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令：傲雪
1
整个平阳的人都知道，汪家大少爷汪奇是个草包，胸无点墨还贪恋美色。
昨日汪奇在正街上遇见了顾家二少顾夜，汪奇见顾夜容貌俊美，忍不住调戏了几句。
谁成想今日一早，汪奇便被人扒光了衣服吊在城门口，引得大半个城的人前来看热闹。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养尊处优的汪家大少一下子被折腾去半条命，顾夜一袭黑衣站在人群里，看着半死不活的汪奇被家丁放下来，微微一笑，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悠然走了。
第二日正午，顾夜吩咐下人在院子的梅花树下摆了茶具，打算一边赏雪，一边烹茶。
一壶茶水还未烧开，汪奇便带着一大堆下人闯了进来。这是顾夜自己的别院，除了几个丫鬟小厮，就只剩下顾夜自己，说是闯，其实根本就没人拦着。
汪奇还被人掺着，面色很不好，应当是受了寒，不停的咳嗽。
顾夜看着他微微一笑：“汪少来的早了些，这水还未烧开呢。”
汪奇听到这句话整个人气的直抖，指着顾夜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是恶狠狠比了个手势。身后的一堆家丁朝着顾夜蜂拥而去，顾夜悠闲的往炉子里添了火，面上笑意丝毫未减。
一群家丁气势汹汹，却在碰到顾夜的前一刻被无形的气流弹开。
白衣女子抱着长剑落在顾夜面前，面上覆了层薄纱，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漂亮的眼睛，清清冷冷，仿若琉璃。
汪奇认出傲雪便是那夜将他绑去城楼上的人，指着她大吼道：“就是她，谁抓住她本少爷赏黄金百两。”
下人们为了钱财跃跃欲试，傲雪冷冷一瞥，动作腾挪，几个回合间，偌大的院子里躺满了人，嚎叫不断。
一壶水终于烧开，汪奇被傲雪的身手吓得怔在原地，一动不动。顾夜朝着他微微一笑，“汪公子，喝茶吗？”
听到声音回神，汪奇转头就跑，半路上还摔了一跤，又被人扶起。一群下人看见主子跑了，也不敢再闹事，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跟上。
顾夜忍着笑意给自己倒了杯茶，目光转向一旁的傲雪。
抱着长剑的女子如她的名字一样，周身环绕着一股傲然冷冽之气，白衣白裙，清冷得像一捧天边刚落下的白雪。
感受到顾夜的目光，傲雪抱着长剑来到顾夜面前，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无悲无喜，带着淡淡冷意：“我报完恩了。”
话音刚落，顾夜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确定你在报恩？”
傲雪随着顾夜的目光看去，大战过后的院子一片狼藉，顾夜花了三日时间搭起来的花架现如今摇摇欲坠，墙角下摆的盆栽也被尽数毁坏。
傲雪微微蹙眉，往日里冷冽的声音带了微微疑惑，平添了一丝尘世的烟火气息，“我又做错了？”
顾夜眼睛里戏谑愈发明显，声音却平淡无波：“你这不是在报恩，是在报仇，你欠我的越来越多了。”
傲雪点点头，转身去收拾打坏的花盆，她似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动作缓慢笨拙，脸上却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顾夜远远看着，目光里盛满了温柔。
2
顾夜第一次见傲雪，便救了她的命。
少女受了重伤，被人从城外捡回来卖进了青楼。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何处，不管不顾的要往外跑，可重伤难行，只是强撑着跑到了门口。
那天顾夜路过，傲雪从青楼里跌跌撞撞的跑出来，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顾家虽是平阳第一世家，可顾夜这个二少爷根本不受宠，年纪小小便被大夫人赶去了别院居住，青楼的人自然不将他放在眼里，管事的叫嚣着就要上来拿人。
傲雪跌进他怀里就晕过去了，一身白衣血迹斑斑，小厮扯住她肩膀就要带人走，顾夜第一次生了气。
后来的事情傲雪不知道，唯有顾夜清楚，他为了将她带走，花费了多少银子。
傲雪醒过来后知道顾夜救了她，愣了半晌，长袍一撩跪下说要报恩，让顾夜哭笑不得。
相处久了，顾夜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不哭不笑，不懂七情六欲，不知人间疾苦，清清冷冷不带一丝烟火气，纯白的像一张纸，别人说什么都当真。
顾夜别院里有个老管家，照顾了顾夜大半辈子，一心盼着顾夜娶妻生子，过上安稳的生活。老管家听了傲雪要报恩的话，便撺掇傲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
顾夜至今还记得那天清晨，傲雪提着长剑闯进他的屋子，活像是来寻仇的，将还在睡梦中的他弄醒，声音冷冷的：“我们成婚。”
顾夜：“……”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响，顾夜才回过神来，拥着被子笑道：“你可知成婚意味着什么？”
傲雪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后道：“成婚，报恩，我离开。”
顾夜哭笑不得，赶来听墙角的老管家也傻了眼。
合着在傲雪眼里，成婚不过是跟着顾夜拜了天地行了礼就可以了，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她拜个堂就是报了恩，然后就可以心无挂碍的离开。
清晨的阳光自窗棂上照下来，落在两人之间，像是给两人都织上了一层变幻莫测的光影。
顾夜望着傲雪良久，终于开口：“成婚意味着你成为我的妻子，我成为你的丈夫，妻子是不能离开丈夫的，两个人要一辈子守在对方身边。”
傲雪听完蹙紧了眉，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为难的情绪，攥紧了手中的剑不说话。
顾夜一颗心仿佛被放进了温水里，正柔软舒适又一下子被扔进冰天雪地，冻得直疼。
“不愿意吧？”顾夜看着傲雪笑，“不愿意就算了，给我端茶递水当个丫鬟，过个三五年，也就还清了，你也就可以走了。”
顾夜这话本是看气氛莫名凝重说来玩笑的，可傲雪给个棒槌便当真，眉头皱的更紧：“我不能在外逗留很久。”
这下轮到顾夜不知说什么了，没来得及问，傲雪便神游着出了屋。
从那以后，傲雪便留了下来，到如今，也是整整一月了。
3
到了晚间，停了一天的雪又下了起来，空旷的院子铺满了碎雪，映着点点灯火，说不出的好看。
顾夜搬了个火炉放在身侧，温了酒后，一个人坐在廊下自斟自酌。
喝的多了便有些上头，迷眼看着一直守着他的傲雪问道：“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傲雪没有回话，清冷的眸子静静看着他，没有一丝情绪。
顾夜没得到回答也不恼，看着她笑道：“真的很像，容貌五分像吧，性子也差不多，单纯又善良……”
顾夜话匣子一打开，不可抑制的回想起很多年前，那个一心为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叫白露，名字还是顾夜母亲取的，原是顾府下人的女儿，可惜父母走得早，顾夜母亲心善，将她从大夫人那里要来同顾夜放在一处教养。
顾夜比她年长些，虽为主子，却是顾夜照顾她更多一些，懵懵懂懂间，直到顾夜十二岁那年。
顾家行商，商场上仇家也不少，有一次江湖仇家闯入顾府，带着毒的箭头伤了顾夜，甚至顾夜的父亲顾家家主也被重伤，昏迷不醒。
顾夜母亲本就是妾，为大夫人所不容，他们这一院一直被大夫人打压，日子本就不好过，出事后顾夜母亲也被大夫人软禁。顾夜中毒到意识模糊，大夫人也有心不给请大夫。
那时候的白露，还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寒冬腊月里带着顾夜跑出顾府求医，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历尽了苦楚才找到好心的大夫给顾夜诊治。
可毕竟只是乡野大夫，毒是什么诊不出来也解不了，只能暂时压制，药方里有一味最主要的，唤银丹草。
那银丹草很常见，只是大多长于山壁上，采摘破费功夫。顾府的人不管他们，白露便自己去为顾夜采，有一次还踩滑了从山壁上摔下来，断了一条腿，反倒让顾夜照顾了她许久。
“你知道吗？那银丹草啊，长于山壁，墨绿色的，草尖泛黄时功用最好，她为我整整采了三年，每次采药回来身上都带着伤，我可心疼了……”
顾夜喝着喝着真的喝多了，拽着傲雪不撒手，絮絮叨叨的说以前的事，毫无条理，却一字一句说的极为认真。
手被顾夜宽大的手掌紧紧攥住，温热的感觉让傲雪有些不适应，却莫名的不想甩开。
“顾夜……”
傲雪轻轻唤了一声，顾夜似是清醒了些，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看着傲雪傻笑：“白露……”
鬼使神差的，傲雪轻轻问出声：“那个白露，很好吗？”
顾夜没了力气，整个人搭在傲雪身上，下巴抵着傲雪的肩膀，温热的呼吸洒在傲雪颈间，嘟嘟囔囔道：“白露……好……很好……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傲雪心里突然有些难受，双手不由自主环住顾夜的腰。
4
顾夜喝一回酒，直接醉到了第二日正午。
醒来的时候全身的骨肉僵成了一团，比一宿没睡还累，正迷迷糊糊的揉着太阳穴，老管家突然跑进来说傲雪不见了。
顾夜整个人还头昏脑涨的，本能的让老管家带着下人出去找找，等到人走了好一会，顾夜才渐渐清醒过来。
傲雪不是那种会不辞而别的人，平日里也不会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仗着轻工好总是神出鬼没的，但是谁一找，她自己就出来了，老管家说不见可能就真的不见了。
顾夜坐在床沿迷迷瞪瞪的想了一会，昨夜醉酒的记忆一点点清晰，心也一寸一寸的沉了下去。
别院里几个丫头小厮找了整整一天，连傲雪一片衣角也没见着，直到天黑，顾夜终于放弃，让老管家把人都叫回来，不用找了。
天色暗下来，寒风凛冽，回廊上挂着的灯笼飘摇不定，顾夜一个人站在廊下，突然回忆起他昨夜没来得及同傲雪说，或者说没忍心讲出来的后半段故事。
顾夜中毒三年后，老家主终于没能熬住，在一个雪夜里闭了眼，他母亲被大夫人软禁了三年，知道这个消息后，也自尽跟着去了。
那时候顾夜才十五岁，被一身毒折磨的身形消瘦，苍白孱弱，活生生的病秧子一个，府里忙着老家主的丧事，根本没人管他和母亲的死活。
顾夜的日子难捱到院子里的下人都跑了，只有一个白露还肯跟着他，母亲死了都没钱买棺木下葬。
有好多天，顾夜跪在母亲身前，一言不发，只是跪着，那段日子模糊而绝望，等到顾夜有记忆开始，是一天清晨，有人为他送来了二十两银子。
那人说了什么他一概记不得，只记得清醒后脚边剩下了一个沉甸甸的银袋，他为母亲买了棺木，然后下葬，等到一切都做完了，他才反应过来，白露不见了。
想起那袋银子，他发了疯一样跑出去找人，整整三天三夜，他才从一个受过他母亲恩惠的老管家嘴里得知白露的去向。
白露二十两银子将自己卖进了青楼，为他母亲换来那一口薄棺。
顾夜尚来不及后悔，他才跑到平阳那间最大的青楼门口，就被人告知白露在楼里得罪了客人，被人家一顿毒打断了气，扔到了城外孤山。
城外孤山南面就是一片乱葬岗，何况这孤山上还有狼。顾夜在孤山上寻了一天一夜，最后也只找到几片带血的衣角，还有白露常常带在身上的一个小香包。
那是顾夜这一生最后悔最痛苦的事，痛到悔到每忆起来一次，仿佛全身骨肉被一点一点拆开放进了油锅里煎熬。
他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一个小姑娘为他做到这种地步，但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小姑娘了。
哪怕在经年时光里，小姑娘的脸渐渐模糊，哪怕在很多年之后，又有一个姑娘闯进他的生活，白露依旧是他切身之痛，依旧是他不为人知的伤口。
可现在，这个伤口不仅伤着他，还伤了傲雪。
5
顾夜站了整整一夜，到了后半夜，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整个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说不出的凄清孤寂。
天光微亮时，一个黑色身影蓦地出现在院子里。
来人是顾瑾，顾家如今的家主，顾夜的大哥。
当年白露死后，顾夜失魂落魄回到城里，冲撞了人被人一顿毒打，在街边昏迷，有好心人认出来他是顾家二少爷，就将他送了回去。当时顾瑾刚刚接任家主，为了博得好名声，冠冕堂皇一番之后为顾夜找来了大夫，甚至后来还给了顾夜这一座别院。
顾夜与他的关系说不上好，至少没到现在这样随意串门的地步，顾夜漠然看着顾瑾走到他面前。
“二弟听说过义海商号吗？”
顾瑾撑伞站在院子里，一袭黑色锦袍，眼睛漆黑深邃，嘴角微微上扬，似笑着却更显薄凉。
天光大亮，昨日劳累了一天的别院下人们才悠悠转醒，看见顾夜一脸铁青的站在廊下，谁也没敢去触霉头，都低眉顺眼的做事。
直到傲雪一身狼狈的从外面跑回来。
傲雪怀里抱了个竹篓，一身白衣上尽是泥污，发髻凌乱，跑进院子看见站在廊下的顾夜，眼睛一亮就跑到了他面前。
“顾夜，给你。”
傲雪将竹篓往前一推，顾夜才看清那是满满一竹篓的银丹草，有些上面还带着残雪。
原来消失一天一夜，是去采银丹草，顾夜心里还来不及升起欣喜就看到了傲雪血肉模糊的两只手，视线一转，才发现鬓边凌乱的发丝下也是血迹，心里一紧，一口血毫无征兆的呛了出来。
傲雪整个人一僵，反应过来手足无措的想去扶顾夜，还没碰到就被顾夜推了一把。
傲雪没防备，被他推得一个踉跄，竹篓一下子被掀出去，银丹草落了一地，草身碧绿草尖泛黄的叶子散落在雪地里，说不出的刺眼。
顾夜已经缓过来，捂着胸口直起腰看着愣愣的傲雪道：“你报完恩了，滚，别再让我看到你。”
傲雪依旧是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双手无意识的攥紧，钻心的疼痛传来，傲雪眼眶一下子红了，随后抿紧了唇转身离开。
看着人走远，顾夜没支撑住，退后两步靠在墙上，僵了一夜的身体如万蚁噬咬，可比之更疼的，是心。
当初傲雪从青楼里跑出来，晕倒在他怀里那一刻，他想象着当年的白露是不是也曾这样一身伤痛的被人追打，所以他费尽心思将傲雪救了下来。
或是初时存了愧疚的心态，想将对白露的那份遗憾弥补到傲雪身上，可到了后来，他是真真切切爱上了那个木讷清冷的姑娘。
那个姑娘会因别人几句轻挑的调戏，为他打抱不平将人绑至城楼上，那个姑娘回因他两句玩笑话，认认真真的替他摆弄一下午盆栽。
傲雪就像一束光，照进了他荒凉贫瘠的心，可偏偏现在，他自己把这束光掐灭了。
曾经有多珍重喜欢，如今就有多难过痛心。
6
受了寒又气急攻心，顾夜接连病了好几日。
病好后，顾夜又发疯，把别院里所有的丫鬟小厮全赶了出去，就连照顾他许多年的老管家也不例外。
偌大的别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寂寥而冷清，顾夜便时常跑去花楼喝酒，每日醉生梦死，一掷千金。
刺客来的那一日，正是半夜，顾夜在青楼喝的酩酊大醉。
穿着夜行衣的蒙面刺客从窗户里跳进来，长剑横在他的脖颈上，旁边的姑娘吓得瑟瑟发抖，顾夜却是撑着头笑了：“谁派你来的？”
那人不欲与他多说，见他是真的没有什么防备，长剑一挥便要取他的命，在快要刺上去时，突然凌空打来一道气流，黑衣人被弹的倒退了几步。
傲雪突然出现，一身白衣，脸上还裹着面纱，手中长剑毫不犹豫的刺向黑衣人，黑衣人抬手挡，两个人就这样过起招来。
没过一会，傲雪凌厉的剑势慢慢的弱了下来，背上和手臂上开始渗出血，那边的黑衣人招式越发狠戾，终于黑衣人剑尖一挑划过傲雪腹部，傲雪摔出去，脸上的面纱掉落。
“傲雪！”
顾夜扑过去将傲雪拢在怀里，可想象中的疼痛迟迟未来，回头一看，黑衣刺客整个人愣在那里。
顾夜来不及多想，抱着傲雪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两个人跑出去好远，见刺客没有追过来，傲雪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傲雪的伤口还在流血，顾夜抱着她，快步往前跑去，顾夜身上亦有很重的伤，走了一段路，整个人呕出一口血，跪了下去，可他还是死死的抱住傲雪。
他抱着的是他喜欢的姑娘，是他珍而重之的一切，他做了那么多，都是为了她，他希望她活着。
走了很久，顾夜才找到一家医馆。傲雪手臂上和背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擦伤，顾夜甚至能想到，她为了他去采银丹草，寒冬腊月里，一个人挂在冰冷的山壁上，有多么艰难。
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只为了为她采回银丹草，可他却对她恶语相向，将她赶出了别院，后悔过后就是心疼，顾夜寸步不离的守在傲雪床边。
傲雪醒来已是好几日后了，当她看到守在床边的顾夜，有一瞬间的愣怔，而后轻轻的笑出来，攥住他的手：“顾夜……”
顾夜慢慢的将她的手拿开，“醒了就好，我当初救了你一命，现在你也救了我，我们两不相欠了。”
傲雪攥紧了棉被，语无伦次：“不是，没有……我……”
顾夜已经不敢去听，他站起身，傲雪又拉住他的衣袖，语气里尽是祈求：“顾夜，我喜欢你，我不想离开……我不要离开……”
顾夜闻言怔在那里，那么久了，这个木讷寡言的姑娘终于喜欢上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顾夜看着她眼眶猩红：“是吗？可我不喜欢你，我喜欢白露。”
傲雪闻言攥住他的衣袖的手缓缓松开，她捂着眼睛哭出声，眼泪从指尖一点一点溢了出来。
泪眼模糊中，那个少年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头。
7
顾夜回了别院，一呆就是好久。
三月的时候，平阳城里出了一件大事，顾家家主顾瑾锒铛入狱。
顾家身为平城第一世家，掌握了纵贯南北的澄江漕运大权，世代经营，可却有人举报顾家结党营私，与年前造反的安乐侯有来往。
顾家一出事，其他家族纷纷有了动作，垄断货运，抢顾家的生意，原本的一方豪门一下子走向末路。
大夫人冲进别院的时候，顾夜正在侍弄自己的花草。
平日里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大夫人宛如一个疯妇，扯着顾夜的袖子声嘶力竭：“是你，是你害了顾家，义海商号背后的人是你对不对？瑾儿可是你的亲哥哥啊……”
顾夜闻言一把将大夫人挥开：“当年你逼死我娘的时候，怎么不想我是他顾瑾的亲弟弟，你派人去青楼里逼死白露的时候，你怎么不想到天道好轮回……”
顾夜知道，一直都知道，他知道母亲是为了保全他被大夫人逼死的，白露为他进了青楼，却是听到了大夫人买凶杀他的话被活活打死的。
他经营了那么久，那么多个不眠不休的夜里，一步一步壮大义海商号，多少个被人追杀的夜里东躲西藏，一点一点调查顾家与朝廷重臣往来，终于让他找到了机会，彻底瓦解顾家。
傲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远远的站在那里，静静听着顾夜一声比一声凄厉的质问，一言不发。她难得不是一身白衣，而是一身的红色的襦裙，上面搭了件浅色披风。
顾夜看到傲雪愣了愣，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傲雪一脸惊恐的朝着他跑来，被人紧紧抱住的时候，顾夜听到傲雪痛苦压抑的闷哼。
大夫人攥着匕首扎入了傲雪后心，整个人像是被吓到，怔怔退后两步，喊着“不是我”便跑了出去。
傲雪身子一软瘫在顾夜怀里，顾夜手足无措的抱着她，看到血从她口中大口大口溢出，身上也不断渗出血来，染红了他的手。
“怎么回事？那么久了，伤为什么还没好？”
傲雪却突然笑了：“还好，你不喜欢我，我死了你也不会伤心。”
顾夜整个人都在颤抖，有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不会的，你不会死，我去给你找大夫。”
傲雪拉住他的衣袖，像之前很多次一样，小心翼翼的：“我有些话想要告诉你……哪怕你不喜欢我，不喜欢我听我说这些，我也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想做你的妻子，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可我做不到了，白露也回不来了，你要好好找一个姑娘……喜欢她，对她好，好不好？”
话到最后带了哽咽，顾夜眼角的泪落得越来越快，攥紧了傲雪的手道：“不好。”
可是他怀中的傲雪紧紧地攥住他的衣角，像是在求一个答案般，虚弱地又问：“答应我，好不好？”
顾夜不肯说话，直到傲雪再也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他都没有答应那个承诺。
怎么答应呢？他活不了多久了，当年本就中了毒，后来大夫人容不下他，还买通了别院的人给他下毒。
之所以那样一次又一次推开她，一次又一次伤她的心，不过是因为他寿数难长，不想拖累她，让她徒增伤心罢了。
顾夜呕出一口血来，他紧紧抱着怀里的傲雪倒在地上，嘴里不停的渗出黑色的血却还在断断续续的开口：“我不喜欢……白露，我……喜欢你……”
可他喜欢的姑娘，再也听不到了。
8
顾夜醒过来那一日，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他浑浑噩噩的站起来，身子虚软无力，跌跌撞撞的跑出屋去，入目是一片鲜红。
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像是蔓延到了天际，一望无垠，红色的花朵在风中微微摇曳，美得不可方物。
“你醒了。”
身着蓝衣的姑娘出现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顾夜思索了好久，才道：“这是哪？你是谁？”
随后又像是喃喃自语：“我又是谁？”
华仪看着他淡淡的笑了，轻轻的走过去，身上带着一股药香，顾夜一闻，整个人更是怔怔的。
“跟我走。”
女孩子仿佛带着蛊惑人心的能力，让顾夜不自觉的跟着他一步一步走去。
他们走进花海，漫无边际的曼珠沙华像是走不到尽头，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停了下来。
周围还站了好几个女孩子，围着中间的那个人，她躺在一樽透明的棺材里，白衣白裙，只是隔着棺盖，顾夜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是谁？”顾夜听见自己问。
旁边有人回答他：“她叫傲雪，是红尘阁的杀手，出去执行任务时，爱上了一个人，最后为那个人死了……”
顾夜的心难过的像是要炸开，可他什么都不想不起来。
那个声音还在接着说：“……其实她以前叫白露，十四岁的时候被人一顿毒打扔在了平阳城外的孤山上，有人路过看她还有一口气，将她救了下来……”
“她伤的很重，为了救活她，我们用剧毒逼出了她的活气，她也的确活了过来，可却不再记得以前的事，变得清冷木讷，单纯天真，也不能受伤，因为一旦受伤，她的伤口需要特制的药才能愈合……”
“可她为了她喜欢的人受了很重的伤，她最后没有等到特制的药，也没能等到她喜欢的人说一句喜欢她……”
一字一句，像是魔咒，不断回想在顾夜的耳边，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有女孩子小心翼翼拉着他的袖子，有女孩子血迹斑斑倒在他的怀里……
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听到有人唤他：“顾夜……”
华仪扶着晕倒的顾夜，看着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的傲雪，满目愧疚，是她在青楼里伤了傲雪，导致傲雪后来没有躲过大夫人的一击而丧了命。
傲雪曾来找过她，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求她救顾夜，替顾夜解毒。哪怕顾夜只是喝醉酒说过一次，傲雪也珍而重之的放在了心上，一心想着帮他解毒。
华仪赶到别院时，已经晚了，傲雪没了气息，她只能救下顾夜。
“我让他忘了你，不再记得那些，你不会怪我吧？”
满带悲悯的叹息，只有拂过的微风听见。
9
少年醒过来的时候，身在一片荒野，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不记得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谁。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到了一个村子，被善良的村民收留。
他在那个村子生活下来，娶妻、生子、到老，安安稳稳生活了一辈子。
时光荏苒，岁月静好，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忘记了一抹白色的身影，忘记了一个珍重的承诺。
可他心底总有一个念头：你希望的，我做到了。
尽管他根本不记得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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