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与老太

15岁的时候,夏若终于学会了撒娇。往自己头上塞了个发饰,她一头扎进方俊的怀里奶声奶气的叫着俊哥哥。而彼时的方俊早就有了非卿不娶的桃花美人,美人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榕树下,斑驳的光为她穿上一条明暗交错的长裙。

方俊分别朝她们挑了眉以表明态度,随后就拉拉过美人的手,剩下夏若一个孤零零地扯着她的发饰。

自可以记事以来,方俊就一直出现再夏若的记忆里。起初只是个邻居的小哥哥,她轻易地察觉到了他好奇而又疑惑的眼神;随着交流可能性的增加,方俊正式成了夏若名义上的哥哥,即使那是他们的关系并没有文字上的这样密切。

一年级暑假的一下下午,两家母亲相约去卖场扫货,夏若被寄放在方俊家。她趴在放在地上的席子上,两只小腿在半空中晃悠,手撑着脸看着旁边的方俊像战神般摇晃着手中的游戏摇杆。

盛夏的空气使她的喉咙感到燥热,在一连几声”我渴”后,不耐烦的方俊给了她小半个西瓜。不出所料,半个小时候夏若开始肚子疼。

方俊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摇杆,手忙脚乱地找到了自己仅有的十块零用钱,用家里的小拉杆箱小跑着将夏若拉到了村子里的卫生站。

夏若坐在箱子上紧紧地抓着拉杆,看着她前面的男孩子拼命地奔跑。轮子与凹凸不平的地面接触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随着箱子一直传到夏若的脑海中;她想象着自己被叠好塞进箱子里的情景。

好心的医生没有要方俊的钱,他让夏若躺在卫生站里洁白的病床上;方俊坐在放在床边的行李箱上。他们一起注视着挂在墙上的钟,计算着母亲们回来的时间。夏若惦挂着没有收拾好的西瓜皮,方俊想起了还没存档的游戏。

回家的时候他们一起步行,方俊的右手拉着夏若,左手拖着拉箱;这只可怜的行李箱两天后被发现因暴力使用而报废;他们之间的感情则得到了滋长。

接下来的岁月里,在父母想要得一个男孩的期盼以及方俊的宠溺下,夏若成功地长成了一个假小子。她跟着方俊一起在男孩子堆了混,逐一称呼方俊的朋友为哥哥。待到方俊上了初中,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远了,方俊开始说一些她没有办法听懂的话,他们一起走在街上时,方俊避免拉她的手。

等到她也成为了初中生时,方俊却已经在高中上学,在市区的一间寄宿学校里。他们之间的联系瞬间减少,星期天的时候方俊站在家门口等父母载他去车站,夏若趴在床沿边看着他发短信。

方俊没有跟她说话,只是在出发的时候向她挑眉表示打招呼,一声“走了”以后便离开。夏若不知道他在给谁发短信,她只知道方俊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自己,她想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手机的缘故。

初三补课前的暑假父亲答应带夏若去沙滩游泳,但突然而来的事故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临时有事的父亲将夏若塞给方俊,然后又给了他们些钱,便如释重负般逃离了现场。

他们分别回家收拾了彼此的泳衣,出门的时候夏若发现方俊站在门口发短信。

他们一起坐着公交去沙滩。坐着车上的座位,方俊在发短信,夏若假装自己在发呆。车头有个掉落的零件,一连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里,夏若都在数着零件与车碰撞发出声音的次数。盛夏的轰鸣模糊了她的感觉,夏若并没有发现自己中途轻轻地睡了一觉。

在沙滩的售票口,她第一次见到美人。美人将自己的长发梳成一个髻挽在头顶,穿一套白色的连衣裙套装,上面披着一件小坎肩。换衣服的时候夏若才知道美人早在里面穿好了泳衣,带肚兜的比基尼款,相比之下,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深蓝色泳衣其实奇丑无比。

方俊租了一把沙滩太阳伞,他们一起坐在伞下。方俊与美人一起说着一些夏若听不出含义的笑话,夏若则在他们的背后趴着用沙堆了一个城堡。他们用沙将美人埋了起来,仅露出头部。美人戴着太阳眼镜,一会儿后便觉得胸闷,他们又迅速地将她身上的沙撤去。

他们一起沿着海岸线走在沙滩边上,感受海水收冲刷双脚的温柔触感。方俊与美人走在前边,而夏若则走在他们的阴影里。夏若跳海里向他们展示各种游泳的姿态,方俊和美人在岸上冲她挥手喝彩。她又游远了一些,回头时却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

离开前方俊在冰淇淋车前为他们三个都各买了一支甜筒,夏若的是巧克力味的,美人的则是草莓味的。一个小孩冲过来撞翻了夏若的甜筒,方俊耸耸肩便递过了自己的。夏若注意到美人皱了一下眉。

高考结束后的夏天,方俊升到外省的学校念书,夏若升入方俊所在的高中,成了他的学妹。

方俊用一整个暑假的日子考取了驾照,在到大学报名前,他拿着父亲车子的钥匙敲了夏若家的门,得意地说,“我带你去兜风!”

夏若说她要换一套衣服,方俊拉着她就走,“得了,我们又不下车,在车上谁看你穿什么?”

他将她塞到副驾里,又亲手为她系上安全带,自己则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往外跑。待到车子上了马路,方俊才神秘兮兮地向夏若宣布,“这其实是我第一次开车,说不定等下我两就车毁人亡了!”

夏若嫌他这话晦气,又拉着他的衣服让他快停下来,方俊得意地笑了,“的确是第一次上路,但我技术好得很,别怕!”他揉了揉她的头发,略带骄傲地说,“你看我第一次带人兜风就是带你,这可是妹妹才有的待遇有。”他郑重地宣布,“谁都没有的!”

方俊虽是这般说,但夏若一下就想起了他的桃花美人。若果不是她正好住在他家旁,这时坐在座位上的应该是美人才对。

如此想着,她有些赌气的看向窗外说,“是你自己第一次开车怕了,想着撞死了还要拉我垫背吧。可真够兄妹情深的。”

方俊一直驾着车开上了跨海大桥,笔直的桥面上并没有过多的车辆。他将两边的车窗都打开,任由海风呼啸地席卷进来。夏若让他别闹,他去说,“说好的兜风,没有风怎么成呢!”

说着,他将手伸出车窗外搭着,仿佛自己开的跑车;他还怂恿着夏若,让她兴奋地叫两声“哟~哟~”来增加气氛,夏若只当他是傻了。

这兜风的结果,两人还生还着,平安归来。但被海风吹了一路,第二天夏若的嘴唇因为干燥而发生了开裂。

终于等到了开学,夏若上了高中,方俊则到了大学;夏若觉得自己在这段时间内,永远地失去了方俊。

即使是在初中时,他们至少一周、半个月就能见上一面;而在这三年中,在这漫长的三年中,即使是寒暑假,他都不一定回来。

多年以后,夏若回想起这段没有见过方俊的日子,竟然觉得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想不起。整整三年的高中生活,除了几次大考的成绩,夏若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仿佛度过了一段人生的空白期。

方俊的生活则充实地令她无法想象,偶尔、唯一能看见他的日子里,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讲述这在异地的见闻,他或是去旅游,或许是跟社团活动,或者找到到国外交流的实习。方俊的母亲反而并不思念自己的儿子,与夏若的妈妈一起,两人总是唠叨着讨论着,“阿俊啊,能干敢干。去年去了马来西亚,挺好的。不过如果当初我们花再多点心思培养他,让他学学法语,就可以申请到瑞士的项目了。”

话题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到了夏若的身上,方俊妈妈说,“所以,若若一定要好好培养,这世界机会多得很呢!”

夏若知道他们的意思,所有“机会”指向的都是成功。夏若的妈妈曾告诉她,“女人啊,自己要越厉害,才能招到越成功的男人。”而说到厉害,怎么能忘了方俊的桃花美人。

即使除去方俊转发的微博内容,夏若也常在自己的主页上见到美人。和方俊同校的美人是有名的金融才女,在各校校花介绍时都能强占一席之地。夏若是有点庆幸的,这么优秀的女子,注定不会跟她的方俊哥哥。一个优秀的男性可以自己拼搏,一个优秀的女性则会找比自己优秀十倍的男性。妈妈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夏若想。

而她夏若呢?她不需要一个成功的丈夫。想到这里,连夏若都吓了一跳。这是第一个瞬间,她承认自己喜欢上了方俊。

她的确不需要他成功,他们根本不知道成功为何物,什么都不拥有,已经度过了十多年的时光。

他们什么都没有,而她也只有他;但是只要看到他,夏若就能感觉到快乐。

夏若认为,美人想从方俊身上得到的,绝不是“只要见到他”这么简单;她认为美人不如她爱他,她看不见他们的未来。只不过同样,她不认为自己和方俊之间有未来。

只是这不被夏若看好的恋情再次平稳度过三年,直至高考完毕,方俊带着美人回来见她。

这是夏若多年以后第一次见美人,竟比她印象中的更美的,浑身散发着明星一般的光芒,听说美人平时的确会兼职一些时尚杂志的工作。

她并不想贬低自己的哥哥,只是无法明白这样的女人为什么愿意跟他。

两人是为替夏若做报志愿参考而来的,夏若提出要和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念书,他们便给夏若挑选分数合适的学校,再根据她报出来的兴趣爱好分好了专业。他们问着夏若意见,她一句又一句地答着“好”“好的”;那些兴趣,全是她随口说出来的。

完结长达一小时的敷衍,方俊提出带他们出去吃饭,用的依旧是他爸爸的车。他替美人打开副驾的门,又替她系好安全带;夏若被一个人遗弃在后座。

只有她一个人。

夏若自认是哪里都比不上美人的,她知道。

或许有那么一点,她可以对着她大声宣布的,只有这么一点,“我爱他,我比你要爱他!”

在大学宿舍的床上,夏若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昨天在暴雨夜中冲回宿舍使他受凉,竟一晚就发烧了。被击垮的身体冲击着她情绪的防御线,很快在她在午夜里崩溃了。

美人并不需要一个比自己优秀十倍的丈夫,那天她在车上这样教导准大一新生夏若,让她抵制大城市的诱惑,“女人要自己有本事,不然只不过是男人的玩物,是奢华的玩具罢了!”

在这个雨下得淅淅簌簌的夏天,夏若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在那个方俊拉着她在街上疾驰的行李箱里,她被切成一块块,整齐地塞在箱子里。

有人,或许是方俊,拉着行李箱,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狂奔着;在箱子里被切成一块块却依然完整存在的夏若,在一片黑暗之中所听到的,只有轮子和地面相接处的咕噜咕噜声。

或许还有雨声,啪嗒啪嗒地打在地上,打在箱子上。

突然一片光透了进来,箱子被掀开了,开箱的人并不是十多年前的方俊,是而现在的。他留着胡子,头发也没有梳。摸了摸夏若的额头,方俊说,“退烧了。”

他转身将刚刚才拉开的窗帘又拉上,“你发烧都在宿舍烧晕了。是你同学送你来医院的,他们又要去上课,你辅导员就打电话给你妈妈,伯母又打电话给我。正好我空闲,所以就来看你。”

烧已经退了,夏若知道,他一定是没空的。

她没有说话,方俊又念着,“自己不会照顾自己的吗?这么不舒服还不去医院。现在你醒了,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不可以。”夏若想。并不是因为犹豫、扭捏或者害羞。并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有一些事情,方俊是一定可以告诉她的。

在这个昏暗的小房间里,平放着三张床,另外两张睡着两个人,他们都是死了一般寂静。

即使这个比喻很不吉利,却是夏若的第一个想法。“他们与我们不在一个时空”,夏若这般想,“这个时空里只有我和哥哥两个人。”

唯一一个,只存在他们两人的时空。

夏若说,“你见到我的舍友了吧?怎么和他们说的?说是我哥哥吗?”

一个俗气的问题,换了个隐晦的问法,方俊给了她答案。

“我是真的将你当妹妹的,亲的那种。说出来你不信,我妈妈就是这样给我说的你,说你是我的亲妹妹。我本来应该有个妹妹,小我一岁,但是在她才半岁大的时候染病死了。我妈妈无法承受打击,正好爸爸工作调动,带着我们搬家了,就在你们隔壁。后来看到你出生的时候,我们看了一眼就说,‘隔壁老夏家的女儿是我们的女儿,她走了以后投胎到老夏家,又回到我们身边了!’

妈妈说你长得和我妹妹分毫不差,我爸爸也只当她是想女儿想疯了。但妈妈怀着这个信念,一直和我说,你就是我的亲妹妹,只是换了种方式留在我们身边,所以我们要像亲人一样对你。”

冗长而又奇葩的故事,夏若笑了。

在等待医生的间隙中,方俊静静地坐在一旁,手撑在大腿上,头低垂着。

他还对她说了另一个故事,“你不知道,我和她其实分手过很多遍了。不,应该说是无数遍。她以为自己什么都不需要,除了爱。于是她从别人身上攫取其他,再回来我身边享受只有我才能给她的爱。最后还有真诚而理直气壮地宣布,‘只有在你身上我才感受到爱,我最爱的人还是你!’。”

方俊忍不住叹息,夏若却愣住了。

美人说“我最爱的人还是你,”她既然能明目张胆地说这样的话,那么她夏若已没有一丝优势。

她从来、早就没有了优势,她知道的,即使美人不爱他,他也不会属于她。

夏若才读了不到一年大学,方俊就毕业了,放假的时间比夏若还早。

他会回到自己的城市里,这座刚被国家特批的新发展区,蒸蒸日上,做工程的方俊马上就要一展身手。

夏若想不起当初要考到这座城市的初衷,他明明只能在这里陪她一年——不,并不是陪伴,他们只是在同一个城市里,这一年间只见到了几面。

若果无法见面,那么两人无论距离,事实上都在同一个不可相间的世界上。

在离校之前,方俊邀请夏若一起为快到的母亲节挑选礼物,自从方俊告诉夏若那个故事后,她就认了方俊的母亲作干妈,他两也成了真正的兄妹。

一个多小时,从一楼逛到了五楼,两人却什么都没有买,最后在三楼的四餐厅解决了午饭,随便在淘宝上完成了任务。

离开时经过一楼,在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夏若见到了美人:她一手挽着一个男人,手中还拎着两个奢侈品购物袋,男人手上同样拿着数个。

方俊直接愣住了,他并没有冲上去,而是在这条唯一的通道上两人终于狭路相逢四目相对时,大家都愣住了。

夏若感到痛苦和尴尬,只想马上逃离,不为方俊,只为她自己——

她亲眼目睹方俊为此而垂泪,他几乎是痛心疾首,用干哑地声音说,“如果你不爱我,可不可以不要再折磨我?可不可以走得彻底一点?”

美人却目瞪口呆,突然,她将那男人一推,将手中的袋子扔在他的脚下,马上抱紧方俊,“你还是为我哭了,你还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

只是这是夏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目睹了这出闹剧,他们依然在毕业以后迅速、永远地分手了。

美人向他宣布,那是她最后一次说爱他,并且从此以后,她发现自己连爱都不需要了。

八月中,美人给方俊寄来了请帖,婚礼的地点在邻近的省份,坐轻轨需要两个小时,自己开车需要大半天。方俊开始发愁。

“开车去比较有诚意,坐轻轨总觉得太随便,像是来看一眼就走,还不如不去。”

他向夏若请教,夏若没有给他结论,只说,“带我一起去吧。”

她的请求得到了同意。

日子临近,方俊的焦虑更甚,他开始生了变卦的心,“你说我们只参加晚上的喜宴呢,还是一整天的婚礼?我又该穿些什么,那户人家可是富商。”

最后还是夏若为他敲定了注意,他们提前一天过去,晚上到达,睡一晚第二天一早参加婚礼。

就在计划好的那天,两人各自收拾好行李,下班的方俊和夏若打车到了车站。

在夜幕之下,两人并排坐着,她身边的方俊,既不属于美人,也不会属于她。

夏若突然说,“早知道你今天下班这么早,就定早一点的票,现在好困哦。”

方俊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去到那边还可以玩上半天,当顺便来个短途旅行了。”

夏若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重复,“好困哦。”

方俊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来,靠这里,很快就到了。”

夏若毫不客气了挽着方俊的手臂,便靠在他的肩上;但她并没睡着,她只是回到了多年以前,回到了他们的过去——

在那个闷热的夏天,她第一次见到美人,在沙滩上。在去往海滩的公交上,一个零件松了,随着车的颠簸,一下又一下响着。

夏若只希望这一段路再久一点,再长一点;她只希望可以在他的肩膀上再靠一会,一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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