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绝者
那年十月的一天,室外天空阴郁,咖啡馆里,点射的灯光将每张脸都营造在一种人为的暖意之中。咖啡香浓的气息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我盯着前方吧台上悬挂的咖啡茶饮目录,犹豫着喝摩卡还是卡布奇诺?在背景杂乱的地方我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被不相关的事物勾去。
我琢磨起目录上面的小字,它们排列组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有趣的图形。
这时,前方一个女人穿的卫衣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衣服上有黑白相间的漩涡图案,用肉眼几乎分辨不清到底是黑色吞噬了白色,还是白色掩盖了黑色,黑与白此起彼伏,纠缠不清。
忽然,有人在背后轻轻推了我一下,催促道:“该你了,傻愣着干什么?”我赶紧顺口点了一杯“拿铁”。
在我年幼时,大概三、四岁吧。每天,当我蹲在卫生间里解手时,就会情不自禁地盯着卫生间瓷砖上面的图案看很久。图案是曼陀罗的花叶,妖媚地延伸。或坐在床上,仔细研究原木地板上的接口,从窗外望出去,细数对面楼房的窗户。这样让我觉得每天过得很充实,但又有些恍惚。
后来,我开始学习绘画。绘画教会了我观察,这种观察不是解构,而是一种整体而深切地凝视。
我的办公间在咖啡馆的楼上,一栋玻璃幕墙的大厦。我端着超大杯的拿铁回到12楼的写字间里。这是一间艺术工作室。我们这类工作室在艺术圈的夹缝中生长,从来不销售昂贵的名作(没资金),主要笼络一些未出名却有潜质的画家。就好比娱乐圈内的一个影视公司,旗下签约的全是三线艺人。
我们的客户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不懂艺术的暴发户;一类是艺术修养较高的小众。
这时,一个穿着光鲜的男人走进来。他很有礼貌地询问坐在前台的同事,“你好,请问,这里是画廊吗?”
女同事点点头:“有什么事情吗?”
“我是朋友介绍过来的。”
她拿眼睛朝我这边扫过来,我正好站起来。她指了指我,“你找她吧。”
他走过来,冲我微笑。
我把他带进会客室里。他叫赵又朴,自称是一位新科技公司的总裁。他找到我们工作室,是想物色一位画家为他的公司设计一系列产品的形象宣传。
可不知道为什么,一向还算矜持的我却盯着他的眼睛,无法移开。他的眉眼都甚是好看,那种好看偎贴在心上,难以描述。
他似乎也觉察到我的痴态,于是笑着问我,“小顾,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我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啊,对不起,我刚才想起一点事情。”我赶紧调开自己的目光。
他问我有推荐的画家吗?我卖力地推销苏珂儿。
苏珂儿是美院的研究生,刚毕业不久。第一次见到苏珂儿,我觉得她就像是从几米插图画中走出来的人物。鼻子浅浅地翘起,眼睛很大,间距较宽,抿嘴笑时,右下嘴角处有个米粒大小的酒窝。
她的毕业画作一共三幅,三幅都卖出了好价钱。我的老板直接用一张面额六位数的支票买断了她两年的画作版权。我是她的经纪人。
2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把脚探寻到被子里柔软而冰凉的褶皱间,赵又朴的形象在我脑子里跃然而出。
他身高目测应该有1.78左右。他削瘦的身材包裹在一身质量上乘的衣服之中,流露出一种低调的贵族气质。我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手指修长,胡须剃得很干净,下巴显出青色的胡茬。
他的发鬓比普通人的长,延伸至耳垂下面。头发森密、青黑,短短地贴在饱满的头颅上。他的嘴唇比较宽,厚度适中,笑起来的幅度非常迷人。
掠过他的眼睛,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的眼睛是我深陷的泥沼。相信我,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夸大。
我在美院就读时,主修油画,绘画的题材大多以城市为背景,比如月光下的森森然的树枝,香港铜锣湾的玲琅满目的灯箱招牌,还有城市里满目疮痍的居民楼。
然而人物肖像却始终是我的盲点,因为无论我怎么全心全意地去描绘人的眼睛,可始终画不出真正意义上的人眼。那些,我曾经练习过的肖像画作,全有一双死鱼眼,没有任何精气神可言。
“绘画是我们得以定住即将消失的云彩,颤抖的叶子及变幻的阴影。”而人的眼睛,对我来说却拥有一股变化莫测的神秘力量,以至于我的画笔无法定住人的眼神。
我尝试过画人物的背影和侧面,不久觉得索然无味便放弃了。我的储物柜中放着四、五幅人物肖像画,没有眼珠,只有空洞的眼眶。
可赵又朴是个例外,我从他的眼睛中获得了对美最深刻的理解与记忆。我说的美与心灵没有直接关系,而是一种抽象的艺术感受。
在他的凝视中,我被一种不确定的热望激励,这种热望就是从一种令人厌倦的日常生活转向一个奇妙的世界。
这天晚上,我拿出炭笔,开始勾勒他的轮廓,很快他的大致轮廓就凸显在白纸上。然而眼睛部分,我还是迟疑了。
我记得在我学画的生涯中,有一次去南山写生时,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观察一棵伫立在悬崖边上的银杏树,我才开始了解并深刻地记住了银杏树的特征,知道如何用画笔来表现我心目中的银杏。
对赵又朴,我还需要耐心。
3
再次见到他是在11月的一天。那天下午,我们约在人民北路的一间咖啡馆里见面。
我和苏珂儿到咖啡馆时,赵又朴已经到了。他坐在靠窗的角落里,穿了一件米灰色的休闲西装,手里拿着一本《江户一日》,桌上的烟灰缸里有许多烟头,他似乎已经到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苏珂儿,之前是通过作品认识她,现在见到本人,我发现赵又朴反而有点不自在,好像偷窥别人,却被对方逮个正着。
他谈了公司的一些诉求,而后又好奇地问起苏珂儿对一些画家的看法和艺术理解,两人就此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不消一会儿,我们三人之间就划出一条明显的界限。赵又朴和苏珂儿是那么契合的一对儿,他们把我晾在一旁,傻傻地喝着杯里的卡布奇诺。可我的内心全然没有旁人看起来那么不知所措。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此时我的心里正潜伏着一只猎豹,它暗中观察赵又朴这只猎物的一举一动。
他并不懂绘画,对艺术的感觉仅仅停留在普通大众的审美水平。可他很聪明。他把自己的无知坦率地表露出来,反而让苏珂儿极力地表现自己。
我注意观察他的眼神,是复杂多变的。起初是单纯的好奇、欣赏。当苏珂儿引用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的一段话来评价一个纯粹主义的画家时,赵又朴的眼睛中有疑惑,并闪过几分厌恶。
他似乎不喜欢偏执、纯粹的东西。他也许是个虚无主义者,这样的人往往喜欢及时行乐,对任何高深的事情浅尝则已。
我拿出手机,找到一个让人不易察觉的角度,把摄像头对准坐在我对面的赵又朴,偷偷拍下一张。他瞬间的表情定格在我的手机中,作为我绘画的参照。
我打断了苏珂儿,对赵又朴说,“赵总,我今天把合同带来了,如果你信任我们工作室,那我们今天可以把合同签了。”
赵又朴笑了笑,眼神讳莫如深。他说,“你把合同发给我,我仔细看看,签了邮寄给你。”
4
关于美的法则:光从旁边照相物体会比从顶部照射下来更好;灰色与绿色非常好;一条街要给人以空间感,建筑物的高度不能超过街道的宽度。
我的理解:要画出美不仅需要一双敏锐的眼睛,还要有出众的技巧。可我想要的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大美,不在于算计比例、光线和色调,是在情感张力之下自然流泻而出的美。
我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很天真幼稚、痴心妄想。因为那个隐藏在一切法则之后的万物主宰,怎么会轻易让人类描绘她的作品呢。人类的绘画只是一种粗浅拙劣的模仿,画的是人心,不是万古。
但内心深处有股很强烈的欲望驱使着我将赵又朴固定在画板上,那种欲望和爱的占有如出一辙。
没过几天,赵又朴的秘书发来他签好的合同,接下来的工作就顺理成章了。苏珂儿直接和对方沟通,她只需要把终稿交给工作室审阅,其他时间和完成进度由她和赵又朴确定。
至于我,自从遇见赵又朴后,我的心一次次跳脱肉体的束缚,被赵又朴的形象勾去、占尽。
他的样子像幽灵似的常浮在我眼前,我凝视着他的样子,解构他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率真、渴望和无端蒙受的痛苦,他微微张开的双唇流露出一丝微妙的惶恐。
他的这副面容凝固在我的脑海中,每一处都很完美。
那天晚上,我看到苏珂儿在朋友圈发的一条信息。她依偎在赵又朴的怀中,两人笑得很甜,照片上配了一段文字:你是晴天云,我是瓶中水。
赵又朴是她第一位公开的男友。我将照片放大,可惜像素太低,无法清晰地洞察他的眼神。但他的表情仍然固执地向我传递一个信号,他无法释然的困惑,这种困惑似乎还承接着一系列的表情序列:先于幸福的忧郁和随之而来的悲伤。
我记得自己开始正式作画的那天是一个阳光柔和的周末。我将画架支在阳台上。我先尝试将他的一些照片重新拆解组合,完成初步构图。可初稿并不顺利。我画了又改,改了又画,搞得心烦意乱。最后,我摒弃照片,凝视一直存在我心中的那个赵又朴。
我画了整整两个月,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我发现完成这幅画时,我不再熬心于眼睛怎么表现,而是回顾到最初我对事物的观察——整体而深切的凝视。
奇妙的是,他脸上的阴影、眉毛的形状、眼角的细纹、瞳孔的大小以及手势的摆放、衣服的褶皱,都像是被放大一般清晰而准确地浮现在我眼前。
每当我下笔时,有一种低低的呢喃在我耳边响起,它超越了世俗的语言,没有任何形态,像是灵魂在处于一种持续张力之下,忘却了肉身依附,形成持久的恍惚状态,萦绕在我耳际。
更令我沉醉的是作画时,我似乎忘却了自我,怎么说呢,说出来如同痴人说梦,就像有股神秘力量执着我的手在画板上作画。
这股神秘的力量对光线的运用是绝赞的,如同鬼斧神工。眼睛的透视、明暗都恰到好处,眼睑处那精细的阴影线行云流水。眼睛的虹膜若隐若现出透亮的光泽,大概只有会呼吸的人才会有那样的虹膜。
我在杨木板上覆盖了三十多层颜料,每涂上一层薄釉,我就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就好像迷雾一点点散开,闻见深远之地发出具有灵性的呼吸之声。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味着什么,直到很多年后,我才对此有所了解。
颜料反射的光线和从画面深处折返的光彼此交织辉映,让这幅肖像画产生一种不断变化和难以捉摸的动态效果。他像是在画中活了。
5
苏珂儿和赵又扑的恋爱关系没有持续多久就结束了,当我问起两人分手的原因时,她愤愤地说道:“他说即使我爱你爱得发狂,也不会停止去想象另一种女人,那是一种和你不一样的女性,她可能是我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女人,但如果遇到了,你很幸运,因为我不会在你面前遮遮掩掩。”她发自肺腑的大叫一声,“什么鬼话!就是渣男一个!”
我为赵又朴的话感到心悸:赤裸裸的放荡不羁,却也表露出磬石一般坚定不移的忠贞。
我把赵又朴的肖像画缩小,复制成一张小卡片夹在一本梵高画传里,当作书签用。那本画传放在我的办公室桌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天,我休了一天假,去了一趟市美术馆。美术馆正在举办一个法国画家群展。第二天上午,当我到办公室时,发现我的桌上多了一个牛皮纸袋。坐在旁边的一个同事告诉我,赵又朴昨天来过,在我桌上放下这个就走了。
牛皮纸袋里装的是苏珂儿的设计图。设计图被红色的记号笔修改得面目全非。现在他把设计图往我这儿一丢,像是在讽刺我:被我捧上天的苏珂儿不过如此。
这时,我发现梵高的那本画传被动过。原先它是被压在一堆书的最下面,现在它却放在最上面。
我翻开梵高画册,赵又朴肖像的小卡片被放在了第一页。显然有人翻过我的画册,动过这张卡片。我赶紧把卡片放进包里。
元旦节那天,公司名义上放假,可手头上的工作还是照做。苏珂儿的两幅画压在我手上还没出手,心里有点急。我还约了一个青年画家面谈,如果顺利,我手上又多了一个画手,收入也有所增加。
上午我把苏珂儿的样画发给有意向的几位客户,下午去人民北路的那家咖啡馆与青年画家见面。
那天,微雨迷茫,城市里涳濛一片。
我在咖啡馆里等了那位青年画家半小时,结果等来的是他的一条短信:不好意思,我已经签了另一家画廊,有机会下次合作。
我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世道不好,首先拍死在沙滩上的就是我这样平平庸庸的打工族。”
这时,我发现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我。当我的目光扫过去,一张铭刻在心的面孔赫然出现在我眼前,赵又朴正抿嘴对我笑。
他端着一杯咖啡走过来,坐在我的面前。
他说,“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你了,我见你看了几次手表,一定在等人,所以我没有和你打招呼。”
“噢,你一个人?”
“嗯。”
我们两人显得有些局促。
他说:“小顾,你很有绘画才能,为什么要做经纪人呢?”
我没反应过来,“啊?”
“那张小卡片是你画的,画的是我。”他的眼睛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那么深,深到不见底。
“你看出来了。”我的目光闪烁不定,就是无法钉在他脸上,可他的眼睛倒是没有离开过。
“你能送我一张吗?”他问我。
“我可以把原画送给你。”
“噢,不用了,小卡片就行,原画你留着。”他露出狡黠的微笑。
当我们走出咖啡馆时,他撑开一把大伞为我遮雨。他轻轻地说:“我送你回去吧,我的车就停在对面停车场里。”
我点点头。
车里播放着一曲淡淡的久石让《Ballade》。他说:“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你把卡片给我,公平吧?”
“可以。”
他忽然问道,“你画过你的男友吗?”
“我没有男友。”一句不该说出的话还是溜了出来,“你的画像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他没有接话,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车停在小区门口,我们告别后,他突然又叫住我,“小顾,等等。”
我转过身,见他从车上下来,走到我身边。他的神色有些紧张。稍微迟疑了一下,他低下头吻了我,“这是今天我一直很想做的事情,如果有冒犯,请你见谅。”
我傻傻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头脑里回响起的却是久石让的《Ballade》。他摸摸我的头发,说道:“快回去了,外面冷。”
我向前跑了几步,回过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对我微笑。
6
我不知道是什么机缘触动了赵又朴对我一往情深,如果说是因为那张肖像画,则有点牵强,因为在往后我和他恋爱的日子里,他根本没有再提起过那幅画,甚至害怕看到它。
他接我上下班,约我看电影、逛街、吃饭。他总是牢牢地牵着我的手,害怕我走丢似的。
有时我低头吃饭、看书时,忽然抬头发现他正注视着我,那种眼神流露出深情的忧伤,仿佛是缠绵后遗留的余温。
我来例假时,他会发短信提醒我,“不要碰冷水、不要吃冰的,今晚我们下馆子。”例假来的那几天,我特别怕冷,手冰凉,如果他在我身边会一直牵着我的手不放开。
他让我搬去和他同住,我欣然答应。他住在一栋高级公寓的顶层,面积相当宽敞,大到我可以在里面悠闲地骑自行车。
他拥有一间让女人羡慕的衣帽间,而我的衣服全部加起来只占一隔,显得特别寒碜。
这间大平层公寓除了我和他,还有一名钟点工,英姐,四十多岁的样子。英姐在每天下午三点多钟过来打扫卫生和煮晚饭。
她见到我时,态度颇为冷淡,但言行举止间又夹带点小市民的八卦心态,毛燥燥的。她习惯偷偷地把卷纸、香皂、花生油和面粉什么的,往自个儿家里捎。我从来没揭穿她,因为我害怕与她对峙,我会比她更容易表现出难堪和尴尬。
一天傍晚,我下班回到家里,英姐正在厨房做菜。当我进厨房接水时,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那天赵又朴正好出去应酬了,家里就我和英姐两人吃晚饭。
她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对我说,“池池,能不能把赵总那幅画取下来呀,我今天又被它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赵总再监视我的工作呢。”
“噢,那是我画的,怎么样?”我顺口一问。
“太逼真了,可是……正因为太逼真了,我觉得有些可怕。”她小心地说道。
“英姐你这样胆小?”我打趣地问。
“可以不挂在墙壁上吗,怪瘆人的。”她瞅了我一眼,又低头扒饭。
“不能,你让这幅画躺在柜子里,就好像让赵总躺进了棺材里。”我说。
英姐一听,连忙唸“阿弥陀佛。”
那天,英姐比以往更加认真地收拾厨房。她把自己的物件装在一个塑料袋里,一直提在手里,她看我的眼神有点虚。她在门口的鞋垫上磨蹭了很久,做一些细微末节的事情。我问她,“你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她说:“我想请几天假,回趟老家,你对赵总说一声。”想了一会儿,她压低声音凑近我,“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赵总在家里安装了一个摄像头。”
“什么意思?”
“他把一只摄像头夹在两本书的中间,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他让我每次打扫房间时务必确保镜头对转你坐的位置。”
我心里一惊,感到一股寒冷窜上背脊。
“我觉得小两口在一起需要沟通,眼前有个大活人在,你何必盯着墙上的画看了。”说完,她看了我一眼,像瞅一个怪物似的。
我表情镇定地说,“不劳你费心,我和他很好。”
她悻悻然地出了门,关门声又闷又重。这声音就像把我摁进冰冷幽森的海水中,狰狞的孤独感朝我肆掠过来。我敢肯定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记得搬进赵又朴家里的第一天,我把那幅油画拿给他看。他捧着肖像看的第一眼,脸色就变了,眼神躲闪,流露出几分恐惧。他说,“没想到实物这样真,我不敢直视,这是我吗?”
我说:“我已经分不清你和他的区别了,有时候觉得它比你更真。”
“你不会打算把它挂在墙上吧?”他问我。
“嗯,当然把他挂在墙上啰,我怎么忍心把你藏进柜子里。”我得意地朝他眨眼。
他面露难色,想了下,“那你别挂在卧室和客厅,你挂在书房里,这幅画太灵动了,我总觉得像另一个自己在审视现实中的我。”他把这句话说得挺别扭的。
自从那幅画进入书房后,他几乎不踏进书房半步,书房成了我的私人领地。我花大量时间待在书房里,有时候只做一件事就是盯着墙上的那幅画。
我不知道为何画中的赵又朴那样令我着迷,而现实中的赵又朴却让我时常感到迷茫。他的眼神失去了我初见时的魅力和神采,增添了几分游离、浑浊。有种错觉,仿佛我的画笔吸走了他身上一部分的灵气。
他有时会懊恼地问我,“你在书房干什么?待这么久?”
我通常敷衍地回他,“看书呀、发呆呀、上网………”
这样想来,他在书房里安装摄像头就不足为奇了。只是他的方式让我感到有些卑劣、猥琐。不仅如此,我发现他的行为也渐渐变得偏执、极端,让人觉得难以捉摸、不可理喻。
有一次,他见我换了一种香味的洗衣液,脸一沉,不高兴地说,“你什么时候变的喜好?我让英姐买了好多薰衣草的洗衣液,你怎么说换就换了?”这时,英姐在一旁,无辜地望着他。我感到莫名其妙,并满不在乎地说,“忽然喜欢柠檬香,就换了。”
他懊恼地抓抓头发,像个无助的小孩。这老男人越活越小,越活越一根筋。
每周三,他会专程开车去四环外的一家蛋糕店,为我买柠檬霜糕,这是我最爱吃的一种点心,可是被他这么惯着,我早就吃腻了,但不忍心告诉他。如果他知道了,说不定会嘶声力竭地问我,“为什么你口味变得那么快?”这让我有些心酸和难为情——人心是会变的啊。
还有一次,我发现阳台上的花盆下面压着好多烟蒂,这些烟蒂已经泛黄发霉,恶心得很。自从我搬进来后,他向我发誓,一定戒烟,可他却时不时地背着我在阳台上偷偷地抽烟,抽了又懒得去卫生间消灭证据,就天真地将烟蒂压在花盆下面。
我将罪证摊在他面前,“你什么意思?”开始,他撑起笑容狡辩,当我一再逼问他时,他高大的身体一下子萎顿下去,气场弱了很多。
他说出的理由可能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眼神躲闪,像撞见了一样可怕的东西。声音听起来消沉、伤感。他说,“只有抽烟才能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有时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敢照镜子看自己,我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我有时候很害怕。”
“你怕什么?”我问他。
他用食指的指肚摩挲着太阳穴,眼睛闭起来,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揣摩的痛苦。隔了一阵儿,他沙哑着声音说,“我怕,我怕我的生活失重,失去向心力。”
“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我疑惑地看着他。
“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对你的爱吧。”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我,喃喃道:“我是一个孤儿,我最害怕的是失去爱。”
我转开脸,不想看见那双曾经让我如痴如醉的眼睛,在脆弱、歇斯底里的日子中慢慢毁掉。
赵又朴把摄像头递给我,“随你处置,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每天我的心被几种情绪交织地占据,嫉妒、强烈的渴望爱、恐惧,我很累,可是每天一醒来,像上了发条,不得不感情充沛地面对这些激流勇进的情绪,我感觉自己一点点地被掏空。”他垂头丧气地说。
这时,我竟然无法对他生气。他的这些怪异、偏执、神经质的情绪,我觉得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成,他是因为爱我,而他的爱有着强烈的占有欲,才会让他在思想和行为上出现一些偏差。
我从后面紧紧地抱着他,感受这份怪异的爱。他隐隐地抽泣,哭泣的声音很细、微弱,最后变成了一阵气若游丝般的低吟。
这时,我竟然想象着墙上那幅画。画中的赵又朴在感情上抚慰我,而现实中的赵又朴给我提供了一副具有温度和感触的躯体。忽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蹦出来:我不离开赵又朴仅仅因为他是那幅画的肉身而已。
7
不知从哪天起,赵又朴开始健身,并在健身俱乐部里吃营养餐。渐渐地,我明显感到他的背变得宽厚了,手臂富有弹性地鼓起来。
他不再抽烟,应酬也减少了。后来我发现除了健身、到公司开会,他几乎不出家门。
三个月后,他的健身成果简直令人惊叹,除了模样,他的整副躯体像是一次重生。可是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不止这些,我发现他的躯体越强壮,人却越沉默、单调乏味,就好像肌肉侵占了他的心灵空间。
他说话的声音很细,很轻。他的眼神变得小心谨慎,有时呆滞茫然。他几乎废弃了以前的好爱,比如听音乐、读书、看电影。一有空闲时间,他就跑去健身俱乐部疯狂地锻炼身体。回来后,倒头便睡。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很不顺利,因为公开了与赵又朴的关系,苏珂儿摆出一副与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她和赵又朴的公司合作完后,向老板提出换掉经纪人。
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唯有妥协。我安慰自己,这是为爱付出的代价。在爱情的名义之下,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宽容以待的。毕竟我从赵又朴身上得到了一份忠贞的爱。
我失去苏珂儿后,开始经常在外奔波。我频繁地约见一些小有名气的画家。他们中有一部分人听见我的自我介绍后,就连忙推脱,然后挂掉电话,弄得我像一个游击推销员。
我还隔三差五地去美院物色有潜力的学生,就像星探一样在校园里转悠。我在美院有一些朋友,他们常为我推荐一些学生,或者带我去参观某位学生自己办的绘画工作室。
就这样我遇见了小吉,一个干净秀气的男生。他念大三。他画了很多抽象和概念性的作品。在他的笔触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们对绘画的理解有很多相似之处,尤其对光线和概念的运用。
然而,我的画总是试图以技巧掩盖自己的不足之处,拼命地修饰,而他则是大胆地展示出来,这样恰好变成了他独一无二的风格,具有鲜明的个性。
我成了小吉的经纪人。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小吉,“你不画人物吗?你的作品中我没有看见关于人物的肖像画。”
他腼腆地微笑,“要画就画最好的。”
我忽然想起以前我对赵又朴说的那句话:“这是我最好的作品……”
赵又朴的情况越来越糟,他的公司遇上了财务危机。
为此,我和赵又朴大吵一架,确切地说,是我吵,而他只是勉强反驳。他吞吞吐吐地说了半天,逻辑混乱,声音小得像蚊虫在呻吟。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质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每天活得这样……这样麻木消沉,你就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他的眼睛像燃尽的炭灰,可皮肤在灯光下散发出一种蓬勃生命力的光泽度,他呈现出来的样子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矛盾体。
他淡然地说:“不知道,就这样吧。”
“那我们呢?我们之间究竟怎么了?”
他也不吱声,只是愣住了神,突然甩出一句,“我想去山上隐居,那里空气好,水好,我要去。”
“你去山上住不怕寂寞吗?”我问他。
“不怕,有你陪我啊。”他冲我微笑,笑得很空洞。我感到后背一阵凉意。
春末,天气已经微微有了几分暑气。当我收拾我的衣服时,发现可以打包带走的还是来时放进的那一小隔的衣物,留下的是赵又朴给我买的。他的衣帽间一直井然有序。现在他每天来来去去就穿那几件运动装,这些名牌西装衬衫、休闲服闲置起来,人一旦不穿它们,它们就像死去海藻挂在那里。
我的家当不算多,可来来回回还是搬了三天。租的公寓在工作室的附近,价格不算便宜,但品质还行。这是赵又朴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用惯了好东西,对次品有种难以舍弃的挑剔。
最后一天,小吉提出要来帮我,他说,“搬家不找朋友帮忙?你在这座城市活着真够安静的。”
我说,“你是在嘲笑我没有存在感。”
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挺好的,有时候安静就是一种力量。”
他有一辆自己挣钱买的沃尔沃轿车。他说平时用不着,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他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的马路旁。我说:“你就在车里等我,我上去拿东西,一会儿就下来。”
他问:“东西多吗?”
“不多,一幅画和一个行李箱而已。”
我害怕他撞见赵又朴,引起误会。虽然这种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他已经把健身房当作家了,可是心里仍然会担心这种事情发生。
我把那幅画从墙上取下来,用事先准备好的白色麻布将它包裹起来。对画中的赵又朴我一直有着几乎病态的迷恋,它是一种神经鸦片,一种类似拥有宗教般的宏大信念。因此这幅画我必须带走。
我把画放在车的后座上。他坐在驾驶位上,转过头盯着那团白色的麻布,是你画的画?
我点点头。
他说,“我能看看吗?“
我将白色麻布扯下来,他静静地看着画,没有任何评价。我心里有些失落。
这时,他问我,“画中的人是你男友?”
“前男友,我们上个月已经分手了。”我平静地说。
“那他现在好吗?”他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询问我。
“好得不得了,身体可以赶上宇航员了。”
他欲说还休,最后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嗯,那就好。”他扭头,发动了汽车引擎。
当车行驶到路口即将进入主干道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看到了赵又朴的身影,他魁梧的身材在人群中很打眼,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8
直到一年之后,我对自己才有了深深的了解。小吉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在这座城市并不孤单。他和我属于同一类人。
我们都具备敏锐的观察力,喜欢深切而久久凝视周遭中让我们着迷的事物,我们不轻易地画人物肖像,除非对方真的触动了我们的心灵。但是经过一种名为“痴绝”的冥想,练习心之所向,我们可以凭借这种奇特的心灵流动,画出任何一个经过我们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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