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枕白马

3

许笙和高彦不是第一次分手了。

在许笙大三那年,他们就分了一次,时间还挺长,半年没联系。

分手原因是什么,别说是记忆力极差的高彦记不得,即便是让许笙说,也说不出个前因后果。

事情的起因实在太小,好像也不过是吃喝拉撒的琐事,两个人有了一年的同居生活,曾经那些神秘感统统不见,看对方硬是把小缺点放大成不可饶恕的错误。

许笙回了上海,重新办了入学手续,没有住宿舍,在外面租了个单间,整个人愈发沉闷起来。

但是她忍着没有联系高彦,她实在不想做什么有损颜面的事情,好像离了高彦,她就非要死了似的。

硬生生撑了半年,高彦还是先求了饶。

也只是一个长途电话,高彦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又重新拥有了许笙。

“许笙,我以为你会改电话号码。”高彦道,“连网易云音乐都把我拉黑了,感觉你不改电话都不像你的作风。”

许笙红着脸,磨磨唧唧了好一会,才别别扭扭地说道:“要是改了电话,你就找不着我了……”

高彦知道,许笙不过是个孩子,到了多大年纪都是,她可以离开他,却也会毫无底线地包容他。

这是一个孩子会做的事。

“那你以后,可千万别改电话了。”高彦笑着捏捏她的脸,“只要你不改电话,我就一定会打电话给你的。”

“下一次,可不可以别这么久?”许笙仰起脸问道,“半年太久了,我差点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那你想要多久呀?”

“嗯……三个月?”许笙皱着眉认真想,“不行!要不还是两个月吧!别别别……要不还是一个月得了。”

高彦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几乎是难以抑制地吻上她的嘴唇。

“放心吧,咱俩不会再分手了。”

末了,他还郑重其事地加了一句话。

“许笙,咱们会结婚。”

“高彦,你结婚了……”许笙几乎要把自己的脸埋进两只手心里。

她的眼线晕成了毕加索的艺术画,那是她花了两个小时精心准备的妆容。

许笙以为这张脸看起来年轻貌美,就是她二十五岁一个人孤独的胜利。

但其实,她输得一败涂地,那颗心伤痕累累,上面密密麻麻缝缝补补,满满尽是高彦的名字。

“为什么要结婚?高彦?啊?你告诉我……我哪里不好?”

许笙这些年来不乏追求者,身边琳琅满目的男性供她挑选,但她始终没有再谈恋爱。

她长得不算好看,脾气也有些古怪,但总有些人会被她吸引。

许笙会拿这些男人暗暗和高彦作比较,好的坏的,高的低的,她以前从来不在意的那些东西,譬如房子车子,身高长相,也因为和高彦挂上钩而斤斤计较起来。

她不觉得高彦有多好,甚至缺点一箩筐,但是像是中了魔障一般,她觉得这世界的人却都比不上高彦。

她曾经很认真地想过自己究竟为何会对高彦恋恋不忘,她分析了很多,甚至觉得是因为自己十七岁塑造感情观的时候,刚好是高彦出现这类故作哲学的答案,可最后只能归咎于,自己对高彦满腔的爱意和思念。

高彦没有回答许笙,只是去收银台那里付了钱,朝老板抱歉道:“今晚对不起,有点失态。”

老板摇摇头,“没关系,只是许笙,她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高兴了。”

“她长大了,比不上在学校了。”高彦的语气像是一个年长的长辈,“工作之后,总要自己面对很多事情。”

许笙被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弄得很不舒服,可是却没有力气去反驳争吵,她的眼泪像是泄洪一般,越是想要克制就哭得越厉害。

高彦过来拉她的手,她挣扎了一下,还是任由他把自己带出居酒屋。

夏天的风热热的,一吹过来就觉得发闷。

许笙捂着自己的眼睛,从缝隙里看见对面的大厦,脊背一抽一抽,像是哮喘了一般。

那是高彦曾经工作的地方,她在楼下的咖啡厅喝过无数杯美式。

从热恋一直到分手。

高彦一直拍着她的背,然后语气僵硬地说:“许笙!呼吸!快呼吸!”

许笙的哮喘生得莫名其妙。

甚至连医生都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可是许笙每一次发病都像是兵荒马乱一般,让高彦措手不及。

高彦经历过太多次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的许笙。

每次他们争吵或者他斥责许笙的时候,许笙都会发病。

他觉得这是许笙想要逃避的把戏,但每一次她又演得太过真实,使得高彦不得不相信,许笙也许下一秒就会因为呼吸不畅而死亡。

其实许笙也觉得无辜,她的哮喘,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潜意识里想要躲避的心态,把自己包装成一只沉默的鸵鸟。

高彦曾经在医院里问过许笙:“这种情况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时候高彦刚升总监,忙得不可开交,许笙也在准备考研来北京的事情,两个人相隔几天一个电话,说不上几句话,要么就开始争执,要么就开始沉默。

高彦无暇顾及许笙一次又一次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许笙更是不愿意将自己的事情再透露给高彦知道。

许笙其实一直想告诉高彦,自己那所谓的哮喘,是从去西安旅行的火车上开始的。

从接到高彦另外一个女友的电话开始的。

许笙大三考完试之后,放了个很长的暑假,打算来北京上考研补习班。

她一直想出去旅行一阵子,高彦总是分身乏术。

她理解高彦的忙碌,她父母之间就是因为无法调解家庭与事业之间的平衡才走向破碎,所以她一直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等待高彦偶然的关心已经成为了她的常态。

许笙一直告诉自己,自己年纪小一些,必须要多退让一点,北京并不是个很温柔的城市,高彦一定非常孤独。

她向高彦打了招呼,想自己一个人去西安旅行几天,到时候直接从西安飞去北京。

高彦过了好几天才回复,提醒她一路小心,注意安全。

许笙收到高彦回复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去往西安的绿皮火车上。

这是她第一次坐这种长途的绿皮火车,兴奋得不行,总想着以后也得让“锦衣玉食”的高彦来尝试一回才行。

中途靠站的时候,一个男孩上了车,侧脸很像高彦。

她心情大好,总觉得思念像是发了酵一般可爱,忍不住便给高彦发了短信:“高叔叔,我在火车上遇见一个超像你的人。”

她不怎么会叫高彦为“高叔叔”,以前也都是情到浓时才叫上一两句显得情趣。

这些日子她和高彦相处不好不坏,甚至有些像陌生人了,她想她该服个软。

短信还没发出去多久,她手机便响了,是个北京的电话。

许笙有些怀疑地接起来:“喂?”

“你好。”电话那头是个蛮好听的女声,“你认识高彦吗?”

有些时候,不需要用什么准确的名词去证实一个人的身份,从声音到语气都能听得出来。

许笙忽然间懂了一些事情。

高彦两三天间隔的回复,越来越冷淡的口气,拒绝她来北京过周末的要求。

“嗯,认识挺久的朋友啦。”许笙心虚地回答,还莫名其妙地加上一句话,“真的只是朋友!”

女孩没说什么,许笙也不再说什么,就这样尴尬别扭地挂了电话。

许笙在火车上,第一次感觉窒息。

她从来不信微博上那些讨人厌的心灵鸡汤,她朋友总是三天两头给她发些古古怪怪的文章,《男朋友不回复你一定有问题》、《男孩不爱你的十种表现》……她觉得不胜其烦,反而硬是咬牙要相信高彦。

存在即合理,高彦其实也不免俗套。

是她自己把高彦神化了。

4

许笙努力张大嘴巴深呼吸,像是一条濒临死亡的鱼。

高彦紧紧攥着她的手,她觉得厌恶,又无力挣扎。

身边的车流来来往往,他们干站着,像是两个狼狈的流浪汉。

许笙的嘴唇是苍白苍白的,脸却涨成了暗红色。

她觉得浑身发冷,如果早知道这场战役这么难打,她绝对不会来赴这个杀千刀的约会。

高彦忽然之间伸出手臂抱着许笙,他们之间的拥抱紧密但不牵连,恍若多年未见的熟悉老友,但许笙却觉得那是深渊下的一点光,是伊甸园的苹果,是潘多拉的魔盒,是她许笙自己逃不出的梦。

不知道过了很久,来往的车河没有丝毫减少的趋势。

这里不远就是北京的五道口,是全北京年轻学生聚集最多的地方,是一个不会入睡的区域。

没有人一个人知道,也不会有一个人想要知道,这对年轻男女究竟在做着怎样的挣扎。

许笙终于冷静下来,她缓缓喘着气,一把甩开高彦的手。

“高彦,你这样让我犯恶心!”许笙摇摇头,又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嗯,我也挺让自己犯恶心。”

是啊,最没有出息的,说来说去根本就是她自己。

高彦的脸上表现出一种奇怪的情绪,那是一种许笙从未见过的情绪。

有些受伤,又像是极力忍耐。

然后,高彦的眼眶红了。

然后,许笙又心软了。

她最害怕的事情,根本就不是高彦打她骂她向她吐口水,她害怕高彦那双红眼睛,那像是一个可怕的诅咒,诅咒着她不堪一击的软弱和愚蠢。

高彦走近她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再近,就再退。

高彦的话凌厉又不容抗拒:“许笙,再往外就都是车了!”

许笙转过头,她和车流仅仅只相差了几步。

可是她想,与其撞死,也比现在这样来得强多了。

看着高彦发红的眼眶,然后向他臣服投降。

“高彦,你别过来,我就不会再走了。”

许笙说完,便觉得这话实在太像是一个奇怪的承诺了。

好像只要高彦保持这样的距离,她就会永远在高彦找得着的地方似的。

高彦果然就不再靠近了。

许笙知道,高彦同她一样,也把这话当作一个承诺了。

只是这些个年头,许笙的年纪不是白长的,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英勇无畏的小女孩了。

她被“高彦”这两个字折磨了整整七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

七年之痒,再怎么样也该厌了才对。

“许笙,你没有洗掉背上的纹身,没有改掉上海的号码,甚至来了北京,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高彦步步紧逼,终于迫使许笙彻底面对自己的难堪。

她到底为了什么?

许笙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伸出手,就可以揭开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只差一步,她却不敢将这秘密明朗化。

她内心羞愧却又不得不承认,那些年对于高彦的一切,她都没有一刻觉得后悔。

包括她右肩膀那个可恶的纹身。

别人问起那个纹身,许笙总是理直气壮地说,就两个字母而已,就你们这些心眼多的才觉得别有深意呢!

许笙有种特长,她总是能把谎话说得坦坦荡荡,让人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事实。

她有时候自己也差点就相信,她肩膀上那两个花体的“GY”,真的仅仅只是普通两个字母而已。

纹身这件事,单纯还真是头脑发热。

那时候正逢圣诞节,许笙忙着一个小组作业,高彦那时候反而闲下来,一直缠着许笙来北京过节。

许笙忙得晕头转向,连份圣诞礼物都来不及买,匆匆忙忙踩着点坐凌晨飞机到了北京。

披星戴月,风尘仆仆。

许笙都快要被自己的行为感动,觉得自己像是个悲怆壮烈的英雄。

第二天许笙就趁着高彦去上班的空隙,在五道营胡同的一个小纹身馆纹了这两个字母。

花体的“GY”,简单而直白的礼物。

高彦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的纹身,大发雷霆。

他始终觉得纹身无异于自残,看见许笙这样,既是欢喜,又是生气。

他一面斥责许笙的任性,又一遍一遍吻着她的纹身。

许笙知道,高彦那时候是爱她的。

狂热而疯癫。

幼稚又勇敢。

许笙也不知道高彦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她的。

她想了很久,也找不出原因。

“高彦,我们总是在互相提问。”许笙摇了摇头,似乎显得无可奈何,“可是我们谁也不肯回答对方的问题,好像就是永无休止的冷战,这太没意思了,真的。”

“许笙,你为什么从来不低头呢?”高彦皱着眉,“你知道的,我不是真的对你生气,只要你知道错了,只要你乖乖听话,我就一定不会离开你。”

许笙看着高彦,这是一张很英俊的脸,这张脸包括了她一整个少女时代。

她本来以为,自己真的能够和高彦走进婚姻。

和初恋结婚,这说起来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许笙以为,像她这样随意洒脱的姑娘,能够做成这样一件事,也已经很不容易。

“高彦,我为你低过头的。”许笙终于放软口气,更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我真的低过头,好多次。”

许笙确实低过很多次头,在高彦不知情的情况下。

他们之间的争吵,似乎总是高彦在求饶。

许笙仿佛永远都是被宠爱的那一个。

做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女孩,对于许笙来说,实在太容易不过,毕竟那是她的本色出演。

但唯独许笙知道,那些个夜晚,当她窥探到高彦的秘密,又选择从容为高彦保守秘密的时候,真正求饶的人,就不会再是高彦了。

那通在西安火车上的电话,似乎就已经证明了,她和高彦的感情,马上就要走向分崩离析的尽头。

许笙在北京的时候,对这通电话的事情一直闭口不提。

高彦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但他也没有主动戳破许笙心平气和的伪装。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如果许笙愿意成全他的一举两得,他也不会愚蠢到要抛弃许笙的纵容。

他和许笙已经在一起接近五年。

五年,这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数字。

它涵括了太多记忆和付出。

上海到北京的每一班高铁与飞机,学院桥居酒屋里的寿喜锅,五道口地铁站栅栏边的每一次接吻,大厦楼下从芝士蛋糕到云吞面的各式早餐,还有他们在床上、浴室甚至厨房的每一次性爱。

即便高彦早已经过了年轻男孩浪漫主义的心态,却也对这些记忆觉得不舍和珍惜。

那是他的许笙,是他从一个小女孩呵护成一个小女人的许笙。

他花了太多精力和时间,才把许笙培养成他喜欢的模样。

他知道许笙在长大,他也知道他们的感情在冷却,甚至他也知道,许笙不在北京的每一个夜晚,他因为不堪寂寞而演变出来的感情是一种极端的危险。

但他还是没办法放弃许笙。

他知道,他爱许笙。

毫无办法。

许笙和高彦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高彦彻夜不归的次数也更加频繁。

他们总是高声争执,恶狠狠地诅咒对方,最后许笙又哭着和他道歉,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

高彦给许笙的关心和注意越来越少,他不怎么回许笙的电话,更不要说微信和短信。

许笙总是长篇大论地在诉说自己对高彦的想念,一个人自言自语,如同跳梁小丑。

许笙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容忍高彦的一切,她对他能够毫无底线,但其实自己也不过是贪心的普通人。

她没办法把高彦分享给别人。

5

如果让许笙回顾自己的2015年,她一定会觉得那是她最糟糕的一年。

身体越来越坏,患上奇怪的哮喘病,学业不太顺利,连年年蝉联的奖学金也泡了汤,感情上更是一言难尽,放下尊严的样子真是丑陋得让人直犯恶心。

而真正让许笙终生难忘的,大概是她和高彦在庆祝毕业的那个夜晚,那场难堪羞辱的闹剧。

毕业典礼之前,许笙同自己打了一个赌,她赌上自己所有的期盼和渴望,赌高彦和她之间近五年的感情和纠葛。

她没有和高彦说毕业的事情,只是打包行李回了上海。

高彦曾经答应过她,一定会看着她毕业。

她真的非常想确认,高彦是不是已经到了连这个承诺都无法做到的地步。

许笙孤注一掷,只希望这场豪赌最后能有个结果。

所以当高彦出现在学校门口的时候,许笙差点就要脱下自己烦人的学士服跳到他身上去。

这个男人连行李都来不及放,拖着箱子就来了,像是一个勇士,披荆斩棘无所畏惧。

许笙的父母没有来。

他们各自组了家庭,有了孩子,许笙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错误的牺牲品。

高彦看着许笙,觉得她在那群欢声笑语中孤零零的,但是却笑得最灿烂,像是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他差点就被许笙眼睛里的光给灼伤了。

许笙拉着他向要好的同学一个一个介绍,语气里都是满满的骄傲。

好像对于她来说,自己的出现是全场最隆重的事。

高彦紧紧拉住许笙的手,恨不得把她骨头捏碎。

他不想放开许笙,却必须要做出抉择。

许笙带着高彦去学校附近的烤肉店吃饭。

她争着帮高彦烤肉,姿势笨拙却又认真。

高彦没有拒绝她,只是一边吃一边问:“今天你爸妈给你打电话了吗?”

“打了。”许笙漫不经心道,手里的剪刀绞着肉,“他们说要是我喜欢,他们各出一半资金让我去欧洲毕业旅行一个月。”

“他们没来,你是不是很难过?”高彦继续问道。

许笙手一顿,很快回答:“没什么难不难过呀,都习惯了。而且我还有你呀,你不是一直陪着我嘛!”

高彦知道,这是许笙的真心话。

对于许笙来说,高彦才是那个真正陪伴她长大的人,是她的亲人,是她的好友,是她未来的丈夫。

高彦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做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他有自信自己在许笙心里的分量,只是这分量相比其他,实在太微不足道。

“许笙,毕业了,就该长大了。”高彦道。

许笙不满地撇撇嘴,“高彦,你真像我爸。”

高彦笑了笑,“我像你爸什么?”

“说话呀,做事呀,脾气啊,都挺像的……”许笙数着手指头一个个指过来。

“许笙,我要结婚了。”高彦打断她兴致勃勃的数落,“时间还没定,但应该挺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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