为什么会是那群人了,对吧?”

在文明能否延续、科技将被摧毁的选择面前,活下去的一定是科研、法律、金融、建筑、医学各界的精英,或是对此有天赋有贡献的年轻人。各国要保证到达下一个星球,重建家园时,自己的科技成果仍在,没有大幅度的倒退和折损。

而相应的,文学、绘画、影视领域,这些只有纯粹的精神价值,没有实际作用的作品和其创作者,也就被相应地抛弃了。

艺术被放弃了。

七.

人们在数个月中缓慢地接受了自己的结局。音乐家们带着从前赋予他们荣光的乐器走向街头,演奏古典乐曲,抚慰绝望的民众。画家们背上画板走向荒原、山野和海浪,画纸上是他们想要留下的梦境和景象。

孤单的少年弹奏吉他在罗马的街头歌唱,惊飞广场上的白鸽。他曾想就这样游历四方。

可他们都是被留下的那群人。

进行远行的飞船终于建造完毕,登船终于要开始了。

人们重复着那个古老的神话故事。洪水淹没世界,仅存的希望登上方舟。然后开启新的纪元。

幸运者们有条不紊地登船,数目庞大的飞船伏在宽阔的平原上,像安睡的鸟群。进行一场未知的星际远行也需要很大的勇气,谁都不知道宇宙中会有什么未知的劫难。被选中的人们走向飞船。

我和他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紧握着彼此的手。天边闪烁着浅浅的光,苍蓝的天幕笼罩在这片死寂之上。

“你想去哪里?在我们剩下的一年中?”我问他。

“我要去艺术的殿堂,看那些从前被人群簇拥,现在却被抛弃毁灭的珍宝。”他眼中仿佛有光。“还有那些景象。伦敦的雨雾、巴黎的乡间、还有乞力马扎罗的雪。”

我幸福得热烈盈眶。

八.

有个女人在一片寂静中哭泣,嘶哑着嗓子。她披头散发,声嘶力竭,鞋子穿倒了一支。她看着远去的飞船,带走了她的丈夫和儿子。

她的儿子是物理学少年竞赛的金奖获得者,曾是她的骄傲。

这是我在昏睡前最后的记忆。

我在苍白的光中醒来。圆形的环窗外,是绚烂苍凉的宇宙。那颗海蓝色的星球向无垠的黑暗坠落,无数光芒在它身畔无声碎裂,大气、云层、陆地、海洋,和我们所有的记忆和痕迹一同湮灭在星河中。

我沉默了好多天,类似失语。一个男人找到我,那是我儿时认识的一位兄长,只是已有好多年不曾联系。他已在自己的领域略有成就,父亲离去时曾向他请求照顾我这个孤身闯荡的女孩儿。他好不容易寻到我的地址,没多久就发生了小行星事件。后来他拜访时,我并不在家。他决定让我们用伪造的科研工作者的身份登上飞船。

他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他其实本来可以逃走。

“一个人登船成功的可能性会更大。而且,在这里,我有放不下的东西。”戴着圆框眼镜的青年说道。

我深爱的人,早已决定同我分别,他将此事对我隐瞒了数个月。

他依旧想让我活下去。实在是有点薄情了。我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突然被塞上了这艘高贵的方舟,有了活下去的可能性。而那个青年,将用他年轻的生命为被遗弃的艺术殉葬。

那一直是他深爱的东西,我早该明白这一点。

“我们会回去的。”我突然听到他的声音。我回过头,背后只有冰凉的空气。

九.

我梦到地球落下去,像一滴宇宙的眼泪。

我们会永远流浪、永远流亡,黑暗深处埋葬着我们回不去的故乡。

飞船已经飞行了十一个月。在苍穹遥远的另一端,还有一个月,小行星就会撞毁地球。

方舟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去。

民心却越来越躁动。在未知的旅途中,无尽的空白填充着人们的生活。通向下一个星球还需要数年。冰冷的机械、白色的灯光,没有温度、没有光明、没有诗歌、没有乐曲、也没有爱和美好。所有的文学和画作都留在了地球,那都是“无用”的。领导者显然更热衷于带上精密的仪器和尖端的科技。

人们开始变得麻木而痛苦。他们被迫投入更多科学的研究,运用他们不俗的才能。但工作之余,没有排遣寂寞和忧愁的东西,艺术不存在于这个空间,生活失去了意义。

“这是故乡的失落,是艺术的遗失。这从来就不是文明的延续,而是灭亡。”

那个重复这句话的疯子被击倒。人群一片哗然,我小声哼起了《致爱丽丝》。这是我唯一的慰籍。

十.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安装在地球上的影像设备记录了“最后一天”。

飞船上的人类都安静地坐在座椅上,沉默着观看故乡最后的景象。

不可思议。

在无数街道和广场上,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竖琴、钢琴,众多乐器被演奏着。演奏者浑然忘我,那动人悠扬的曲调,隔着遥远的宇宙敲击着我们肋骨下的心脏。他们坦然赴死,与深爱之物一起。他们不逃亡,不挣扎,体面、优雅而高贵。

画家仍然没有停下他的画笔,纸上是繁花、是飞鸟、是荒原与月光。诗人吟咏着孤独的诗篇,将泪水埋葬进这片古老的土地。还有更多普通的平凡人们,情侣们在榭寄生下拥吻,孩子在母亲的怀抱中安眠。

他们将会与日月一同沉落。艺术,将会同这个星球一起死亡。它诞生于此,湮灭于此。

明亮的巨大的光球逼近了。那么炽热、那么疯狂,不顾一切地冲向这个世界。

在最后,我觉得我看到了他。那个戴着圆框眼镜的青年。

他看过了伦敦的雨雾、巴黎的乡间、还有乞力马扎罗的雪,他走过无数他深爱而向往的地方。

他循着敬仰之人的足迹,走过他们创作艺术的地方。

他为此而生,为此而死。生命亦或爱情都无法撼动他的执着。

在遥远的地平线那一头,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小行星坠入海洋,巨浪乍起,淹没整个世界。

我看到一只飞鸟从远方飞起,它开始歌唱。

类似某种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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