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夜II之第六夜:公主

骤然响起的喧闹声,打破了宿舍楼道的安静。顾清跑出办公室,只见楼道电话区乱作一团。

“你们在干什么?”顾清的问询驱散了围观的,只剩下两个撕扯在一起的女生抓着彼此的头发,怒目而视,谁也不撒手地较着劲儿。“时楠,张萍萍。”

张萍萍听到后,慌忙松了手,一脸委屈地抱怨:“我正打电话,她过来抢,还推我。我不让她,她就打我,你看老师,这,这……”时楠仍抓着张萍萍的头发,双目喷出火一般,顾清拼力地拉开时楠的手。时楠枯瘦的手指缝里,俨然露出一缕头发。张萍萍的哭声在已经静宿的楼道中不停碰撞、回响。

把时楠和张萍萍带回办公室,顾清好一番问询,张萍萍哭诉缘由:“我打电话正跟我妈说,周末是我生日,我要生日蛋糕,还要生日礼物。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要什么,话筒就被时楠抢过去,一下子就挂断了。我也不知道哪儿惹着她了。”

时楠低着头,不解释不辩驳。她微微发抖的身子,没有逃过顾清的眼睛。顾清让张萍萍回宿舍,递给时楠一杯温水。时楠捧着温水,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顾清顺着她的目光去寻,窗外不远处有一棵大树,冬日的叶落枝枯,两个鸟窝还算勉强有些生机。

“时楠,这是怎么了呀?”顾清的问话,时楠置若罔闻。一看这架势,顾清就知晓,这个倔脾气的女孩肯定又遇到事情了。刚入学三个月的时楠,因为几件违纪事件,成为顾清重点管理名单之一。

记得第一次,是同学说东西找不到了,坚持说时楠拿了。时楠也不吭气,眼瞅着顾清查找。顾清确实没有找到,就继续问询丢东西的学生。这学生又说见到时楠吃了。时楠还不吭气,这弄得顾清有点摸不透了。没办法,只得将宿舍所有衣橱都查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顾清将此事情记录,虽没有处罚,但时楠那不反驳的样子,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之后,还有一次,是时楠的被褥很乱。顾清扣分后,时楠却说:她走的时候很整齐,不是她弄的。顾清问宿舍其他人,自然也没有人承认。这件事情,顾清的处理是时楠扣分,全屋警告。当时顾清回家后,还跟丈夫程诚说起,程诚说,没准是时楠这孩子和同学不和,别人看不惯她。程诚还说,管理这事情,依据规则走,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前不久听时楠班主任发牢骚,说时楠太有个性,有同学举报她抄袭,时楠也是这样,不说对,也不说不对。老师气的让她罚站。还是老师发现,时楠的试卷和旁边任何同学都不一样,且得了最高分,才还给了时楠一个清白。时楠用沉默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写作业,不写试卷。

“时楠呀,不是之前跟你说过吗?有想不清楚的,跟老师说嘛!”顾清说着,找出梳子,帮时楠梳理她被抓乱的自来卷短发。“不管如何,你打人总是不对,哪个家长供孩子上学容易,你不能老给家长添心事。”

原本说之前的话,时楠还很安静,这最后一句仿佛点了导火索一样,时楠瞬时炸了。

“容易,不容易,顾老师,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凭什么这样说。”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时楠瞪大的眼睛中滚落,说完,她紧紧抿着双唇,瘦得像纸片一般的身体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时楠,你冷静一下,我们哪个不是为了你好呢!”顾清想拍拍她的肩,可被时楠硬生生地躲过了。她紧贴着墙,挺直了身子,一个字也不说。顾清也一时语塞,她在犹豫,是不是需要给时楠班主任打一个电话。

手机振动的蜂鸣声,顾清不是没听到,她只想着等跟时楠沟通好,再回过去也不迟吧!时楠的心结难道因为家人吗?

她回想起上次放假时,时楠留宿了。顾清对此很诧异,忍不住问。时楠当时跟她说过的一句话,我有家,也没有家,我有家人,也没有家人。顾清想着时代不同了,孩子们的表述都好奇怪,什么有、没有的,就是父母太宠爱了,不知足吧!也或者是家人比较忙,顾不上照顾吧!

顾清刚想再问,办公室电话响了。接听后,竟然是丈夫程诚。内向话少的程诚大约是着急了,一口气说出一大串,“程漫老师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老师给我打过来了,说程漫考完试总是哭,让咱过去一趟,我这边技术调试正关键,你快去吧!”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喂,喂……”电话响起急促的忙音,顾清喊了好几声,才无奈地放下话筒。掏出手机,看到来自程漫班主任的四个未接电话,她心里若翻江倒海一般。一向不爱哭的程漫怎么会这样呢?难道和时楠一样遇到了什么事情吗?能有什么事情呢?

看看手表,距离最近一趟去市里的火车,还有一小时发车,如果现在赶去,或许还来得及。如果赶不上,那么天气,她看向窗外,悬浮着说不清是霾还是雾。这天儿,长途车估计够呛吧!

“顾老师,老师……”

“嗯。时楠,我们谈谈吧。”

“不,老师,你忙吧,你该咋扣分就咋扣。我先回宿舍可以吗?”

“时楠,我……”

“老师我走了。”时楠说完,一溜烟地跑没影了。顾清追到时楠宿舍,看到时楠已经躺下盖好被子。她叮嘱说下次不能这样了,有事得好好说后,回到办公室。写好工作记录,请假,找同事代班,给时楠班主任打电话说明情况,一一落实后,顾清匆忙地赶到火车站,在检票最后时刻冲过检票口,登上火车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哆嗦。

顾清拨通程诚电话,想问问程漫班主任还说了什么。程诚没有回答顾清的问询,而只是絮叨,“在县里上学也不至于老挨拖拉,漫漫从小一直是年级的前三名,哪儿考过这么差的名次,别说孩子受不了,我也感觉太心疼。在那边实在不行,就转回来吧,漫漫就是考不上好大学也没事,咱不能把孩子别扭坏了。”

“你怎么不想想我别扭呢?”顾清想这样问,却没有敢说出口。这样的讨论,在过去一两个月,他们已经进行了好几次。每次都是谁也不服谁,无果而终。程诚不止一次地抱怨:“我看,这像攀高枝的,不是漫漫,而是你呀!难不成孩子上了好高中,你也要飞上枝头当凤凰吗?怎么就这么不自知,不体谅孩子呢?”

别人都说,孩子上了高中,剩下的父母就可以过上幸福甜蜜的二人世界,可对于他们来说,原本还算和睦的家庭,如如履薄冰一般。

挂断电话后,顾清站在车厢衔接处,呆呆地看着窗外,正下午的野外一片混沌,正如顾清的心。

当时,是程漫听说到这所省级重点高中分校在全省招生,自己说想要拼一下,万一能考上呢,肯定会像圆梦一样开心。确实,在这个县城,可以考上这所高中的,真是寥寥无几。当拿到录取通知书时,顾清真恨不得昭告天下,让大家都看到自己的女儿是如此努力,如此优秀。

可程漫入学后,顾清却发现,她就像被折翼的天使一样,失去了往日的自信。成绩排名都是持续下滑,顾清总是追问。程漫也会说会努力,在努力。可事实上就是,程漫的成绩就像冬天的温度计一样,直降入冰点。

同时让顾清难以接受的是,程漫变得自卑,沉默。放假回到家,也不像之前一样,跟顾清无话不说。程漫紧闭的双唇,将顾清所有话语都堵在嗓子里。倒是内向的程诚总是在絮叨。程诚越这样,顾清越不甘心。顾清越不甘心,程漫越难沟通。

不行,就是骂,也要将程漫骂醒。顾清抱着这样的决心,下火车,打上车,马不停蹄地赶到程漫学校。

程漫学校地处市区远郊,大约需要一小时的路程。顾清还是程漫开学时,送她来过一次。穿过繁华的省会城市,眼见着路边的建筑越来越稀落,低矮,这学校就快到了。学校隐于公园一侧,安静的教学楼,蕴含着一种力量。

顾清拨通程漫老师电话,得到允许,进入校园。程漫老师说,她马上还有连课,让顾清先去找程漫。从老师这里得到有效信息的预想落空,使顾清不由得烦躁起来。

顾清透过小窗户,在下了课都没有学生走动的教室中寻找程漫时,程漫正对着一道做错了,老师又讲过还不会的题发呆。她似乎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却不想去寻这个声音。还是同学碰了碰她,她才不情愿地抬头看,果然,看到了顾清。

看着程漫慢吞吞地挪出来,顾清的火,又增了一分。她把程漫扯到楼道拐角处,像火箭炮一样,把种种疑问密集发射:“怎么会哭呢?成绩不好能哭好吗?是不是态度不对呀?是不是上课睡觉了?是不是太贪玩了?和别人一样上课,怎么就你成绩倒着数呢?”

“妈妈,我,我已经很努力了。爸爸总说让我转回去,我……”程漫急急地抢白,想堵住顾清憋了一路的话,可却成了浇在火上的油:“漫漫,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好坏不分吗?当初是你选择要来的,现在说放弃就放弃吗?”

顾清高八度的声音,引来路过同学的侧目,程漫脸涨得红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看到程漫如此,顾清更是冒出一股火:“漫漫,你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妈妈,我做了这么多,你怎么看不到呢?”程漫的声音也骤然高起来。

“看到,怎么看到呢?成绩吗?还是其他什么?你让妈妈看到什么?你就是因为这个想回去吗?”

“让我回去是爸爸说的,我不要放弃,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真的很累,很努力了。妈妈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程漫转身欲走。顾清可不会这样放过她,跑这么远来这里,就是来解决问题的:“漫漫,你说努力,就是真努力了吗?我去问问你的老师,怎么咱俩就一点都沟通不了了呢?”程漫沉声喊:“妈妈,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尊重?”

顾清深呼吸,又深呼吸,她真的不知道,平时对待学生的耐心去哪儿了:“尊重,既然要尊重,就得拿出好成绩来。没有好成绩,又怎么能证明你好好学了呢?你爸让你放弃你就放弃,你的人生他做主吗?”

“妈妈,你怎么?!我不说了,你走吧!我还要上课呢!”程漫双手就像铁钳子一样,死死地箍住顾清的胳膊,将她一直拉到楼门口。“妈,我就是不听话了。你快走吧!”这样说着,程漫居然哭了。她这一流眼泪,把顾清镇住了。

真的好多年都没有见过程漫如此了,中考前,她熬夜刷卷,困得抹风油精提精神,累得吃饭都差点睡着,骑车摔倒不留神扭伤手腕,打着石膏写字,都没有哭过。现在竟然哭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看着程漫双手捂着脸跑回教室,顾清只感觉自己像提线木偶般,不受自己支配地一步一挪。上课铃音再次响起,顾清绕回程漫教室门外,看到班主任老师正在上课,她寻到程漫,模糊地看到孩子看着黑板,双手却在不停地抹脸。

骤然振动的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办公室电话,使得顾清不得不快步走出教学楼。“嗯。嗯。嗯。我知道了,我正在往回赶,回到学校我来处理。好的,好,好。”同事在电话中告诉顾清,因为时楠连续违纪,可能会处罚时楠。学校通知时楠父母来一下,但却联系不上。原本违规处罚是正常现象,可不知怎么的,顾清总感觉时楠是一个有故事的孩子,她真的不像这么顽劣的孩子。

又想到程漫,顾清不由感慨,不管自己是什么身份,只要遇到孩子的教育问题,总是会束手无策。傍晚时分的校园里,逐渐浮起的雾气成了顾清的保护伞,无法控制的眼泪铺满了她的面颊,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将她团团包裹。

顾清快步走出学校,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北郊火车站。谢谢。”说完这句,顾清一个字都不想说。车平稳地向前行进,学校只是一转弯,就不见了。

顾清有一瞬的后悔,如果今天没有来,可能和程漫之间也不会这么僵,如果不来,可能会问出时楠的原委,闹清楚她屡次违纪的原因,也好对她引导。哎,工作做不好,家长也当不好。正这样想着,顾清直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她下意识地抓紧安全带,慌乱地问:“怎么了?”

“哎呦妈呀,这前面的车咋开的。刹车这么急,吓得我魂都快没了。大姐,你没事吧!”司机师傅好似劫后余生般,喘着粗气。

“慢慢开。”顾清这才看到司机跟自己年龄相仿,圆圆脸,圆圆眼,卷卷头。再看窗外的雾,伴随夜色的浓郁,有了遮天蔽日的功效,隐藏了路边的建筑,模糊了绿化树的轮廓。顾清竟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师傅,咱这是到哪儿了呀!”

“还没进市区呢!今个儿这雾,咱车可开不起来速度。大姐去北郊火车站,是几点的车呀,咱速度起不来呢!”

“我是……”顾清看看手表,距离发车还有两个小时,原本这一程一小时足矣,可却偏偏遇到了这雾。这和程漫的沟通不顺畅一样,出乎顾清的预料。她只得故作镇静地说:“没事,安全第一。”

似乎是想排解一下被雾封锁的无可奈何,司机主动聊起了天:“大姐,这是来看孩子吗?”他先这样问。等顾清说了一个“是”字后,又继续说:“这个学校除了离市区远点,真是一点毛病没有,能来的都是学霸呀!大姐只有一个孩子吗?我家两个。大的女儿上初中,小的儿子上中班。大的不听话,小的还挺好玩。”

对于司机的话,顾清没多回应,她还在纠结程漫的话,甚至有些生气。司机好像没有注意到,继续自顾自地说:“俩孩子忒麻烦,大的和小的水火不容。她妈一看这阵势,一上初中,就把女儿送到下面县里私立住校去了。不见面,还能安生点。”

听司机说到这里,顾清想到工作中遇到这样那样的奇怪事,又想到程漫刚开学三个月就变了这么多,不由感慨:“送出去后,也不见到安生。”

司机说:“是呢?哪有安生呀,矛盾更激烈啦!女儿原本半个月放假一次,我让她一个月回来一次就好。女儿一回来,我们一个看不到,弟弟就被整哭了。你就说,也是上初中的大孩子了,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照顾弟弟呢!整得我们家都怕她放假。”

哎,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清想到程漫。每逢程漫放月假,顾清会特意调调班,想多陪陪她。可每次总是事与愿违。之前工作忙,管不上程漫,两个人的相处倒比较平和,不知怎么的,现在顾清以为自己多用心思的付出,却将程漫推得远远的。

一说就都着急,弄的不欢而散。是不是放假也不让程漫回家了,也能做到距离产生美呢?可在工作中,明明那些放假因各种原因不能回家的孩子,都是很让人捉摸不透的呢?比如时楠。在这一瞬,顾清不由得将程漫换位到时楠身上,如果程漫和时楠一样,自己要怎么办呢?想到这里,顾清说:“其实,女儿就是回家不开心,也愿意多回家看看吧!”

“哎,回来干啥呀。你就说吧,她妈妈给弟弟买了一个玩具,女儿也不说啥。等她妈妈做好饭,再看玩具,已经摔坏了。女儿怎么就会这么自私呢?我现在就是偏爱这个小儿子,是真好玩。想想他,我多么辛苦都值得。”说到儿子,司机笑得眼眯眯着。

突然,司机又一个急刹车,顾清稳住身体后,看到窗外迷蒙一片,连马路的边都看不到。车,只有距离近到快碰上,才能看得到。司机也注意到这点,话语从儿子身上转回来:“大姐咱们一起看路吧!你看前面是一辆大货车,咱们一起盯着车厢四角的小黄灯。”

“好。”顾清看着小黄灯时隐时现的,一缕不安悄然而至。顾清这才意识到,在此时此刻,对于车上的两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安全地穿过雾区。突然,前方小黄灯看不到了。顾清忙问:“师傅,这要怎么办?”

“大约是团雾了,我连续按喇叭,慢慢开。”

汽车的鸣笛声,远一声,近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碰撞声,隐藏在团雾中,听得到,却丝毫看不到。顾清吓到掌心出汗:“师傅,要不咱们靠边停车吧!”

“不行,这个时候,不能靠边,边上也不安全。团雾是一团一团的,过去会好一些。”

“咱们一起摇下玻璃,这样视野是不是可以好一些。”顾清很想帮师傅做点什么。可当司机摇下来车窗,顾清被看得到摸得到的雾吓住了,似乎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这旁边是一辆车吗?能证明的,只有似犹在耳的鸣笛声。前方是一辆车吗?能证明的,是似有若无的黄色雾灯。

鸣笛声背衬的夜,变得压抑不堪。停不能停,行亦难行。自己为了女儿,司机是为了生存,两个原本并不认识的人,在此刻,可以说患难与共。顾清不由得感慨,与生死相比,还有什么难关,是过不去的呢?如果看问题,可以越过现在,看远方,会不会都舒服一些呢?想到这里,顾清原本揪着的心顿时舒展很多。

窗外的雾,自顾自地弥漫着。时间一秒一秒地熬过,终于,就是一恍惚的时间,顾清突然看到了马路两边黄黄的灯,点点成线,真的像在电视剧上看到的飞机起落时的航标灯。

司机也好似松了一口气:“哎呦,可算过来了。”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雾,真是抱歉,连累你也一起冒这么大的风险。”

“没事,咱就是干这个的。没说的。”司机说完这些,又说起他的儿子。绘声绘色的,真是发自内心的爱呀!

顾清不由想到司机的女儿,她若知道,爸爸在和别人聊天时,谈及自己都是否定的话语,心情会如何呢?顾清还想到程漫,曾经她成绩好时,家人和睦,现在成绩不好了,妈妈就跑这么远来责备她,那么,在程漫的眼里,妈妈又会是什么样的形象呢?

这个想法让顾清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顾清还想到时楠,她是不是也遭遇了和程漫一样的,或者和司机女儿一样的经历呢!顾清再仔细看司机,别说,还真的和时楠有点像,两个人都有点自来卷,眼睛都是圆圆的。

顾清正想问司机关于他女儿的事,却又被窗外的雾打乱了思绪。雾好似只是暂时的消散,真正进入市区后,雾几乎将整个城市隐藏。车跟着前面的车灯,停停走走的,直至停下来。密集的鸣笛声将他们包围,顾清看到司机专注地看着前方,以期可以尽快突出困局。可事实上,五分钟,又五分钟过去了,车没有挪动分毫。

顾清突然对是否赶上车不在乎了,这难得的停歇,改变了她一直以来的忙忙碌碌。她沉下心想和女儿沟通不畅的问题里面,到底是什么,她很想倾诉,眼前这个陌生人,正是最好的听众:“不瞒您说,我这次来,是女儿成绩下滑的厉害,老师叫我们来一下。我来的时候想得可好了,就是骂也要把她骂醒。可看到孩子了,真骂过了,这心里还真不是滋味。”

“大姐,那学校里可都是学霸呀,学霸和学霸比,哪有输赢呀!哪个孩子都不容易。”司机的话,有点调侃的意味,却就像一阵狂风,瞬时吹散了浓雾,顾清的眼前一片清晰,她似乎有看到女儿那埋在书摞后面的身影,想到女儿更加瘦削的脸庞,还有女儿那满面的委屈和无奈,还有她的泪水。一股迟到的懊恼将顾清填满。

司机见顾清没有回应,继续说:“我家女儿要这么优秀,我就烧高香喽!她现在上初一,可是不叫我省心,就别说考试,单说生活就不知道闯了多少次祸。老师叫我们好几趟,她妈妈在工厂上倒班,都不敢请假,我这一歇,收入就没有了,我们哪有空老去呀!让她自己折腾吧!”

“听你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我的一个学生的事,同学举报她抄袭,老师也冤枉她。按理说,这学生应该辩解,可她就是不说话。还是后来老师自己查清楚原委,给了这学生清白。我在想,有时,我们能看到的,和事实上并不一样吧!”

“怎么不一样呢?”

“师傅您想,你家儿子的玩具坏了,不见到就是你家女儿弄的,你家儿子哭了,也不见到就是女儿欺负他了。这些事情你未加证实就批评女儿,女儿会不会感觉到委屈呢?再说,你家女儿学校有什么事情,家长都不陪她一起承担,那你女儿该有多失望呀!那她回家能高兴吗?你感觉她不乖了,女儿或许会感觉你们不爱她了呢!”

“是这样吗?”

“是呀,我也是刚刚想明白的。咱们这做父母的,就像站在这雾中,孩子就站在不远处,我们却看不清,读不懂呀!”

司机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顾清是说给司机听,也是在梳理自己杂乱的心。“其实,我是一个生活老师,平时的工作中,真的接触过很多学生。有规则制约,很多事情的处理是很简单的,但处理越多,越会发现,其实,单纯的处理,并不能揭开真相。今天还有一个女生和同学打架被抓破了脸,我跟她说起家长养育孩子不容易,她却哭了。我就感觉她自己在找自己的别扭。这孩子,挺让人心疼的。我看到过她资料,明天正好是她的十三岁的生日,我急着赶回去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跟她谈谈。”

顾清说到这里,注意到,司机听入神了。

“我们当老师的,工作把耐心都消磨光了,对自己的孩子,反而这么粗糙。师傅天天开车行在路上,对顾客很是耐心细致,但对于孩子,却并非如此呢!师傅,咱们都需要好好想想啦!”

一时间,车厢陷入沉默。大雾弥漫天地,时间一分一秒地划过。正在这时,一位身着反光带的交警如神兵天降一般来到车旁,他指挥司机跟着他走。司机忙降下车窗表示感谢。交警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吹着哨子,很快导出一条路。当车一点点地穿过拥堵时,顾清想感恩遇到的这场浓雾,让她看清了太多,太多。

穿过拥堵,又穿过浓雾后,出租车终于抵达火车站。顾清笑着说感谢,与司机道别。她看着车消隐在浓郁的雾气之中,转过身,摸出手机看到一条来自程漫班主任的短信:“程漫妈妈您好,今天上课忙没顾上接待您很抱歉。晚自习时,我和程漫聊了很久,程漫表示说虽然遇到了很多困难,但相信自己可以克服,我们会一起帮她分析原因,找方法。请家长也相信孩子,多多鼓励她。谢谢您!”

顾清的眼泪刷地就落下来,她仿佛看到浓郁弥漫的校园里,那个亮着灯的办公室中,老师舍弃自己的小家,守着情绪波动的学生,温言暖语地帮程漫梳理,减压。而自己,却在程漫需要时,给她……

想到这里,顾清的心撕扯般地疼,她拨通程漫宿舍电话,“漫漫,妈妈忽略了你的辛苦,没事,不急,咱们慢慢来,一起面对……”的话语漂浮在雾中。雾,守在原地,等着人来,人往,等着风来,等着消散。

你说的我都信啊

白芷和季林不对付是整个大院里的人都知道的。整天吵架的人总是他们俩,都将近高考了,俩人还是互相掐架。大院里似乎都见惯了一样,见到他俩只当他们小年轻打情骂俏。

“白芷,就你还白纸那,你白吗,瞧你黑那个样,是不是女人啊,整天动不动就拿搬砖,小心砸到自己的脚”。

少年的嗓音很好听,骑着一辆变速车,一身的深蓝色校服,帆布鞋,将近180的身高,白白净净的,脸上有俩酒窝,一笑起来,不知道又是哪个姑娘的少年时光啊。这便是季林。

“季林,有种你就别跑,你给我站住,你嘴这么毒,你会注孤生的,哼”少女脸圆圆的,扎这一个马尾辫,眼睛大大的,亮亮的,仿佛有星星一般,身高将近160,同样的深蓝色校服,同样的帆布鞋,骑着一辆粉色的单车,那里有季林说的那么黑啊。

白芷气鼓鼓的去追季林。

谁知,季林一下子刹住了车子,白芷没来的急反应就给季林装上了。咣得一声,俩人就爬地上了。

好巧不巧,白芷恰好摔在了季林身上。

俩人大眼瞪小眼的,懵了一会,还是季林先反应过来。

呦,小白白,投怀送抱啊,季林戏谑的对着正趴在身上的人说。

白芷脸刷一下子就红了,但还是嘴硬,哼,就你这小身板,别给你压坏了,说完白芷就要起身。

谁料,季林却把白芷摁在了怀里,戏谑的说,小姑娘啊,以后不要说这种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哦,或许你是真想看看我的“小身板?”。

白芷脸又不争气的红了。

“我我我不看,你自己看吧”说完,白芷灰溜溜的扶起车子走了,走的时候慌慌张张,还差点摔了。

季林看见白芷的背影边笑边喊道,小白白,晚上去你家写作业啊,顺便给你看看我的“小身板”。

也许是白芷听到了季林的话,车把一歪,差点又摔了。可把季林乐坏了,嗯,身材还不错,季林默默的想,等有空再报一把,季林收起了这个邪恶的小念头,沿着白芷刚才走的路,回家了。

没错,季林和白芷家是对门,俩人是从小玩到大,可以算的上是青梅竹马,可人家小青梅不愿意啊,小青梅喜欢学校的学长,整天见了学长那心乐的啊,对此,小竹马也很难受

季林每天都在想,为什么小青梅不喜欢自己,你瞧,就咱这长相,还能差吗,但小青梅就是不喜欢,哎,难过。只能每天刷存在感。

“妈,我去白白家了”季林朝屋里正在收拾碗筷的季妈妈说。

“嗯,你去吧,好好给白白辅导一下功课,为了这事,白妈妈也挺伤脑筋的。”季妈妈对季林说

季林出了门,敲了敲白家的门

“季林啊,白白在屋里那,你自己去吧”白妈妈对季林热情的说。

“好,那我过去了啊阿姨”,门是虚掩着的,季林悄咪咪的走了进去

课桌前的白芷褪去的白日里的霸气,再加上白芷本来就是张娃娃脸,现在在暗黄的灯光下,显得尤为可爱,尤其是她那个脸蛋,季林看的心里发痒,想捏一下白芷的脸蛋,嗯,季林不光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手感很好。

啪,手被打了。

“你干嘛”白芷一脸防备的看着季林。

我就捏一下,来来来,辅导功课了,别瞎想了。季林一脸正经的样子。

白芷也听话,乖乖找出复习资料,由着季林给自己讲题。

白芷刚洗完澡,身上还带有牛奶沐浴露的香味,香的季林心又痒了,尤其是白芷的发丝拂过季林的脸,痒痒的,不自觉的,季林耳朵红了,稍微退后了一点,这才压下了心里的躁动。

唉,这个小丫头都快18岁了,怎么还不开窍。季林很难受

白芷现在也很难受啊,她听不懂啊。

复习到十点了,季林要离开了,看见了桌上的一封信,眼睛眯了一下,偷偷拿走了,哼,敢惦记他的小丫头,非得揍一顿不可,季林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第二天,写情书的那个人就被揍了。

季林不是好孩子,可人家学习好,长得又帅,家庭又好,真的很气人。

高考前,为了放松心情,学校组织高三的同学出去游玩一下,就在离市区不远的山谷里,季林想,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我要一把把白白拿下。

从出发到路上,季林发挥了一把隔壁家小竹马的作用,看得同车的小女生好不羡慕,可白芷就像个没事人一样,真是气死小竹马了,明明都表示那么明显了。

到达了目的地,同学们都在搭帐篷,好不热闹,唯独白芷自己离开了,她现在很烦躁,季林喜欢她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不能回应,季林太优秀,凭借季林的成绩,重点大学随便选,可自己也许只能上个一般的大学,她不想耽误季林,所以她只能不回应。

不知不觉,白芷走到了一条小溪边,河岸的石子很滑,白芷一个不小心就扭到了脚,伤的太重,不能再走路了,打开手机,发现没有信号。看来,只能等人来找自己了,但是同学们都很兴奋,不会想起她的。

白芷是遇事很稳的,只是面对季林的时候才会慌张,从小到大。她突然想季林了。

“小白白,小白白”季林喊了几声没有人应,急了,掀开帐篷发现没有人,随机冲出帐篷,去找白芷,同学们听说白芷不见了,也自发的去找白芷。

“白芷,白芷”季林着急的喊着白芷的名字一边快步的走着。

白芷听到了季林喊自己,应了一声“我在这,季林

季林听到白芷的回应,朝着白芷那飞奔过去,咔,崴脚了。

白芷满头黑线

虽然脚疼,但是季林还不至于崴那么严重,季林连蹦带跳的到白芷旁边坐下。

“那个,你看我也崴脚了,他们要是找不到咱俩,我也可以保护你的”季林信誓旦旦的对白芷说

“你呀,先照顾好自己再说吧”白芷听到季林的话心头一暖,难得对季林好脾气的说道。

“那我们俩就将就吧”季林轻松的说到。你靠着我吧,眯会,过会来人了我叫你。

好,白芷答应道,其实白芷是真累了,靠着季林就睡着了。

山里的晚上是很凉的,况且还没到炎热的夏季,睡着的白芷不自觉的往季林怀里钻,季林就顺势用自己的外套包住了俩人,就不知道白芷醒来看见会不会打人。

还好,白芷没有打人,只是表情有点不自然。

天亮了以后,俩人被同学找到了,他俩这样子只好送回了家,可是,白家和季家趁着孩子出去野营就接班旅游了,所以说,只有他们俩相依为命。

还有两天,季林倒是乐得自在,每天赖在白芷身边,美曰其名,一块养伤,实际偷偷看一样白芷。

少年不知道啊,喜欢一个人眼里会有光的。

像往常一样,季林一大早就敲白家的门,听到开门的声和拖鞋的声,门开了,白芷乱糟糟的头发,宽松的睡衣,嗯。。。

季林一下子脸红了,白白白芷,你没穿内衣。

咣,门关了。。。

这整整一天,白芷都没给季林开门

第二天上学,白芷没有等季林,季林在去学校的路上遇到了白芷

那个,我…季林难为情的说

“你什么你,你什么都没看到”白芷狠狠地瞪了季林一眼

季林想,这是我占了便宜啊,顿时乐的不行。

可是,今天却发生了一件令季林不爽的事

白芷喜欢的学长像她告白了

季林风风火火地杀到现场

说了一句季林现在想想都觉得很霸气的话“对不起,她有男朋友了,是我”说完就拉着白芷走了。

白芷看着眼前的少年,觉得一切都没那么重要,那个学长只是白芷随便指的一个,恰巧长得还行,不过今天的事也是白芷预料之外的。

少年还拉着白芷走

“你停下吧”白芷对少年说

“白芷,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喜欢一下我”少年说的话总让白芷感觉到了委屈

“那你先听一下我喜欢的人吧,我喜欢的那个男生整天跟我拌嘴,整天说我不温柔,他学习好,脾气好,会偷看我,他跟我告白了,你说我要不要和他在一起?”白芷用

从未有过的温柔眼神看着季林。

“你别答应他啊”季林貌似有点委屈

白芷却笑了

那我可就不答应你喽

季林听了,眼睛一亮,白芷,你是说我吗,你答应我了啊。

白芷轻轻点头

那个少年可不就是他嘛,一直都是

1

某个时候,明江边有一座村庄叫赖江屯。

赖江屯三面环水,还有一面倚靠石峰,人们出入只能靠渡船。村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只有九户人家,村民不足百人。

村庄虽小,但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村民团结友爱。就连路边溜达的土狗,脸上都自带笑意。

当时,村里有个孤儿叫阿岜,身强体壮,心地善良。他在路上看到老人肩挑重担,二话不说就揽过来;看见谁家有难事,二话不说就伸手施助。尽管年纪不大,但阿岜在村民心中威望很高。

这年三月三,阿岜跟村里的年轻人去三十里外的边街赶歌圩。

歌圩上,赖江屯的姑娘小伙艺压群雄,夺得头名。

当天,边街阔少阿克挤在歌台下,目不转睛盯着台上赖江屯的美丽姑娘阿莱,发出“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见”的赞叹。他握紧拳头,发誓要把阿莱娶回家作妻子。

歌圩散尽,众人离去,阿克仍一路跟随赖江屯的山歌队。他要摸清阿莱的底细,从而为提亲做好准备。

阿岜眼尖,早就发现台下有一双眼盯上了意中人阿莱。他跟阿莱是青梅竹马,奈何家穷,还没钱请媒人上门提亲,但在村民眼里他们早就是一对。

此时,阿岜因为醋意而愤怒,拦住阿克:“你是谁?为何一路跟踪我们?”

阿克指着阿莱:“我看上她了,要把他娶回家!”

“什么?!”阿岜顿了顿,“你要成为我们村的女婿,先在歌台上打败我们。不然,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阿克听了,上下打量阿岜:“你也看上阿莱了?开个价吧,多少钱才肯放手?”

阿岜感觉受羞辱,一把推开阿克:“不是钱的事!小子,只要你唱赢山歌,阿莱就是你的!”

阿克身为阔少,身边自然少不了前呼后拥的人。那伙人看见主人被推开,围上来就要打架。

“住手!本少爷要娶美娇妻,就要堂堂正正地娶!”阿克喝道,“半个月后,我一定上赖江屯对歌去!”说着,在那群喽啰的吆喝声中扬长而去。

从边街回赖江屯的路上,众人对阿岜说:“都这时候了,怎么不明说阿莱是你的未婚妻呢?难道还想继续打哑谜吗?”

一旁的阿莱听到了,脸颊漂浮着几朵红霞。

阿岜当然喜欢阿莱,可他也深知自己的境况。爱情虽然崇高,但也离不开房子蔬菜和粮食。想到这里,他故意抬高声音:“谁说阿莱是我的未婚妻?你们别乱说啊!”

沉浸在遐想中的阿莱听了这句话,仿佛被抽了一记耳光,又羞又气:“对啊!谁说我是他的未婚妻?人家眼光高着呢,想娶天上的仙女!咱可配不上!”说着气呼呼跑开了。

几个朋友不满阿岜的胆怯,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继续当硬嘴鸭吧,半个月后阿克就进村抢人了,自己看着办吧,哼!”

众人撇下阿岜走远了,他还愣在原地。

阿岜回到家,感到心力交瘁,便早早上床休息了。奈何他心中有事,辗转难眠。

比胆量和力气,他当然不怕阿克;但比唱山歌,他从小没爹娘教,自然没有胜算。阿克是一个阔少,家大业大,阿莱会不动心吗?阿莱的父母又能抵挡住一个财大气粗女婿的诱惑吗?

当晚,阿莱也睡不好觉。她从小跟阿岜在一起,自然知道他的心事,无奈自己也不能帮他做什么。

次日一大早,阿莱跑到阿岜家敲门。门开后,她塞给阿岜一本山歌集:“你想唱赢我,就好好背这本歌集!”

阿岜还嘴硬:“不要你的歌集,我才不作弊,不管输赢我都要光明正大的!”

“还有半个月,你自己看着办吧!”阿莱听他这么说,一边在心里骂他傻,一边觉得他可爱,假装气呼呼地走了。

按照赖江屯的规矩,登上山歌擂台之前,对手是不能暗通对歌内容的,否则就算赢家也会被人看不起。

不过,阿莱虽然给了阿岜歌集,却没有告诉他具体内容,算不上违规,再说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外人不知道。

阿岜翻了翻歌集,感叹书本太厚了,自己大字不识几个,怎么背诵呢?

正在发愁时,几个好友不请自来,陪他一起练歌。

朋友们开玩笑:“阿莱这么好的女孩,打着灯笼难找,你阿岜要是怂了,哥几个可要站出来抢了!”

“谁敢试试?看我不打死他!”阿岜挥拳道。他知道朋友们是好意,为自己昨天的无礼道歉,尽心尽力练歌。

话说阿克回家后,立即派人请来附近的著名歌师到家中教授山歌。

阿克出身大户,读过不少诗书,对于想得到的东西他都会努力追求。迄今为止,还没有他想要但得不到的东西。

一时间,阿克家中山歌昼夜不绝。那些歌师聚在一起,为了赏钱都拿出看家本领,他们甚至对阿莱的唱词进行猜题,一一列出对策。

对于阿莱,阿克志在必得。为了十拿九稳,他除了昼夜练歌,还准备了秘密武器。

2

转眼间,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是农历十五,夜空的圆月又大又亮,宛若玉盘。

山歌擂台搭建在赖江屯村中央的高台,周边围着七八株千年古榕,苍翠葱茏。

天色还没黑,男女老少就搬着凳子坐到台前等着看热闹。

由于阿岜和阿克以对歌抢阿莱的消息够八卦,够噱头,附近村庄的村民闻讯后,也纷纷前来看热闹。

月色下,灯光里,只见赖江屯村中广场上黑压压坐满了五六百人。

台下的评委由方圆五十里内的“山歌王”坐阵。这些歌王天生敏感,能指物为歌。生活可以没酒肉,度日不能没山歌。歌王穷时唱山歌,富时唱山歌,一曲又一曲,唱出了人间冷暖,从毛头小孩唱成了白发老人。

随着对歌的日子临近,阿岜愈发焦躁不安。他知道阿克不是一般的阔少,否则当天就会直接调戏或动手抓人了。

世上最可怕的情敌,不是会耍流氓的人,而是会流氓的人有文化。

在山歌擂台举行的前一天夜里,阿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一个白发白胡子老人骑着一头梅花鹿来到他家门口,敲开家门。

老人:“孩子,我出远门路过此地,身上干粮吃光了,能否请我吃顿饭?”

阿岜二话不说,当即杀鸡做饭招待老人。还拿出父亲生前储藏的糯米酒,倒给老人饮用。

酒足饭饱后,老人看见阿岜闷闷不乐,问:“你有什么心事吗?告诉我,或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阿岜:“老人家,您吃完饭就赶紧上路吧,我的事您帮不上。”

老人:“这可不一定,村里这么多户人家,我为何偏偏敲开你的家门?或许这就是缘分。”

阿岜听了,觉得有理,便把对唱山歌的事情跟老人讲了。由于没有胜算,他又叹气连连。

老人听了,抚须道:“实不相瞒,你们村将有灾难,山歌打擂不过是其中的插曲,更可怕的是血光之灾。”

阿岜听了,吓得赶紧追问老人破解之道。

“你不用怕,只要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村庄会平安无事的,你也会得到幸福的。”老人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叠红纸、一把剪刀和一只红盒子。

老人叮嘱阿岜:今夜你就用这把剪刀将红纸剪成纸人,剪成太阳,剪成铜鼓,剪成猎狗,剪成大刀长矛。

“总之,你可以剪成生活中你见过的东西,包括打仗的武器,干活的农具,然后把它们装进这只红盒子。等到你出门对歌前再打开盒子,到时自然会派上用场。切记,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个秘密……”老人说完,骑着梅花鹿滴滴答答远去了。

阿岜醒来,惊讶地看见饭桌上陈列着的饭菜,其中包括鸡肉、青菜、米饭、米酒。

恍惚间,阿岜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他伸手去抓那些饭菜,果真能抓在手里,又看到身边的椅子上确实有一叠红纸、一把剪刀和一只红盒子。

当阿岜抬头看大门,发现大门是紧闭的,并没有人来过的迹象。

不过,阿岜没时间去寻根究底了,就让好梦照进现实吧。

阿岜吃过夜宵,连夜点灯剪纸,终于赶在天亮前剪出了千军万马,并把它们装进红盒子藏起来。

3

在一阵响亮的铜鼓声过后,赖江屯的山歌擂台开始了。

歌台上,阿岜、阿克、阿莱身穿绚烂的民族服饰,坐成三足鼎立之势。

他们三人跟前分别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一只茶杯和一只茶壶。

阿莱是阿岜和阿克争抢的对象,按规矩由她先开唱。

她脸色绯红,眉目含情,小嘴一张,瞬间歌声仿佛百灵鸟鸣,清脆悦耳,直抵人心。听众听得如痴如醉。

轮到阿岜作答了。他声如洪钟,低沉浑厚,磁性十足,内敛中蕴含刚烈,直抒胸臆但不咄咄逼人,娓娓道来却真挚动人。听众们听了纷纷喝彩。

阿克为了抢媳妇,当仁不让。他的山歌千变万化,高低腔调错落有致,时而如大江奔流,时而如清溪潺潺,时而如风过树梢。听众们听了啧啧赞叹。

擂台上,他们三人或你问我答,或我问他答,或你问他答,相互逗趣,相互斗气,各自化解,把世间的喜怒哀乐诉诸山歌中。

这场山歌擂台足足唱了一宿,仍不分胜负。唱到后面,评委们也被兜进歌里不能自拔,发出一阵又一阵喝彩声。

眼看天准备亮了,评委们最终表决:三人打成平手,不分胜负!

至于儿女情长,评委们自然干涉不了,便让阿莱自己选择意中人。大伙则端坐台下看热闹。

阿莱和阿岜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毫不犹豫地选择阿岜为夫婿。

阿莱的父母眼看错过了阿克这个富家公子,心存不满,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表露贪财的本性,只得强颜欢笑接受阿岜。

就在众人为阿岜和阿莱这对有情男女欢呼雀跃时,台上的阿克突然站起来,吼道:“原本我是想靠山歌打败阿岜和阿莱的,没想到打了个平手。不过,这世上没有我想要但得不到的东西。既然山歌没分出胜负,那我只好靠武力抢人了!”

阿克说着,从兜里掏出三发花炮,点燃后对着天空发射。

“嘭嘭嘭”三声巨响过后,几百名手持刀棍的凶徒仿佛从地下钻出来似的,转眼间将听歌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

原来,这就是阿克准备的秘密武器。他在前往莱江屯对唱山歌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特意组织了一批喽啰和无赖准备抢亲。

那群人见钱眼开,见利忘义,手持刀棍,喊打喊杀,嚷着要把阿莱带走,否则就血洗赖江屯。

村民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坏了,瞬间哀嚎声一片,纷纷跪求阿莱以大局为重,改选阿克为夫。

阿莱听了,笑道:“我生是阿岜的人,死是阿岜的鬼,除了他我不会再选别人做丈夫!”

凶徒听了,挥起刀棍就要扑向村民。

说时迟那时快,村中突然传来了千军万马的声音。

就在众人愣在原地时,一支红人红马的队伍瞬间已经层层包围了赖江屯的村中广场。

“杀!杀!杀!”那些红人红马,有的手持刀剑,有的手持弓弩,有的敲打铜鼓,有的牵着猎狗,杀气腾腾,不怒自威。

那群喽啰看见这阵势,自知不敌,早就吓坏了,纷纷丢盔弃甲,败退江边登船逃离。

赖江屯化险为夷,阿岜抱得美人归,莱江屯村民欢呼雀跃。

眼看凶徒走远,红人红马迅速转换成友善的面目。在激越的铜鼓和清冽的唢呐声中,他们和村民载歌载舞。

黎明退去,天快亮了。突然,赖江屯村后的悬崖上传来了一阵呦呦的鹿鸣声。

那群红人红马似乎听到了军号似的,赶紧哗啦啦地集合,然后“嗖嗖嗖”地飞向悬崖峭壁,瞬间隐没在万丈晨曦中。

如今几千年过去,赖江屯村旁的悬崖峭壁上红衣红马还在。他们镶进悬崖,嵌进绝壁,栩栩如生,鲜红如火。

危急关头,是他们保护了赖江屯,成就了阿岜和阿莱的美好姻缘,人们感恩于他们的庇佑,便称那片红火的岩画为“岜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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