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相思
南屏拽着钟桥的手,使蹲在墙根处的他站起身来。
“南屏姐……”钟桥万般委屈一瞬间全部爆发了出来,趴在她怀里嚎啕大哭。
南屏虽比钟桥年长几岁,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女孩儿,被他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只得学着大人般轻拍他的脑袋。
“爹不愿意找教习教我练武,还说我要是敢不去私塾的话,就把我的腿给卸了。”钟桥鼻子一耸一耸的抽泣着,所幸是止住了哭声。
“……要不然就听你爹的话,好好读书,不要想着习武了。”
南屏用袖子抹干净钟桥的脸,想了想说道。
“不要。”钟桥小脑袋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我要练好武功,将来好当大将军娶你过门。”
南屏脸色微红,旋即伸出食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不知羞,你才多大点儿,就想着成亲呐?”
“我不管,反正南屏姐姐说过大将军领兵打仗镇守边疆,保护身后的江山百姓,是你心目中的大英雄,将来若要找夫婿,也要找这样的大英雄。”
南屏愣了愣,羞怒的抓住钟桥耳朵猛的一扭:“你这个小鬼,从哪里听来的?”
“南屏姐姐不是跟你师父讲过么?哎哟,疼……疼……”
“好你个钟小桥,我让你偷听,我让你乱讲……”南屏嗔怒道,手上加重了力气。
“诶,对了。”钟桥忽然灵机一动,“南屏姐,你师父没说过不许你把武功教给别人吧?”
南屏松开手来,咬着指头想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摇了摇头。
“那不如南屏姐你教我武功怎么样?我保准不告诉任何人。”
钟桥兴奋道。
“师父自己说过他只是行走江湖的卖艺人,说不定他教的东西你根本看不上呢。”南屏迟疑道。
“看得上看得上。”钟桥兴奋道,见南屏有些犹豫,他忍不住揪着对方的袖子撒娇。
“哎呀好姐姐,你就教教我嘛,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南屏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点了点头。
“那好,我教你,可不许喊苦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南屏将师父教给自己的一切本领,尽数又教给了钟桥。
她出落的愈发明艳动人,钟桥也逐渐敛去了小时的顽皮,成了镇子上最令人瞩目的的少年郎。
向南屏师父提亲的人家越来越多,却都被其回绝,说自己不会多加干涉晚辈的姻缘之事。
“屏子,那钟家娃娃也快十七岁了吧,你不去跟他商量商量?”
南屏的师父年岁渐长,已经没了当年刚在镇子中落脚时的意气风发,变得如寻常老人一样。
“要是再不登门提亲的话,我家屏子可就成老姑娘了。”
“师父……”南屏跺了跺脚,羞愤道。
老人瘪瘪嘴,眯上眼睛不再言语。
过了几日钟桥忽然慌慌张张的找到了正在打水的南屏,一把拉住她的手就跑。
还不待南屏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细问,钟桥忽地又顿住了脚步。
“南屏,待会儿我娘问什么你千万莫要答话。”
只来得及交代了这一句,钟桥的母亲便带着两个仆从走到了近前。
“你就是南屏?”钟桥娘身形丰满,眼角略有细纹,但依稀可以看见年轻时的美貌。
“钟桥的武功是不是你教的?”
南屏心中一阵慌乱,却记着钟桥的叮嘱,并没有出声。
“娘,我学武跟任何人都无关,你不要在这里为难她了。”
钟桥凑上前去轻声道。
“什么无关?”钟桥娘伸手推开了他,眸子里掠过一丝明了之色。
“怪不得你屡屡不中,原来竟是被这个妖女给祸害了。”
“娘!”钟桥忍不住喊道。
“你还敢跟我大呼小叫?”钟桥娘不可置信的样子,“我告诉你,你要么赶紧跟她断了干系,回去好好给我读书,要么就别认我这个娘!”
话音落罢,也不管钟桥的脸色,转头看向一旁眼眶微红的南屏。
“别做出一副可怜样,你让我儿子荒废诗书跑去练武,难道不懂这是在害他吗?”
“何况你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安能配得上我钟家门楣,这人呐,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为好。”
钟桥和南屏两人在河边站了许久。
“南屏……对不起,我娘她……”
“我……我没关系的。”南屏慌张的摆了摆手。
“南屏,你放心,谁也阻拦不了我们在一起。”钟桥眼中露出一抹坚定。
“钟桥,要不然……你别再练武了吧。”南屏忽然咬着唇,嗫嚅着道,“其实,那些话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我根本不在乎你能不能当上……”
“南屏,委屈你了。”河边的风吹来,钟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他并没听到南屏喃喃般的讲话声。
春去秋来,南屏又添新岁,至此在别人眼中,已经算是老姑娘了。
“南屏,我要离乡了。”
钟桥脸上多了很多痕迹,显得愈发成熟,这一年间,他和南屏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南屏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裙,身子如风中细柳,在这一个瞬间脸色苍白如纸,唯有樱唇还泛着抹红色。
“留在这里,便永远绕不过我娘那道坎。”钟桥伸出手,温柔的抹了抹南屏的眼角。
“还回来吗?”南屏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终归只剩下四个字。
“你在这里,我怎么舍得一去不返。”钟桥握紧南屏的手,将一物留在她的掌心。
“等我建功立业,便请旨赐婚,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能阻拦我们了。”
钟桥猛的一把抱紧南屏,而后一瞬间松开。
“我走之时莫要相送。”
“就此别过。”
钟桥走了。
镇子还是那个镇子,南屏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空空落落的。
师父问她想不想成家,南屏只是笑着摇头,也没说要等钟桥的话。
南屏愈发的想念那个有时练武练累了,会仰面倒在地上的人。
会莫名在河边打水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倒影,然后发上多半日的呆。
她去山里采药和捡柴火的时候,想着在某年秋天,她们将地上的落叶拼成两人的名字。
镇子外的小河上有条座石桥,她们多年前在那里栽了许多柳树苗,可最终却只成活了一株。
南屏时常会跑去折下一支柳条插进土里,盼望着它也能成活。
然后她又想到了钟桥。
她把院子里的花多余的枝丫全部裁剪掉,但却觉得没有钟桥裁剪的好看。
一年很快又过去,今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南屏好些天没怎么出门,她只觉得自己病的不清。
过了几日雪终于停了,南屏把雪扫在一起,扫着扫着,她竟已是泪流满面。
开年镇子里多了个秀才替人代写东西,南屏请他帮自己写信。
秀才问她要写些什么,南屏犹豫了很久,才大着胆子说帮我写“你在那边还好吗?我想你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不过秀才提笔,却只写了十四个字,南屏问他写的是什么。
秀才念出了声来。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南屏不能彻底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她觉得自己想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意思,于是她很开心的给了秀才双倍的润笔钱。
这封信最终也没寄出去,驿站的人说地址只有一个边关,根本寄不到对方的手上。
后来南屏想法子买了只大雁,把秀才写的信绑在了大雁的脚上,据说鸿雁传书能飞好远好远。
大雁每一次都隔了不久便飞回了家中,脚上的信也不知掉在了哪里,南屏并不觉得信是遗失了。
“屏子,忘了他吧。”
南屏的师父越发年迈,说话有些慢吞吞的,不温不火。
“你都二十三了……再不成家,这辈子,可就跟师父一样,彻底毁了。”
老人的眼光里有回忆,也有释然。
“钟桥说过会回来的。”南屏正在裁剪花枝,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什么时候回?他是否变了心?这些你都一无所知,你就只会想,只会念,只会期盼。”
“这世上,想念跟期盼,实则是最无用的东西。”老人忍不住叹息。
“怎么忘?”南屏笑出声来,“师父,您教会我武功,但是您教教我……该怎么忘?”
“该怎么忘?”南屏喃喃复述了一遍,眼泪一瞬间如江河决堤。
老人眼神一黯,竟也无言相对。
大雁又飞了回来,南屏没再去写信,因为她从未收到过回信。
镇子里前年出了个纨绔子,祸害了不少人,跑出去学人浪迹天涯,最近也突然回了家,收敛心性,用功读书。
南屏某次看见他,觉得他终于不再显得轻浮,像一个挑着担子走山路的樵夫,变得脚踏实地。
十一月下了好久的雨,连绵不绝很多日,据说离镇子不远的定江支流涨潮了,知府急得像是个疯子。
后来雨莫名其妙就停了,江水差点满溢了出来,可最终却还是退了潮。
南屏在镇子外那条石桥旁栽下的柳枝,又成活了不少,也不知晓到底多少能变得枝繁叶茂。
南屏还是忘不掉。
过了几年,南屏的师父握着她的手,挣扎着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屏子……听师父的话,忘了他吧,就当他是个负心汉,咱不要再念着他了,你太苦了,太苦了啊……”
老人颤抖着说完,手上一松,却是再没了任何声息。
南屏不说话,只是跪在地上不停的哭。
又过了几年,那只大雁垂垂老矣,南屏悉心照顾了它一段时间,可最终大雁还是没能挺过来。
南屏在石桥旁柳树根下挖了个坑,把大雁葬掉,和那儿十余株柳树为伴。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镇子外的石桥旁早已是满岸垂杨,郁郁青青。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双手拖着下巴,看着对面坐在石凳上的老妇人。
老妇人鬓发皆白,满面皱纹,她看着河堤上绵延不绝的垂杨,眼中一片温柔。
“钟奶奶,那后来南屏怎么样了?她忘掉钟桥了吗?”
老妇人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慈祥的笑了笑。
“后来钟桥回来了,南屏嫁给了他,改了姓。”
小女孩偏着头想了想:“可是我听娘说,钟桥战死沙场,被皇上封为骠骑大将军了呢,他的尸骨还是知府大人亲自送回钟家的。”
钟南屏手指微微一颤。
“是啊,可终归是回来了。”
“钟奶奶,您还没告诉我,害了相思,该怎么忘记呢。”小姑娘嘟囔道。
钟南屏拿出一个香囊,取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棵早已干枯的果实,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霜。
“南屏曾经把这粒相思子搁在心上,所以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那后来呢?”
“后来她还是没忘,只是可以把相思放在一旁了。”
钟南屏说完,怔怔的望着一岸杨柳。
“其实。”
“我宁愿你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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