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证

1

我醒来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有一瞬间我以为是天太黑,但是手上的铐子让我很快意识到我是被人家给绑了,被蒙住了眼睛。好在这个人没堵上我的嘴,不然我这个重感冒患者早就被憋死了。

我记得我是去哪个工地考察,大晚上的车在哪个荒山野岭抛锚了,刚把车门打开就被人拿什么电了一下就晕了,弄得我现在后辈就有麻麻的。我想喊,可是转念一想,绑我的人就在跟前。我刚挣扎着坐起来,就听见旁边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朝我这边来。

我试探性开口问“你们想干嘛,是寻仇还是要钱?”说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要是寻仇的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对面的脚步声顿了顿,半晌没开口。我听他没动静,又说。

“能不能给我点水喝,我要是渴死了你们也没钱拿。”那人倒也没为难我,给我拿了一杯水,这时候,又听见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走到我面前说道,“张老板,我们哥俩只为财,废话不多说了,麻烦您给你弟弟去个信让他赶紧送钱来呗。

既然是要钱,那还有救,我也就配合着报了我弟弟的电话,响了三声,电话接通了。

“云飞,我是你哥,我被人绑票了。”我就说了这三句就被人拿走了电话,然后就听那人说,

“你哥张云峰在我们这,想救他我要一千万,别想着报警,不然就等着给你哥收尸吧。”

我听着心里还有点想笑,这么老套的电视剧桥段居然在我身上出演了。不过,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以我对云飞的了解,他应该一天之内就能筹到一千万来赎我。

那两个人,倒是也没为难我,给我吃给我喝,就是上厕所麻烦点。就等我弟弟来,我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左右是无聊,就躺着睡了一觉,找了个高一点的地方把手搭在上面,省得铐子把我的手腕上压出印子。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见有人敲门,开门进来,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要搜身,把衣服都脱了搜身才能过来。过了一会就听见有人超我这过来。

“是云飞吗?”我有点兴奋却也有点颤抖,“你来救我啦。”

云飞的语气比我还激动,“哥,你没事吧,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我摇摇头,没事,钱拿来了么?”

云飞过来摘了我的眼罩,一时间光线有些强有些刺眼,过了一会我才看见我面前的云飞,呵,扒得真干净,就穿了一条内裤过来,鞋袜都脱得干干净净。真的很接近全身光溜溜了。

不过我也没好多少,大热天又没有空调,为了凉快,我也让那俩绑匪脱了我的上衣裤子。只穿了一条内裤,可巧我们俩的头发是前些日子一起去做的,现在我们俩,真是亲娘在世也不好分辨了。

我跟云飞兄弟情深还没说几句,就听见有人嘲讽得说到,

“演的还真是像模像样呢,我差点就信啦哈哈哈。”两个绑票的一起笑起来,笑得我心里有点毛。

“姓张的,既然钱我们拿到手了,那这出戏也该谢幕了。”

只见对面一个呆着头套的大汉举着一把刀朝我们挥过来,一瞬间我还有点发愣,下意识叫了声云飞。耳边又隐约响起了警笛声。

当晚的晚间新闻报道,本日发生一起恶性绑架案,本市著名企业家张云峰先生遭遇绑架,绑匪将张云峰先生绑至市区外山上某处废弃的工厂厂房中,警方赶到时张云峰先生已经遇害,其双胞胎弟弟张云飞先生负伤,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在警方追逐犯罪嫌疑人的途中由于驾驶不慎,两名嫌疑人在山腰中的高速公路上坠毁,两名嫌疑人已经确认死亡。

2

病房里,我躺在床上,鼻子还是偶尔淌血。医生说是我跟人搏斗的时候伤到了鼻子,不过没有大碍,养养就好了,只是说话更是含糊不清了。警方刚才告诉我,那俩绑票的已经死了,我长出了一口气。

还问了我好多关于张云峰出事之前的事,我告诉他们我不太清楚,他们也没有多问,毕竟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刚刚失去至亲又受了伤的人。后面陆陆续续来了很多熟人来探望我,都让我草草打发掉了,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应付他们。

只不过,夜深人静,当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还是默默伤感了一下,叹了口气,然而,很快这种伤感与愧疚就被喜悦代替了,现在那俩人已经死了,再也没有证据来指证我了。云飞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被亲哥哥暗算了。

我和云飞是双胞胎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比一般的双胞胎都要更像,我父母去世后,家族财产就平分给了我们兄弟俩,公司一直是我来打理,这两年,我使了太多手段,背地里想搞我的人不少,我又惹了我们当地的地头蛇,这段时间日子真的不好过,就算我不绑自己,被人暗算也是迟早的事。

生意周转不来,可是我们家一半的钱又攥在云飞手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我就想了这么个两全的法子。我怕云飞不敢报警,还特意放出了消息我被绑票了,正好让我有机会解决那俩绑匪。

我给他们安排了一辆车,但是我做了点手脚,刹车系统被我破坏掉了,而且绑我的地方在一个地形很崎岖的山里,我告诉他们了一条下山的捷径,但是那一段路特别曲折,就算正常开都是要加小心,何况他们两个逃命的,后边又有警察追着。所以我也料到了他们会翻,那地方,翻车下去就是必死无疑。

绑匪那一刀直接了解了云飞,我答应他俩完事之后再给他俩一千万,这是一步险棋,万一他们俩一看警察追来要撕票我就全完了,但是我知道他们两个人是两个挥霍无度的赌徒,全世界那几个大赌场他们都欠了一屁股债,一千万根本不够,也因此,我赌对了,这两个财迷了心窍没有杀我,我让他们俩把我打伤,制造出我和他们搏斗的迹象。

而只要把铐子拷在云飞身上,就可以假装死的是我,只要我换上云飞的衣服,就能完美的伪装成云飞。而我,被打得也算是面目全非,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认出我就是张云峰。也确实没有多少人可以把我们俩区分开来。张云飞死了,但是张云飞又没死,会有人继续用张云飞的名义活下来。我要求警方赶紧火化云飞,云飞的尸体现在就冷藏在殡仪馆。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张云飞。

我只说错了一句话,潜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是这样认为的——一个躲避麻烦的借口,却赔了成十上百句话以及更多的累赘行为企图挽救它。——我只是不想承认我撒了谎。

那天的艳阳成了视网膜上所视之处的一个凝固的黑点。

当我从小区巴士的最后一排谦让着最后一个钻出车门时,他已经等在了我的面前(他坐副驾驶座):面无表情,汗水濡淋。

我分明已经看惯了他的这种表情:由一种不耐烦的情绪麻木而成的呆愕。本该情不自禁上扬成冷笑的嘴角,却被一种乍现的仁慈打压,半途而废成了抿抿唇的无奈,一句无声的叹息。

我的谦让,造成了他骄阳之下额外几秒的兀立。

他不言的责怪,却使我盲目的自尊砰然膨胀——那早就受够了车内狭小空间的“卑躬屈膝”。

我一言不发地从他面前擦身,挺直着腰板,一头不认输的头发。

那自负的一步尚未跨稳,一道有力的挡杆猝然横亘在了我的去路上。——他粗壮的手臂摊挡在了我的身前,同时甩出了一句,“啊!突然口好渴噢。——你身上带钱了吗?”

心有所思着的我始料未及这一下,心底一个趔趄,一股燥热呜地直窜脑门,胸口立时一片空悬,寒气氤氲,瑟瑟发抖。倏而燥热卷土旋回,重新占据心胸,飞扬跋扈,俘获全身。千万个躁动的静电离子策马奔腾,顽命地扩张开了毛孔,冲出体外,撞在衣料上回弹一片燥热的麻痹。

这燥热持续不长,但直叫人难受。大热天里突遭刺激常伴的经受,叫它作虚惊之后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常爱突如其来,仿佛一切想法做法都是不假思索的产物,像喜怒无常的山洪。我常猜想,他一根筋是不是太直接——像鸡的肠道,没有回折——经受不起深思熟虑。

我愣了一愣,就在这一愣里我遍历了上述的刀山火海。

可能是刚才那股燥热冲昏了头脑,也可能是怕他的没完没了,或者烦心于他的画蛇添足的语气词。在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一个事情特别繁多的家伙。

事情繁多原本也算不上坏事,但是一摊在他身上那对我们这些他身边的朋友来说就不会是好事了。

因为他的事总会和我们扯上关系。作为第三人称,人们就可能自作聪明地给它一个命名:帮忙。没错,他也是这么称呼它的。他也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懒人。

但作为人,总是会有个耐心的限度。久而久之,只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这种印象,一遍遍重叠,逐渐沉淀巩固为了潜意识。

我脱口而出:“没钱!”边说边微侧身闪避了他的横摊的手臂继续骄傲地跨出脚步。

“我没零钱了。”转瞬意识到了自己决断表达的言不及义,随口又匆忙地补充了一句。

而这一句恰巧混杂进了他转身及时补充的那句——“有1个硬币没?”两句话几乎同一时间进入了双方的耳朵。

“20的也可以啊。自动贩卖机可以用20的。”他不言弃地执着着。

“我全是100的了。”我迫切地想要截断这场渐行渐远的圆谎之谈,但良心又在不经意间从我嘴里送出了一句话,“最小币值就一张50。”

“哎,如果有20的就好了……”他一脸我也说不清是怎样的表情,甚至我都不该多看他一眼。

一路无言地各自走了一段。

被一种所谓的仁慈折磨着的我,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言行的若有所失,停步,回身,说,“刷卡吧。”拿出钱包,亮出饭卡,“对面那家超市应该可以刷卡。”

他犹豫着,嘟哝着万一万一不能刷卡之类的担忧的话。

可能他在对我说,但在我看来他就是在自言自语。话又轻又多,全漂浮笼罩在我身边,像深陷雾霾弥漫,不堪其苦。

我听烦了,就收起钱包不再言语。

将钱包放回口袋的一瞬间:钱包——口袋——放回。这一系列,将我拉回了一刻钟前在小店铺买早点的情景:

当我翻开钱包,两个手指滑出5元钱的时候,他分明站在我身后。那双狡黠的眼睛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那两注犀利的光芒,不会错过任何一个他身边朋友的动作。——他看到,5元钱轻轻滑出,下面就是一张20元(再下面的是50元)。

突然我又感到了背后那对犀利的光芒,深深扎进了我的项背,脊背一阵冰凉,接着又一阵燥热,直至头晕目眩。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明白了,为什么他在提到自动贩卖机时特意问我有没20元以下币值。

20!20!20!这个数字在他口中出现了3次?4次?!我记不真切了。我只感到头晕目眩。

我没有关注他讲出“20”时是怎样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问话了。

我应该没有直接否定,我肯定转移了注意力。对,我就是转移掉了注意力!——我在不加辣的早餐里吃出了辛辣,我说真该买水的。

这会儿已经到了楼梯口。思来想去,我说,买水去吧。

他一脸什么表情实在太混杂,不容易捉摸。我现在只能沉默接受他的抱怨及数落。因为我知道待他吵完了,就会乖乖跟我后面。

他真是个可爱的家伙,就是太啰嗦。

往回走去,太阳一路赤热。超市门口,我抽出了那张50元交到他手里,让他帮我也带一瓶。

其实我不渴。我不想进超市,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难受。

太阳毫不懈怠地将光亮倾泻在我身上,焦热狠狠地刺激着我,烤得我头晕目眩。

我交给他的是50元。钱包安静地贴在我的口袋里,那张20元安静地躺着。我真希望我从来没见过这张20元,它不曾出现在我面前,不曾出现在我钱包里,不曾出现在今早的小商铺,不曾出现在那双眼睛的光芒里。

我这样想着、期盼着,忽然一个记忆又把我拉回了今早的小店铺:我翻开钱包,两个指头轻轻地滑出5元钱。下面是一张绿油油的50元,再下面红扑扑地显露一条边沿。身后,一双漫游的眼睛游刃有余……

他从超市出来,递来一瓶饮料,又把一叠纸币交过来。

我接过饮料拿在左手,右手接过纸币塞进口袋。边塞边转身走。

“你怎么就总是不记得散钱呢?”——他粗壮的手臂摊挡在了我的身前,手心展开,里面叠放着4个硬币。

我直感一阵眩晕欲倒。

一路上,耳边始终抹不去回荡着的那句话——“你怎么就总是不记得散钱呢?”

1

“咚咚咚……”

一连加了好几天班,每天凌晨两三点才能合眼。难得的周末,之清却一大早就被震耳的敲门声吵醒。她揉着黑眼圈打开门,竟是爹和妈,带着一身寒气。

安顿他们吃完早饭,之清挨在沙发上刚准备歇口气,妈就义正辞严地亮出她一贯的大嗓门——

“我们这次来,没别的事,就是想让你给我们生个孙子!”

“现在养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你看,粲儿上个幼儿园,还是公立的呢,一学期就要五千多,还要上钢琴,舞蹈,都要花钱,我们一个月才五千块的工资,还要还房贷,再生个二胎,拿啥来养?”

起床气,加着这么多年来对重男轻女思想的厌恶,之清顿时火冒三丈。

“你生下来,我们就带回去带,幼儿园别上了,等快上小学了再给你送回来。不行就小学中学都在村里上,我能把你供着上了研究生,再供一个也完全没问题!

“再说了,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带,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用吗?你小时候不也啥都没学,不是照样考上研究生、公务员!”妈越说越来劲。

“妈,现在已经不是我小时候那个年代了。现在,村里的小学里还有几个老师,有几个学生,您能这样想,真是不可理喻!”之清咬牙切齿。

“我不管,我没个孙子,在村里就抬不起头!这不正好放开二胎了吗,你不管怎么也得给我生个孙子!”妈声调拔高了一个八度。

“妈,我从小就听您说,姑娘是外人,嫁到谁家就是谁家的人了,再不是您老王家的人了。现在,您又来让我给您生孙子,你这是什么逻辑!”之清无语至极。

“你那不争气的嫂子能生出来的话,我还指望你干吗?!我养你这么大,供你上学,现在你翅膀硬了,不听话了……”妈继续纠缠。

妈嘴里“不争气的嫂子”,为了遵从妈的意愿,给她生个孙子,这几年光打胎就打了七八回了。每回怀孕四五个月就去做B超,只要是女孩就打掉。

如今,已经连着两次怀孕不过两个月,胎儿就停止发育了。

医生断定,是因为之前打胎次数太多,子宫壁太薄,已经无法孕育孩子了。嫁给哥哥前挺水灵的一个姑娘,这些年灌下了数不清的中药,忍下了数不清的苦痛,现在面容憔悴苍老,还落得一身埋怨。

“好,我们今天不谈这个话题了。你和爹难得来趟省城,我带你们去转转吧!”之清先妥协,转移话题。

“你得先答应给我生个孙子!”妈一味执拗。

之清觉得自已的头有两个大,她用手使劲按压着太阳穴,想把突突地跳动压制下去。

“我们老两口都六十多了,不知道还有几年的活头,就这一个念想,你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就不能满足我们这一点心愿吗……”爹也加入了妈的行列。

“我看就是把你供着上学上坏了,你看隔壁老张家的润娃,就上了个高中,嫁给了我们县上农牧局局长的司机,现在两个儿子,见天抱着在我们面前显摆。你嫂子不争气,你也不生,我和你爹的脸都没地方搁了……”妈越说越激动。

之清看着面前的父母,两张嘴开开合合,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她的头越来越疼,一个手的按压已经完全无济于事,用两只手狠劲地按着。太阳穴却突突突地跳得越来越响,之清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2

之清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上个世纪80年代,计划生育政策下,之清能生下来,全靠家在西北农村。在这个偏远的乡村,交罚款生二胎,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

小时候听奶奶说,之清出生后,爹给村支书交了200块罚款外加两斗玉米面。要是男孩,就得交400块罚款外加两斗白面。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这笔罚款已经算是巨款了。但村里每家都至少有两个孩子,有的家庭为了生个儿子,不惜四处借钱,砸锅卖铁,生三胎、四胎。

妈一直不喜欢之清,“生个女娃不能下地干活,长大后还是别人家的人!”之清从小就听着这样的怨怼长大。

之清小的时候,妈一直想把之清送人。有一次,她借着去镇子上粜(tiào)米的机会,把还在襁褓中的之清放在了镇子上一户人家的门口。妈回到家,奶奶看她没带回之清,哭着问明真相后,颠着一双裹过的小脚,跑了三里地,把之清要了回来。

所幸,那个时代,人们都很纯朴,没有为难奶奶,把之清还给了哭肿了眼的奶奶。

在村里,之清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根本没有时间出去玩。

之清很小的时候,初中文凭的爹就凭着一手打得很好的算盘,被乡水泥厂招去做了会计。

这在村里是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妈为此一直觉得脸上很有光。但水泥厂离家很远,爹经常五六天才回来一次,地里的农活都落在了妈身上,家里的各种家务活自然落到了之清身上。

每天妈出门去地里干活前,都会给之清交待一堆的活,“把院子扫干净,碗洗了,猪狗鸡喂了,中午要吃的面活好、菜洗好……”很多时候,妈走出门很远了,声音还在村头飘荡。

中午,妈从地里回来,看到哪样活没干完,或者干得不合心意,总会大发雷霆。

妈有很多种教训人的“秘密武器”,让之清从小就不得不绝对服从。“柳鞭”就是其中一种。

春天刚到,柳条刚刚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雪洗礼,在春日里暖暖的太阳照射下由枯变柔,但还未抽出绿芽,这个时候的柳条柔中带刚,最有韧性。

每到这时,小伙伴们都会折下几根柳条,在手上细细搓转,直到将外皮和里面的枝干分离开后,把外皮蜕下,成一个中空的小筒;

再把两头削齐整,其中一头留出半厘米宽的一小条,用小刀或者指甲刮去最外面褐色的表皮,只剩绿色的内皮,当作吹孔,一个柳笛就做成功了;

做柳笛一定要用这时候的柳条,早了,柳条还不够柔,任凭怎么搓皮和枝干也不会分离。

晚了,叶子绽出后外皮就脆了,一搓就裂,不会成中空的小筒。

这种柳条,却是之清最痛恨的。

每年这时,妈妈都会带着铁锹,去树上砍下一大把这种柔中带刚的柳条,用布带绑起粗的那头,细的那头便是分散开来的鞭头。

若之清哪天“表现不好”,妈就一手死死拽着之清,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柳鞭”,狠劲甩下去,之清的后背和屁股,便马上火辣辣地疼。如此几下,之清的后背就血红一片。晚上睡前脱下衣服时,总会有血痂连着衣服被剥落,又是一次揪心地疼。

最初,之清挨揍的时候会哭着求饶。可是,有一次之清挨揍时哭的声音被院子外的同班同学听到,第二天在学校被同学笑话一通后,以后每次被揍,之清都倔强地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于是,她总会被揍得更狠。

极偶尔,哥哥也会挨揍。记得有一年冬天,村头涝池的水都结了冰,贪玩的哥哥和村里的小孩们一起上冰上去玩,还在冰上凿出一个冰窟伸手进去捞鱼。

妈看到后,又急又气。拽着哥哥回家后,把门前大树下的结的一大块冰放在院子里,让哥哥光脚站在上面站了半个小时。哥哥冻得嘴唇发紫,一个劲求饶,并再三保证再不会去玩冰了才被放下来。

那次,在家干家务的之清也被妈一顿揍,原因是没有看好哥哥。

总之,哥哥挨揍的时候,之清肯定也会被揍。而之清挨揍的时候,哥哥总是在旁边嘲笑她。

之清比哥哥聪明。自上小学以来,她就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

可是,之清从来没有得到过妈的赞许。

在妈的眼里心里,只有哥哥是一块宝,即使哥哥考试不及格被留级;即使哥哥在村上调皮捣蛋被抓了现形扭送到妈跟前;即使哥哥屡屡欺负之清撕坏她的书本掰坏她的钢笔,妈都会淡淡地说一句,“男孩子,小时候就是要皮些,长大了才有血性!”

后来之清才知道,这句话,不过是妈掩盖重男轻女的一个说辞罢了。

自记事起,之清就知道,自己不论怎么努力,也不会得到妈的一句表扬和认可。别人家的孩子,包括哥哥,在妈跟前也会撒娇,但她不敢。她怕妈眼里的那种恶狠狠的火焰。

这种火焰,在爹每隔五六天回一次家再走后,会变得更加炽烈。为了防止火焰灼伤自己,之清学会了躲着妈。衣柜、炕沿下、桌子后、甚至臭气熏天的厕所,都是之清的藏身之所。

每次藏起来前,之清都会找一本书躲起来看,享受那一点点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光。

离开妈,离开家,是长大后的之清唯一的想法。

3

“老婆,你终于醒了!刚才吓死我了!”

之清睁开眼,看着面前的老公,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刚想张嘴说“没事”,眼泪就大颗大颗从眼角滑落。她紧紧拽着老公的手,似乎想靠这从痛苦的梦魇中走出来。

“老婆,你怎么了,告诉我……”老公一脸紧张。

“没事了,没事了……”之清哽咽着。自己从小经历过的事情,在身为城市家庭独生子的老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所以,之清从来没有把小时候的经历讲给老公听过。

“爹和妈呢?”之清问。

“他们带着粲儿去楼下玩了……”

“什么?这怎么行,他们人生地不熟的,还带着孩子出去……”之清心中立刻警笛大作。

“他们非要带粲儿下去,说去楼下坐摇摇车……”老公见之清一脸紧张,也跟着警觉起来。

“快,快走,下去找……”之清翻起身,硬撑着还有些摇晃的身体,拽着老公往下走。

之清心里很清楚,爹妈心里对孙子的执拗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不敢想,为了逼她生二胎,爹妈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之清和老公寻遍了小区内外,包括常去的几个小超市,摇摇车无休止地唱着歌,上面却没有粲儿,爹妈的身影也遍寻不着。

之清心里一阵发紧,她拿起手机给爹打电话。接通后,之清的一声“爹”还未喊出声,那头就传来妈蛮横的声音,“粲儿我们带去村里了,你什么时候怀上二胎,什么时候再来接吧……”然后,电话便断了。任之清再怎么拨打,都是一片忙音。

之清绝望地蹲下身去,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老婆,这是怎么回事?爸妈怎么一声不吭就把粲儿带走了?”老公难掩怒意。

“老公,都是我的错!我们去把粲儿接回来好不好?我不能让他们把粲儿带走,他们不会善待粲儿的……”之清泣不成声。

之清和老公收拾好,踏上回村的大巴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冬日炫黄的日头在车窗外一路跟随,甩之不去,之清本就心焦,更觉得口干知燥。

“老婆,你眯一会儿,这几天都没睡过一个整觉了。你别太着急,毕竟是你爸妈,不会对粲儿做什么。”老公拥过之清,让她靠得舒服一些。

之清不敢闭眼,怕一闭眼,就看到最怕出现的场景。之清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双眼早就又红又肿。她恨不得马上飞回村里。

随着大巴的颠簸,之清离城市越来越远,离村子越来越近。

车窗外,都是荒凉的田地,废弃的白色塑料地膜在黄土地上随风乱窜,就像找不到家的孩子,东躲西藏,想找个舒适点的栖身之所。一如十年前矮旧的房屋,墙头上苫着的干枯的苜蓿草,在风中摇摆不定,不时发出不满的呜咽,似乎也在怨天尤人。

这样的黄土地上,布满了小之清的影子。五六岁时,在田里拔草;九岁起,就弯着身子用铁锹给土豆加垄;十来岁时,割麦、晒麦、打麦、扬场……各种农活,之清都干得很熟练。

下了大巴,又雇了个小三轮,在寒风刺骨中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村里。天已经全黑了,走进村里那条熟悉的巷道,之清紧紧挽着老公的胳膊,以免被各家各户晾晒在路面上疙里疙瘩的牛粪、羊粪,还有牛羊吃剩的玉米秸杆等绊倒。

这条巷道,是之清长大的地方,也是她想方设法逃离的地方。小时候,之清经常在别的小孩子在巷道头玩耍的时候,干那些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和家务。

即使这样,之清拼着一股韧劲,从这儿逃了出去。她以为,从此可以远离这个地方,过自己的生活。可如今,她还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了粲儿嘶哑的哭声。之清早就知道,等着自己的,只会比这更糟。

破旧的院门在里面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反锁着。

之清敲门,除了粲儿的哭声,再没人应。之清觉得心里有一只大手在使劲翻搅,搅得她心头直疼。她知道,爹妈这是跟她来狠招了。

风在巷道里乱窜,卷着牛粪、羊粪和其他乱七八糟说不清的臭烘烘的东西,直往之清身上扑,之清脸上的泪被风吹干又流下,流下又吹干,生疼。

“爹,你劝劝妈,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啊……”之清的嗓子也哭哑了。

“爸,妈,你们有话说清楚,这是干吗?”一向好脾气的老公也急眼了。没有爹妈的声音,院里只有粲儿低哑的哭声。

之清又饿又冷,浑身被刺骨的寒风吹得冰凉。她瑟缩成一团,用胳膊紧紧地环抱着自己,想以此来让自己暖和一点。可根本无济于事。

之清的头又剧烈地疼起来,她用环抱着左胳膊的右手使劲按着太阳穴,太阳穴突突突得越跳越响,之清再次失去了意识。

4

之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一直在村里的黄土地上走,走得鞋底都快要磨穿了。

她担心鞋底磨坏了妈会生气打她,她就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光脚在地上走。

黄土坷垃硌破了她的脚底,枯黄的草根划破了她的脚腕,她越走越慢,好不容易,看到一片细细的黄土地,像细沙一般,之清赶紧跳进去,想让脚舒服一下,谁知,她一跳进去,就陷了进去。她越挣扎,陷得越深。

她不敢动了,可还是在往下陷,黄土马上就淹没了她的胸口。她大张着口,想喊救命,可是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来……

再醒来的时候,之清躺在医院病床上。一睁眼,只看到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床单、洁白的顶灯。床边一个人也没有,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听到有人轻轻走进来,她想睁开眼,却觉得眼皮格外重。

来人看了看她正输着的液体,就又走了出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门口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努力了一下,还是没有睁开眼。

来人没进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又有人来,两人说起话来。

转载请注明:
约嗲社区
yuedia.com
我们的世情故事
http://yuedia.com/category/shiqing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