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尽天下终不得
“得衣,以后我们一起仗剑天涯,江湖走马,相依为命,就不怕形单影只,孤独寂寞了。”唐映生捋了捋牵马的缰绳,顺着夕阳朝锦得衣笑着,那是一个恣意潇洒,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
锦得衣拿出身侧的腰刀,仔细擦拭了几下,确保光洁锋利,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她望着那面利刃中倒影着的自己,双目漠然,冰封从未消融般的死寂。
但她的心不是如此,做杀手总不该像她师兄那样,油腔滑调没个正经。这点上,锦得衣和唐映生各执己见,他俩总要辩解争论一番。
唐映生认为就算是杀手,也得活出自己的模样来,多聊聊天,多听听别人生前的故事,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而锦得衣只认为杀手不该和自己即将要下手的对象,产生任何多余的牵绊,否则是一定会坏事的。杀手也不配有那些情感,因为他们无法承受。
事实证明,锦得衣是对的。
三年后,锦得衣金盆洗手很久,原因是她姐姐病重,需得有人在身旁悉心照料。那一夜,竹林外的雨下得格外大,水漫金山似的,茅屋岌岌可危。
锦得衣踏出门,雨势混着风声更加汹涌,与她的面上只差一厘的时候,所有的雨滴竟倏忽间停住了,形成了一层雨帘屏障。那些个来势汹汹的雨水也难得有这柔情乖巧的时候。其实只不过是用气强行控制,但这种做法极其耗费内力,是修行中人的大忌。
“我不想姐姐淋雨,所以一时委屈你们了。”锦得衣竟对着雨幕说起了话,要是旁人见到,怕是要吓破了胆。
原本波澜无惊的那层剔透无瑕的珠帘,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一下晃动起来,大珠小珠落玉盘,功亏一篑,雨点四散,茅屋失去了这一层庇佑,屋内的烛火竟也一下化为青烟。
锦得衣不解,抬眸朝黑夜中的某一点看去,声音清冷地问道:“师兄,找我什么事?”
“藏在这里也被你发现了,担得上师傅夸你眼清目明。”唐映生缓缓走出黑暗,来到回廊。
“师兄,什么事?”锦得衣嗅到唐映生身上隐约的血腥味,再一次斩钉截铁问道。
“师妹,宛儿被他们抓走了。”这是锦得衣第一次看到唐映生的眼中混杂着如此浓重的杀意和无助。他们本立下誓言,不再相见,如今唐映生破了戒,定是走投无路,有求于她。
“师兄,你受伤了。”锦得衣皱皱眉。
“我没事,你的剑。”唐映生扔出一把剑鞘漆黑的剑,仔细的看剑柄上还刻着诡异的图案,隐隐泛着蓝光。
“我不记得我有这把剑,但它给我的感觉很熟悉。”锦得衣接过,疑惑地说道。
“去吧,把宛儿带回来,多保重。”唐映生不愿多言。
锦得衣点头,刚欲离开,在和唐映生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她转过身问道:“师兄,她真的值得你与整个武林为敌吗?”
“值得吧。”唐映生仰起头,雨滴打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含混不清,看不真切。
宛儿叫唐宛,她没见过,但听唐映生提过几次。很多人都想要唐宛的命,但唐映生对她一见如故,没下得了手,还把自己赔进去了。整个武林一怒之下,都在追杀唐映生和唐宛。这是杀手犯的大忌,唐映生到底这么做了。
锦得衣边走边想,这便一人一马一剑赶到了明寒桥。唐映生地图上做了记号,这是宛儿曾出现过的地方。
明寒桥,虽说只是座桥,但周遭皆是重叠蜿蜒的山脉,连接着两处重要福址,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是有土匪强盗一伙占领了,怕是从此山下村民都无安生之日。
而这里的温度也异于其他,阴冷异常,每次车行至此,便升起层层浓雾,甚是诡谲。据老人所说,这桥是砌在无数亡魂之上,若是不幸之人,便会从桥上掉下去,尸骨无存。
锦得衣面不改色来到明寒桥,她从不知怕字是什么感觉,她冷静沉着,她早就置生死于度外了,是做杀手的好料子。
她下马,将马绳系在桥头。周围雾气愈发地重,电光火石之间,空气中弥漫出一丝杀意。
锦得衣缓缓勾起嘴角,虽面色如常,其实心底在想着,就怕你们不来。
她很久没出剑了,只有一把腰刀,还是师兄赠的,她曾经趁师兄不在,把玩过师兄的佩剑,师兄发现后,狠狠训斥了她一顿。不知为何,师兄很反感她用剑,但这次却一反常态。
“所为何事?”一众戴着黑色斗篷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出现在桥的四周,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般,不给人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我找唐宛。”锦得衣淡淡地回了四个字。
“什么?”领头的那个眯起双眼,一脸不可置信,随即说道,“找唐宛,那你下地狱去找吧,杀了她。”
牵一发而动全身,无数黑衣人蜂拥而至,但当他们试图接近锦得衣,却发现留在原地的不过是一个虚影。
“不好。”刚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
从头顶上落下的正是锦得衣。剑鞘直指天灵盖,领头的那个已没了呼吸。
其他黑衣人见状,恨得直咬牙,疯狗般朝锦得衣扑过去。锦得衣身形敏捷,绕过一人的追击,低下腰,反身就是一脚,还顺手把右边一人手中的刀打落,那刀似是有灵性般,朝前方直冲而去,连捅进三人的腹中。
锦得衣忙着应付前方的三人,没顾及身后,这些黑衣人如蝗虫一般,难缠得很。
身后的黑衣人看状就要得逞,锦得衣一下跃起,踩在前方黑衣人的刀上,随后就是一脚,重重地踹在想要偷袭她的那人胸前。
她落地,脸上生了一丝厌倦之意:“不想陪你们玩了,我赶时间。”
那些人惊恐地面面相觑,而下一秒,锦得衣将剑鞘下移,开了一处小缝,随后以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快速地在人群中穿梭,所到之处,片甲不留。那些人无一例外地倒下了,脖子上的伤口干净利落,恰巧致命。
“你们还不配让我出剑。”锦得衣冷冷说道,扯下尸体衣服的一角,仔细擦拭了剑上的血迹。
她又走到桥头,安抚了几下自己的马,柔声道:“你受惊了,等事情结束,我就送你回家。”
下一站,金山寺。
佛绽莲花。金色殿堂恢弘磅礴,斑斓壁画镶嵌其中。这里全然不像一般青灯古佛的寺庙,华丽之极,千万里连绵青山中这么一座金光闪闪。真到了这里,却不觉得那金光刺眼,只觉久久回荡的全是僧人呢喃诵经。
无数信徒来到此处,只想跪拜俯身,祈求神的庇佑。但奇怪的事情显而易见,香火都是游客自愿供奉的,来此数十载,也没人见过金山寺里的和尚主持。听说许多人临死前遍寻无果,便这样无疾而终。
但锦得衣来的时候,见到的却不是旁人眼中的景象。香客们还在虔诚祈祷,俯首念佛。她来到了这里,可是身旁的人都看不到她,视她如空气。他们的眼中只有那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
刹时无数僧人脚踏金莲,从天而降,飞旋而至,将锦得衣团团围住。居然是这样大的阵仗,看来自己还真的算是个人物了,锦得衣心想。
那些僧人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说的话锦得衣都听不太懂,约莫是什么佛教用语。为首的有一个终于开口发了话,这一下锦得衣就感到震耳欲聋,天旋地转。
“锦得衣,你来这里所为何事?”那僧人肃穆庄重,皮肉不笑,僵硬得像一个雕塑。
“看来你们都认识我,那我就直说了。我来这里,找唐宛。”锦得衣勉强稳住身形,将手里那把剑有意无意抽出再入鞘,来回好几次,似乎带着威胁的意味。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锦得衣这次觉得刺耳了,不再平静祥和,而像蚊子叫,尖声细语,越是死前叫嚣得越厉害。
“你们直说吧,唐宛究竟在不在你们这里?”锦得衣怒吼了一声,双眼血红,看得出她很抗拒这种嘈杂的声音。
那些僧人置若罔闻,纷纷归于原位。而为首六个僧人,站在六处不同的方位,围住锦得衣。他们一面念念有词一面手中不停结印,正是说法印、无畏印、与愿印、降魔印、禅定印和斯克印。
锦得衣魔怔了一般停在原地无法动弹,额头青筋暴出,呆滞的双眼似乎要迸出熔岩与血水来。她像是一头走火入魔还待驯化的妖兽,但她又怎会心甘于此?
她闭上眼,不再管四面八方传来的呼声,什么也不管,剑也这样扔在一旁,她似乎睡着了,进入了一个奇特的禅定状态。她是静止的,甚至她所处的这片空间和时间也是静止的。僧人们见到此状,也不由被这气氛感染,纷纷效仿,放下手中佛珠,唯有那为首六人还在苦苦支撑。
终于,锦得衣睁开眼,双目迸出一道刺眼金光。趁其不备,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梭于六位僧人之间,那些僧人一下被打倒在地,身形涣散。
正当锦得衣准备痛下杀手时,众人间有一位极其年轻的僧人忽然出现,打断了她,这便是第七位。
“得衣,放下。”那僧人脸庞白皙,一双明目清澈动人,这张面孔对于锦得衣来说尤其熟悉,但她想破头脑也记不起,二人便这样僵持在原地。
“放下有情,放下三毒,放下八苦,放下见思,放下尘沙,放下无明,放下根本。”锦得衣一下仿若掉在了深不见底的泥沼般。那僧人往前踏出一步,多说一句,锦得衣便往下陷落一寸。
“不可思议,无量。”那僧人的最后一句一锤定音给锦得衣定下了死刑。锦得衣的面目变得更加狰狞,口鼻间被灌满了黄沙般无法呼吸,她知道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她死死咬牙,用尽最后力气憋出了几个字:“从未拿起,谈何放下。鹤连,你输了。”
那僧人怅然若失般,喃喃自语道:“鹤连,鹤连。”他不停地重复这两个字,身形如流星般一下不断下坠。无数僧人飞蛾扑火般四散,作流萤状,却没有人能拉住他。
金山寺,这座庞然大物轰然坍塌,消散于无形,而那些香客却好像从未出现过般,踪迹全无。
锦得衣拍了拍肩上的尘土,离开了这里。这一站,她的剑还未出鞘。
最后一站,九天宫。
九天宫在九天之外,悬浮在众山峰之巅。武林中人大多只听说过九天宫的名号,真正见过的寥寥无几。
九天的风景其实很不错,锦得衣骑着马踏着雪来到山顶俯瞰芸芸众生。分明是三伏天,这里却飘着漫天雪花。寒风凛冽刺骨,大概是九天宫不容小觑的证明。据说,外人想进九天宫,必须走一条危机四伏的小路。而这条小路每十年开放一次,真谓是可遇不可求。旁人挤破脑袋想要去九天宫寻觅机缘,只有锦得衣是去送死的。
说去送死其实并不妥帖,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但声名大噪的九天宫,天下第一宫,无数人怀着倾慕敬畏的目光注视的这一处,要说没什么拿手绝活,换作谁也不会轻易相信。
锦得衣牵着缰绳艰难前行着,风忽然大了起来,卷着沙石扑面而至,一下迷花了眼。锦得衣身边的那匹马也因为连夜赶路疲累操劳,再不愿迈出一步。
锦得衣正停在原地细声细语安抚自己的马,倏忽天地间寂静无比鸦雀无声,任何风沙的蛛丝马迹都寻不到。锦得衣直直看着天上,道了声谢。
下一秒,四周变换,天昏地暗间,锦得衣一下如入无人之境。再睁开眼,周遭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不再是风雪飘摇的茫茫沙漠,而是夺目璀璨的高堂明镜。无数盏长明灯摆满殿前殿外,银珠帘子不安分地摇摇晃晃,实则风声全然透漏不进,这里仿佛是一个滴水不进的囚笼,或者说是用来做囚笼最适合不过的洞天福地。
锦得衣察觉到身后有人,但她却并未太警惕,而是缓缓转过身,对着那人远远作揖:“宴清前辈,得衣有礼。”
“多谢宴清前辈为我开启玄关,不然我这马怕是要渴死在那片沙漠里了。想必前辈已经知晓我来此的目的了。”锦得衣顺手将那马牵至湖前,听着马的唧唧饮水声,终于安心。
九天宫内奇妙得很,远看分明是一面清澈光洁的镜子,凑近看竟变成一面荡漾着粼粼波光的湖,不由让人啧啧称奇。
“我知道,你很爱护那马。”赵宴清一副早就预料的样子,点了点头,但也没摆什么多余架子,看上去还算平易近人。
“其实九天宫只有前辈一个人,对吗?风雪天气都是前辈刻意控制的,是为了不让歹人进入的一种障眼法。那一个人在这里活着,长命百岁,会不会很寂寞?”锦得衣一语道破,不留任何情面。
赵宴清倒是人如其名,被戳到痛处仍是云淡风轻,不知是故意掩盖,还是境界已深。他充耳不闻,答非所问:“锦得衣,我等你很久了。”饶是如此,他的眼里也有抹消不去的狂热,他渴望的可不仅仅是一战胜负,对他来说,今天来的太迟了些。他等了整整十年。
“今天打算怎么比?”锦得衣没有奇怪赵宴清为何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如此记挂于心,而是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语气中甚至夹带着胸有成竹的笑意,一面抚摸着身边这匹马柔顺的毛发,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比三招,你接下了这三招,就算我输。”赵宴清抬手,做出应战的姿势。
“前辈可真是体贴入微,论功力自是无人及你,不然也不会派你来镇守九天宫。那得衣便向前辈讨教一番。”锦得衣从不知畏惧两个字为何意,她许久没有和这样的高手切磋过了,骨子里不免燃起一股浓烈的战意与兴奋感。
第一招。镜里观花,借镜观形。整座宫殿里的数面镜子悬浮于半空中,如绽放的繁花般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朝锦得衣袭来,似乎要将她割裂封印于镜中。
锦得衣只得飞檐走壁,不停躲避着镜子的追杀。谁能料想,如此澄净纯粹的明镜却成了杀人如麻的工具。
锦得衣堪堪稳住身形,抓住时机,只是刀鞘在镜心处一点,整面镜子便轰然破碎。这一招,大家都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的一剪梅。锦得衣算是把这招练得炉火纯青了。
赵宴清笑了笑,没做什么表示,第一招才是试探罢了。锦得衣运气好,灵机应变,只是下一次还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第二招。秋水时至,百川灌河。赵宴清也没待锦得衣喘口气,便开始第二招。只见他随意挥了挥手,那些面目全非的镜子一下子竟死灰复燃般化成了点点水波,像是被重新赋予了生命。
不是死水,而是活水。死水尚可一战,活水已有自己的灵性,至柔克刚,很难对付。赵宴清能练就出这般手段,也算是武学境界的集大成者了。以最不起眼的东西千里外取人性命,那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锦得衣紧紧握着佩剑,呼吸急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而那些活水竟幻化成人的模样,锦得衣向后一步,它们便向前一步,仔细看会发现,它们在模仿锦得衣的身形姿态和动作行为。无论是谁见到此状,必定要倒吸一口凉气,实在是诡谲怪异。
锦得衣尝试了几次,想要将那流水砍断,无果。锦得衣的所有招式,那活水都有所预料般全破解了,锦得衣不是在和别人比试,而是在和另一个她。
几番下来,锦得衣已大汗淋漓,精疲力尽,那活水还是毫发无损。锦得衣已退无可退,危机时刻,她闭上双眼,静静冥想,摘下自己的腰刀和佩剑,做出认输的姿态。
那活水自然也便放松了警惕,锦得衣不再后退,反而是做出一种拥抱的手势冲向活水,而彼此触碰的前一刻锦得衣打碎了它的天灵盖。这水便如无形的虚影般,一下消失不见。赵宴清眼中闪现过一丝讶异,武学奇才,天之骄子,不愧虚名。
第三招。虚室生白,吉祥止止。赵宴清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片,他默不作声,弯腰捡起了一块,只听咔嚓一声,这碎片随之化为齑粉。一刹那,一束纯白的光芒冲破天际。
矗立在众山之巅的九天宫这一举动,山下的那些世人看在眼里,还误以为是神仙降世显灵,纷纷俯首跪拜。更别提宫殿内,锦得衣勉强睁开眼,这方天地除了白,这片宁静孤僻的白,澄澈明朗的白,再无他物。
锦得衣知道自己被困在这片境界中,她也不想做其他挣扎,索性将剑放在脚边,打坐闭目养神。
锦得衣的听力很好,她知道现在她的四周围绕着一圈蠢蠢欲动的利刃,下一秒她也许便死无全尸,粉身碎骨。但她还是不怕,将自己脚边的佩剑捡起,凭空一甩,那些利刃如恶狗啃食般,佩剑转眼间就被吞噬成两半,奄奄一息地掉在了地上。
转眼,寂静无声的宫殿又恢复如常,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镜子也完好如初。
锦得衣拍拍衣服上的尘土,站起身来:“赵前辈,剑断了,我输了。”
“怎么可能?”赵宴清一脸不可置信,面目狰狞,可想而知他的心性已然走火入魔。
锦得衣眼中划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窃喜和不屑,把地上的断剑捡起,待她扒开剑鞘,这才发现断裂的不过是表面的剑鞘,里面的剑刃依旧光滑锋利,她将剑鞘扔了,提着这一把剑,哼着歌带着马儿下山去了,留下还在原地兀自发怵的赵宴清。
在九天宫耽搁的有些久了,天色已深。她不急不缓地在树林中穿梭,她抬头是满树灿烂星河。身边尽是夏虫唧唧喳喳,她却不觉得吵闹聒噪。她从未有过现在怡然自得的感觉,结束一切的归宿感。她觉得安心。
但慢慢,她越走越疲累,翻过了这一座山,又来到了另一座更高的山。这已经不是山,而是悬崖。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她迷路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因为累了,她索性坐在悬崖峭壁上休息,身边的剑却不安地振动起来。她便俯身去抚摸这剑,这剑有所感应般同时在迎合锦得衣。从剑里钻出一团蓝色的鬼影。下一秒,锦得衣身边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且略显稚嫩,十七八岁的模样。
“得衣,别傻了。唐宛根本不存在,这是唐映生为了利用你的借口,他是唐家堡的继承人。他本就有称霸武林的野心,明寒桥、金山寺和九天宫都是与他对抗的势力,所以他欲借你手除去阻碍。但下一个,要除去的就是你。你快离开这里,我来挡住他。”那女孩情绪很是激动,义正辞严。
锦得衣闻言,竟反常地笑了起来。她站起身来,对女孩一本正经解释道:“谁说唐宛不存在?你不就是,唐宛么?”
“什么?你……”那女孩太过震惊,哑口无言。
“十三年前,我们皆为谢亭生门下,你是唐宛,我和师兄最宠爱的小师妹。你当初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但你不想就此结束,便苦苦哀求我。你知道我有能力把你的魂魄铸进剑中,成为剑灵,这样你就能一生一世陪着你最心仪的大师兄了,却不想那日被人目睹我杀你的经过,他们都误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提高修为。
从此我便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整个武林都在追杀我这邪门教派。那时候,唐映生竟对了我伸出援助之手,帮我逃离追杀,给我喂下忘年汤。他以为我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但其实我早就偷服过无数次解药,我从不允许自己有一刻放下仇恨。
你们自导自演的这一出,是时候结束了。欠下的到底要还。你想和他双宿双飞,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锦得衣面无表情地说出真相,平静而冷漠。
“你都记得……”唐宛的眼神一下变得黯然无光,锦得衣不愿再听她的半点狡辩,以血为祭,强行将其封印,这蓝色的虚影便重新回到了剑中。
这夜静默无声,偶有风声喧嚣,却如惨死之人的面庞苍白无力。
“师兄,你来了。”锦得衣睁开双眼,沙哑道,“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怀恨在心,当初你救我,不过是为了今后布局,也想让我尝尝痛失所爱之人一无所有的滋味。明寒桥曾经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势力,但确实这几年鱼目混珠,做了许多肮脏事,给他们个教训也好。金山寺的祁鹤连,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长大后,他成了得道高僧,但到底因为我,偏离佛道,心性破碎。至于九天宫的赵宴清,我与他从前交过手,赌注很大。
那一次,他输了,所以我把他关在九天宫,命令他一生一世都必须镇守九天宫,孤独终老。除非有其他能者,发出挑战,若是赢了他,那么赢了的那一个就会成为九天宫下一个守护者。你是不是认为,我一定会赢,从此以后,我便成了我自己的诅咒?其实,输赢还不是我想选择就选择的。我定的规矩,我自然有破解之法。”锦得衣说完这一串话,不禁觉得口干舌燥。唐映生只是愣在原地,怔怔地听,沉默不语。
“得衣,你姐姐……”唐映生刚欲说些什么,却感觉腹中倏忽间一凉,再看,赫然发现是锦得衣的剑,一刀毙命,手法干净利落。
“你没资格提她。”锦得衣将唐映生连人带剑推下悬崖。
“不!”听到一声清脆而尖利的叫喊声,想必是唐宛为了护住唐映生,突破禁制,宁愿自己魂飞魄散,挫骨扬灰,但无论如何,唐映生都绝无生机。
“做一对亡命鸳鸯,是我能给的最大恩赐。”锦得衣对着崖底冷冷道。
不知是不是锦得衣的错觉,唐映生死前是带着笑容的。那笑容,她却读不懂是什么滋味。
黑夜里,凭空飘下几点雨丝,那雨尝在嘴里是苦涩而咸湿的。锦得衣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往家中赶,其实也不过花了三天时间,不知姐姐的病情如何。
竹影斑驳,那几点雨丝也渐渐消失不见。锦得衣推开房门,并没有见到她姐姐的身影。她一下慌了,方寸大乱,手足无措起来。浑身血液冰冷,倒流一般。
这时,听到背后一声怯生生而熟悉的呼唤:“得衣,你回来了。”
锦得衣转过身,欣喜道:“姐姐!”她迫不及待地将锦迟拥入怀中,真实的温度才让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
“姐姐,可是你……?”锦得衣面容一下僵硬住,疑惑不解。锦迟的病情她不是不知道,莫说方圆百里,就是整座城,哪一个神医大夫没看过,都说此病无解。三天前还卧床不起,形容枯槁的人怎会如此精神饱满?除非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离开的这几天有一个好心人来看我,给我服下一剂汤药,还赌上平生大半修为给我治疗。虽说没有根治,但我能感觉到我整个人都是枯木回春了,病情好转了很多。我问他是谁,他也不答,只说是认识你的人。”锦迟打破她的无端想法,抢先解释道。
“哦对了,他留下一封信,说是让我转交给你。”锦迟一下想起什么,拿出一封信递给锦得衣。
这下换做是锦得衣愣在原地,不得动弹,迟迟没有勇气接过那封信。但她到底迈出这一步,拆开信,果然是熟悉的字迹。
“得衣,他们都不信你,我信你。我知道你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我知道师妹的事一定别有原因,但我不愿意再看你被人陷害污蔑,更不想你因此伤心难过。所以干脆就想让你忘记这一切,再也不提半个字。
“我想带你走,远离这一切纷争世俗,但我还没强大到有这种权力,除非成为整个江湖的武林盟主。但成为盟主有一个条件,他们命令我把你交出来。我知道这一切不是逃避就可以结束的,所以我选择编出一个谎言来让你把过去结束。
“结束后,什么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这种刀尖舔血不得安生的日子,都会终止。我们可以一起去看你喜欢的红枫,天边的彩霞,湖里的游鱼,林间的飞鸟。只要是你喜欢的,你想做的,我都陪你做。
“我记得柳叶巷的桃米酥你其实很喜欢,每次路过那里,你都要盯着看好一会,问你你又嘴硬说不想吃,偷偷买回去之后你脸上就会摆出一副孩子般满足的天真神情。真可爱,就是从没见你笑过,有生之年,想见到你笑的样子,眉眼弯弯,一定很好看。
“我知道你一直很想用剑,不是别的原因,我就是怕你一旦触碰到就会想起不开心的事情。我知道你很厉害,比我厉害得多,但我,也想试着用自己微不足道的方式去保护你。得衣,我送你的那把腰刀,其实背面偷偷刻了你的生辰八字。怕你发现我心意,但又忍不住想要告诉你。
“得衣,如果你知道我骗你,会不会不再理我,永远都不原谅我?得衣,我知道你很喜欢一个人坐在屋顶上,静悄悄看着漫天星辰,你的背影总是让我觉得孤单而心疼。我从不敢去妄自打扰你,明明说好要和你相依为命,但我却什么都没做到。
“如果我勇敢一点,那么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得衣,你总爱注视着那成群的飞鸟,我知道你向往着……”锦得衣没再看下去,这封信实在太长,长到她无法承受。
“得衣,你,怎么哭了?”锦迟惊诧问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锦得衣哭。
酒桌上英气逼人的男子,敲了敲桌面:“这就完了?这样吧,我再给你几两银子,你告诉我故事真正的结局。”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狐媚妖娆的女子,女子掩嘴粲然一笑,“客官好雅兴,既然如此,我便继续讲了。”
锦得衣看了这封信后,一言未发,只是提起了那把没有剑鞘的剑去了清虚山人谢亭生的府邸。谢亭生已经须发皆白,看到锦得衣,愣了一下,随即叹了一口气,“得衣啊,你参透无上武学,但你还是猜不透这人心险恶与否啊。”
锦得衣双膝跪在谢亭生面前,双手奉上那把剑:“师傅,我输了。”
从此她自断经脉,世间再无锦得衣。
“难道这件事之后还有什么内情?”那男子好奇问道。
“是啊。锦得衣、唐映生和唐宛三人当初一同拜入谢亭生门下,这三个都是可塑之才,更何况唐映生还是唐家堡的继承人,本应最值得重视。但偏偏好巧不巧,锦得衣是百年一见的武学奇才,出类拔萃、卓尔不群。这一路比下来,大家只听到锦得衣的名声,至于唐映生是何许人也,无人知晓。
“久而久之,锦得衣便成了唐映生的心结,甚至是心魔。唐映生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便想出了这一计来,哪怕是以自己为赌注。纵使锦得衣通天本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还是注定逃不过命中一劫。少侠,行走江湖,空有本事还不够,还要有头脑、谋略、心计和斩断一切虚妄的信念。”那狐媚女子正经道。
“那唐映生到底喜欢过锦得衣或者唐宛么?”男子提出疑问。
“这个就无人知晓了。但我想,他大概从没喜欢过谁。一场人生棋局,他只在意输赢,人人都是棋子,他自己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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